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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底之藍(lán)

2015-12-09 21:45王嘯峰
上海文學(xué) 2015年12期
關(guān)鍵詞:藍(lán)衣鐵線二舅

◎王嘯峰

井底之藍(lán)

◎王嘯峰

梅雨季節(jié)來到的時候,我把木板床往外移出一點,半夜里撲簌簌往下掉的墻粉就不會碰到蚊帳。但是,半夜里我還是會醒,而且我非常確定,這個時候醒來的,老街上不止我一個人。要是在古代,更夫應(yīng)該敲三更了。離奇故事通常發(fā)生在三更過后。黑暗中,梔子花香伴著細(xì)雨聲若有若無地鉆進我的鼻子。似乎,我在花香的撫慰下睡著了,以至于那個聲音清清楚楚傳來時,我以為做起了夢。直到“砰”的一聲,關(guān)門聲響起,我才意識到,這恐怕是真的。板壁后的大床上,咯吱咯吱響了幾聲,有人起身上馬桶,聽咳嗽聲音,是外公。

第二天放學(xué)后,我不情愿地把書包里的五根新皮筋、三顆彩色玻璃彈子塞到東東手里。然后,就聽見他哈哈大笑。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旁邊的同學(xué)也開始笑。我問他們?yōu)槭裁葱?,他們說不知道,笑沒有停止。我耐心地等著夕陽慢慢下沉,大家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笑聲沒有了。老街上喊回家吃飯聲此起彼伏,有的更是聲嘶力竭,好像夜來了,總會發(fā)生些什么似的。我尾隨東東進了大雜院,雖然外婆尖厲的呼叫聲已經(jīng)覆蓋了半個院子,但我還不死心。他把我擋在第三進房子門口,好吧,老實告訴你,你聽見的聲音是我的。

夜飯桌上,二舅的筷子最快。他說話也快,店里是流言集散地,吃晚飯他就販賣,外公、外婆和我根本插不上嘴。太離譜時,外公會把青邊碗往八仙桌上一頓。二舅馬上乖乖低頭默默扒幾口飯。不一會兒,“哎”的一聲,頭又仰起來,新的故事開始了。在我看來最虛頭虛腦的事情,外公卻沒有制止,連筷子都放下了,手不停地摸褲兜,幾次都沒有摸出一根香煙。昨天晚上我聽見聲音了。二舅壓低聲音,風(fēng)把吊著的白熾燈吹得晃晃蕩蕩,陰影一片接一片蓋在每個人額頭。外婆說,恐怕又要下雨了。外公點著了煙,聲音有什么奇怪的。我趕緊解釋,聲音其實是東東弄出來的。我的話剛出口,就覺得舌尖上著了一股涼風(fēng)。是啊,那不是胡扯嗎?外公朝天噴出一口煙,他吃香煙不吸進去,噴噴吐吐,倒也離不開它。雨季,江南水汽凝固在空氣中,煙霧散不開,他的話聽起來如隔了一層水簾,像極了又糯又綿的評彈“徐調(diào)”:老萬頭啊,藍(lán)衣人。

夜飯過后,二舅帶著我摸黑進到大雜院時,有線廣播響起了《姑蘇行》,這是評彈節(jié)目結(jié)束曲,八點半了。東東還是堅持昨晚的聲音是自己弄出來的,而且以他的話說,時間已經(jīng)很晚很晚,他回到大雜院床上,眼都沒有來得及閉上,就做夢了。二舅罵他,整個就是一出夢游的戲,最近一個階段,整條街的人都在議論深夜的聲音,都是你一個人弄出來的?東東那時的匪氣還處在青春期,幾個回合下來,就被二舅繳了槍。但他臨時又想出個點子:那我們?nèi)ズ谖菘纯?。這句話出來,把二舅將住了。我把偷偷夾帶出來的外公的銅質(zhì)手電筒打開,放到吐出的舌頭下,突如其來的光,加上我慘白的臉,把兩人嚇了一跳。光束里,小飛蟲在打轉(zhuǎn)。

