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蘿
泥人往事
歐磊和他的弟弟過年也打赤腳,他們的媽媽是個神經(jīng)病患者,歐磊不到五歲時,這位年輕媽媽不知何故突然喝藥死了。可能她早有尋死之心,喝藥那天腦子并不糊涂,她提了藥罐子跑到一個山洞里喝下,悄悄死在那里。自她死了之后,歐磊和弟弟便不再有新鞋穿———她腦子清醒的時候會給兩個孩子做鞋。
他們的父親雖然也會做鞋子,卻沒有一雙是合腳的。那窗臺上擺放著幾雙鞋樣,有的大如輪船,有的小如花生殼子。他總是難以做出一雙哪怕勉強可穿的鞋。他性格沉悶,不多說話,做不好鞋子但從不請教別人。
歐磊的父親把房子修在一塊陡斜的坡上,周圍是密匝的樹木和齊腰深的草。夏天草木興旺,秋天草色枯黃,不管哪一個季節(jié),這興旺和枯黃都可以像冬天山林里深厚的霧氣,將他們的房子掩蓋其中。這地方除了歐磊家沒有別的住戶。他們像離群索居的羊。從這里路過的人可能只看見房子周圍的草木,看不見他們,甚至看不見他們的房子。
歐磊和弟弟會在秋天躲入草木,捉一種殼子堅硬灰撲撲的甲殼蟲,把它們趕到手心里賽馬。
并沒有人真心想排擠這位父親。他們只是背地里喊他“憨包”———憨包:蠢笨之意。
他一定聽到過背地里對他的稱呼,和更多的關(guān)于他妻子、孩子的說法。他可能具備了某種像感知天氣一樣感知別人內(nèi)心的力量。但這力量無法阻止人們評頭論足,他只能像一只倦鳥領(lǐng)著家人躲進草木之中。
有時我們特意去找他們的房子———“那只大號的鳥窩!”
如果是白天,誰也不能輕易見著他們。你僅可以在什么地方聽到歐磊和他弟弟在深幽的草林里傳來捉到甲殼蟲的歡笑。然后那歡笑隱去,換成有甲殼蟲味道的風(fēng)吹過來。
“不可去!傻乎乎的打著你活該!”
———我們的長輩總不是那么愿意讓我們接近那兩個孩子。他們猜測并且差不多可以斷定憨包的孩子也是憨包:“龍生龍,蟲生蟲?!?/p>
有很小的幾率可以遇見歐磊和他弟弟。那多是因為甲殼蟲鉆土或者死亡,要等來年才能捕捉,這個時段我們才能看見他們出現(xiàn)在一個山洞。那正是他們的媽媽喝藥的山洞。他們并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死在那里。沒有人說。
我們躲在一塊足夠大面積的石頭背后,把兩只眼睛支出去。以往的經(jīng)驗提醒我們,不能冒然出去與他們說話。如果我們像前幾次那樣突然出現(xiàn),他們會像受驚的羊,躲起來誰也別想找見。
但這樣的遇見常常使我們失去耐心。我們感覺自己看的不是兩個孩子,我們自己也不是孩子,像幾只經(jīng)驗淺薄的狼幼崽在等待時機獵捕兩只羊崽。
他們自己玩得倒是很開心。沒有人告訴他們這山洞的秘密。即使他們知道秘密也會這么開心。他們在這個年紀(jì)還不理解什么叫死亡,什么叫失去母親。某一次我們聽見他們向父親詢問母親去了哪里。他們的父親說,你們的母親當(dāng)神仙去了,她去西天采藥,等你們長大她就回來。
歐磊和弟弟喜歡在山洞里搜尋那些已經(jīng)腐朽的鳥槍一樣的東西,一些奇怪的木疙瘩,奇怪的鐵管和彎曲的鐵片。我們后來撿了一些殘渣回去,長輩們說,這不是鳥槍,這是真家伙,應(yīng)該是什么年代山匪留下的。我們也撿了一些奇怪的骨頭,用它挖水溝,掏葫蘆瓤,最后不知丟到哪里去。
他們大概發(fā)現(xiàn)我們也到過山洞,不再來了。但依然可以聽見那草林里偶爾傳來的短促歡笑??赡苡肿降搅耸裁磩e的甲殼蟲。
入冬后歐磊和弟弟才會減少戶外游戲。這個時候已近年期。
過年的晚上才能看見歐磊家有燈火亮到很晚。單單的一朵,像火把的光,也像模糊的暗紅色月光。
他們不殺過年豬。其他人都在忙碌,歐磊的父親從不參與。反正他離他們足夠遠(yuǎn),可以找到很多不參與幫忙殺豬的理由。而他們自己,關(guān)于過年的一切準(zhǔn)備都可以省掉。
“對他來說,新年舊年都一樣。舊年是那樣過,新年也是那樣過?!闭永镉腥诉@樣說。這一天他們不喊歐磊父親的綽號。他們變得仁慈,是那種祖先傳遞下來的關(guān)愛每一個族人的仁慈。他們不能取笑一個殺不起過年豬的人,那是可恥,是忤逆祖先。
我們會被派去贈送豬肉。但我們無法把豬肉親自交到歐磊或者他父親手中。他們不知去了哪里。房門總是緊閉,窗戶上蹲著一只靈敏的聽見陌生人就叫不停的瘦雞。也許他們把它當(dāng)狗來馴養(yǎng)呢。
有時他們收到的肉比我們想象的多。我們到那所房子門口的時候,門邊已經(jīng)放著不少柴塊子一樣的肉。那足夠是一頭大豬的肉。這些肉可能不止是本村人贈送,外村人可能也參與了。
歐磊的父親從不開口感謝任何人。他什么時候遇見贈送給他豬肉的人也僅是點個頭,然后就走了。
“不通人情世故?!?/p>
“通人情世故還是憨包嗎?”
