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男，1965年生，浙江桐鄉(xiāng)人，一級作家，已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當(dāng)代》《作家》《山花》《江南》《大家》《鐘山》《莽原》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兩百余萬字。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選載，并入選多種年度選本。著有小說集《七月的河》《藿香》，曾獲浙江省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飛天十年文學(xué)獎。現(xiàn)為嘉興文學(xué)院院長。

1

一個緊急剎車，騰起一股散亂的塵土。納米村到了。

透過車窗，看到的是一間間石頭房子。飄蕩的經(jīng)幡五顏六色地掛著。陽光西斜，天是透藍的。一路顛簸，大家都累了。

下車時，短信嘟的一聲到了。嫣子猶豫了一會，還是把手伸進腰包。打開一看，冷汗泛了出來：出事了，梅婷割腕了。一下子，手里拎著的包滑落下來，跌落到了塵土里。

“這就是雪寶頂?！庇却笫种钢胺?。雪山就在眼前，在太陽里閃著晶瑩的光。她定了定神，面前有路，村莊，溪水，還有遠處正在啃草的大片牦牛群。

車蓋打開了，行李追著陽光一齊露了出來。她的登山包很沉，鼓起著，提了一下，想上肩，結(jié)果沒上去。她又提了一下，還是沒上去。綠豆上來，托了一把，然后就像入了榫似的，牢牢地扎住了她的肩膀。這次要登雪山，設(shè)備和裝備是前所未有的多。她背了一大包，還拎了兩小包，小包里有零食。盡管她知道沒心情吃，但在成都還是買了許多。要善待自己，善待自己不會有錯，求別人關(guān)心你是徒勞，要自己關(guān)心自己。

眼前浮現(xiàn)的是梅婷。嫣子告訴自己要忘卻她，卻總是不行。村子里跑出一個小男孩，十一、二歲，是來領(lǐng)路的，帶他們到住宿的地方。小男孩腳蹬一雙不合腳的旅游鞋，肥大得好像要脫落下來。嫣子想，肯定是哪個游客扔下的，他拖著鞋，踩過的地方，不時會有灰塵從他屁股后面騰起來。男孩的臉上有兩塊蘋果大小的高原紅，鑲在他有些污垢的臉皮上。嫣子有一種想伸手摸摸的沖動。

這次來，共六人。她嫣子，領(lǐng)隊尤大，還有綠豆、草根一族、少頃和大力士。少頃在說笑話，一個黃色的笑話，她沒有聽，只顧低頭走。這趟來，是不是瘋了呢？她問自己。

住在納米小客棧。她是女的，單獨一間，五個男的擠兩間。放行李時，聽到隔壁在拖床鋪，估計要拼鋪了。摘下帽子，走到一面圖像模糊的鏡子前，看到自己陌生的面容。額上有汗，頭發(fā)粘在一起，眼睛里有血絲。她還看到了皺紋，只有二十九歲，但眼角邊已經(jīng)有小印痕像蟲子一樣爬著。一屁股坐在床上，木然地盯著窗外，仿佛，仿佛那里處處都有梅婷。溪流聲從窗戶里透進來，嘩嘩地響，她想，那應(yīng)該是從雪寶頂流下來的圣水。

循著聲音去找溪流。溪，就在不遠處，白水歡騰。蹲下來，捋起水，往臉上潑，結(jié)果驚得跳起來。水，像是冰一樣刺痛她的臉?！斑^一會，在客廳開碰頭會?！庇却笳驹诖翱趯λ啊Ｏ﹃柾现嗔?，正在緩緩西落，照在他泛青的臉上。她的心一動，想，尤大還是充滿了異性的魅力。

尤大是專業(yè)領(lǐng)隊，帶過很多隊。大家都說他嚴。她爬過三清山，探過楠溪江，好歹也算個驢友，但這回不同，這次是登雪寶頂。換在幾個月前，她想都不敢想。雪山太遠，有點遙不可及，但現(xiàn)在她恰恰站在了它的腳下。此刻，能看到雪山的清冷、莊嚴和高大。一抬頭，余暉正落在雪寶頂上，深紅的一大片，像是正在涂一層濃濃的顏料。周圍都暗黑了，唯有這片紅，覆蓋著，那么奪目，又那么不可思議。她看著呆了，這是從未見過的景致。包著頭巾的少頃正舉著相機在拍，嘴里在不停地嗷叫。聽到叫聲，大伙都從房里奔出來，連尤大也站到一個高坡上，舉起大炮相機。

她沒有回屋取相機，沒有，風(fēng)景于她而言沒有價值。此刻，她依然沒有激動，內(nèi)心還是像潭死水。當(dāng)其他人看到日照金山激動得跳躍時，她的后背卻在泛起寒意，好像冰水正沿著她的脊梁一直往下走，彌漫整個背部。這算什么呢？不就是幾縷死板的紅光嗎？值得如此亢奮嗎？……風(fēng)從村莊的角落里擠著跑出來，撲上來，罩住她的身子，牛糞和干草的味道，若隱若現(xiàn)，不時撩動她的鼻息。那些疊起來的牛糞，像一道道小城墻，黑壓壓地盤旋著每家每戶門口?；氐椒块g，關(guān)上了門，被冷水浸潤過的臉，有點緊繃。窗外不時傳來同伴的聲音：“太漂亮了！真是太漂亮了！這輩子沒見過這么漂亮的。”聽著聽著，她忍不住冷笑幾聲。

當(dāng)落日最終躲進黑幕，四處陰沉泛起時，她聽到了尤大的敲門聲。他在通知開會。

來到客棧大廳，大伙都已坐好，在低頭欣賞各自相機里的照片。女主人在廚房炒菜，一股帶著辣香的油膩味在鼻孔前游走。大廳很低，四周像坑一樣圈圍起來，座位上面鋪了一層厚厚的毛墊子。桌子油亮，光線落在上面，形成暗影。她進來時，有人摁亮了電燈。電燈不夠亮，一陣強，一陣弱。說是自發(fā)的電。