老街有好多橫巷,只有鐵線弄是死弄堂,走到底,是一小方場地,雙眼井在黑屋門口。黑屋與公共廁所并排,后面是一條小河。我剛懂事的時候,雙井還是一個小型社交場所,人們在井邊淘米、洗衣服,在廁所后的河里洗馬桶。鐵線弄里,家務(wù)一條龍搞定。后來,老萬頭不見后,他的空房子一開始經(jīng)常被不知情的流浪漢占據(jù),不過最多到當(dāng)天半夜,那些人就會嚎叫著逃出來,叫得全街的人汗毛都豎起來。后來連貓狗都繞道走。我們給了它一個綽號:“黑屋”。順帶著,雙井也很少有人去了。再過了一些時日,老街上新蓋了廁所,弄堂廁所連同黑屋一起衰敗。我們發(fā)現(xiàn)井里的水越來越少,越來越臟。有一次,二舅弄來鑰匙,打開蓋子,一股腐臭味沖得我們后仰倒地。東東強調(diào)那就是腐尸氣味,嚇得我們很長時間不敢進鐵線弄。不明身份的綠色植物爬滿井欄,我幻想總有一天什么東西會爬出來。但是,我們還是充滿好奇,隔一段時間就會去黑屋張望。

我踩住那些肆無忌憚的綠色植物猶猶豫豫時,二舅和東東已經(jīng)接近黑屋窗口,光束在抖動。

雨腥味橫掃過來,我想起了去年暑假的一個場景。傍晚,我在后天井用一桶井水解決完洗澡問題,手拿一冊《長坂坡》,赤膊躺在前天井的竹榻上。遠(yuǎn)處傳來陣陣?yán)茁?,連環(huán)畫的紙片微微抖動,天一點一點黑下來,外婆跑進跑出收衣服、毛豆干、馬桶。我喜歡從敞開的大門外刮進來的狂野的風(fēng)。漸漸地,伴隨零星豆大雨點,腥味越來越濃。我收起竹榻搬進客堂。似乎有人緩緩經(jīng)過門口,我感覺背后一雙眼睛盯住我,連忙回頭,只掃到最后一片藍(lán)色衣襟。一串驚雷暫時擋住正想沖出天井的我。我在門口碰到二舅,他頂著水果紙箱,氣喘吁吁。那是老萬頭?。∷貋砝?!二舅踮起腳,往老街兩頭張望,再次肯定地說,老萬頭就喜歡雨水,肯定是他。

黑屋的玻璃每塊都破損,手電莫名其妙地忽閃忽閃。我記得外公今天下午剛裝進去三節(jié)新的白象牌一號電池。抖動的光束下,依次展現(xiàn):沒有被褥的單人床、靠背木椅、長條桌、靠背木椅、小方桌,以及上面的煤油爐、水缸、馬桶、痰盂。二舅輕輕嘆了口氣,好像沒有什么變化呢。腥味越來越濃,雨憋不住往下啪啦啪啦掉。東東接過電筒,嘴里說著,我來看一眼?!把邸弊譀]有出得了口,卡在喉嚨里了。我們聽到絕不可能出現(xiàn)的聲音,三個頭生生擠到一個窗口上。雨點砸在頭上、身上,我們幾乎沒有知覺,直到寂靜回籠,二舅才猛地喊了一聲,還不快跑。我們踩著濕滑的彈石,奔出弄堂,跌跌沖沖回到老宅。外公聽見聲音,披衣出東廂房,驚詫地看著三個呆呆的落湯雞。我們互相望了一眼。二舅拖長聲調(diào)說,臺鐘在走。東東補充一句,它敲了九下!