雖然有人悄聲抱怨,但這一點也不影響來年他們還向歐磊的父親贈送豬肉。祖訓(xùn)不可違。
我們感興趣的是豬肉去了哪里。就我們埋伏觀察的情況是,歐磊家的豬肉會從煙囪里飄出那么二三個月的肉香之后,就變成我們做夢也會夢見的干酸菜的淡味。
我們想去翻看他們的廚房。按煙囪里飄出的肉香來猜測,歐磊父親的廚藝應(yīng)該不差??晌覀儾桓铱拷鼜N房。那只瘦雞堵在門口。它雖然干瘦,看著卻是那么威武,一種隱藏在瘦巴巴的身體之后的斗氣會擊敗我們。它的勇氣和歐磊的勇氣一樣。雖然我們沒有真正與歐磊接觸,可是他就算是逃避我們的接觸也和這只瘦雞一樣威猛,他掩護著弟弟(我們看見背影),左手握一個石頭,右手握一個石頭。
過年有搜酒喝的習(xí)慣。但沒有人搜到歐磊父親那里。雖然歐磊父親也喝酒,喝得還很兇。無論喝沒喝酒,他倒是不像兩個孩子那樣躲著我們。他遇見我們會打招呼,微微笑一笑??赡芤驗樗皇墙?jīng)常遇見我們,不經(jīng)常笑的緣故,他的笑總不那么好看,是僵硬的,是那種開在什么樹上,像花不是花,像葉不是葉的東西。
有一次我們看見歐磊的父親出現(xiàn)在山洞里,喝多了,手中握著一節(jié)麻繩。他在山洞里團團轉(zhuǎn),自言自語,話音急促,像有閃電在他的喉嚨里。
他想上吊嗎?我們猜。他看樣子真的想上吊。
最后他平復(fù)了心情,好似閃電在天邊豁開幾道扎眼的亮光后,天空又恢復(fù)原來的樣子。他靠坐在山洞的石壁上。低頭不語。
我們走進去,但沒有想好要不要跟他說話。我們捧著剛才歐磊和弟弟玩丟了的一只甲殼蟲。它可能在我們手心里撒了一泡尿或者放了一個屁,味道不妙。
他罵我們臭孩子。臭蛋的孩子。我們的爹媽沒有一個是好東西。他抱怨,人們只會給任何一個他們不了解而又自以為相當(dāng)了解的人裝上綽號,將這個人定為憨包或者倒霉鬼。那些豬肉———他說到我們贈送的豬肉———只是他們的贖罪品。你們以為那豬肉很香嗎?
我們驚訝而不自主地扔掉手中的甲殼蟲。它砸到地上翻個滾,然后爬遠(yuǎn)了。
他口干舌燥,決定回家喝水。大概是為了補償不應(yīng)該向我們開火,所以準(zhǔn)許我們?nèi)ニ彝嬉粫?/p>
他隨手扔掉了那節(jié)麻繩,扔在一堆朽爛的山匪遺下的鐵渣子和尸骨上。
我們終于和歐磊見面了。他與弟弟圍著鍋莊石用甲殼蟲賽馬。他們只是抬頭看了我們一眼,清淡的毫無驚訝的表情,沒有表示歡迎不歡迎。他們早已熟悉我們。就像我們偷看他們一樣,我們也熟悉他們的面孔,甚至他們每天都在玩什么游戲,從那草林里捉到幾只甲殼蟲我們都能掐算準(zhǔn)確。
甲殼蟲在他們手里非常聽話,不撒尿也不放屁,它們可能以為自己真是一匹良馬,賣力地在手心按照歐磊和弟弟的指揮與對手較量。
我們在鍋莊石旁看完了整場賽馬。小一些的甲殼蟲反敗為勝。
他們動作熟練,甲殼蟲絕不會從手心里摔下去。過年的時候甲殼蟲更多,歐磊和弟弟可以捉到更好的良駒。
晚飯我們在歐磊家里吃。父母從來不會認(rèn)真過問我們到底在哪里混飯。
歐磊父親的廚藝確實不錯。他煮了一鍋酸湯和一木盤坨坨肉。很大的木盤。我們圍坐在簸箕邊,各自拿了一支馬勺。
我們吃飯的規(guī)矩是先喝一口湯,吃一口飯,然后再拿肉吃??墒菤W磊和弟弟卻不是這個樣子。他們完全不照本族吃飯規(guī)矩,伸手抓起一塊豬肉就往嘴巴里送。他們的嘴原本那么小,張開卻大得像裝肉的木盤。歐磊弟弟還從舌根底下發(fā)出一股箭一樣的口水,噴向簸箕。
我們也學(xué)了他們的樣子。我們早就想這樣吃飯。
這叫“百家肉”。歐磊父親說。他酒醒之后說話跟從前一樣溫和。他夸贊我們的父母,說他們勤快,會養(yǎng)豬。他把手指伸出來橫在豬膘上,說,足有四指寬。
那是我們自己贈送去的豬肉,在歐磊父親那里吃起來卻感覺味道奇好。吃得太多,以至于當(dāng)天晚上就拉肚子。
我們以為自此之后可以天天去歐磊家里玩耍,不,他們又和從前一樣,見到我們便躲起來。像兩只甲殼蟲鉆進那片草林。
之后我們連歐磊父親都很少看見??蛇@并不影響我們?nèi)ツ撬孔哟蛱?。他們晚飯有沒有吃肉,我們照樣可以從煙囪里聞出來。