“吃飯前，我們商量一下明天的事，這事很重要，大家都要好好聽?！庇却蠛攘艘豢诘V泉水說。誰也沒吭聲，炒菜聲夾著香味從里間飄蕩而出，還有剁肉的聲響?！暗茄┥?，和其他的驢行不一樣，可以說是完全不一樣，這是有危險的，有很大的危險，所以我們不能大意，一點大意的心都不能起?！庇却笳驹谥虚g，目光四巡，神態(tài)甚至有點壓抑。他的目光硬硬的，她能感到那光澤上的道道棱角。

“既然我們來了，就要齊心協(xié)力，不能一個人單干，一定要服從指揮，這里不能容許有一丁點的散漫?！钡茄┥接形ｋU，這一點她是清楚的。她是想過的，甚至可以說是反反復(fù)復(fù)想過?，F(xiàn)在她能站在雪山腳下，就是選擇的結(jié)果。她不會后悔，一個月前她就跟尤大說了，她要來，必須來。這里面有她的堅韌，也有她的任性。

就在這時，手機響了。她看了一下，愣了愣，是立群。

手機響著，流行樂做成的鈴聲把屋里的氣氛攪亂了。她沒接，讓鈴聲一折騰，她的心有些亂。這會兒打來是什么意思？是道歉嗎？還是繼續(xù)狡辯？她不想聽到他的聲音，不想與他說什么，甚至不想聽到有關(guān)他的任何事。尤大瞪了一眼，想對她說什么，但沒說出口，最后繼續(xù)在他的話題上作延伸?！把氻敽０?588米，聽起來不高，但這山有難度，容易發(fā)生事故，我上去過兩次，每次都遇到不同的情況?！庇却笫种钢┥椒较蛘f。手機還在響，她摁掉了。

只過了十幾秒鐘，手機又響起。依然是立群，像牛皮糖一樣不依不饒。她又掐了。掐后又響，響后又掐。

尤大停在那里，不滿寫滿了他整張臉。

“嫣子，你能不能安心地聽一聽？要沖頂，就必須服從指揮，像你這樣松松垮垮遲早是要出事的?！痹捄芙┯玻埠軣o禮，令氣氛緊張。大家瞬時全把目光匯攏，像箭一樣，射了過來。

她難堪極了，臉也頃刻間紅了，紅得像要燒起來。她“呼”地站了起來，自己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講話怎么這么魯莽？你知道魯莽就是粗魯，就是無知?！彼凉q紅著臉，語言像浪花一樣撞擊著。她憤怒了。原本是沖著立群的，現(xiàn)在卻轉(zhuǎn)向了尤大。其實，尤大是替死鬼，應(yīng)該惱怒的是立群，但在剎那間被這個尤大替代了。她把對立群的惱怒都發(fā)泄到了尤大身上。說完，站起來，腿還碰倒了凳子，一陣撞擊聲后留給大家的是她走出去的背影。大家的目光齊刷刷，她僵直的背影令空氣窒息，更令大家鴉雀無聲。

回到房間，門的撞擊聲回蕩在走廊。她一頭倒在床上。窗外，似乎黑布蒙面，一團陰郁，空蕩蕩的院子里只有一臺拖拉機的輪廓隱約可見。風(fēng)貼著過道，從那隙開的門縫里鉆進來，把窗簾的一角翻起，啪的一下，又啪的一下，無精打采地拍打著窗框子。

我為什么會到這個鬼地方啊？是不是瘋了呢？……她相信，自己是沖動的結(jié)果。她無力面對現(xiàn)實，要逃避現(xiàn)實，所以就選擇了這一次的行動。這一點，她是清楚的，但別人并不清楚，包括尤大。但她不能告訴尤大，這只能是自己的一個秘密。

這時，短信聲又響了。窗外的灰黑更重了，似霧般在游動。她掙扎著，吃力地從床上坐起，一臉迷茫。短信還是立群發(fā)的，顯示出這么一行冰涼的句子：梅婷還在醫(yī)院搶救。

2

燈泡不亮，外面蒙了一層污垢，光線像個老人一樣軟弱無力，忽明忽暗。

門，被擂響了，大力士推了進來。大力士實際上是小個子，一副文弱樣，不知為什么會取這么個嚇唬人的網(wǎng)名。他的沖鋒衣敞開著。

“喂，吃飯了?！贝罅κ繅旱土寺曊f。

“不去?！彼亟^了，態(tài)度堅決。

“何必呢？飯總要吃的。人是鐵，飯是鋼嘛。”

“去去去，不要煩我，我說了不去就是不去?！?/p>

大力士灰溜溜地，討了個沒趣，走了。他一走，她把門的保險按上，又把電燈拉滅，自己就像沉入到了幽黑的海底。頭隱隱有些脹，還伴有惡心。努力搖了搖頭，竟然聽到了嗡嗡的回聲，像是一個閉塞的山谷發(fā)出的。會不會是高原反應(yīng)？納米村已經(jīng)超過三千米了，是有這種可能的。她有些擔(dān)心，又有些不顧。痛吧，痛吧，痛又能怎么樣呢？

剛才的短信讓她愛恨交織。其實，她內(nèi)心是有些幸災(zāi)樂禍的，甚至，還巴不得梅婷出事。這是她的心里話，不說出來，但絕對有這么一層?？矗逃勺匀“?，這是自作自受，她在心里這樣惡狠狠地說。梅婷是什么人？現(xiàn)在是她的敵人。正是這個女人，把她的生活攪亂了，攪碎了，她要把這個女人從生活中放逐出去，希望她出事，出大事。這是上帝在幫她，在懲罰這個女人。但在這背后，她又覺得躲藏著不安，甚至是恐慌。萬一死了呢？如果梅婷真死了怎么辦？

