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鷹
10月30日凌晨5點,從北京飛來的法航AF0381次航班降落在了巴黎戴高樂機場。天還未亮,巴黎的空氣污染也讓人無法看到繁星,機場里人煙荒蕪,仿佛我們這一批乘客是這里唯一的生靈。搭上擺渡的軌道交通,下車后又穿過了一條條空寂的走廊,通過檢查并不是很嚴格的海關(guān)后,我終于在傳送帶前用盡全身力氣提到了我那兩個沉重的行李箱。而從巴黎來到格勒,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當(dāng)天機場并沒有火車直達。最后我決定了從里昂轉(zhuǎn)車,但這就意味著我又得將我那沉重的箱子搬下去又扛上來一遍,也是略有些糟心。打卡上車,找到座位,第一次坐雙層的火車,還是有些新奇的,座位的寬敞舒適,稍稍撫慰了我,讓我終于得到了片刻的喘息。打開MP3聽著歌,里面的女聲正在唱“不如遠走高飛,自己解圍,我無路可退”,我暫時放松下身體,毫無形象地癱在座位上,讓火車載著我一路呼嘯而過。車窗外掠過一座座小鎮(zhèn)或山村,它卻從未眷戀,依然不停歇地向前駛?cè)?,而我只身一人的法蘭西歲月,也便就此開始了。
格勒諾布爾,我們都親切地叫他格勒,一個感覺像是俄羅斯地名的稱呼。格勒這座城,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說大吧,連上周邊的城鎮(zhèn),整個群落的常住人口大約就在56萬左右,和我在祖國那個六線小城的家鄉(xiāng)人口差不多。說小吧,我每天去上學(xué)卻仍需花費45分鐘左右的時間在電車上,要知道,在我家,初中時每天騎自行車從城東穿到城西,也就半個小時左右。在路上,電車要兩次穿過伊澤爾河,讓我頗有一種“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的微妙感受,只不過這河的名字一換,倒是沒辦法再插進古詩里了。電車一路行駛,幾乎就能看清格勒的全貌,從這邊荒蕪人煙的郊區(qū),穿過熱熱鬧鬧的城中心,再去到那邊同樣冷清的大學(xué)城,每天,車上不同的人上上下下,路邊的景色卻都是一樣的。
格勒的市中心是一個叫做維克多·雨果廣場的地方,對,就是那個寫《巴黎圣母院》的雨果,但是對于這個命名我一直有些疑惑,雨果本人出生于貝桑松,長期生活在巴黎,格勒來湊什么熱鬧,自己作為文學(xué)大師司湯達的故鄉(xiāng),市中心竟然不是司湯達廣場。不過倒也湊巧,司湯達的《紅與黑》偏偏是一個發(fā)生在貝桑松和巴黎的故事,而據(jù)說司湯達本人對他的故鄉(xiāng)并沒有太深厚的感情。后來又去了些地方,發(fā)現(xiàn)幾乎每個城市都有一個地方叫雨果后,我就釋懷了,雨果畢竟人稱“法國的莎士比亞”,看來法國人是打心里熱愛這位大文豪,估計就和中國幾乎每個城市都有一條中山路的性質(zhì)差不多吧。當(dāng)然,司湯達也不用為沒能搶到CBD冠名權(quán)而難過,因為這里畢竟還有很多學(xué)校是以他命名的,比如離雨果廣場五分鐘路程處那所看上去就很高大上的司湯達高級中學(xué)和我所就讀的那所司湯達語言大學(xué)。
雨果廣場其實并不大,不要說和天安門廣場這種廣場界的巨頭相比,根據(jù)我的目測,他可能都沒有我大學(xué)的那個正氣廣場大,最多和一食堂門口那塊空地齊平。不過呢,這個小廣場勝在精致悠閑的氛圍。廣場中間是一個很普通的噴泉,連音樂都沒有,就只是一股水在那里冒啊冒的,看著非常的傻,啊,不,非常的樸素。小噴泉的前面是一家餐廳,不過這里的餐廳都是集了咖啡店酒吧和飯館特質(zhì)于一身的神奇存在,而這個店面冬天從不開門,只有春天的陽光開始試圖喚醒這座城市后,它才跟隨著陽光的腳步,擺開桌椅招攬客人。每當(dāng)陽光燦爛的日子,就有很多人帶著墨鏡暴露在太陽下,坐在餐廳的小椅子上喝上一杯,或是隨便吃點什么,而健談的法國人,吃飯中間談話也是從不停歇。作為一個窮學(xué)生,吃這種餐館是一件很奢侈的事。但是還好,廣場四周很人性化的擺放了很多長凳,我有時的樂趣,就是挑個陽光正好的午后,坐在餐廳對面樹下的長凳上,聽聽歌,時而看看那些肥得飛不動的鴿子,時而看看這些正在帶著墨鏡吃飯的法國人。