清晨,太陽還是出不來。外公帶著我們,拐進鐵線弄。雜亂的腳步聲中,外公悄悄抬起左胳膊,看了一眼北京牌手表顯示的時間。陽光下,黑屋極其普通。一開間的平房擋在鐵線弄彎角盡頭。弄堂里各家大多開始生煤爐,煤煙嗆得我有了實實在在的安全感。窗口容不下那么多頭,我被擠到他們身后。忽然我有了一個念頭,這些人真是可笑,也許老萬頭啥的正在什么地方樂呵呵地望著這幫無趣的人呢。我覺得脖子里涼涼的,左右扭頭,都是尋常景象。這難道真是我的多疑嗎?來不及細(xì)想,外公就把電筒扔給二舅,平靜地說,看看仔細(xì)吧。他轉(zhuǎn)身背手走開,北京牌手表閃出一道光。三個頭再次擠在一起,白象牌電筒射出白光,靜靜地定位在三五牌臺鐘上。時針和分針都松垮地自由落體般定格在六點鐘上,要不是時針稍微胖些,我們還以為這鐘只有一根針。

老街的人都在談?wù)摾先f頭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一切稀奇現(xiàn)象,千條線萬條線都穿進“藍(lán)衣人”這個針眼里。張家屋檐塌下一個角,李家井水漫過井欄,王家馬桶兩根鐵箍同時斷裂,馬家花貍貓一胎四只全是死胎。幾乎每個人都縮在門堂里,用懷疑的眼光掃描著每個過客。二舅的店主任是個具有強烈責(zé)任感的黨員干部,他被梅雨憋在店里好幾天,又整天接受“悉悉索索”來路不明的暗示,終于挺身而出,帶了幾筐楊梅,去了趟派出所。回來后,他問二舅要了根煙,坐在水果店門檻上。二舅替他點好煙,并排坐了下來。陰霾的天空又開始飄起細(xì)雨,二舅看到店主任脖子后面濕了一大片,還不時有汗水接連不斷地從頭發(fā)里滾下。這個懊糟的天,二舅嘀咕一句。店主任答非所問地說,沒有這個人。

大雜院第三進是二層堂屋,二樓本是大戶人家的主臥室,如今被普通百姓割據(jù)成三小間,東東家在最西面。分到房子時,東東父親不是很開心,靠西,要太陽時沒有,不要太陽時,西曬又極其難受。但是,不久東東一個頑皮動作卻打開了一個新天地。他在屋里舞槍弄棒時,突然,被當(dāng)作棍棒的晾衣桿戳穿了西北角的天花板,大戶人家藏金樓就此暴露。圍著大雜院兜了好幾圈,我們都看不出閣樓在什么地方。而在閣樓上,通過木制百葉窗,我們剛巧能夠望見鐵線弄底。傍晚仍是陰雨連綿,路燈幾乎全壞了,弄堂早早暗下來,黑屋沒有一點動靜。二舅命令我睜大眼睛,不能放過每一個細(xì)節(jié),他似乎想把事情在今夜搞清楚。東東把隔板放下,閣樓頓時成了我們?nèi)齻€的天地。二舅一本正經(jīng)地問東東前天晚上怎么弄出聲音來的。

我第一次聽說老萬頭的事情,個子還沒有煙雜店的柜臺高。我拿著瓶子去打醬油,店里的人都圍在一起說話,我使勁踢柜臺擋板,根本沒人睬我。踢累了,我索性在店里玩起玻璃彈子。但是,大家的驚詫聲、小聲驚呼聲,讓煙雜店氣氛沉重起來。十八號大院子里面第一家老胡家的女兒失蹤了。我聽了幾句就知道他們驚呼的原因。后來他們壓低了聲音,我只聽見有人提老萬頭的名字。回到家,一進門,我就大聲問外公,老萬頭是誰?外婆聽見,嘴里念著阿彌陀佛快步走過來,奪走我手上的醬油瓶,望望敞開的大門,阿彌陀佛,不要瞎說八道。外公卻沉著地笑笑,到天井里看盆景,拿起噴水壺澆花。