黑暗中，同伴們遙遠的聲音清晰可辨，鏗鏘有力。一輪又一輪，從前院傳出，沖擊她的耳膜。要嘔出來的感覺更強烈了，她難受，越來越難受了。于是，從床上起來，推開窗，半靠著。

空蒙的大地是陌生的，灰黑的霧靄，一團又一團地扭結(jié)著，遠處的雪山只能靠想象去辨別了。那里似有似無，但她覺得有一種莫名的存在擋在那里，這種存在令她不安。她不像隊里其他人，對雪山充滿向往，看到雪山會發(fā)狂。她沒有，她到這里是為了報復(fù)，報復(fù)立群，更多的是報復(fù)自己。然而現(xiàn)在，在這么個夜晚，那種不安開始像雨水一樣蔓延開來，令她的不適更為強烈。

作出這個決定是在一個月前。由于沒有一丁點的準(zhǔn)備，當(dāng)那事情發(fā)生時，她完全不知所措。記得那天，她開車跑到市中心南湖，對著廣闊的湖面一語未發(fā)。她一次次往湖中心扔石塊，激起的水花甚至沾到了自己，弄濕了衣裳。她腦子遲鈍，反應(yīng)木訥，像幽靈一樣在湖邊轉(zhuǎn)悠。有一刻，她還對著湖面扔石塊，撲通一聲，又撲通一聲，掀起浪花一片片，連鳥兒也沒有從樹枝上飛離撤走。立群撕碎了她的心，他讓她第一次領(lǐng)教了什么叫殘酷。在這之前，她無條件相信他。在她心中，他曾經(jīng)很不凡，然而，那一刻，他卻成了小偷、無賴和謊言制造者，形象就像玻璃那樣裂了，碎了。還有梅婷，這個令她無法釋懷的女人。她們曾經(jīng)是那樣的親密，一起游玩，一起分享秘密。她一直叫她梅姐梅姐，那些日子，她真的把她當(dāng)成親姐姐一樣。

現(xiàn)在，她逃離了，逃到了納米村。不是逃離，是什么呢？她要切斷這一層層纏住身軀的蛛網(wǎng)，然而這網(wǎng)是那樣的稠密，怎么切也切不斷。蛛網(wǎng)又會自動地繞上來，一圈又一圈。歌聲飄來了。是這批人在唱歌。驢友們總會發(fā)瘋，每到一個地方，會瘋癲，會張狂。有人在敲鍋蓋，叮叮當(dāng)當(dāng)。嘶啞的嗓音顫抖著，擊穿這沉沉暮色。流水還在耳邊喧嘩，不知疲態(tài)地流著，嘩嘩，又嘩嘩。

門又被敲響了，這回更重，好像是握著空拳在敲。她不想起來，用手塞住耳朵，但敲門聲沒有退去?！版套娱_門，嫣子快開門?！弊詈螅げ贿^。當(dāng)門打開時，兩個男人像潮水一樣涌入，二話沒說，架起她就走?！白?，吃飯去，吃飯去?！彼又?，可終究掙不脫。心想，肯定是尤大派來的。

果然，他們都在，在暗淡、低矮的客廳。不過，沒見尤大。他們說尤大見向?qū)チ?。桌上散亂地堆著幾盆菜，有牛肉，有雞塊，有蔬菜，還有酥油茶。一股藏香從屋里的角落升起來，濃得刺鼻。正中的墻上掛著一幅唐卡，佛像、仙鶴和雪山鼓鼓地塞滿整個畫面。綠豆舉起一根牛骨頭，顫悠悠地遞到她面前，很有浪漫的拍馬屁情調(diào)。戴著眼鏡的少頃，正在給她的碗里倒酒?！扒囡疲搅烁咴欢ㄒ獓L嘗青稞酒，這是必須的?！?/p>

她呆坐著，神情像受了驚嚇，此刻正猶豫，要不要喝。四個人的目光都粘著她，像是把她當(dāng)成了女神。燈光像太陽雨，灑灑停停，明暗不定，她身上涌起一陣陣的冷，仿佛這會兒正站在室外的冷風(fēng)里。當(dāng)一股悲情涌上來的時候，她拿起了酒杯。她想到了不知是死是活的梅婷。她不想她死，心里還在祈愿，別死，別死，別死，就算你是我的敵人，我也不想讓你死。舌尖柔柔地觸到了杯里的酒。那酒，就順著舌尖舌中舌根一點點起來，然后包圍住了她的整個口腔。于是，她性子一猛，喝了一大口，四條漢子一齊殷勤地鼓起掌來。

“好，好，好。”他們叫著。

草根一族站了起來?！懊米樱脴拥?。”

“喂，你們怎么不喝？”她又倒了酒，舉起杯，對著那幾個男人一個個敬過去。每個人一小杯，她連喝四杯。

“女人豪杰啊！”草根一族拍著桌子，一聲嘆息。

“有煙嗎？我要抽煙。”于是，就有煙遞了上來，塞進了她的嘴里?；鹨财饋砹?，有人忙著給她點煙。一縷青煙從鼻孔里游出來，她看著四張臉，四張臉都驚愕不已。大力士用筷子敲打著瓷碗，他們又開始唱歌。她卻開始咳嗽，咳得眼淚往外飛。她不知道煙是什么滋味，但現(xiàn)在就想抽，不停地抽。不僅如此，她還要喝酒。頭還在脹，她不管。她搖搖晃晃地站起，像君主一樣俯視眾生，她的面前是一盤盤菜和一個個頭顱。這些人，除了尤大，以前都不熟悉。她不需要認識，有時，她覺得陌生更好相處。