又是下一個年期了,我們再被派去送肉。這一次我們不怕那只雞,它已不如上年兇猛,它老得和人一樣遲鈍、瞌睡連天,還脫毛,露出像頭皮屑那樣的、被蚊蟲叮咬過的皮膚。它和我們對峙一會子便走開,走到墻邊向陽的地方,把那片被陽光曬熱的泥土刨出一個小坑,然后它跳進去睡在坑里。
我們像狗一樣圍坐在歐磊父親的房門口,這房子雖然很舊,但因為四周都是草木遮擋,大風(fēng)反而掃不到這里??墒切★L(fēng)不斷,并且這小風(fēng)似乎比大風(fēng)更具有威力,隨時要把房頂掀開的意思。我們聽見泥土沙沙地從山墻落下,房檐上的草三根五根隨風(fēng)飄走。好在歐磊父親在草房頂加了一層不薄不厚的泥巴。于是我們看見風(fēng)把房頂上的泥巴吹起來,像灰色的云彩那樣飄浮于房頂之外的上空。草林里下著一場泥沙雨。
歐磊父親忙到太陽落坡才回來,他背著一只破邊的背簍,手提一把犁頭。歐磊和弟弟走在后面,牽著借來的牛準(zhǔn)備去喂水。
他們像撿柴那樣把送來的豬肉撿進屋,掛在火塘上方的檁子上。檁子上拴著長長的細(xì)線,專門用來掛東西。
我們又在歐磊家吃了一頓飯。這次沒有吃多。我們的父母說,不能吃憨包家里的東西,憨包的糧食不夠吃,他不會種莊稼。
他不會種莊稼嗎?難道他種莊稼和做鞋子一樣糟糕嗎?可是我們看著窗臺上放著的越來越多的鞋樣,有幾只似乎可以穿了。他花很長一段時間賣力地學(xué)習(xí)做鞋子,不請教任何人,但是起碼那鞋子現(xiàn)在看上去可以穿。那么他種莊稼的水平應(yīng)該在進步。所以我們沒有拒絕這頓飯。
那天晚上我們干脆不回家。在這個年紀(jì)夜不歸宿似乎是寨子里每個父母都可以接受和縱容的。他們在寨子里老遠(yuǎn)地喊幾聲,知道我們在哪里,并且得到我們今晚不回家睡覺的答案后轉(zhuǎn)身就去忙事情。不過這次要留在憨包家里,他們似乎有點不情愿。
歐磊父親說,次日要帶我們?nèi)ズ訅尾遏~。那種長得肥美的蠢魚。
我們在火塘邊打地鋪,像一窩豬崽嗚嗚擠在一起,半夜有人說夢話,用彝語和漢語,有人尿床。歐磊父親蹲在門口抽煙,很晚才去他那間小得像一個夾縫的臥室睡覺。
寨子里的人還在搜酒喝,圍著火堆唱歌跳舞,摔跤比賽。歐磊家離寨子遠(yuǎn),也照樣可以聽清那里傳來的狂歡聲。
而這里靜得只有風(fēng)聲和泥沙雨。半夜我們都睡不著起來烤火,那些狂歡的聲音將我們從夢中牽出,在火塘邊猜謎語,聽歐磊父親給我們講“支格阿龍”的故事。
之后,下半夜時間,寨子里的狂歡依然沒有結(jié)束。那時月光極好,從房檐縫隙里鉆進來的月光把我們吸引到門口玩耍。一種想要打破這片寂靜的沖動促使我們在門口也燃起一堆火。
“一燈能除千年暗?!币欢鸦鸷鸵蝗汉⒆樱憧梢詫⑦@個寂靜的地方變得明亮和熱鬧。
歐磊父親第一次笑得那么自然。“他笑起來也那么憨包?!痹趺纯赡苣兀窟@笑容看上去和我們父親的笑容一樣親切。他伸手摸一摸他孩子的頭發(fā),將白天落在頭上的泥沙抖掉。
歐磊和我們一樣喜歡過年,喜歡夜間圍著篝火跳舞,喜歡這火苗像鷹的翅膀在明亮中振翅。他們從前隱藏于草林中的笑聲在我們面前爆發(fā)出來,那種小孩子特有的放肆天真的笑。
次日我們沒有去捕魚。歐磊父親說,他不會在這個時節(jié)帶我們捕魚?,F(xiàn)在還有豬肉,要等豬肉吃完。
歐磊告訴我們,他們家的豬肉會在四個月左右全部裝進他們的肚子。他伸手拍一下肚子,將它拍出羊皮鼓的響。我們想到他和弟弟吃肉的模樣,那種酣暢的不受規(guī)矩限制的吃法,還有他們躲進草林里的笑聲,應(yīng)該是孤單卻出人意料充滿快樂的笑聲。然后我們突然覺得自己是一只精致的鳥,我們飛翔的每條線都經(jīng)過一番裁剪。有時我們笑得過于大聲,會有長輩跳出來吼幾句“吵耳朵”。我們必須從小學(xué)會怎樣適應(yīng)他人。如果你不能適應(yīng),那就是孤僻怪異之人,你會沒有跟你一起游戲的玩伴,會孤單得像一只鳥。
而他們和我們飛翔的線路不一樣。所以他們是憨包。
