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睿++吳輝
2015年8月31日,奉節(jié)縣興隆鎮(zhèn)。
雨后,海拔1300米的場鎮(zhèn)彷佛一夜入冬。
上午7點30分,鎮(zhèn)政府旁的縣第三人民法庭(簡稱“三法庭”)傳出陣陣笑聲。
三層小樓上,四名法官和一名法警鉆出宿舍,正在樓道里排隊洗漱。
他們中,年紀最大的34歲,最小的24歲。小伙子們嬉鬧著,就像大學寢室的兄弟。
可是,當洗刷完畢、穿上神圣的法袍時,他們就會成為另一群人——
法官之夢
2014年11月,興隆鎮(zhèn)。
巍峨群山間,公路如游龍盤旋。
一輛甲殼蟲似的汽車,緩慢向場鎮(zhèn)駛來。
汽車里,一個身材微胖、皮膚白皙的年輕男子,正向窗外張望。
海拔慢慢升高,氣溫逐漸下降。年輕人低下頭,裹了裹法官制服。
佩戴于胸前的法徽,忽然闖入他的視線。
盯著法徽上金光閃閃的天平,小伙子心里涌起一陣感嘆。
這天,是他到三法庭報到的日子。
報到那天,我很郁悶。
因為我當法官是“被迫”的。
2013年從西南政法大學畢業(yè)后,我留在重慶主城當律師。
后來,因家中祖母年邁,父母認為我是長孫,應該在老人身旁盡孝,就勸我回奉節(jié)工作。
2014年,我考入奉節(jié)縣法院,被安排到第三法庭工作。
去報到的路上,我注視著車窗外的群山,悵然之情溢滿心間。
讀大學時,我有三個鐵哥們。畢業(yè)后,他們有的進京當了律師,有的去了國外求學深造。
而我卻回到了偏遠的故鄉(xiāng),還到故鄉(xiāng)的偏遠鄉(xiāng)鎮(zhèn)當了法官。
王威的郁悶,我很理解。
當法官以前,我也做過律師——十幾年前,每年收入就有五六萬元。
2006年,我轉行當了法官,來到了這里。
從此,我收入低了,工作累了,半個月才能回一次家。
剛開始,我心里也很郁悶。后來我逐漸發(fā)現(xiàn)一些問題——長期以來,少數(shù)村民處理糾紛的首選渠道不是打官司,而是打架;不少大宗買賣也不簽訂契約,買賣雙方可以輕易反悔;不少人對法律缺少了解,很容易誤入歧途……
如何讓鄉(xiāng)親們知法、懂法、守法?這就要靠我們!
帶著這個信念,我定下心來,一干就是八年。
我希望——自己的夢想,也能成為王威的夢想。
來到三法庭后,我漸漸發(fā)現(xiàn),同事們都挺好玩。
就說助理審判員李明航吧——我們都叫他“跑跑哥”。別看他平時不茍言笑,工作時卻上躥下跳,干什么都跑在前面。
審判員舒濤正好相反。他是個“宅男”,可以整天“閉關”看書,是一本“百科全書”。
法警余春洋是個“自來熟”。同我第一次見面,他就開起了玩笑,還真沒把自己當外人。但是,只要一站上法庭,他立即就成了另外一個人,既肅穆威嚴、不容侵犯,又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是庭長。
別看他平時對人和顏悅色的,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心里蘊藏著很“頑固”的能量。
我來到三法庭時,他已經(jīng)在這里干了八年了。其間,法庭干警來來去去,只有他堅持干了下來。有人戲稱:“流水的三法庭,鐵打的庭長?!?/p>
我問他,為什么能夠堅持?
庭長的回答很“書生意氣”:“為了讓法治的光芒照進大山!”
聽了這話,我渾身一哆嗦。
守望之心
流經(jīng)興隆鎮(zhèn)的九盤河,在回龍村境內沖刷出一塊臺地。
每當夏天,九盤河水位暴漲,臺地上的村民就只能繞路而行,走一趟要花兩個小時。
后為方便出行,鄉(xiāng)親們在河面拉起了一條溜索。
為給臺地上的村民服務,三法庭的法官會乘坐溜索往返于大河兩岸。
因此,當?shù)厝朔Q他們?yōu)椤傲锼鞣ü佟薄?/p>
溜索高約10米,長約50米,索下是奔騰的河水。
我天生恐高,一鉆進溜索“轎箱”就心驚膽戰(zhàn)。
可是,我們卻不能不坐。
每次到河對岸,村民都給我們端茶倒水,噓寒問暖;我們離開時,他們還會一直送到溜索旁。想到這些,我又鼓足勇氣抱緊國徽,坐上溜索“轎廂”。
40米、20米、3米……頭暈目眩之際,我看到了河對岸來迎接的鄉(xiāng)親。
驚魂未定的我立即擠出一個微笑,而后將國徽抱得更緊。
每次坐溜索,舒濤就會滿面驚恐,然后將國徽緊緊抱在懷里。
那神情,既好笑,又讓人感動。
他懷抱國徽的樣子,就像懷抱著神圣的法律。
然而,跟我們碰到的其他困難相比,溜索根本不算什么。
三法庭轄區(qū)有三個特點:高、大、上。
何謂“高”?轄區(qū)地處七曜山山脈和巫山山脈結合部,平均海拔1600米。
何謂“大”?轄區(qū)涵五個鄉(xiāng)鎮(zhèn),幅員面積950平方公里,轄區(qū)人口達十余萬人。
何謂“上”?