他們搖頭晃腦，在唱《天路》。她也唱。其實，大家都跑調(diào)了，那高音只沖了三分之一，就急轉(zhuǎn)直下，但誰也沒停下來，依然唱得歡暢。唱的時候，那個小男孩躲在門后偷窺他們，那雙眼睛里滿是好奇。溪水聽不見了，歌聲好像要把屋子拱起來了。

此時，客棧的主人出現(xiàn)了，很黝黑的藏族漢子，一串很粗的珠子貼在胸前?！斑@個天危險，好像變了?！彼@樣一說，大家一下子靜了，然后就像受判決一樣，有些泄氣。出發(fā)前，他們一直在祈求天氣，還特意一起去廟里燒了香?，F(xiàn)在，都呼啦啦地擠到窗口，看窗外。天色陰郁，濃得化不開，風(fēng)也陰沉了，地上的灰塵和土渣都跟著跑得歡，大家頓時收住了笑意。

風(fēng)又直，又冷，窗子砰砰作響。少頃把窗子關(guān)上，還把沖鋒衣裹了裹。就在這時，一個影子闖了進來，同時帶進的還有一股殺氣。

“誰讓你們喝酒的？”那聲音大得嚇人。

3

尤大回來，就發(fā)了一通脾氣。

“誰提出喝酒的？到底是誰提出來的？”他的手指橫著，指向每個人。他的臉成了緋紅，一副不饒人的樣子。大家一聲不吭。嫣子也低著頭，只當(dāng)沒聽見。

“明天就要登山，你們卻在這里喝酒，是玩命啊。登山可不是游戲，是需要認真對待的，是有危險的。危險，你們懂嗎？你們以為就爬一座小山包？這是對自己不負責(zé)，對大家都不負責(zé)?！?/p>

她用肘撐著腦袋。頭又痛了，像裂開來一般，身子飄得厲害?？闯鋈?，尤大有多個影子，重疊著，分開著。她睜開一只眼，努力地瞄著他，讓他沉穩(wěn)下來。剛才尤大說是一場游戲，她覺得說到了心坎上。她就是抱著游戲的心態(tài)來的。就是，就是來游戲的。她原本就是這樣想的，現(xiàn)在也是這樣想的。

一個月前，她去路游俱樂部找尤大。尤大正帶著少頃、大力士在揮汗訓(xùn)練，男性的荷爾蒙在她面前隱約可辨。當(dāng)她告訴尤大也想去登山時，他一臉驚愕，同時一口拒絕?！安恍?，這怎么可能？你不可能跟我們?nèi)サ??！庇?xùn)練房沉悶，壓抑，男人們的目光在她不留意的時候壓迫過來。聽完尤大的話，她猛吸了幾口氣，一屁股在地板上坐了下來。她決心熬，熬到他答應(yīng)為止。他們在訓(xùn)練器械，關(guān)節(jié)格格作響，還有深呼吸時，濃烈的男性汗味幾乎把她熏倒。當(dāng)他們到河邊的綠道上跑步時，她也跟去了。她貼著尤大跑，堅定地說，她要去，不去不行，不去就鬧！不去決不會罷休！

幾天后，尤大答應(yīng)了。他受不了了，也可能是受了感動，這顆心柔軟、熾熱又堅定，令他拒絕不了?！拔抑缓闷评耍χ愕巧涎氻?。”他當(dāng)時就是這樣說的。

現(xiàn)在，尤大火冒三丈?？蜅Ｖ魅苏驹陂T口，不知是進還是退。那個消失的小男孩又出現(xiàn)了，他就躲在主人的屁股后面，露出半個小臉。

“如果，你們認為是在來玩的，那么我現(xiàn)在就可以告訴你們，現(xiàn)在就給我回去。我們登山，不需要這樣的人。登山，需要勇氣，更需要戰(zhàn)勝自己?！?/p>

這時，嫣子站了起來。她站不穩(wěn)，有些搖晃?！罢f得好，說得太對了?！比缓?，她一個人鼓起掌來?！澳銈冊趺床还恼?，領(lǐng)隊的話句句是真理。”她把目光掃向每一個人，但每個人神情不一，沒人跟她鼓掌。

“她醉了?！辈莞蛔暹^來扶住她。她就勢倒了下來，靠進了他懷里。她有意地靠得緊些。

“送她回房去?！庇却髱е畹目跉庹f。

“不，不要，我要你送我回房去?！辨套用娉却?，堅定不移地說。

頓時，尤大的表情變得古怪起來。嫣子推開草根一族，像一只掐了頭的蒼蠅一樣，朝著尤大撲去。當(dāng)嫣子靠住尤大時，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就像挨近了火苗一樣，有點心畏。大家面面相覷，誰也不插話。窗外，風(fēng)更大了，院子里有東西吹翻了，一陣乒乓作響聲后，又只剩下風(fēng)聲。

最后，尤大在猶豫中還是扶她回房。房間在后院，要穿過空地。風(fēng)很烈，吹在臉上，有些生痛，但她覺得舒服。現(xiàn)在她渾身燥熱。走了一半，突然掙開，蹲下身來，尤大吃了一驚。原來她吐了。一個接一個地打著惡心，胃里的東西遍地開花。

回到房間，尤大把她放倒在床上。她的目光像涂了膠水，沒有離開尤大。

“對不起，領(lǐng)隊，我真的對不起，我惹你生氣了。對不起，太對不起了。”尤大想說什么，嘆了口氣，沒說。他在床沿上坐了下來，點了根煙，煙氣從鼻孔里裊裊而出。

“我知道我給你添麻煩了，可我心里煩，我煩啊。”她說。

“為什么煩呢？能說說嗎？”

她搖搖頭?！白尡瘋恢蓖Ｔ谛闹?，讓悲傷就埋在雪山吧?！?/p>

尤大嘆著氣，沉默著。“看來，我答應(yīng)你來是個錯誤，我不該同意的，怪我太軟弱。你是不適合來登山的?！彼褵煶橥?，用腳底擰了擰，狠狠地踩滅?！拔耶?dāng)時就應(yīng)該堅決些?！?/p>

