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作平
自貢是一座不折不扣的山城,當(dāng)然山得不像重慶那樣重口味。它是一種小清新的山,以老城為例,方圓幾平方公里范圍內(nèi),鐘云山、大安寨、營盤山、富臺山、龍鳳山,幾座綿延的低山此起彼伏,遙相呼應(yīng)。這其中,龍鳳山位于市中心。山的一側(cè)是釜溪河和交通路,幾年前轟動一時的公交車墜河死亡數(shù)十人的慘案,即發(fā)生于此。著名的王爺廟則坐落在山腳下,距王爺廟不遠的山腰,有一道“還我河山”石刻,是同樣著名的倒戈將軍馮玉祥先生手筆。山上林木蒼翠,鳥雀繁多,自上世紀三十年代起便辟為公園。山的另一側(cè)是市區(qū)。與龍鳳山相依為鄰的去處有兩個,一是飛檐高聳的鹽史館,一是幽深迂回的防空洞。而它們,都是我的舊游之地。
鹽史館原名西秦會館,原是清朝時在自貢經(jīng)營鹽業(yè)的陜西籍鹽商興建的會所。在漫長的中國封建社會里,鹽一直是國家??厣唐?,自貢因鹽而興,因鹽而富,經(jīng)營鹽業(yè)的商人都是些富得流油的大款,因此這座鹽商俱樂部便修建得堂皇而精美:它融明清宮廷建筑與民間建筑風(fēng)格于一體,庭院疏朗,曲廊回合,額枋、欄桿上隨處可見的木雕、石雕精美絕倫。不過,我常到鹽史館去,倒不是為了欣賞它的幽靜與華美,而是因為,我的忘年交廣嵐兄任職于此。
我離開富順到自貢上大學(xué)那一年冬天,廣嵐也調(diào)離了令他氣悶的文化館,新單位便是鹽史館。他的新工作,不再是像文化館那樣斯文掃地地守臺球,而是研究館內(nèi)的幾百幅木雕和石雕。許多個有陽光的下午,當(dāng)我穿過龍鳳山上曲曲折折的蛇行小徑梭下山來到鹽史館時,總見他一個人站在一片欄桿或是一塊石碑前,若有所思地望著上面那些看上去都差不多的木雕或石雕出神。
在我結(jié)識廣嵐之前,他已經(jīng)離婚。從他斷續(xù)的講述中,我慢慢得悉了事情的原委:他的前妻在一家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工作,需要長期值夜班。所謂值夜班,其實就是在診室里睡覺。那家簡陋的醫(yī)院,診室與診室之間的墻竟然是沒有封頂?shù)模谑?,她隔壁診室的一個男醫(yī)生,某天夜里竟從墻頭翻了過來。“從此勾搭成奸啊。”很多年以后,我還記得廣嵐說及此事時的憤怒與屈辱。后來,廣嵐經(jīng)人介紹再婚,用廣嵐的話說,這個妻子沒文化,做點小生意,但是個好人。初時,廣嵐調(diào)到自貢,老婆孩子卻留在富順。館里給他分了一間小屋,小屋位于鹽史館最里進的一座木制小樓上。小樓年代久遠,人走上去,樓板便發(fā)出吱吱呀呀的抗議,推開窗,龍鳳山的半山綠色撲面涌來。廣嵐把這間小屋命名為種夢樓———是的,雖然生活清苦,但那時還有夢可種。
我是種夢樓的??汀S袝r兩人就著一杯龍都香茗,談詩說文,激動之時,便在屋子里來回走動,樓板的叫聲似乎比我們的吟誦傳遞得更為深遠,所幸樓下是庫房,自是無人干涉。有時相對無言,各自捧著一杯茶,呆呆地望著一窗之隔的龍鳳山:山上樹木蔭郁,野花點點,一條斜斜的小徑穿林翻山,偶爾有行人匆匆走過,被綠蔭和飛檐分割遮蔽的天空壓抑矮小,時常有一些突如其來的云朵壓在半空,像潑墨的寫意畫。