東東拿出壓縮餅干。我的視線不離開黑屋,把餅干往嘴里送的時候,感覺就像墻粉掉進嘴里,一些干粉末掉到地上。黑屋已經(jīng)沉入夜雨里,突出的屋檐和破舊的瓦片發(fā)出微光,使得門口和窗戶更加黑暗。二舅正在講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雖然我已經(jīng)聽過不知多少遍,但是此時還是感覺有涼意襲來。二舅不喜歡蹲馬桶,甚至小便都要跑到鐵線弄。新廁所沒有建成前,大家都蹲在鐵線弄底,聽著小河潺潺流水,自然而然地產(chǎn)生了愉快的心情。蹲位之間沒有隔板,大家蹲在上面遞根煙、傳個紙非常方便,說說笑笑,打趣打趣。二舅從小崇拜白玉堂,金聲伯說白玉堂有個癖好,喜歡蹲夜坑。喜歡白玉堂的人,自然也效仿,何況這并不難練。上床前,二舅出門了。雨飄著,但是不大,細(xì)到噴壺里的水珠一般,掛在頭發(fā)上,進廁所門,一甩,頭發(fā)幾乎沒濕。廁所里空無一人,他有點急,連忙占了第一個坑。在他集中精力解決問題的時候,似乎有嘩嘩水聲,但他根本沒有在意,直到舒舒服服點煙的當(dāng)口,突然發(fā)現(xiàn),最里面的坑位上多了個人,一身藍(lán)衣藍(lán)褲,臉藏在藍(lán)色鴨舌帽下。有風(fēng)刮了進來,火柴怎么也劃不著。二舅想站起來,腳已經(jīng)麻了。里面的人,慢條斯理地做著該執(zhí)行的程序。時間既不長,也不短。他往外開始走了,卻又停了,轉(zhuǎn)身,拿起掛在鏤空窗臺上的黑傘。一步一步走出廁所,每走三步,傘就往地上一點,發(fā)出均勻的節(jié)奏。兩條腿加一把傘,在二舅眼前悠悠晃過。二舅撐大膽子往門口望去,并牢牢記住了被風(fēng)刮向腦后的白胡須。隔的時間并不長,“噗通”一聲傳來。二舅提褲子的時候,眼前一串濕腳印。

我從一開始就懷疑故事的真實性,但是后來看了《三國演義》就這么想了,既然人人都把演繹的東西當(dāng)成真的,說明人們并不太在意真實,而在意符合大眾需求。二舅一口咬定藍(lán)衣人就是老萬頭,他經(jīng)過縝密思考,拿出很多依據(jù)說服大家。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我現(xiàn)在不敢絲毫松懈,目光緊緊盯著的那口雙眼井。雙井是黑屋的一雙眼睛,把鐵蓋蓋上,也是迫不得已,但是卻弄瞎了黑屋的眼睛,當(dāng)然這是我的想法。我既希望井里冒出什么東西,又對此害怕不已。每到陰雨的深夜,不知是不是鐵線弄,還是老街別的什么地方,時常響起奇怪的聲音,街上有心人都能聽見。

聽外公講,武斗的時候,一派工人武裝占領(lǐng)鐵線弄。他們靜悄悄地休整,準(zhǔn)備在最困乏的凌晨四點鐘,進攻老街頭上的一所小學(xué),那里被另一派占據(jù)。不知誰把井蓋移走了,鐵線弄里每家的床開始微微顫抖,那些強占床鋪的年輕人還打著微鼾,輕輕的震動恰似母親的懷抱。后來,聲音出來了,不是很響,但是異常堅決。像一種不緊不慢的步伐,打在人的心上,恐懼的原因,就是“正朝我走來”。每個人都這樣想的時候,一個女“工宣隊員”落了井,也不知道為什么她就走了過去,反正是落井了,同伴看見她倒栽進去?;靖珊缘碾p井,突然漲水,一直沒到井欄。天蒙蒙亮的時候,守在井口的人看見井里有一個藍(lán)色的影子,用竹竿搗,影子碎了。平靜下來,似乎又有一層朦朧的藍(lán)色籠罩在井里。太陽光射進弄堂的時候,大家忘記了向?qū)W校進攻。學(xué)校里的武裝力量聽說這個事情,也派人過來打聽虛實。兩派當(dāng)中本來就有朋友、同學(xué),甚至兄弟姐妹。鐵線弄一下子成為傾訴友情的場所,大家放下了槍和刺刀。井水似乎怕陽光,隨著太陽升高,水退得很快,藍(lán)色也在淡去。圍的人越來越多。終于,在吃午飯的時候,井干涸了,只剩下黑魆魆的一個底。兩派的頭頭商量決定,派人下去摸一摸。下去的人是個物理系學(xué)生,又很負(fù)責(zé)任,把井底仔細(xì)搜索一遍不算,還查看濕潤的井壁。他上來后把井底形容成一個“活塞”,進水時,活塞向上一頂,井壁裂開,進水。活塞往下一拉,水從地底下流走。這時,他補充一句,井壁與井底之間縫隙足夠大的話,人被沖走是很正常的事情,畢竟女“工宣隊員”沒有找到。據(jù)說所有在場人員都對這個人的判斷既憤怒又輕視。但是我聽到這個傳說時,卻認(rèn)為那是多么浪漫多么有誘惑力的一件事情。井水又悄悄涌了上來。女“工宣隊員”仍舊沒有蹤跡,大家對她也漸漸淡忘了。

