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登彥
□劉廣榮
齊作夫與曾祖齊白石的故事
□許登彥
國畫大師齊白石一生曾先后娶過兩位夫人,后世家族人丁興旺,迄今為止已繁衍至第六代,多達二百六十多人,多數(shù)聚居于京湘兩地。白石老人的兩位夫人,一位居住在齊白石家鄉(xiāng)湖南省湘潭白石坡,另一位居住在白石老人晚年生活的北京西城區(qū)跨車胡同五號,兩位夫人各育養(yǎng)子女六個。白石老人的后人在秉承了他的國畫遺風之后,又分為“南派”和“北派”。白石老人仙逝后,他的“南派”和“北派”嫡親子孫,分別在京湘兩地,虔誠地堅守著一代國畫宗師的衣缽。他的“南派”曾孫齊作夫,如今生活在遙遠而神秘的新疆軍墾新城石河子市。本文講述的就是齊白石老人與曾孫齊作夫之間一段鮮為人知的故事。
2月初的一天,由朋友李密引見,我們來到齊作夫的家。這是一套再普通不過的兩室一廳居室,光線明亮,室內(nèi)擺設(shè)整潔,如果不是房間里掛滿了栩栩如生的國畫和滿室飄溢的墨香,你也許很難將這位瘦弱老者與高雅的國畫藝術(shù)聯(lián)系到一起,更不會想到眼前這位貌不驚人的老者就是我國飲譽海內(nèi)外畫壇泰斗齊白石的后人。面對我們,齊作夫打開記憶之門,說起曾祖父白石老人的往事,仍清晰如昨。
齊作夫,藝名齊亮夫,生于1935年農(nóng)歷六月十七,系白石老人“南派”長孫齊次生的第三子。齊作夫自幼生長在家鄉(xiāng)湘潭白石坡農(nóng)村,念過私塾和初中。1953年的冬天,十八歲的齊作夫跟隨二叔齊金平千里迢迢從湖南湘潭來到北京,走進西城區(qū)跨車胡同五號的一座略顯破舊的小四合院,在一位老看門人的引領(lǐng)下,來到了一間坐北朝南的正房,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到一位銀髯拂胸、童顏鶴發(fā)的老者面前。年逾九十三歲的白石老人身著蝦青色大袍,頭頂上包著一塊黑方巾,正斜倚在豹皮靠背的沙發(fā)上小憩。他目光深邃,似在凝神觀察;歙口囁嚅,似欲吮毫下筆;右手食指與拇指捏合,狀如持筆。齊金平忙快步上前,向白石老人問好。白石老人擺了擺右手算是還禮了。隨后他又用左手慢慢地輕拂著胸前的一把銀髯盯著齊作夫,操著濃濃的湖南口音問道:“你是誰家的后生?”問清之后,白石老人突然把手伸向前急急地問:“咱們老屋前后種的好些梨樹、桃樹都還在不在呀?”“在!都在!現(xiàn)在都長得好好的!”白石老人聽了,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慈祥的笑容。齊作夫心里清楚,那些梨樹、桃樹都是曾祖父當年親手種植的,雖然那些樹現(xiàn)在已跟白石老人家一樣老了,但枝葉依舊茂盛蔥蘢,每年碩果累累,壓彎了枝頭。
齊作夫雖然在北京生活了短暫的四個年頭,但他陪伴白石老人走過了人生最后的一段美好歲月,并深得白石老人寵愛,學得國畫絕技和做人的道理。大有造詣,再起個藝名叫亮夫吧!”