有一天我們看見歐磊和弟弟都穿著鞋子。雖然兩只鞋子大小不一致,左右鞋樣裁剪也不準(zhǔn)確,但起碼他們可以穿著鞋子走路了。他們不再避開我們,會主動與我們說話。可是我們不再有機會和他們說話或者去山洞淘鐵片。我們要上學(xué),之后到山外謀生。
多年以后,每到年期回去,我們總是像父輩那樣徹夜不休地狂歡,圍著火堆跳舞,摔跤比賽,要把在外漂泊的孤寂和疲憊全部抖落。這時候我們也會想起給歐磊家送豬肉的事情,會想起那所會下泥沙雨的房子??晌覀円呀?jīng)到了不用去贈送豬肉的年紀(jì)。歐磊他們也不再需要受人恩惠?!八麄冃值苡兄R粯拥那趭^?!?/p>
聽說歐磊和弟弟喜歡找魔芋換錢?!皳Q幾個小錢?!?/p>
當(dāng)年他們把所有的歡笑付給了草林中的甲殼蟲,如今把這歡笑付給了魔芋。寨子里的人說,他們能聽到歐磊和弟弟在山林中喊笑,說他們找到了多大多大的魔芋??墒牵@成年人的歡笑與童年時期在草林中捕捉甲殼蟲的歡笑肯定是不一樣。
也說不定,他們還和少年時候一樣保持手心里賽馬的興致。他們的手心是一片寬闊的草原。
隱心人
我上小學(xué)時要路過一個彝寨,從村子中間穿過去,過了寨子翻鞋底一看,會看見一層不薄的豬糞。
寨子里有個放豬的少年,他是我同學(xué)的弟弟,十歲。凡是經(jīng)過寨子踩著豬糞的人都認(rèn)識他。他笑起來帶著一股傻乎乎的邪氣,會向你扔石子,吐口水,說臟話。
他在這世上唯一能干成功的事情就是放豬。他爹說。
既然唯一能干成功的事情是放豬,上學(xué)就不必要了。
我非常怕他。一次被他冷不丁從背后一腳踹倒,摔個狗啃泥。他看上去沒什么不對勁,但他做的事情太不對勁了。
其實他放豬也不算成功,只是跟眾多事情相較起來還算過得去。你僅可以看見他早上從寨子里趕著豬群出門,然后到了坡上,他玩他的,豬玩豬的。他永遠(yuǎn)不會管豬的去向。令人驚奇的是,他可以有本事把不知去向的豬找回來,像所有其他放豬少年那樣,一只不落通通收圈。
星期天我會被父母派去放牛,只要我的牛一不小心混入他的豬群———他不管豬的去向,但有時豬會一步不離———他就發(fā)瘋似的叫囂著要殺牛報仇。他怪牛把豬嚇小了。我的牛很難與他的豬共存。
他是個傻子,遇見躲著點。我嬸子說。
放豬少年的哥哥是個非常善良的男孩。遇見誰都笑臉相迎。我常受他保護,避免了很多次狗啃泥的危險。我當(dāng)時就在心里決定,長大一定要嫁給他。
可是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情使我改變想法,我不要嫁給這位放豬少年的哥哥了。他的弟弟實在可怕。他沒有絲毫感情,他確實是個傻子,是空心人。他死了親人也不會掉眼淚。
是的,就在這位放豬少年十一歲那年,他奶奶死了。他沒有哭。他在門口又罵又笑,和平常一樣見人就吐口水,扔石子。當(dāng)然那天沒有人怪罪他,就算昨天他們的蘿卜剛被這個放豬少年的豬拱了,他們也不再追究。放豬少年三歲喪母,現(xiàn)在連奶奶也沒有了,他們同情他。
他是不會哭的,你們永遠(yuǎn)都不會看見有眼淚從他臉上落下來。他哥哥跟我們說。
放豬少年大多時候在山邊的一條牛路上玩耍。一個人。他在牛路兩邊各挖一個坑,然后從這頭跑到那頭,跳進坑里將自己埋起來。我們上學(xué)走到山頂往下看,就會看見他像一只笨重的大鳥跳來跳去。
有時他在坑里裝死,裝得非常逼真。他裝死的時候不會襲擊任何人,就算你在坑前大聲吼叫,他也好好地躺在那里,直到他認(rèn)為這游戲的時間足夠,才會復(fù)活。
他有時也不罵人。只不過這好意最多保持半天。
我父母后來搬到那個寨子短暫地住了一段時間,與放豬少年的距離更近了。但是他從來不會因為我是他的鄰居或者他哥哥的同學(xué)而善待我。相反我挨打的機會越來越多。
我后來學(xué)會察看他的臉色,知道他那天之中哪個時段是正常的,哪個時段不正常。我會選在他正常的時候和他說話,其余時間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
我之所以找機會接近他,是想聽他講故事。他說那個跳崖死的少年———我認(rèn)識那個少年———死之前和他說了一宿話。