兩個青壯年單身漢在一起,談?wù)勁艘彩乔槔碇械氖?。說得入港,廣嵐常常會站起身來拍拍我的肩,作平,改天我給你介紹個美女。你不曉得,我身邊有許多美女。然而廣嵐說了至少有二十次,傳說中的美女還是沒有介紹給我。惟有一年冬天,朔風(fēng)凄緊,雪花狂舞,廣嵐在種夢樓里,用一口巨大的銻鍋,做了一大鍋紅蘿卜燒肥腸,又從樓外買了幾瓶鹽都高梁酒,在那間捉襟見肘的破屋子里,請我喝酒。當(dāng)我們已喝得有六七分醉意時,門被推開了,一個穿大紅羽絨服的女子裹著一身寒氣走了進來。后來,這女子與我和廣嵐相對把盞,大約是見我們已有九分醉意,女子說要上衛(wèi)生間,一去之后就再也沒回來。我趴在那張搖搖晃晃的小茶幾上,聽到歪在藤椅上的廣嵐猶在喃喃地念他的詩:情多卻笑美人憐,美人憐啊。
一年多之后,廣嵐的妻兒也到了自貢,他便搬出了種夢樓,住到高坪地的一套小公寓里。同是一個滴水成冰的冬夜,我和兩個文藝女青年喝得醉了,一時間無處可去,遂想起廣嵐。敲開門,廣嵐略有些驚訝。我便附在他耳邊悄悄地說:情多卻笑美人憐,美人憐啊。廣嵐大笑,讓進屋,添酒回?zé)?,直鬧到東方既白,方才罷休。
鹽史館飛檐高聳,黛墻黃瓦,自有一份莊嚴和陰森。一個秋日的下午,我喝醉了酒,尋廣嵐不遇,酒意上涌,躺在鹽史館里進的一張椅子上睡著了。醒來時,夕陽西下,黃昏如潮,空無一人的庭院里,無數(shù)只蛾子和蝙蝠飛來飛去。我腳下的魚池里,幾只老大的金魚在來來回回地游動,不時發(fā)出撲剌撲剌的水聲。我覺得有點冷。想想那些金魚,說不定還是清朝的鹽商們放進去的,兩百多年過去了,它們被囚在這眼深不見底的池子中,難道就是為了將我從濃重的醉意中扯回現(xiàn)實么?
我已經(jīng)有十多年不曾去過鹽史館了,它的雕梁畫棟,它的紅魚妖花,都如同曾經(jīng)的夢中布景,回想起來,初時還覺清晰,細一想,卻又有幾分模糊。廣嵐也已退休,聽說在退休之前,他十余年的工作成果終于匯成了一本薄薄的小書———據(jù)說對這座老宅子里的木雕和石雕的研究,已無出其右者。雖然用稍微現(xiàn)實點的眼光看,這些兩百年前裝飾鹽商會所的木雕石雕完全無關(guān)宏旨,但人生在世,總得干點什么。如今,廣嵐居住在距我三四十公里的成都郊區(qū)三道堰,那是一座流水環(huán)繞的小鎮(zhèn)。年前一個暖陽高照的冬日,他為兒子舉行了隆重的婚禮。道喜時,我悄悄對他說,情多卻笑美人憐,美人憐啊。廣嵐一愣,咧嘴深笑,冬天的陽光撒到他已然蒼老的臉上,我又想起了那一鍋熱氣騰騰的紅蘿卜燒肥腸。
鹽史館右側(cè),地勢漸漸抬高,那便是通往龍鳳山的路。兩三百米外的龍鳳山麓,有一個黑漆漆的洞子,是為龍鳳山隧道,又稱防空洞。幾百米的隧道一端連接鹽史館,一端通往交通路。隧道里,除了主道外,還有若干面積不等的岔洞,是用于防空避警的。和平年代,無空可防,隧道里便開設(shè)了若干商鋪和舞廳———許多年后當(dāng)我漂到成都謀食時,才知道成都的防空洞里,也開辦了為數(shù)眾多的舞廳,人稱砂輪廠,蓋因在漆黑黑的所謂舞廳里,陪舞的舞女抱住客人,兩具肉體只管興致勃勃地摩擦,如同砂輪在做工。但那時的自貢還很閉塞,還不像成都這么開放,收錢陪舞的女人是沒有的。有的,都是自愿的,免費的。
那時候,我的一個姓余的中學(xué)同學(xué),租住在龍鳳山的一座破房子里,隧道中的舞廳,便是他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余同學(xué)一輩子以膽大而著稱。上中學(xué)時,他欠下了鎮(zhèn)上餐館幾百元酒錢,這在當(dāng)時無疑是個大數(shù)字。忽然有一天,他當(dāng)兵去了西藏,三年兵役服滿回來,在街上,那家餐館老板一把拉住問他要酒錢,他跺腳大怒,宣稱自己根本不姓余,老板你認錯了人。