齊作夫正在創(chuàng)作
齊作夫說:“我一生有兩件憾事,一是把曾祖父給我畫的蝦賣了錢;二是失去了同周總理見面的機會?!?/p>
齊作夫說,白石老人的畫技功力深厚,重
第一次見到曾祖父畫蝦,是在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后。齊作夫躡手躡腳地溜進曾祖父充滿墨香的畫室,看見老人正目光如炬、手持畫筆凝神屏氣專注作畫,老人勾畫的群蝦簡直畫活了,像在水中游弋一般栩栩如生,齊作夫一時看呆了。曾祖父白石老人看到齊作夫在觀畫,就問:“你在家學過畫沒有?”齊作夫如實回答:“家里窮,我沒有能力學畫。”白石老人又說:“那你想不想學畫?想學我就教你?!薄跋雽W。”一生沒有上過一天學完全靠自學成才的曾祖父撫摸著齊作夫的頭高興地說:“你應(yīng)該學畫畫,你有繪畫方面的悟性和靈性,我一眼能看出來呢!你就跟我學畫蝦吧,要想把這些蝦子畫活要下一番苦功夫的。”從那以后,曾祖父就開始手把手地教齊作夫畫蝦。每當曾祖開始作畫時,齊作夫就守在畫案邊幫助研墨、拉紙,借機用心揣摩領(lǐng)會。曾祖父往往邊作畫邊悉心向齊作夫講解要領(lǐng),如何用筆、用力和用墨。齊作夫每畫一幅畫,白石老人都要耐心講解,指出畫的不足之處。過了一段時間,聰穎好學的齊作夫很快就掌握了畫蝦的基本筆法和要領(lǐng),并揣摸出了點門道:畫一只蝦要用三十九或四十筆,畫一只螃蟹二十二筆。有一次,曾祖父白石老人對齊作夫說:“我看你將來在繪畫上一定金求畫者甚多。他一生恪守畫德,對自己所作的畫管理極嚴,不輕易出售或送人。老人每完成一幅畫,都鎖在柜子里秘不示人。出售或送人的畫,都由老人親自開柜取出,題款、落印。不但如此,他的畫,也從不輕易送給家人,生怕他的“不肖子孫”拿他的畫出去賣錢花。然而老人卻上了一次齊作夫精心設(shè)下的“圈套”。白石老人最愛吃包子,有一天早晨,老人還沒有用早餐,齊作夫就跑出去買了幾個上等餡料做的“人參包子”拿回來孝敬曾祖。白石老人高興得眉開眼笑,豎著大拇指夸獎道:“亮夫呀,你真有孝心,曾祖沒有白疼你?!背迷娓吲d,齊作夫央求道:“曾祖,您老給曾孫畫一幅蝦子吧!”“噢,原來你這是用包子在換我的畫呀!”白石老人雖然這么說,但還是當面給齊作夫畫了一幅小蝦。齊作夫謝過曾祖父之后,拿著畫出門就賣給了看門的老太監(jiān),換了三百塊錢。至今回憶起來,齊作夫心里仍愧疚不已,恨自己當時太不懂事。
記得一個春光明媚的下午,齊作夫和他的一個同齡族弟到北海公園的荷花池去摸蚌殼,直到天黑,他倆歡天喜地地回到家時,卻得知當天周總理來看望過白石老人,還拍了許多照片。齊作夫連連頓腳懊惱不已,回想起來一直很后悔,他失去了一生中唯一見到周總理的機會。
在白石老人家看門的老頭兒是清朝的老太監(jiān),據(jù)說曾侍候過慈禧太后。要說起看門的事,老太監(jiān)還是挺忠于職守的,但有一次卻觸怒了白石老人,差點丟了職。記得有一年春節(jié)前夕,湖南省委特派了三位同志專程來北京看望白石老人。他們敲開院門時,睡眼惺忪的老太監(jiān)態(tài)度冷漠,限來人交談不得超過二十分鐘。三位同志不但給白石老人帶來了湖南父老的美好祝愿,還捎來了白石老人最愛吃的家鄉(xiāng)特產(chǎn)生菇菌油和馬丁魚。有老鄉(xiāng)來,白石老人很高興,正和三位客人聊得起勁兒,老太監(jiān)卻進來板著臉催促:“十分鐘了?!边^了不大一會兒,又進來語氣生硬地說:“二十分鐘到了?!泵黠@是在趕客人,客人很難堪起身要告辭,白石老人攔住他們執(zhí)意挽留客人吃飯。事罷,白石老人大發(fā)脾氣,聲稱要向周總理告狀,讓總理下令撤掉那個老太監(jiān)的職?。ò资先松磉叺膸酌ぷ魅藛T都是由國務(wù)院有關(guān)部門直接選派的)。老太監(jiān)聞聽此事,就長跪在白石老人面前痛哭流涕,扇著自己的耳光,向白石老人請罪。白石老人上前把老太監(jiān)扶起來說:“你這是做啥子呀,快別折我的壽了,現(xiàn)如今是新社會,不興這個,我也不是太后、皇上?!崩咸O(jiān)沒被撤職,又留了下來,自此以后,他再也不敢怠慢客人了。
