林紓英,筆名月轉(zhuǎn)妝樓。散文作家、詩人,警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有七十余萬字的作品發(fā)表于國內(nèi)各大報刊雜志。多部作品先后獲萬松浦書院第三屆文學新人獎、第二屆全國吳伯簫散文大賽三等獎、第五屆冰心散文獎等獎項。作品入選《2009年中國散文大聯(lián)展》《人民文學出版社21世紀年度散文·2014年散文》等十幾個散文選本。參與主編《天涯望故鄉(xiāng)》《宦途多棱鏡》《兩性愛與怨》《懸疑N檔案》《蕓蕓眾生相》等文學作品集。著有散文集《一剪秋思》《花開花落都是緣》《朗潤青山十八條溪》(合著),閃小說集《你以為你是誰》。
毒果
又回到了童年的景象。
一叢叢野果透亮地紅,散布在地堰溝坎上。
他牽著我的手,奔向那棵果實最大的小樹前。我看了看那野果,紅紅的,只是表面色澤有點暗淡。我隨手摘下一顆,遞給他。他用手輕輕地撫了撫表面的浮灰,放到嘴里去了,面無表情地咽了下去。我摘下一顆,學著他的摸樣也吃了下去。只是在我把果實拿在手里的時候,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果實很不新鮮了。那果皮蔫蔫著,似乎與果肉已經(jīng)脫離開。我皺了皺眉頭,沒有多少猶豫,揭去果皮,把果肉放到了嘴里。我感到了苦澀,一股強烈的腐敗味道充斥了我的口腔。面對這腐敗的苦澀,我身心卻產(chǎn)生了莫名的強烈的快感。
那果樹實在算不上樹,不到半米高,只是在枝端分叉,各個枝頭都掛滿了累累果實。黑紅的果實,完全失去光度的果實。那枝頭被壓得向地面直直地垂去,壓得心有幾分沉重。
那棵小小的野果樹實際上也死亡,枝干呈現(xiàn)出枯木的顏色,果實在枝頭上失去了營養(yǎng)供給,在慢慢地腐爛。
盡管滿嘴的苦澀,滿嘴的腐敗味道,我卻對這些果實充滿了渴望,我將那些果實一一摘下,一一放到嘴里,慢慢品嘗。我對這些腐爛的渴望就如被毒癮死死地糾纏,欲罷不能。
前方,很多鮮紅欲滴的野果,一串串地掛在枝頭。我沒有去摘,連看一眼的欲望都沒有,我守在這棵樹身干枯,果實霉變的野果前,戀戀不肯舍去。
這霉爛的野果有毒,我感到了舌尖的麻木,心也無比地疼,而我難以舍去。我在萬紫千紅中無比執(zhí)著地選擇了它,心甘情愿地吞咽著這一枚枚苦果、毒果。我將守候到最后,守候到或者將所有的苦果吞完,或者我被毒死,倒在它的腳下,與它一起朽爛。
菇鳥
他從來就不喜歡那些小玩意,今天卻一反常態(tài),很情趣地逡巡在地邊溝坎上。他對我說,如果能找到棵菇鳥就好了。
果然景象由他所愿,眼前出現(xiàn)了一串小燈籠,麻色的果皮,包著一顆顆透綠飽滿的菇鳥。我將菇鳥棵子連根扯下,遞給他。他取下一顆,撕開果皮,扯去果蒂,用一根槐針,很仔細地刺破果蒂處,將種子與果肉輕輕地揉擠出來吃掉,留下完整的呈半透明狀、韌性極好、青綠色的果皮。他將果皮放進嘴里,很在行地一咬一吸,那菇鳥便在他的嘴里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咕咕聲。
我有點驚訝。在我的記憶中,他的生活似乎除了錢權,除了交際,除了煙酒,別的一切于他都了無意義。他面對我的種種愛好總是很鄙夷地說我不務正業(yè),說我低級趣味。而今天,他突然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如我一般低級趣味的人。我心里有一份幸災樂禍,卻沒有反唇相譏。那是我一直的習慣,不愛與他爭執(zhí)與沖突!
他在有滋有味地玩著,那有節(jié)奏的咕咕聲到最后只讓人聽得干澀,感覺單調(diào)的心煩。
他指了指前方,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視線落點,另生有一顆菇鳥。他的意思要我去拔給他。
我有些緊張,盡管是緊張著,我還是很聽話地連根拔起了那棵菇鳥。我不愿意違背他,否則會有很大的麻煩。
我很緊張往四周瞧了瞧,我想起了大爹。大爹是看山的,他腦筋有點問題。我很怕他突然出現(xiàn)在面前,如果被他發(fā)現(xiàn)我拔了不屬于我自己的菇鳥,他會六親不認,也是件很麻煩的事。
在他聚精會神玩的時候,百無聊賴的我,聽到有細微的聲音來自腳下。我低下頭來,看到腳邊有一個大約手腕粗的洞,黑黑深深的,似乎望不見底。伏在洞口仔細聽去,不時的有輕微的窸窣聲來自洞底。我想,這也許是個老鼠洞,也許有蛇。無論那種,都讓人惡心或懼怕著。而此時的我并沒有害怕,是這塵世錘煉的結果。
我經(jīng)歷了太多的恐懼,他們不知道要比來自蛇鼠的恐懼強過多少倍。我的一生似乎總在伴隨著恐懼生活。
在我的童年里,我怕著智障的大爹。在我淘氣的時候,媽媽會說,你再不聽話,你大爹就來了。成年后,離開了家鄉(xiāng),對大爹的恐懼隨之結束,而我卻轉(zhuǎn)身投入了另一種無邊無際的恐懼,他結束了我童年的恐懼,也結束了我人生最美的夢,終結了我的一生。
我看到,他正津津有味地,舒緩有致地玩著他的菇鳥,一臉的陶醉與無辜!