他不是傻子么?一個將死之人和傻子說了一宿話。我很好奇他們那天晚上都說了些什么。為什么那個人沒有找別的人說話,要找這個隨時可能發(fā)瘋的半大孩子。
我的想法受到很多人反對。他們說,傻子講的故事只有傻子才聽得懂。
放豬少年神思正常時也會主動跑來與我們游戲。就在寨子旁邊的一個陡坡上,那里長著密密麻麻的樹木和一米多高叫不出名字的草。我們的游戲枯燥乏味,每天在草叢里跑上跑下。陡坡下面是百丈之高的懸崖,我們就在懸崖上玩耍,因為知道下面是懸崖才會使我們的游戲驚心動魄,對它充滿樂趣。當(dāng)然這樣的游戲我不會一個人單獨玩,怕。
那位少年就是從這個懸崖跳下去的,他死的時候我還住在別的村子。
血。很多血。他們這樣跟我傳達那個少年的死訊。
懸崖處于我上學(xué)必經(jīng)之路的下端,每天走到這里我會覺得背脊冷颼颼。我害怕這種死亡方式。他只比我大五歲的樣子。十六七歲,他的一生。
我想我也是傻子,我可以聽懂傻子講的故事。
那天傍晚放豬少年比較正常。神色和善,表現(xiàn)出與他哥哥一樣的溫和態(tài)度。我們坐在那位少年跳崖之前坐過的地方。那天晚上他們就是坐在這里談了一宿話。
他拿著一根狗尾巴草在頭發(fā)上掃來掃去,然后將它別在耳邊。
你也認(rèn)識他,還問我做什么?他說。
我確實認(rèn)識那個跳崖少年,并且小學(xué)一年級時我們還是同班同學(xué)。他讀書晚。他是個沉默寡言的孩子,靦腆,羞澀。我們的情誼僅僅是知道對方的名字。我認(rèn)識他跟沒認(rèn)識一樣。
他是個不幸的孩子。上學(xué)不到兩年他的父母相繼去世,他輟學(xué)了。他和他的妹妹住在叔叔家里。
他不快樂,我看得出來。每次我上學(xué)遇見他扛著一捆柴,主動與他招呼,但是他不理我。心情好的時候也僅是對我笑一笑。他只有十多歲,卻有著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憂愁。后來有幾次我甚至覺得他是瞎子或者啞巴,他遇見誰都低頭走過,不看,不問,不答。
可我偏想與他說話。我跟在他后面不停地問他許多問題。哥哥,你知道這花叫什么名字嗎?你知道昨天我阿爸捉到那條魚有多大嗎?你叔叔和嬸子對你好不好?
這些問題他一個也不回答。
他沒有朋友。也許有。在臨死的那天晚上,他可能把這位放豬少年當(dāng)成此生唯一的朋友。
此處長著一大片狗尾草,早前人們所說的灑滿石頭的血跡已被雜草掩蓋。從天邊飄來的最后一束陽光灑在雜草上,給了它們短暫的光亮。我似乎可以聞到一股細(xì)碎的草花香氣。
來了一陣風(fēng),將放豬少年耳邊的狗尾草吹落。
我遲遲不知道怎么開口問他。其實我也很清楚,問也白問。他每天講述的那個少年所說的話都不一樣。今天他說,那少年喝了很多酒,他們說了很多話并且打了一架,不歡而散;明天他又說,那天晚上他們偷了一只肥雞,頂著星星月亮把那只雞燒著吃了,他們只吃雞肉,誰也沒有說話。然后第二天早上他聽見那個少年死了。故事的結(jié)尾不變,中間他們的談話千變?nèi)f化。
那么,他都跟你說了什么?我想知道這一次他又是什么說法。
他攤開兩手做出無奈之狀。他說,那天晚上他們喝了很多酒,誰都沒有說話。后來他拿了空瓶子往里邊撒了一泡尿,扔到深溝里。然后他回去睡覺了。事情就是這樣。
他這次的說法聽上去像是真的。他的眼睛盯著遠(yuǎn)山上那朵灰云。他此刻看上去沒有絲毫傻氣,如果你不去計較他的大花臉,你會發(fā)現(xiàn)他有比我們?nèi)魏稳硕忌畛恋闹腔垭[藏在雙目之中。
但這樣的聰慧之氣轉(zhuǎn)瞬即逝。當(dāng)我準(zhǔn)備再與他說話的時候卻挨了他一拳。就是這樣,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回事然后平白無故挨了一拳。他的拳頭不分男女,神色粗暴傻氣。那朵像灰云一樣的笑重新堆在臉上。他又變成之前那個誰也不敢接近的放豬少年。
他揚長而去,我在原地抱著挨打的半只肩膀胡思亂想。夜色還沒有完全降下來。我聽見從懸崖低處傳來的嗚嗚的風(fēng)聲,一股空寂的難以形容的心情壓在我的心中。我無法忘記那個跳崖少年的笑容,他扛著一捆柴,像是昨天還從我身前走過去。