多年后的一個大太陽天,街道領(lǐng)導(dǎo)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組織了較大規(guī)模的井底清淤。鐵線弄里充滿著柴油味,一根從糞車上拆下來的粗螺紋皮管,一口一口地往外吐著黑水。穿著黑皮一體服的工人被拉進拉出,一桶桶烏黑發(fā)亮的淤泥倒在茂盛的井欄草上,玻璃瓶、飯碗、鐵罐子、老虎鉗等相繼出現(xiàn),這些都不稀奇。我注意到一頂藍(lán)鴨舌帽,脫了線的鴨舌像一張嘴,掙扎著鉆出污泥,沉重地呼吸。我忽然感到如果跟一口井過不去,那么,總有一天,你會被井里的“他們”拖到任何地方?!八麄儭彼坪醵寂c老萬頭相關(guān),與“藍(lán)衣人”有關(guān)。

零點已經(jīng)過了很長時間了,我一瞥眼,東東也跟著二舅吧嗒吧嗒抽起煙,看他把煙從嘴里經(jīng)過鼻孔過濾這個動作的熟練度,我想他已經(jīng)吸了不短時間。當(dāng)我把眼光重新聚焦到井上的時候,一個藍(lán)衣服老頭正坐在井欄上,那絕對是老頭,雖然戴著藍(lán)色鴨舌帽,但是壓不住在微風(fēng)里飄起的白色頭發(fā)和胡須。會不會是我的幻覺?我轉(zhuǎn)過頭,認(rèn)真盯著兩個抽煙的人看了幾秒鐘,回頭,再看雙井。他還在,同樣的姿態(tài)。但是這樣子似乎為我而設(shè),讓我早點走過去。我有點吃不準(zhǔn)要不要叫他們一起去。不過,暗地里一個聲音告訴我,去小便。