一次酒后,架不住余同學(xué)熱情相邀,我和他一起來到防空洞舞廳。污濁的空氣里,汗味與香水味像兩股來勢洶洶的歹徒,沒有任何回旋地撞進鼻孔;幾盞裝在低處的霓虹燈,昏暗如一雙雙迷茫的眼。小站一會兒,我悄然離去了。幾天后,余同學(xué)得意地告訴我,那天晚上他頗有斬獲。他說,他在舞廳里認識了一個少婦,兩人相談甚歡。末了,少婦把他帶回了家。少婦家里剛裝修過,煥然一新,臥室的梳妝臺上,赫然放著一張老大的婚紗照,一個戴眼鏡的男子,摟著風(fēng)情萬種的少婦作幸福狀。余同學(xué)說,上床時,婚紗照上那個男人一直對著他滿臉堆笑,這讓他有幾分不自在,于是百忙之中跳下床,把婚紗照背了過去。少婦由衷地稱贊他:你是個善良的人。次日早晨,余同學(xué)辭行,少婦熱情地給他煮了碗荷包蛋。余同學(xué)心里一熱,問少婦要聯(lián)系方式,少婦卻搖頭說,不行不行,我老公明天就要從香港回來了。
很多年后我才意識到余同學(xué)這場一夜情深藏的道理:背叛與經(jīng)濟發(fā)達與否并無直接的函數(shù)關(guān)系。唯一的區(qū)別是,在經(jīng)濟不發(fā)達的地區(qū)或年代,雖然也有背叛,但背叛得不像今天這樣理直氣壯,大義凜然。
幾年后,我到瀘州某鎮(zhèn)探望朋友,吃飯時,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喚我名字,回頭看,余同學(xué)嬉皮笑臉地站在背后,手上挽著一個豐滿的女子,余同學(xué)介紹說是他老婆。一會兒,余同學(xué)幾句話支走了老婆,生拉活拽地將我們一行數(shù)人塞進一輛破車,拉到了他就職的鄰近小鎮(zhèn)。一家閃著暖紅色燈光的卡拉OK廳里,幾個極像剛從田野里勞作回來,褲腿還高一只低一只挽在小腿上的農(nóng)婦,怪腔怪調(diào)地唱著“郎君啊你要是餓得慌十娘給你做面湯”。及至我們坐下,伊們竟一屁股往我們的腿上坐下,當(dāng)我們驚嚇地從大廳里竄出來時,余同學(xué)頗有幾分不滿地批評我們說,人家這是單純,是原生態(tài),就像沒打過農(nóng)藥的蓮花白,沒喂過飼料的黑山羊。哪像你們城里人,賣個X都要先裝逼。
又是幾年過去了,其時我已移居成都,一次回自貢辦事,路過龍鳳山,居然再次偶遇了余同學(xué)。余同學(xué)說他離婚了,他那個豐滿的老婆,趁他出差之機,和上司明鋪暗蓋地滾到了一起。余同學(xué)恨恨地說,不過也好,老子現(xiàn)在是單身漢,可以自由自在地談戀愛搞女人,誰也管不到老子了。在他身后,是綠樹亭亭如蓋的龍鳳山,和龍鳳山山腰那個商鋪和舞廳均已蕩然無存的黑暗洞穴。
鹽史館和防空洞緊鄰龍鳳山,或者說,它們本身就是龍鳳山的一部分。在鹽史館和防空洞的對面,有一條只有兩百米長的偏僻小巷,先前叫做牛屎巷———其得名之由來,是因井鹽業(yè)時代的自貢,采鹵制鹽需要大量水牛作動力,這里便是牛屎成堆的牛市了。后來大約嫌牛屎巷太過俚俗,遂更作了一個毫無特色的名字:安全巷。安全巷深處有一個小小的院落,里面是一家只有二三十個人的單位。在離開東鍋夜奔成都之前,我曾在這里打過一年工。小巷寧靜,院子幽寂,我常伏在窗前的辦公桌上,用公家的稿紙寫私人的詩文,再用公家的信封裝了,寄到公家的報刊去發(fā)表,以便賺取幾文私人的稿費補貼家用。