他的話就像一盆冷水，劈頭蓋臉澆過來。她的頭靠在枕頭上，手臂無力下垂，滿臉憂傷。然而這僅僅持續(xù)了一小會，他的話反倒是刺激了她，挑動了她。她覺得內(nèi)心有一股臺風(fēng)在形成，在一點點膨脹開來。

“你不要小看女人，女人的耐力是遠遠超過男人的。真的，你現(xiàn)在是小看我了。”她伸出手指，筆直地指著他。那手指就像鋼針一樣堅挺。

“希望是如此?！闭f完，他就朝房外走去。

“尤大。”她叫了他一聲。這一聲叫得溫柔，跟她平時的聲音完全不同。他停住了?！邦I(lǐng)隊，你再過來一下行嗎？”

她的聲音變了，變微弱了，卻有一種軟綿綿的磁力。他呆立門口，看著黑的過道，想了想，又往回走。他走動時，地上的木地板在嘎嘎地響。他看到她眼中的光。

“領(lǐng)隊，我冷，你能抱抱我嗎？”

他的腳步不安地停了下來，還來回地拖拉了幾下。此刻，他滿臉通紅，也滿臉茫然。他肯定被她這句話給撼住了，站著那，一動不動。然后，又轉(zhuǎn)過身去。他的背影孤獨又凝重，就像一座沉默的小山。一下子，四周很靜，連前院的喧鬧聲也消失了。她期待這個背影再次轉(zhuǎn)過來，用一種熱切的眼神來迎接她，同時還期待一種更大的不確定發(fā)生。

僵持了半分鐘，那背影動了，他朝外走去?！澳阈菹??！彼淅涞貟伋鲞@么一句話來，連頭也不回。

“真不像個男人！”她冷冷地拋出這么一句話來。

4

溫度降得奇快。她縮在睡袋里。

閉上眼，還是梅婷梅婷梅婷。立群很少出現(xiàn)，最多的還是梅婷。

她和梅婷合用過一個睡袋，雙人睡袋。那是在楠溪江邊，她們枕著江水而眠。楠溪江清澈、寧靜。她們那時熱衷于戶外運動，背著大背包，翻山，越野。有時，就摟著一起睡，像情人一樣。梅婷的皮膚光滑，摸上去手感很好，有彈性，還帶著一種清香?，F(xiàn)在，她仿佛還能聞到那種熟悉的味。

她想打電話問問立群，但這個愚蠢至極的想法，終究不可能實行。她不可能給立群電話，不可能，絕不可能。黑夜加重了她的害怕，她怕梅婷死。梅婷的肚子里已經(jīng)有小孩了，如果她死了，就是兩條人命。她們死了，那么她就是直接的推手，這是她無法面對的。翻了個身，又翻了個身。她，一個弱女子，此刻正被那座雪寶頂壓著，喘不過氣來。立群發(fā)了兩條短信后，沉默了，再也沒了梅婷的音訊。她倒是期望他還能發(fā)來，及時告訴她有關(guān)梅婷的情況。她還是想聽的，她表面抗拒，內(nèi)心還在期望。

外面生生地靜了下來，奇怪，連風(fēng)聲好似也沒了。這種安靜是城市里沒有的，靜得令人生畏。為什么要割腕呢？有這必要嗎？如果真的要割的話，不應(yīng)該是她呀，應(yīng)該是自己呀？嫣子這樣胡思亂想著。

許多年前，第一次去梅婷那家“嘉興鮮花圃”的情形歷歷在目。那是一個好天，陽光明媚，空氣潔凈。梅婷從里面走出來，款款身影，充滿線條和氣質(zhì)。她想，當(dāng)一個女人和花卉聯(lián)系到一起時，是存在魔力的。她第一次認識梅婷時，就感受到了這種魔力。她就站在面前，看梅婷插花。剪刀在嚓嚓地響，修剪著枝條和葉子。就像變魔術(shù)一樣，一會兒功夫，一盆賞心悅目的扦插盆景就在面前誕生了。她被面前這雙神奇的手折服了，怎么能插出這么好看的花來呢？

那天，梅婷身著自己設(shè)計的衣服。那是一件毛衣，粗線條，卻別致，穿在她身上韻味就蕩漾了出來。還有一條小圍巾，上面有古怪的現(xiàn)代圖案。這些圖案，在嫣子眼里，怎么也不會與美沾邊，可圍在梅婷的脖子上卻散發(fā)出與眾不同的味道。梅婷的工作室是間玻璃房，被花卉包圍，她就像坐在花海里?，F(xiàn)在，那花海就在眼前涌動，濃烈得糊了眼……

隔壁房間有響聲。是他們在說話。還有尤大的聲音。尤大在說，下雪了，天下雪了。

她想不可能，這怎么可能呢？于是就鉆出睡袋，跑到窗前。一看，真的看到了片片雪花，借著雪山的亮光，她看到雪在空中旋轉(zhuǎn)，無聲地飛舞著。怎么會下雪了呢？她想不通。這時，她看到綠豆跑到了野外，踏出一串搖晃不定的腳印，在喊是雪，真的下雪了。雪花飄飄蕩蕩，懶散地圈住了他?！澳敲魈煸趺吹巧侥?？”少頃在隔壁叫，然后是大伙的嘆氣聲。有人唱歌了：“下雪了，天晴了，天晴就要戴草帽……”

鉆回睡袋，一點睡意也沒了。梅婷也沒消息，或許已經(jīng)死了。死了才是解脫，她不用內(nèi)疚，輪不到她內(nèi)疚，要內(nèi)疚應(yīng)該是那個人。她只是想不通，事情怎么會弄成這樣。她與立群，與梅婷都處得不錯，卻偏偏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她不認為自己是受害者，不，不是這樣的。她只是覺得荒唐，現(xiàn)在她比他們都要大氣，沒有譴責(zé)他們。她放他們一條生路，如果他們覺得合適，她會成全他們。她的確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她就是她。她不是他們。