一個人走進雨里,雨像霧一樣拍在我臉上。鐵線弄在深夜已經(jīng)完全失去白天的色彩,逼仄黑暗。我朝藍(lán)衣人走去,直到大約十步距離,才發(fā)現(xiàn)他還拿著一把黑傘。我不再向前。稍停,覺得他正在跟我打招呼,這個念頭剛起,他就動了。往后翻滾,頭朝下栽進井里。傘的尖頂碰到了井欄,“啪啪”清脆兩聲。隨后,寂靜無聲。突然,黑屋里的臺鐘清晰地敲了三下。第一聲響起時,我的心隨之顫抖。第三聲結(jié)束后,我卻呆在那里還在等待什么。我不知道“女工宣隊員”是怎么走過去的。但是,此時我確信自己無法控制自己的身子。井中憑空多出來的一根鐵鏈,在雨霧中冒著冷光。我看都沒有看一眼井底,就跨過井欄,吊著鐵索一步接一步往下滑。我的心是寧靜的,甚至是幸福的。我一落地,就明白這幸福安寧的來源,“井底是活塞”,真是沒錯。確切地說,那是一扇門,往下一沉,打開了通往新天地的道路。藍(lán)衣人不緊不慢地走一步用傘點一下地面,通道既不狹窄也不寬敞。我只看得見他迎風(fēng)往后吹散的白胡須和白發(fā)。我跟著他越走越遠(yuǎn),漸漸地,地形變得復(fù)雜起來,溝壑叢生。地勢一直在往下,聽得見嘩嘩的水聲,正在與我們同方向奔流。邊上是水,底下是水,頭頂上也是水,只不過每過一段,都有一口井插入頂部。走過多口井之后,我忽然明白,自己正在水的夾縫中前進。水越來越多,我們不時改變走向,避開隨時曲折的水流?,F(xiàn)在不光是井水了,連小河的接入口都看得很清了。肆意流淌的水,讓我想起夢里的事,我總在尋找一個入口,躲避陰雨、暴風(fēng)、雷電、臺風(fēng),找到的地方卻仍然濕冷黑暗,冷到極致,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赤裸著地凍醒。而這個地方,雖然包裹在水中,卻有干到不可思議的土脊,我的腳步重一點,居然有揚塵。正在我關(guān)注這些無足輕重的細(xì)節(jié)時,藍(lán)衣人拐過一個彎后突然消失。立刻,恐懼向我壓過來。在寂靜的隔絕的空間,即便再安全也不是我的本愿。

我索性坐下來,仔細(xì)觀察水的流向,希望能夠抓住一個共同的方向。但是,各條水流的方向都不一致,甚至一條水流的方向也時常改變。剛才還向左,一瞬間又反了方向。這時,藍(lán)衣人出現(xiàn)了,定神分辨,卻不是帶我下來的那個。遲疑之際,一個接一個藍(lán)衣人出現(xiàn),朝不同方向匆匆而行。他們裝束一致,區(qū)別在于,有沒有長胡子和胡子有沒有白。我混在他們當(dāng)中,不知道往哪個方向去,他們眼睛朝前,神態(tài)自若,誰都沒有理會一個與他們完全不同的人。人一多,水的聲音也大起來。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們走向哪里,腳邊的水流就歡快地跟向哪里。

井底世界,幽暗不見藍(lán)天,但是這么多藍(lán)衣人自由自在地游走,我想看不見藍(lán)天也不是一件壞事。我疑惑的是,剛才帶我下來的藍(lán)衣人呢?他是不是就是老萬頭?在一片藍(lán)衣人中,老萬頭究竟是誰?正在這時,鐵鏈“嘩啦啦”響起,從不知哪口井里先后落下兩個人。一個藍(lán)衣人在前面走。另一個不是藍(lán)衣人,他東張西望地跟著,目光驚詫。這情景跟我剛才一樣。但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發(fā)生了,后面那人漸漸收拾起驚慌,顯露出輕松自如。他走著走著,身上慢慢起了變化,越來越藍(lán),剛開始還能分辨得出他,后來,他就與藍(lán)衣人混為一體。然后,我慢慢收回目光,抬起手和腳,原來的白襯衣、灰褲子,正在“藍(lán)化”,藍(lán)得讓我心驚。這真是躲避災(zāi)難的平和安寧之地嗎?至少目前,不明不白地成為這里的一員,我還沒有思想準(zhǔn)備。大概黎明將至,又有一口井開始往下面吐人,也是一對,落地后不久,跟著的人成為新藍(lán)衣人。我看準(zhǔn)機會,一把抓住一條鐵鏈,拚命往上爬。藍(lán)衣人聽見聲響,集體駐足,抬頭望了一眼掛在鐵鏈上的我,面無表情。隨后,他們走他們自己的路,水聲又大了起來。