我不能從放豬少年那里知道他的遺言。我猜他那天晚上說的話盡是這個放豬少年的編造。
但是放豬少年哥哥的話卻是可以相信。我一開始就應(yīng)該去問他。他告訴我,那天晚上跳崖少年喝了很多酒,說了很多他兄弟無法全部記住的話。不過他兄弟跟我們講述的每一句都是真話。然后他跟我一起猜想并且最后下了定論,那個少年的死因是因為一樁婚事。結(jié)婚要下不少的聘金,他嬸子不愿意承擔(dān)。并且多年來,他的孤兒的凄涼心境無人理解,他心中早已埋了絕望的種子。
我相信這個定論。一個沒有絕望到極點的人是不會有勇氣跳下這百丈懸崖。
如今這里荒草凄凄,只有我們這些還不完全理解世事的孩子在荒草里游戲。我正是對什么事情都充滿好奇的年紀(jì),如我父母形容,我是個沉默但心思細(xì)膩的孩子。就是所謂的“隱心人”。
我同情那個跳崖的少年,與他幾次相遇都被他那雙沉默憂郁的眼睛打動。我好像可以感覺到,他那雙眼睛里藏著失去雙親的痛苦和只有孤兒才能感受的世態(tài)炎涼。我喊他哥哥,我告訴他那些綻放的花朵,是他不能有心情去享受的風(fēng)景。他活在一個不屬于他的屋檐底下,像避難的燕子。
我不是救世主。他可能更不需要什么救世主。他喜歡看快要下山的太陽,喜歡在傍晚時分坐在山包上看陽光逐漸褪去。我那時還沒有搬進這個寨子,但放學(xué)要經(jīng)過那個山包。我也時常跑去坐在他不遠(yuǎn)的石頭上,望著那每天都隱去的落日,覺得沒什么稀奇。我更喜歡看日出,喜歡那種新鮮的不太熱烈卻夾雜著夜間空凈之氣的清新感覺。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他看著落日在飲泣,一言不發(fā),雙手環(huán)著膝蓋,那雙沾滿泥土和豬糞的赤腳放在一片垂在地面的寬葉上,腳趾頭挖穿樹葉,埋進一層淺泥。他當(dāng)時也看見了我,但是跟沒看見一樣別過臉去,望著那正在隱去的太陽。
不久之后我就聽見他跳崖死亡的消息。我想到他喜歡的落日。他正是一枚落日,下落的速度風(fēng)也抓不住。他臨死前的話都說給了一個神智時好時壞的人,因此他在人世間留下的遺言是一個可以講述但不那么真實的秘密。沒有人能知道他心里的痛苦,只有死亡可以被人們看到。
我上初一的時候,放豬少年還在放豬。就如他父親斷言,他這輩子唯一可以干成功的事情就是放豬,所以他一直放豬,就這么放下去了。我已不再向他打聽那個故事,可他還記得我曾經(jīng)向他打聽,這么好的記性讓我懷疑這個人是不是人們判定的傻子。他說不定是另一個“隱心人”。像葫蘆,裝著絲絲瓤瓤,裝著神秘莫測。
你不想聽他的故事了嗎?為什么?一次相遇,放豬少年這樣問我。
望著懸崖上那些長得蒼蒼茫茫的雜木和荒草,我已沒有絲毫想要重新扒開那個故事的興趣。那個跳崖少年的嬸子已經(jīng)非常蒼老,她有時會抹著眼淚和別人談起往事,但更多時候是沉默的,像受了詛咒的空心樹。
之后我也輟學(xué)了。抱著初一上半期課本和一堆行李走進寨子,我又遇見那個放豬少年。
這回你也要放豬了。他笑哈哈地望著我。但在這一天,我沒有從他眼里看到半點傻氣,也沒有從他的語氣中感覺到一絲落井下石的味道??赡墚?dāng)時他正處于神智清醒。
我可以干成功的事情不止放豬,我還可以像放豬那樣把自己放出去。而我也總算達成了這個愿望。
多年以后,就是現(xiàn)在,我確定那個放豬少年才是真正的“隱心人”。他像一片卷曲的樹葉,永遠(yuǎn)不知世事的樣子,他的心性永遠(yuǎn)在你看不透的別處。他只會向別人吐口水,說臟話,做出一些我們認(rèn)為瘋癲無情的行為。
如今,我像浪子一樣偶爾回鄉(xiāng)時再也沒看見那位放豬少年。他從我的視野里永遠(yuǎn)消失了。我沒有去打聽他的消息,不愿去打聽。我已不能完全記得他的相貌,我感覺,他在我心中已不是一個人的樣子,而是一道想得見看不穿的古老光芒,他平平靜靜地消失,不是消失于懸崖,也不是消失于比懸崖多千丈萬丈的遠(yuǎn)方。他只是帶著那位跳崖少年的故事以及更多人的故事,像一道歲月隱藏了起來。