貓
貓站在我的腳邊,它一如既往地長長地伸了個懶腰,然后就用身子磨蹭著我的腿,然后就抬起頭望著我。
我蹲下身來,看看它。它微瞇著眼看我,眼光慈祥而柔和。它斜瞅了他一眼,眼光再看向我的時候,就帶了憐憫與疼惜的味道。我伸出手,輕輕地撫著它光滑而柔順的毛發(fā)。它將耳朵放下,緊緊地貼住頭皮,并努力地抻長脖子,閉上眼睛,一副很受用的樣子。隨即,它發(fā)出了輕輕的嚕嚕音。
那嚕嚕聲很熟悉。
童年里,它每夜都偎著我入睡,就這樣閉著眼睛,嚕嚕聲每夜伴我入睡,讓我感到很多的溫暖與溫柔。
一絲倦意襲來,我便想擁它入眠。而這時,它卻突然跳起來,一躍而出幾米之外。我的倦意也便消失無蹤。
他正站在我的身邊,半弓著腰身,手向下伸出,僵在那兒。我看到他表情很復雜,有點尷尬,更多的是慍怒。我聽到來自他嘴里的罵聲,死貓,我又不是老虎,躲我什么?
而那只對我很信賴、很慈祥的貓,此時正站在離他幾米遠處,全身毛發(fā)聳立,眼里露出比他表情更復雜的內(nèi)容:戒備,憤怒,我還看出了鄙夷與不屑。
這是貓的表情嗎?
他一向以超然物外的態(tài)度生活著。對貓狗等小動物,他從來不會施與小恩小愛。普通人的小情調(diào)總為他所不屑。就如我與孩子喜歡吃冰點,喝咖啡,吃西餐,喜歡制造點浪漫,弄點小資。對此,他從來不入我們的流,他行的是大酒大肉,是劃拳行令,是人聲鼎沸,是前呼后擁,是暢快淋漓。他要的是云里來、霧里去的生活。
今天的他,不知道為什么卻變了性情,玩了菇鳥,也欲似我一般對貓施展一番溫存。這突然的改變 ,我還沒習慣過來。那貓比我更敏感,它以直接的姿態(tài),明白無誤地拒絕了他。
那貓已是滿臉的鄙夷。
據(jù)說,貓可以通靈,它能捕捉人的靈魂。是否這只貓看出了什么?他突然間性情的改變,是否讓貓看出了端倪?
我便心生了警惕,不敢再有所放松與放肆!
晾衣繩
雨很大,衣被都濕漉漉的。
天晴的時候,我扯出一根長長的繩子。這繩子是由尼龍繩、布繩與草繩三段接成長長的一條。我將它系在三棵樹之間,將宿舍里的被子、箱子里的衣物通通翻出來,掛到了野外三棵樹之間的繩子上。
小姨來了,我與她,還有他,坐在公路邊的路涯石上,等父母與小姨夫。
三叔與父親不知道乘坐什么交通工具,風馳電掣般經(jīng)過我們面前。似乎他倆沒看見我們,依然向前飛馳。我站起身,朝他們揮手,高聲地呼喊著。
他們看見我了,卻很驚異,滿臉陌生的表情。我的父親,我的三叔,他們竟然不認識我了,還有小姨,但是他們還是停了下來。媽媽也來到了,還有小姨夫,奶奶與大爹,大姨他們?nèi)搅恕?/p>
大爹老了,他白白的頭發(fā),白白的眉毛,白白的胡子,個子也矮了半截。年輕時滿臉的煞氣沒有了,現(xiàn)在,他只是個慈祥的須發(fā)勝雪的小老頭。
奶奶還是那么精神。眼睛亮亮的,很有神,很靈活地上下打量著我。我看出她很想親近我。
三叔還是那種威風八面、頤指氣使、目空一切的樣子。
人到齊了,我返身回到那晾曬衣被的樹中間。
樹中間除了由綠色尼龍繩,白色布繩、與草繩系結在一起的那條懸在空中,隨微風晃蕩的長繩,什么都沒有。
我伸手摸了摸繩子。
這洇濕的繩子經(jīng)過一天烈日曝曬,仍然未有半分失水的樣子。
原來我在晾曬繩子?
夢覺
天太熱了,原來蓋在身上的那條毛巾被汗?jié)裢?,呈麻花狀擰曲著蜷伏在我的身下,渾似那條洇濕的繩子。
奶奶的魂魄,大爹的暴戾,大姨多年的病骨支離,都已作煙散。
那只貓,在陪伴我十多年,在反復死過多次后,也終于在我上大學的那年正式地壽終正寢了。
醒來,滿嘴的苦澀!
責任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