微弱的晨光射到我身上,所有藍(lán)色“啪啦啪啦”掉了一地,衣服和褲子顯出原來顏色,藍(lán)色一陣煙地?fù)]發(fā)。我辨了辨方位,那是離老街差不多三公里的城西南?;厣碓傺芯磕强谖遗莱鰜淼木?。此時,井已盈滿了水,我稍稍俯身,手一伸就碰到水面,水似乎往下退縮了一下。往回走的路上,當(dāng)日光下的一切變得如此真實、無情,我有點后悔。地下世界歡快的水聲、藍(lán)衣人沉靜的模樣,我也曾有機會加入他們,但是我可能永遠(yuǎn)失去了逃遁機會。在二舅和東東嘴邊還掛著疑問的涎水躺倒在天窗邊上時,我已經(jīng)在重新觀察清晨的鐵線弄、黑屋和雙井了。

我靜靜地看著弄堂的變化,黑屋除了窗戶都開始發(fā)白,井欄上停了一只麻雀。弄堂里一戶人家開了門,接著又有幾家有人走出來。麻雀很快飛走了,弄堂里升起了炊煙。我叫醒了他倆。走出大雜院,經(jīng)過鐵線弄的時候,他們忽然產(chǎn)生了一個疑問。急急促促地問我晚上去小便后怎么沒見回來?是不是獲得重要線索,是不是碰到了老萬頭?如果在昨天,我會很認(rèn)真地回答這些問題??墒?,現(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現(xiàn)在我最急的是找到外公,問他一些小問題應(yīng)該就能夠解開謎團。

午后越來越悶熱,云層堆積得像棉毯,看不見的太陽在外公和我的頭頂上烘烤。汗已經(jīng)無法控制,滴滴答答掉進老井,使我們兩個人影扭曲變形。外公的回答大出我意料。他講了一大段關(guān)于這個城市的一段野史。元朝末年,朱元璋攻打蘇州城,張士誠得到城里老百姓支持,依靠南園、北園兩個糧食、蔬菜基地,堅守城池近十個月。那些日子里,張士誠想盡一切辦法突圍,但是都被徐達、常遇春的士兵瓦解。正在愁悶之際,弟弟張士信帶來了一個藍(lán)衣白須人,自稱有辦法把張士誠渡出圍城。張士誠說什么都不信。藍(lán)衣人一言不發(fā),扭頭就走,徑直走到宮中一口井邊,縱身躍入。過不到半個時辰,藍(lán)衣人在宮外出現(xiàn)。張士誠連忙重新把他請進殿內(nèi),請教脫困之法。藍(lán)衣人算了一個日子,定下時辰,只允許張士誠一個人跟他走。在等待的日子里,張士誠屢次問藍(lán)衣人為什么要幫他,藍(lán)衣人笑而不答。八月的一個無月之夜,張士誠跟著藍(lán)衣人下到井中,井通向錦帆涇,錦帆涇通向護城河,再通向運河,他們走在迷宮一般的地下水系縫隙中,一直往北。當(dāng)他們從一口廢棄的井里爬出,蘇州城已經(jīng)被他們遠(yuǎn)遠(yuǎn)地拋在身后。就這樣藍(lán)衣人帶著張士誠逃出了朱元璋的包圍圈。不久,蘇州城被攻破。徐達、常遇春活捉留在皇宮里的張士誠替身,他們押解替身到應(yīng)天府,朱元璋親自處斬。但是真正的張士誠卻早已遁隱。據(jù)傳他化名張谷英,在湖南岳陽落腳,崇文尚武,族丁興旺,后代多出文臣武將。

外公抬頭仰望西部天空,接著講,蘇州人對張士誠的敬重世代傳了下來,從點天燈,到燒狗屎香,再到時時刻刻的“講張”。蘇州能工巧匠多,奇人異士也多,幫助張士誠脫離險境也在情理之中。外公繼續(xù)說,藍(lán)衣人送走張士誠后,重新回到城里,有計劃地培訓(xùn)壯大隊伍,正在他們準(zhǔn)備大規(guī)模救人之時,蘇州城陷落。藍(lán)衣人從此生活在“夾層”里,不少市民知道這個藏在水下的世界,但是沒有一個人向朱明王朝揭發(fā)?!昂槲溱s散”之后,藍(lán)衣人與地面接觸更少。隨著戰(zhàn)爭、人口流動,漸漸地人們將他們遺忘??诳谙鄠飨聛淼摹八{(lán)衣人”傳說,僅僅定位在“水鬼”身上。老一輩的蘇州人,也只是隱約地感覺到這個城市的一切都是雙重的,塵封的“通道”下,無人知曉或想像。