或許,他誰的故事也沒有帶。他活在懸崖之外,活在落日之外。
跑馬山上
“跑馬山”的地勢非常有趣,海拔兩千三百米左右,山頂自然凹陷,形成漩渦似的深谷。這深谷是一個小小的村落。要上山的人得下山才進得了山,而下山得先上山才出得了山。谷底有不少梯田,稀稀落落的房子建在梯田中間,站在山頂可以看見從那里升起的炊煙,還能聽見幾聲回蕩在山谷的狗叫。條件所限,此處的梯田種不了水稻,只能栽種土豆、蕎麥、蘿卜和豌豆這樣適宜高山生長的作物。
雪來之前人們會趕著摘豌豆,幾乎所有的山民這個時節(jié)都在忙碌。跑馬山也不例外。要想冬天清閑,除非不種豌豆。
我和我那位做豌豆生意的朋友正是為了打探跑馬山的豌豆價格而來。他是個漢族,不會說彝語。一起來的還有他的嬌妻。之所以說“嬌妻”,是因為這位朋友的身材實在不瘦,顯得他妻子特別嬌小,苗條。
很不幸我們撞上一場大陣雨,瓢潑似的把我們澆成落湯雞。他夫妻二人長期與外省老板用標(biāo)準(zhǔn)的國語商談豌豆事宜,因此雨來之時,他們也習(xí)慣性地用標(biāo)準(zhǔn)國語和老天爺交談。雨大得沒有辦法趕路,只好站在一棵大樹下避雨,最后擔(dān)心被雷劈干脆站出來淋。好在這雨來得快,去得也快。
當(dāng)我們把三輪摩托找地方停好,狼狽不堪地到達谷底,已經(jīng)冷得牙齒打顫,餓得話也不想說了。
在谷底和一個年輕人說話,聊了半天知道他是我中學(xué)時候一位同學(xué)的哥哥。我喊他谷主。他說他的弟弟現(xiàn)在是某鄉(xiāng)政府的一般工作人員,官不大,但是比他強。我不知道他說的一般工作人員是怎么個一般,倒是他本人很不一般地殺雞招待了我們。
我那位漢族朋友雖然不懂彝話,但是非常了解彝族規(guī)矩———他吃了雞頭———雞頭在這里代表的是這位彝族人家至高無上的歡迎,你吃了,就得回以起碼的心意。就算你沒有吃雞頭,雞是因你而死,你總得表示表示。所以他給了這位谷主不滿一歲的孩子五十塊錢。對這些規(guī)矩我已經(jīng)形成了條件反射,因為少年時候的家訓(xùn)是,如果有人不管送什么東西給我們,一定不能讓那人空手回去,比如送你一簸箕酸菜,一定要記得在簸箕里放一包哪怕是鹽巴那樣的東西。這是尊重。你回的東西哪怕輕得不值一文,對方也會很開心。
飯后,谷主給我們燒了一堆火,坐在門口討論豌豆價格。大概為了想要表示他的豌豆比別的人家的豌豆長得飽滿耐看,等我們烤得衣服干透了,他決定親自帶我們摘豌豆。
到了地里才知道這位谷主的父母一直在忙碌。就是剛才下大雨,他們也披著薄膜冒雨采摘??傊谘﹣碇耙欢ㄒ獡屨谝徊缱钣匈u相、結(jié)得最好的豌豆。
谷主的母親告訴我們,第一茬豌豆不僅賣相好,吃起來也香。她點著了一支草煙含在嘴里。
我剝了幾顆生豌豆吃,是一股雨水和豌豆的清香。
“這里叫‘跑馬山。可以跑馬么?”我自言自語。
“我們就是馬。在這里跑一輩子啦?!惫戎鞯哪赣H指著豌豆地,開玩笑說。她臉上的皺紋擠緊了,被草煙嗆了一下。
我那位朋友口沫橫飛地和豌豆主人砍價,因為他現(xiàn)在不餓也不冷了,肚子里的雞肉給了他足夠的力量,使他在那里說起話來底氣十足。他幫著摘了半撮箕豌豆,像狗熊一樣彎著身子,肚子上的肉被彎著的大腿擠出來,鼓在那里。
谷主的父親從始至終在摘豌豆,他臉上掛著笑意但是沒有說過一句話。他身邊不遠(yuǎn)處的田埂上站著他家的矮馬,那匹馬只發(fā)出吃草的呼呼聲,這位父親也只發(fā)出摘豌豆的聲音。
那位朋友和谷主始終沒有將豌豆價格談攏,但是他們誰也沒有離開豌豆地。他們坐在田埂上繼續(xù)下一番討論。
“你知道我是生意人,這樣的天氣,這么高的海拔,我開三輪車來這里非常辛苦。如果現(xiàn)在這個價格不賣,你只能用馬馱。它能馱多少?”漢族朋友給谷主遞了一支香煙。
谷主看了一眼他的馬,眼里充滿自豪的神色。他向我們保證,這匹馬雖然小,可它從來不認(rèn)為自己小,它認(rèn)為它的腳力比全村甚至它見過的所有馬的腳力都好。它認(rèn)為它相當(dāng)強壯。在一次火把節(jié)的賽馬會上,它差點跑贏了一匹比它高大威猛的馬。谷主特別強調(diào),這匹馬的本領(lǐng)從來沒有讓他失望過,如果我們不能答應(yīng)他堅持的價格,他會考慮用這匹馬將豌豆馱下山去,找別的買主。