睡不著，就干脆起來了。摸黑穿上沖鋒衣，然后站在房間中央那塊沉悶的黑暗里。心里突然冒出一個沖動，想到雪地里去走一走，這個念頭強烈得嚇人。

拉開門，一陣清冽的空氣撲面而來，直鉆心肺。四邊靜謐，雪也無聲，同伴們重新睡了。前方是房，還有草垛的輪廓，她還聽到了牛的叫聲。雪讓光線變得清柔又模糊，她看到自己走在雪地里的腳印。雪塞滿了四周，風(fēng)起，云涌，盡情舞成一團。

她把沖鋒衣的帽子翻了起來，腳步在咔嚓作響。盡管只有薄薄的一層雪，但那摩擦聲清脆得像在吃水果。她把頭燈打開，那束光沖破雪的阻攔，明亮地掃開了一道路，指引著向前走。雪吸收了光，又反射著光，那份亮格外耀眼。她混沌一片，不辨方向，不辨目標(biāo)。雪刮擦著臉，一下，又一下，只一會兒就把眼給弄濕了，也弄糊了。站在大地中央，被雪里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著，她覺得自己渺小。繼續(xù)走，一邊的臉麻木了，一摸，雪像冰粒子一樣貼在臉上。她邊走，邊抹，她的手有點凍僵了，麻木，甚至有些痛。但她不管，只顧向前，沒有方向，沒有目標(biāo)。

后來，她站住了，徹骨的寒意從褲管里襲來。事實上，她現(xiàn)在就想變成雪的一部分，躺在大地，與大地一體。她要像飛雪一樣，雜亂又嚴肅地撲向大地，消失在大地。

走出一段路后，她哭了?？蘼暼谌氲窖┑乩?。她把頭燈關(guān)了，一下子，眼前全黑了，她任風(fēng)雪侵襲自己。不僅如此，她還臥倒在了雪地上，攤開四肢。雪被壓迫得吱吱作響，涼涼的潮氣從背后陣陣襲來。

她打著滾。肆無忌憚，毫無廉恥心。她覺得需要這樣，太需要這樣了。

5

飛雪在天亮?xí)r戛然而止。室外純凈。遠望，那些白竟有些虛假。

面對一片茫茫白色，大家在爭論要不要向大本營進發(fā)。這時，太陽從地平線上彈跳而出，光照萬物，炊煙四起，牛羊長咩，炫目的光線暖暖地罩住了納米村。溪流披了一層晶瑩的冰，但底下依然有流水，水聲低婉又綿長，貼在地皮在緩緩地淌?，F(xiàn)在，她又陷入了不知所措。半夜，在雪地里滾了幾圈后，她對爬雪寶頂?shù)臒崆轶E降了。她泄氣了，沒勁了，一切在忽然間變得那么的無聊！

“盡管下了雪，但天氣不錯，這樣的天不影響我們的行程，今天繼續(xù)前行，朝一號大本營進發(fā)?！痹绮蜁r，尤大在油膩發(fā)亮的桌子旁對大家這樣宣布。她沒胃口，手里的茶葉蛋翻來又翻去，茶水滲出來，手心里都是水。

“納米村這里海拔3100米，大本營是4300米，正常情況下是走路五個小時，今天路上積了雪，估計要走六小時，大家準(zhǔn)備吧?！?/p>

草根一族和大力士打打鬧鬧著。大力士只有二十掛零，唇上的胡須像小絨毯一樣生機勃勃。此刻，他把草根一族的頭按到油亮的桌子下，拍打他的屁股，一下，兩下，灰塵在陽光的縫隙里騰了起來。女主人站在廚房門口，目光呆呆，最后竟撲撲地笑了出來，她看到草根一族油兮兮的鼻涕流了出來。

就在這時，嫣子把手舉起。誰也不知她要做什么，她就是舉著，那雙落寞的手筆直地伸向空中。

“我——不——爬——了。”她一字一句地說。

瞬間，目光聚攏了過來，草根一族甚至把流下來的鼻涕也吱的一聲縮了回去。

“什么原因？”尤大冷冰冰地問道。神情嚴肅得嚇人。

“生理原因?！彼淅涞卣f。這是她昨晚擬好的。大家靜默，只有大力士咳了一聲，結(jié)果被同伴不客氣的目光壓了回去。

過了幾秒難堪的沉默后?！昂茫热蝗绱?，我也不勉強，來之前都有協(xié)議，由此產(chǎn)生的費用你也要分攤。你可以在這里等，等我們從雪寶頂下來，再一起回去。不過，話說回來，我當(dāng)初就不該帶你?！庇却髷R下話后，就悶頭吃稀飯。嘩嘩嘩，嘩嘩嘩，客廳里只有這一道聲音。

他生氣了，這也是她想要的。昨天晚上，他把她晾到了一邊，她就想到報復(fù)。她知道對不起他，也知道自己虛偽，但她控制不住自己。她用眼前這一招狠狠地弄痛他。他越生氣，她越開心。她要的就是如此。男人，都不是東西，都會讓她感到心煩和不安?，F(xiàn)在，她看著尤大也是一萬個不舒服，她要弄疼他。

早飯后，大伙要出發(fā)了。裝備都上了馬背，用馬牽著走，隊員步行?；蛟S是她的離隊，大家都悶滋滋的，眼神不時像陣雨一樣飄來，連說話也是小心翼翼的。向?qū)砹?，穿著厚厚的棉袍，拍拍馬背，檢查著鼓鼓的行李。嫣子站在窗前朝大伙招手，尤大沒回頭，氣還咽在胸口。綠豆輕輕地對她說：“好好待著，等我們下來完整地接你！”