單位頭兒姓黃,寬皮大臉,聲若洪鐘,好酒善飲。巷子更深處有一株虬須蒼勁的黃桷樹,樹下的木樓里是一個小小的酒家。有一次,我和黃頭兒假座小酒家飲酒。兩三碟家常小菜加一缽豆腐湯佐酒,頃刻之間,竟已喝光兩瓶。黃頭兒吃得口滑,只顧要吃,我卻暗自心驚,阮囊羞澀,一盤菜要吃去三百字,一瓶酒要喝掉一千字,如何不心驚肉跳呢?又有一次,和另一幫朋友在那里吃酒,女兒還小,吵著也要去,我只得一手抱了女兒,一手和朋友猜拳行令。這回吃的是公款,沒有后顧之憂,一桌人都吃得意氣風(fēng)發(fā)而又理所當(dāng)然。后來,幾個朋友被我先后喝得伏倒桌上,我遂把女兒扛在肩上,搖出逼仄的酒樓,穿過燈火黯淡的小巷回家。其時已是深秋,風(fēng)從龍鳳山的方向吹來,頭上的黃桷一陣騷動,折下無數(shù)葉片,在風(fēng)中打著旋兒,整座秋天的城市,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疲憊樣子。
單位有一女同事,拖著一條又黑又長的辮子。那時候,她正在讀電大中文系,吵鬧著說要寫論文。有一天,她突然悄悄問我,作平,寫文章是不是每段的開頭要空兩格?我先前以為她在開玩笑,畢竟咱們這個店兒雖小,好歹也是文化單位呀。
關(guān)于她,一個公開的秘密是:她是局座的情婦。有一次,我和黃頭兒去主管部門辦事,事情辦黃了,黃頭兒懊悔地對我說,早曉得,就該把她也帶來。我離開自貢后,局座因一起非常小概率的事件入獄。幾年后的一天,我突然接到前女同事的電話,說要請我吃飯。當(dāng)我趕到飯局時,發(fā)現(xiàn)局座也在場。原來,局座已經(jīng)刑滿釋放,也到成都討生活來了,而前女同事,不棄不離地跟隨他到了成都。他們終于走到了一起。有情人終成眷屬,不管他們是單身的男女,還是使君有婦羅敷有夫,前提是有情。前女同事身材高大,濃眉大眼,有一個奇特的男性名字,由祖國的三個省名簡稱構(gòu)成。局座卻矮小干瘦,鼻子上不堪重負地架著一副近視眼鏡。當(dāng)他們站在一起向朋友們敬酒時,怎么看,都覺得局長很有幾分小鳥依人。
近些年來,城市急速擴張,在GDP和政績的驅(qū)動下,每座城市都像一頭兇狠貪婪的怪獸,無情地吞噬著鄰近的鄉(xiāng)村,把稻麥菽稷的家園變成了空曠的街道、蜂房般的樓房和大而不當(dāng)?shù)膹V場。自貢自然也不例外。隨著新城區(qū)的崛起,原本是市中心的龍鳳山一帶,已徹底淪為被邊緣、被冷落的老城區(qū)。樓臺深鎖的鹽史館,破敗失修的防空洞,人去樓空的安全巷,以及它們的核心,那座被命名為龍鳳山的、草木愈加葳蕤的小山巒,它們?nèi)紝儆跐u漸遺忘的昨日。這樣的老城區(qū)宜于回憶,宜于跟隨舊日記里的蛛絲馬跡,重回昨天那些曾經(jīng)鮮活的現(xiàn)場。
一晃,離開自貢十余年了,也就是說,龍鳳山的樹木一定更加高大了,樹下的野花一定也更加繁茂了。在我的記憶里,曾經(jīng)與我一同出沒于龍風(fēng)山下的廣嵐兄(以及那位飄然而至又飄然而去的紅衣女子)、余同學(xué)(以及那位為他煮荷包蛋的少婦)、黃頭兒、前女同事和前局座,他們也和我一樣,又老去了十余歲。生命的秘密顯然就深藏于回憶之中。當(dāng)我用文字撫摸從前,那些可笑的抑或可愛的舊日子,它們就像一群烏鴉,慢慢地匯聚而來。當(dāng)鴉群騰空而起,生命的意義或許正在于那稍縱即逝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