白石老人出身于窮苦布衣,年輕的時候替財主家放過牛,靠做木匠活養(yǎng)家糊口,還當過“煙客”。他用木頭呀、竹子什么的做一個長煙斗,煙嘴是活的,煙桿好幾米長,客人躺在樓上吸,齊白石在樓下點煙侍候,客人吸完煙,就賞他一兩個銅板。齊白石一生坎坷,親身經(jīng)歷過新舊社會的歷史動蕩和變遷。雖然他迫于生計流落北京,畫畫成了名,但他晚年生活節(jié)儉,在衣食方面從無奢求。他對自己的子孫要求也極為嚴格,教導他們要養(yǎng)成節(jié)儉的品德。白石老人的褲腰帶里總是藏著金錢和大串的鑰匙,全家人的吃、喝、穿等生計都“栓”在了他的腰上,家里大大小小的柜子都由白石老人親自掌管。
齊作夫與愛人胡愛國是1957年3月結(jié)婚的,當時,齊作夫年僅二十二歲,胡愛國才十七歲,還正在上高中。胡愛國專程從湖南老家來到北京,探望白石老人,老人見到曾孫媳婦,就親切地問:“家在哪里呀?”“竹沖。”一聽到“竹沖”兩個字,老人兩眼放出光來,高興地說:“竹沖可是個好地方呀!”原來,齊白石年輕時做木工曾到過竹沖,他知道竹沖的胡家屬于殷實富裕的名門望族,又是書香門第,曾經(jīng)常請齊白石做雕花家具。因此,白石老人連聲嘮叨說:“亮夫,你這個堂客找得好呀!”胡愛國在曾祖父家只住了幾天,返回老家時,曾祖畫了一幅蝦和一幅荷花,作為賀禮送給了胡愛國。只可惜,這兩幅畫在“文革”中都被造反派沒收了,此后沒了下落。
1957年5月,齊作夫和一批北京知青加入了支援大西北修筑蘭新鐵路的行列,從而結(jié)束了與曾祖父相處四年的難忘歲月。告別時,曾祖父曾無限傷感地說:“亮夫,時刻記住我的話,無論你走到哪兒,可別忘了畫畫??!”說完,老人潸然淚下。隨后,白石老人從書柜里取出他的五卷本《榮寶齋畫冊》和《齊白石畫譜》送給了齊作夫。從此以后,齊作夫無論走到哪里,一直都將這兩本畫冊帶在身邊,珍藏至今。
“文革”對于齊白石的子孫同樣是一場浩劫,齊氏家族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沖擊。為了生存,齊家人隱姓埋名從京湘兩地來到了祖國遙遠的大西北,扎下根來。1957年10月16日,齊白石老人在北京仙逝,享年九十七歲。噩耗傳來時,齊作夫正奮戰(zhàn)在蘭新鐵路的建筑工地上。從疏勒河到烏魯木齊,齊作夫和建筑工人們風餐露宿,以粗糧野菜果腹充饑,夜以繼日架橋鋪路。1960年8月,齊作夫被分配到烏魯木齊鐵路局西山電力段。一年后,他又被調(diào)到博樂鐵路農(nóng)場,從排長一直干到營長。1962年底,齊作夫隨父母來到石河子建安公司材料廠工作,這一干就是二十多個春秋,直到1985年退休。幾十年的風風雨雨,齊作夫都挺過來了。無論身在何處,齊作夫都時刻牢記曾祖父白石老人留下的遺訓:“不要忘了畫畫啊!”當時大西北的生活和工作環(huán)境都非常艱苦,齊作夫不管工作再苦再累,環(huán)境再惡再劣,只要一有空,就手捧曾祖父送的畫冊,心追手摹,悉心領(lǐng)會,四十多年來從未間斷過。