白雪籠罩著村莊和山巒，大地靜謐，有幾頭牦牛站在雪地里，嘴唇在雪地上使勁地翻刨著。對面的一戶人家升起了炊煙，裊裊煙氣飄蕩開來，和陽光糅合在了一起。

屋里沒人了，只有女主人還在隔壁整理著床鋪。一只貓溜進房間，對著她叫了起來。山巒俱靜，靜得令她耳朵都生起了異樣。梅婷又竄了出來，靜脈斷開，血流了一地，臉色蒼白，渾身變形，與以前那個舉止優(yōu)雅講究情調(diào)的人相去甚遠。剩下的只是一具干枯的尸體，冰冷、慘白的醫(yī)院燈光下，還能看到那微微展開的一層層汗毛。

一直以來，梅婷在她心目中是優(yōu)雅的代名詞。梅婷有一種氣質(zhì)，這種氣質(zhì)是其他女人沒有的。她們頻繁來往，視為知己。有一段時間，她甚至把梅婷當(dāng)作自己的偶像，有意無意間，都會模仿。梅婷是單身，但好像從來沒有因為單身而落寞或自怨，沒有，她一直有一種堅強的自信度，自信比其他女人活得更好，更扎實。嫣子承認，與她一比，自己有點庸俗，整天關(guān)注的是吃啊，穿啊，住啊。梅婷是不庸俗的，直到現(xiàn)在她還是這樣認為。如果，梅婷插足的是另一個家庭，她肯定是站在梅婷這邊的，但關(guān)鍵是，梅婷插進了她的家庭。而且，她有了立群的孩子。如此局面，她怎么能容忍呢？怎么叫她大度呢？……

她沒有覺得立群有多好。他是個證券師，整天西裝、皮鞋、拎包。他寡言，沉默，愛電腦，更多的是跟錢打交道。然而，梅婷卻與她爭奪起了這個男人，直到現(xiàn)在她也無法理解，究竟在哪一點上他叩開了梅婷的心靈。他對電腦有一種癡，會研究、拆卸、安裝，并從中變出許多花樣來。有一回，梅婷工作間的電腦壞了，她派立群去修理，這就是她印象中的第一次。是她安排他去的，他去了半天，回來只跟她說了一句話：好了。好了，從此，也真的好了。起先她還不知道，半年以后她才發(fā)現(xiàn)了驚人的真相。

山村空寂又單調(diào)。想與女主人說幾句話，但對方不懂漢語，說起來磕磕絆絆，于是只能打消了交談的意向。她坐在一邊，看女主人整理這整理那，女主人有些靦腆，有時會轉(zhuǎn)過頭來朝她莞爾一笑。于是，她也只能尷尬地投去一笑?，F(xiàn)在，只剩下手機了。打開手機網(wǎng)絡(luò)，一搭，馬上連上了。于是，發(fā)現(xiàn)有一封新來的未讀郵件。

嫣子：我不知道怎樣來表達我的心情，我是罪人，求你寬恕。梅婷已經(jīng)沒事了，幸虧搶救及時，否則這條命就沒了?，F(xiàn)在，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我無法面對你，也無法面對她，你和她，我都不想傷害，但事實上我卻同時傷害了你們。嫣子，你回來吧，我負荊請罪，求你回來，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說得明白。你在路上，我牽腸掛肚，夜不能寐，怕你出事，雪山是你能爬的嗎？你不該這樣?；貋戆?，你快點回來吧！立群。

這封莫名其妙的信傳達了什么？難道他還想腳踏兩頭？還要她默認另一個的存在？

他是荒唐的。直到現(xiàn)在，他還在做著這樣的夢。她不想理睬，也無力理睬。她又把手機的網(wǎng)絡(luò)斷開了。

白雪覆蓋著的納米村，有著一種舒心的美，但她現(xiàn)在沒心情去領(lǐng)略這種美。納米小客棧仿佛成了她的流放地，她被困了，一個人，被困住了。一股絕望之情油然而生。

女主人又出現(xiàn)了，這回提著一個水壺，為她沏水來了。她從行李里取出水杯，看著冒煙的水注入杯中。這時，她又看到了小男孩，正在外面的雪地里撿雪。女主人站在窗口對外喊，小男孩很頑皮，邊走邊扔雪球，雪球砸在牛糞上。厚厚的牛糞墻堆得像小城堡。小男孩進屋時，她從包里取出牛肉干，舉到了空中。

來來來，她向他招手，但他還是不睬，沒有依從的意思。她朝他走去，結(jié)果，一眨眼，居然不見了。他的母親捧著一堆衣服走到了溪邊，把衣服攤散開來。她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知所措，她想，要是他們上去需要一個星期的話，那她會瘋掉的，她忍受不了這種無聊與無邊的寂寞。沒有書，甚至沒有電視，當(dāng)一切恢復(fù)寂靜時，一種無力感滋生開來。女人伏在溪邊，用棒槌敲打著衣服，啪的一聲，又啪的一聲。

這會兒，她心里隱隱有些后悔。她不該這樣沖動。既然到這里，就是去爬雪山的?，F(xiàn)在她卻莫名其妙地放棄了。周圍的靜更襯托出她內(nèi)心的浮躁。她回到房間，開始給尤大打電話。她要告訴他，她也想去，去爬山。她要他原諒她，原諒她的沖動和不懂事。她還想好了，在電話里向他保證，保證服從指揮，保證一切都聽從安排。

然而，電話不通。尤大的電話不通，其余人的手機也是不通的。

到村子里轉(zhuǎn)了一圈，沒遇上幾個人。這讓她很傷悲，她想，自己真的像孤魂一樣飄到了這里。整個世界都離自己很遠。雪地上都是她散亂的腳印，一列列，一排排，重重疊疊，漫無邊際。