雨終于下來了,淋在身上,與汗水混合,蚯蚓般四處爬行,似乎想找到進入身體的通道。外公認(rèn)為,不知什么原因,“通道”被打開了。這下,與我提的問題接近了。他終于說到我關(guān)心的事情上。其實就是在今天一早,我快步走在熟悉又陌生的街道上,猛然想起外公的。他總是平淡地看待一切事情,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和知悉范圍內(nèi)。在老街上傳得沸沸揚揚的時候,他還是捧著一本《芥子園畫譜》,悠閑地在空中比畫。但是,我也知道他的底線,那就是老萬頭。盡管我想盡一切辦法,幾乎渾身被雨水灌透,也無法使他對老萬頭評價一個字。在我看來,這似乎是一個約定,誰知道呢?

到了晚上,二舅又起頭,讓我和東東在雙井邊上集合,時間是夜里十一點。我和東東都抱怨不已,他值夜班閑著也是閑著,我們還要上學(xué),作業(yè)訂正的內(nèi)容超過作業(yè)本身幾倍。但是我們害怕他的威勢,還有在心里存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尤其是我,覺得已經(jīng)站到謎團的邊緣,真相正在向我招手。當(dāng)然,我已經(jīng)有點看不起二舅和東東,他們還在初級階段,初級階段的人只會瞎嚷嚷。而我已經(jīng)學(xué)會思考?,F(xiàn)在,離十一點鐘還有一點時間,我在床上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我側(cè)身而臥,靈敏的右耳緊貼著床板。地面?zhèn)鱽淼娜魏温曇?,我都認(rèn)為來自井底世界,那是一種很好的催眠,我的意識隨著云層里落下的一滴雨水,穿越井底,匯入水流,邊走邊跳,陪伴著一個藍(lán)衣人,奔向他想去的地方。走出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我都疲憊不堪了,藍(lán)衣人卻還是精神百倍。我在十一點前沉沉入睡,一個夢都沒有,睜開眼,天光大亮。跟我預(yù)料的一樣,去井邊的兩個人,一點收獲都沒有。東東的作業(yè)本被語文老師當(dāng)場撕毀,他哭喪著臉,晚上又要罰抄十遍《董存瑞》。

梅雨一過,我們就放假了。老街被火辣辣的太陽炙烤,誰都不愿在白天露頭。小伙伴選擇了廣闊自由的郊外,我們整天在田埂邊、池塘里、土丘上晃悠。我膽小,不敢像東東那樣,吊運河里的拖船,開出去幾公里、十幾公里,再吊反向貨船回來。但是我會爬樹,像貍貓一樣靈敏,高高的樸樹頂,是我思考問題的地方。樸樹隨風(fēng)搖擺,半個城市在我眼底,似乎一切都在掌控中。一天傍晚,我想事情過了頭,遲遲沒有下樹,東東他們早就去池塘洗澡,等我發(fā)現(xiàn)自己已落單時,太陽正形成一個大紅球。不知道是不是長時間盯著紅球看的原因,我眼前突然出現(xiàn)奇異景象。在紅紅背景下,出現(xiàn)稀奇古怪的井:有古老的、現(xiàn)代的,簡陋的、精致的;有單眼的、雙眼的、三眼的;有圓形的、方形的、多邊形的;有高的、低的、平的;等等。每一口井邊都站著一個藍(lán)衣人:有年輕的、中年的、老年的;有胖的、瘦的、高的、矮的;有男的、女的;有穿長袍的、穿短衫的;有白發(fā)的,有黑發(fā)的,有白胡須的,有沒胡須的;等等。就在他們幾乎同時躍入各自的井中時,我聽得見自己腦子里“叮”地一聲,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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