我們在送達法律文書、調解和登門審判時,需要翻山越嶺——從海拔200米的河谷爬到海拔2100米的山巔,是經(jīng)常的事。
這樣的地理環(huán)境,有人戲稱:“出門就爬山,一山兩重天,懸崖頂上過,坐車就嚇癱?!?/p>
我們轄區(qū)還有一個特點——每年有大約四個月的雪霜期。
去年有一天,風雪交加。庭長和舒濤、王威去送達法律文書。
那次是庭長開車。
當天氣溫為零下10攝氏度,他的手心卻一直冒汗——山路積雪太厚,汽車轉彎時不敢剎車,只能沿道路內側不斷猛轉方向盤。
等他們安全回到法庭,庭長的眼圈忽然紅了。
“有兩三次,汽車整個偏向了懸崖。舒濤剛結婚,王威才23歲,要是出事了,我怎么向他們家人交代啊!”他說。
聽到那話,我們眼圈都紅了。
我來三法庭兩年多,每個禮拜平均下鄉(xiāng)三次,一個來回平均就要100公里,累計行程都快繞地球一圈了!
制度之威
2014年冬天,興隆鎮(zhèn)政府會議室。
講臺下,密密麻麻坐了200來號人——全鎮(zhèn)村(社區(qū))干部和司法調解員都到齊了。
講臺上,程政清正用當?shù)亍把宰印敝v解應對房屋土地產權糾紛的法律常識:“買賣合同是有法律效力的——買賣做了又想反悔?你以為是下棋么……”
一席話,引來笑聲如潮。
司法工作是一個技術活,在偏遠山村搞司法工作更是如此。
三法庭轄區(qū)人口基數(shù)大,普法、調解和訴訟工作量也大。要及時滿足群眾的司法需求,僅憑法庭一己之力不能辦到。
辦不到,又怎么辦?
在縣法院指導下,我們開始琢磨用制度來解決。
三五年下來,我們也真琢磨出了一些“道道”。
近年來,農民工維權一直是司法服務的熱點。
如何幫助農民工合法維權?針對這個問題,我們想出了一個妙招。
2012年春節(jié)前夕,三法庭推出了農民工維權“綠色通道”。
所謂“綠色通道”,就是針對農民工維權案件,按照“縮短距離,降低門檻,消除隔閡”的“十二字”工作要求,構建“立、審、調、執(zhí)”一體化辦理、無縫隙對接、低成本訴訟的工作體制,并實行“優(yōu)先立案、優(yōu)先審判、優(yōu)先執(zhí)行”的“三優(yōu)先”措施,提高此類案件的調解、審理和執(zhí)行效率。
“綠色通道”推出僅三個月,就受理審結了48件農民工維權案件。
近年來,我們針對轄區(qū)內土地房屋產權、離婚財產、民間借貸等高發(fā)訴訟類型,推出了三大工作制度體系。
一是組織“集團戰(zhàn)”——通過協(xié)調鄉(xiāng)鎮(zhèn)、司法所、派出所等力量,推動普法教育和聯(lián)動調解體系全覆蓋,并從當?shù)卣?、村委會工作人員和群眾當中聘任訴訟聯(lián)絡員,實現(xiàn)訴訟服務全覆蓋。
二是開展“游擊戰(zhàn)”——依托縣法院推廣的“分時段、分片區(qū)、分類型”的“三分制”巡回辦案模式,提供巡回法律咨詢和司法保障服務。同時,通過印制服務卡,向群眾提供全天候電話服務。
三是實施“攻堅戰(zhàn)”——開設巡回法庭和普法宣傳“群眾工作室”,為殘疾人、老年人、懷孕婦女和農民工等特定群體提供上門法律咨詢和訴訟審判。
有了制度助力,我們工作效率開始水漲船高。
法治之光
2015年7月20日,程政清得了一個“大獎”——“重慶市崗位學雷鋒標兵”。
站上領獎臺時,他的臉一下紅了。
不僅僅是庭長得獎。近年來,三法庭相繼獲得了“感動重慶月度人物”、市“工人先鋒號”、市“青年文明號”等一系列榮譽。
以前,我們法庭一年受理的案子不足百件。
近年,這個數(shù)字躍升到了近700件。
案件激增是因為轄區(qū)社會矛盾激化?不,轄區(qū)社會穩(wěn)定程度更好了。
案件激增的原因,正是因為法治觀念逐漸普及——遇到民事糾紛,轄區(qū)群眾不再打架,而改打官司了。
愈發(fā)相信法律的同時,他們也更加信任我們。
庭長說得對,群眾的信任和認同,真的很讓人溫暖。
就說去年冬天吧。
有一天,我和舒濤外出送達法律文書,汽車陷進爛泥里,動彈不得。
手機沒信號,天色也暗了,如不能及時趕回法庭,我們很可能被凍成冰棍。
當?shù)匾晃粺嵝拇迕窦皶r趕來,把我們領到他家取暖,又叫來鏟車,將汽車推了出來。
我向他道謝,他卻擺擺手:“你們跋山涉水是為了我們山里人,今天也該我報答一下你們!”
我心里暖融融的。
三法庭的小伙子們真是好樣的!
就以近三年來說吧。他們一共審理案件1878件,調解率達到74.95%,且沒有一件因認定事實或適用法律不當,被上級法院改判或發(fā)回重審,同時還延伸審判職能,化解訴前訴外矛盾糾紛1000余件,維護了社會和諧。
而在整個奉節(jié),像三法庭這樣的基層法庭共有三個,法官15名。
他們,是法治大廈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