1985年退休后,人也清閑了,生活環(huán)境也好了,齊作夫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潑墨作畫上。從1998年起,齊作夫不僅畫蝦和螃蟹,還結(jié)合絲綢之路的特點,開始畫駱駝,后又專攻畫哈密瓜,他還獨創(chuàng)了一種畫哈密瓜的技法,除瓜紋路、蔓、葉、花是正面著筆,其余六道畫序都以畫紙背面畫就。齊作夫?qū)L畫藝術(shù)不斷探索,追求自然獨到,既尊重傳統(tǒng),又不拘泥于傳統(tǒng),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繪畫藝術(shù)風格。齊作夫的國畫花鳥蟲魚,筆意凝練,沉穩(wěn)古樸,蜂、蝶、蟬、螳螂等昆蟲無不妙趣天成,情態(tài)逼真。尤其是他畫的蝦,平淡中透著幾分天真,洋溢著濃郁的生活情趣。石河子詩人李密有詩贊曰:
江河湖海溪邊生,
群蝦逐水任歡騰。
祗因祖法傳真諦,
筆到須身自有神。
齊作夫遠在臺灣的一位表哥把他的畫介紹給臺灣和新加坡的朋友。令齊作夫意想不到的是,他的畫竟受到特別的歡迎,許多人都爭相購買。1988年秋,齊作夫在湖南長沙舉行了個人的畫展,他帶去的三十余幅畫,除了送人的幾幅外,其余的畫都被人高價購走。1997年12月,湖南湘潭的齊白石紀念館舉行建館四十周年慶典活動,齊作夫因故未能成行,便精心創(chuàng)作了一幅國畫“蝦”寄去,以示祝賀。此畫得到一些老藝術(shù)前輩的贊賞,謂之“頗具白石畫之遺風”,被齊白石紀念館永久收藏。
齊作夫創(chuàng)作了近萬幅國畫作品,除了被齊白石紀念館收藏和參加畫展,被臺灣、新加坡和內(nèi)地的愛畫者購走外,他的畫大都送了朋友。齊作夫雖是名人之后,但他繼承了先祖謙和仁厚、淡泊名利、不喜張揚的遺風。聽說齊白石后人在石河子,許多人都面露驚疑之色。其實,從石河子到烏魯木齊,齊家男女老少已有五十多人,幾乎都會畫畫,而且有好幾位是飲譽海內(nèi)外的知名畫家。
“生在瀟湘畔,身披大漠塵。瓜鮮饞欲滴,一看一銷魂”?!肮P落成天趣,群蝦意態(tài)真,蝦歡人亦樂,白石有傳人”。這是石河子詩人唐世政先生專為齊作夫作的兩首詩。齊作夫說:“我是個凡人,如果我不畫畫,我真不知道該如何生活?!比绻资先司湃掠兄?,也許會感到由衷的欣慰吧!
·名人軼事·
虛心的張大千
□劉廣榮
1934年,張大千送了一幅《綠柳鳴蟬圖》給收藏家徐鼐霖。有一次,齊白石到徐鼐林家作客,見此畫畫的是翠綠的柳樹上,一只很大的蟬伏在枝條上,頭向下,尾在上,正展翅欲飛。齊白石嘆了一聲,說:“大千此畫有謬誤!蟬在柳枝上,頭永遠是向上的,不可能向下。這幅畫上的蟬頭怎能向下呢?唉,可惜,太可惜啦!”不久,徐鼐霖把齊白石的話告訴張大千。張大千當徐的面不說什么,但他卻不太相信齊白石的說法。
五年后的夏天,張大千與人在四川青城寫生。吃過午飯,他聽到住處附近有蟬聲,一陣接著一陣。此時,他想起齊白石對《綠柳鳴蟬圖》的批評,便出外觀察蟬。只見幾棵大樹上密密匝匝滿是蟬,絕大多數(shù)蟬都是頭向上,只有幾只頭向下。張大千走了十幾步,看到一棵柳樹上的蟬全部頭向上,十分吃驚。這時候,他對齊白石的話才算心服口服了。
回到北平,張大千特地探訪齊白石,想對柳樹上的蟬為什么頭向上弄個明白。齊白石笑道:“蟬的頭大身小,所以在樹上絕大多數(shù)蟬是頭在上,身在下,這樣才穩(wěn)住重心,方可以站得牢。如果蟬在樹干上,或者在粗枝條上,比如槐樹、梨樹、棗樹之類枝條,蟬頭偶爾向下,也不足為奇。因為這些樹枝較粗,較硬,蟬即使頭向下,它還可以抓得牢。但是,柳樹就不同了,由于柳樹枝又細又軟。蟬依附在上面,如果頭在下身在上,那它就站不穩(wěn)了,非掉下來不可?!甭犃她R白石這番話,張大千聽了頻頻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