“我看它比豌豆大一點罷了?!睗h族朋友的妻子指著那匹矮馬毫不客氣地說。
谷主走到梯田的一邊去,他左右看了一下豌豆地,又看一下那匹矮馬,從地里扯起一把豌豆葉子遞到馬嘴邊。
這時天色漸晚,密匝的林子里傳來的鳥叫使寂靜加深一層。白天那陣大雨沒有什么影響,月亮早早地掛在背面豁開一條口子的山梁上,那里樹木繁多,此時看來僅是一道道黑影。夜色還沒有黑透時,月光還不能鋪展。此刻僅是不明不暗的光景。我感覺自己站在一個簸箕里,抬頭看見的天空也只是比月亮大一些的圓盤,看著像是一個在圈里,一個在圈外,實際上都在圈里。
谷主的父母還沒有打算收工。他的母親卷起衣裙的下擺,將它扭成一個兜,用來裝豌豆。她的眼睛湊到豌豆藤上,白天綠得很亮眼的豌豆葉子模模糊糊地綴在她的額頭,使這位年邁的母親看上去更加溫柔慈祥。她一只腳的膝蓋觸在地上,半跪著,夜色完全降臨時淡白的月光也降臨了,灰蒙蒙像一件舊衣裳穿在她的身上。
他們始終沒有將價錢談妥。我那位朋友很不甘心,這一趟不能白來,他決定答應(yīng)谷主的盛情,在此暫住一晚,明早繼續(xù)討論。
那天晚上我們睡在火塘邊,蓋著谷主特意為我們準(zhǔn)備的羊毛披氈?;鹛恋牧硪贿吽粭l狗,它身上的跳蚤半夜襲擊了我們。
第二天谷主殺了一只瘸腿的雞,還搬出他儲藏了一陣子的包谷酒。
他們在酒桌上又談起了豌豆的價格。雖然稱兄道弟,但始終堅持自己的條件。他們各有各的道理,誰也不能說服誰。我那位漢族朋友說,他要費很多時間和精力甚至浪費很多口水才能從外省老板那里賺到一點小錢。他有家要養(yǎng),有孩子在上學(xué)。他國語糟糕,可為了與外省老板溝通,他必須要學(xué)??傊?,如果這里收購的豌豆價格過高,他所有的付出都是白干一場。
而那位谷主,喝了酒口才沒有生意人好,說話笨拙但是理由讓人感動?!斑@豌豆是我媽媽種的?!彼f完這句話就不知道往下怎么說了。他往那位漢族朋友的碗里添幾塊雞肉,說這是高山雞,味道比山下的好很多。生意人的生意都是在酒桌上完成,但是谷主不是生意人,他只會在酒桌上介紹他的雞肉的鮮美,介紹比他強一些在哪個鄉(xiāng)政府當(dāng)一般工作人員的弟弟,介紹那一片豌豆的長成出自他母親之手。
谷主的父親也喝了不少酒,但依然沉默寡言。他出門去準(zhǔn)備放羊時撞在一面墻壁上,險些將頭上包著的彝族帕子撞落下來。
我走到門前,看見谷主的父親醉醺醺將幾只山羊趕著走向昨晚月亮升起的方向。昨天我們也是從那條羊道下來的,路面盡是羊屎疙瘩,還有幾只誰穿爛扔在路上的舊鞋子。谷主的父親慢騰騰走在羊群背后,一直不說話的他居然在那里唱起了牧羊的歌,底氣不足但滄桑有味。
那位朋友和谷主也走到門前來了。他們繼續(xù)昨天沒有達成協(xié)議的話題。谷主的母親在馬槽里倒了半桶水,她赤著雙腳,從房子背后牽出那匹矮馬。它走路有點偏,后蹄子好像受了傷。難怪昨天傍晚在豌豆地邊吃草,它吃完周圍的草就不走動了,非常安靜地站在那里。
谷主尷尬地看了我們一眼,轉(zhuǎn)過頭去。我那位朋友停下正在和谷主討論的話題,他看向那匹馬,和那位赤腳的母親。
原來這匹馬正是去年馱豌豆下山時走傷了。現(xiàn)在它是一匹毫無腳力的馬。谷主想把它賣掉,但是最后沒有賣,他說它從來沒有讓主人失望過,它的腳力一定可以恢復(fù)。
我那位朋友大概受了某種感動,也或者是爭論得疲憊了,他答應(yīng)了谷主堅持的條件,將這幾天摘來的豌豆全部買下。
我們爬出谷底,重新站在山頂公路上。谷主的那匹馬和他的母親又出現(xiàn)在豌豆地里。只不過從這里看下去,看不出馬受了傷,也看不清他母親低下去觸到豌豆葉子的額頭和半跪在地上的腳。
可能明天還會有別的收豌豆的人來跑馬山,但是他們不一定會發(fā)現(xiàn)那匹馬的蹄子受了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