6

兩天后，她搭上了一輛去縣城的小貨車。

她要先走，不能再待下去了。盡管，她也不知道回去怎么辦，回去如何面對立群和梅婷。但她還是要回去。

臨走前，女主人給她茶杯里裝滿了酥油茶。小男孩也來送行，用一雙膽怯又好奇的目光看著她。她靠近小男孩，掏了一陣，從小背包里掏出剩下的所有食物，一股腦兒塞到了男孩的手里。拿著，拿著。他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接了。

小貨車破舊了，要到縣城拉食品。走進車里時，她回頭又看了一眼雪寶頂。天氣有霧，看不到雪山。只有遠處罩著模糊的山巒和灰白的霧。開車的是位中年男人，穿著藏袍，嘴里叼著煙?？吹剿渥?，他也進了駕駛室。車子發(fā)動的時候，整部車仿佛都在抖，零件也好像要飛出來似的。她有些擔(dān)心，他看出了她的擔(dān)心?！皼]事，這車一直在跑，結(jié)實呢?！?/p>

車子開動，后面騰起了灰。女主人遠去了，小男孩也遠去了，納米村的房子也開始變成了一個個小點。

司機怕她寂寞，放起了歌。是藏語歌。她聽不懂，只有旋律在耳畔飛揚。

車移動著，她側(cè)著臉，不時張望遠處并不存在的雪寶頂。總想再看一眼，好好地看上一眼，以后估計不會再來了。她心里在這樣默念著。

“不要看了，今天沒有。只有天好，才會看到雪寶頂。不是每天都能見的，不是的?！彼緳C看出了她的心思。

她噢了一聲，把頭轉(zhuǎn)了回來。

“你們?yōu)槭裁匆獊砼姥┥?？我討厭你們來爬，不止是我，村里好多人也討厭的。這山不是讓你們來爬的?！彼緳C突然變得激動起來。他的臉上流露出了憤怒，還有不屑。這讓她無法接話。她縮緊了身子，抱住了背包，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給她力量似的。

她有些怕他了。她擔(dān)心他會不會有后續(xù)的動作。

他不再吭聲，專心地開著車。車在山地里穿行，顛簸著，后面的灰像是拖了尾巴，緊緊跟隨著。她那顆惶恐的心也像這灰塵，一路在追隨她。

抵達縣城的時候，臨近中午了?？h城的商店和行走的人們，在兩旁闖入視野。他把車在縣城車站前停下，她要給他錢，他拒絕了。他朝她笑了笑?！拔覄偛艖B(tài)度不好，請原諒?！彼f。她搖了搖頭，算是回答。其實，她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幫她拿后座上的行李。“我送你進去吧?！闭f著，他就扛起了她那件最沉的登山包，她想阻止，但他不聽。藏人并不高大，登山包鮮艷的顏色在他背后晃動。她跟在他的藏袍后面，走進了車站。車站里坐著好些人，大巴車叫著喇叭在進進出出。

“謝謝你，非常感謝你。”臨別的時候，她對他這樣說。司機的笑從他黝黑的臉上露出來。他只是淡淡一笑，然后轉(zhuǎn)身，走了。望著遠去的藏袍，她心想，其實，這藏人還是很樸實、很友好的。

她放好行李，在座位上坐了下來?，F(xiàn)在，她盤點起下一步來。她要回成都，現(xiàn)在她要查回成都的車。望著自己這堆行李，她有些發(fā)愁。邊上都是旅客，有婦女，也有小孩。有個小孩在她面前扮著鬼臉，把一張?zhí)羌堈吃谧焐?。有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在她邊上，聽著半導(dǎo)體。半導(dǎo)體里正播著新聞。

就在這時，她聽到了半導(dǎo)體里傳來的聲音，這個聲音好像很不真實，很虛幻，但聲音卻毫不留情地傳遞進了她的耳朵里?！坝浾邉倓偒@悉，今天有一組登山隊攀爬雪寶頂，有一名隊員不幸墜落，至今下落不明，估計已經(jīng)遇難……”

她的心猛地竄到了空中，就像暴風(fēng)驟雨撲打過來。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能，不可能，她聽錯了，肯定是自己聽錯了。她猛地抓住了老頭的手，搖動著：“剛才說什么？說什么？是不是有人從雪寶頂墜落了，是不是？”

老頭有些恐慌，也不知所措。

“是不是？是不是？”

“剛才是這么說的，是這樣說的?！?/p>

她一下子失去了重心，搖晃著，戰(zhàn)栗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邊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投來莫名的懷疑的目光。他們看著她，她也看著他們。但她的眼里根本沒有他們。她剩下的只有恐懼、無序和無邊的害怕。

“不，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彼曀涣叩卣f。腦海變成了空白。眼前是那個山頂，她第一眼見到的那個雪寶頂。仿佛就在眼前，仿佛伸手就能觸到似的。

是誰？會是誰呢？會不會是尤大呢？這樣想時，她不能再呼吸了。半導(dǎo)體還在一旁響，是記者在采訪，好像還在講這件事。進進出出的人都朝她投來目光。她坐在地上，一動不動。她什么也沒看見，也仿佛什么也沒聽見。

她害怕了，她在發(fā)抖。她怕這個人是尤大。

不，不要，不要。她的心里就只剩下那幾個詞匯。

此時此刻，與立群，與梅婷的戰(zhàn)爭都變得不重要了。那些是什么？全是泡沫，是浮云?；秀敝?，她第一次覺得生命是如此的珍貴，也是如此的沉重，更是如此的無力。

她還是坐在車站大廳泛潮的地上。車站的喇叭在喊：“去成都的旅客注意了，去成都的旅客注意了……”整個大廳都在旋轉(zhuǎn)，在變黑，這樣的感覺緊緊地包圍住了她。

責(zé)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