以雨果廣場為中心,四周便是商店街,一條條毫無規(guī)律可循,錯行復(fù)雜的小巷里,可能就隱藏著某個所謂國際大牌的專賣店。當(dāng)打折季到來的時候,這里尤其熱鬧。不過說起熱鬧,應(yīng)該沒有比圣誕節(jié)更極致的了。進入圣誕周期時,廣場附近的商店都會掛上彩燈、花環(huán),在門口擺上一棵矮矮的,像是掛滿了雪花的銀白色杉樹,上面用大紅色的小球裝飾著。而廣場上那些已經(jīng)掉光了葉子的樹,則會被纏上那種小小的,發(fā)出銀色亮光的燈串,晚上亮起時,燈光一閃,一閃,就像滿天繁星都墜到了這樹梢上一樣。這段周期內(nèi),廣場上會搭起帳篷,舉辦圣誕集市。說來我對集市并不陌生,以前家里每逢過年和火把節(jié)時也會舉辦大型的集市。這里的集市并沒有什么不同,人潮擁擠,商品的重復(fù)率也高,無外乎一些特色食物,香料,裝飾品之類的,幾乎隔十家店就又是一次輪回,很多攤子的紡織品上還印著中國制造的標簽。不過也不是沒有意外發(fā)現(xiàn),角落的一個小攤子上,一個禿頭大叔在販賣自家制作的花草工藝品,我很欣喜地買了一些書簽和賀卡。賀卡的紙張其實很粗糙,還偶有夾雜著用來打紙漿的報紙碎片,能識別出零星的幾個字母。它的染色也并不鮮艷,但是很溫馨,淡淡的橘色,粉色,藍色,配上曬干的花草重新拼貼出的圖案,原始而虔誠的手工藝帶來的感動,就像家門口那盞路燈一樣,看見時總覺得心里是暖的。圣誕節(jié)時的廣場,還會有演出,可以在集市上買一份吃食后,到廣場中間的空地上邊吃邊看。圍繞著廣場,則會有圣誕游行,一些奇丑無比的娃娃和圣誕老人,伴隨著叮叮咚咚的鼓聲,沿著商店街招搖過市。不過啊,不管什么時候,商店街都是個不會冷清的地方。
而格勒的交通路線,就和它的商店街一樣錯綜復(fù)雜,密密麻麻的交織在一起。最主要的工具是公交車和電車,時而翻山,時而過河,緊密地貫穿了這座城的東南西北。其中我最喜歡的還是極具歐洲風(fēng)情的有軌電車。電車的單詞是tramway,按照它的法語發(fā)音,我們都管它叫“湯”,經(jīng)常發(fā)生在中國留學(xué)生間的一段對話是這樣的:
——你去哪?
——去雨果啊。
——哦,那你怎么走?
——我去坐“湯”。
是的,這段對話如果單獨看非常的奇怪,不過在這里,每個人都習(xí)以為常?!皽敝谖覀?,就像漲價前的地鐵之于北京人,單車之于荷蘭人一樣的地位。我對它的感情也很深刻,在這段幽暗孤倦的日子里,是它載著我奔向每一個星影搖墜的冬日清晨,又載著我返回每一個不動聲色的夏日黃昏。每天,聽著窗外電車“叮叮”的打鈴聲,就像一個老友路過樓下跟你打個招呼,“嘿,你好啊”,然后就轟轟地笑著走遠,不必回答,卻似是有一種無言的默契。在等電車的時候,我最愛干的一件事是看站臺上的廣告牌有沒有換新的。一次突然看見新?lián)Q了一塊Levis的廣告牌,上面印了一個亞洲人,穿著打扮顯得腿很短,身材比例跟六四分似的,走到跟前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個模特是余文樂。還有一次,有一塊廣告牌是一所工程師學(xué)校的招生廣告,上面印了兩頭穿西裝的驢和馬,配上一句標語“你也可以”,對此,我只能解讀為,上學(xué)前只是普通禽獸,就讀此校后,你也可以光榮晉升為衣冠禽獸。有時,法國人做廣告的思路對我來說也是奇葩得可以,不過這背后的文化差異,就深遠得去了。
我每天換乘電車的那一站,是一條平直大路的盡頭,過了這站,電車就要轉(zhuǎn)過彎去。然而這個彎轉(zhuǎn)的,到是有點柳暗花明的意味。我從A線的車站上車后,電車都穿梭在兩排騎樓中間,車窗望出去盡是些屋宇商鋪,換了B線轉(zhuǎn)過彎去后,路邊就開始有了花草樹木。格勒的花,讓她的春天顯得尤其長久。二月底雪化了后,仿佛一夕之間草地就全綠了,上面開始以鋪天蓋地之勢開滿了一種黃色小花,等到三月太陽再烈一點的時候,這些小黃花就長大了,長成了我無比熟悉的樣子——一朵朵毛茸茸的蒲公英。記得小時候流傳著這樣的說法,不要隨便吹蒲公英哦,它會飄過你的肩頭,飄到你的耳朵里,在耳朵里長出新的蒲公英。嚇得我至今不敢摘蒲公英來吹。三月還有另外一種我不知其名的花會盛開,這種花應(yīng)該是我見過的最悲傷的花了。它剛開放的時候,是一簇簇的,鮮艷的粉紅色,然而隨著時間流逝,它慢慢地慢慢地褪色,從鮮粉色褪成淡粉色,又從淡粉色褪至為白色,終至以一種無色的狀態(tài)凋零,一朵出生就注定鮮艷的花,不像木棉一樣以鮮紅似火的決絕凋謝,卻似美人遲暮一樣目睹著自己年華老去,又無能為力。然花草本無情,其實是看花的人看著這芳草,年年與恨相長吧。到了四月份,電車軌道沿途的高大的行道樹上也開出了花來,在樹梢上掛著,遠看就像是樹上長出了一支支粉紅色的冰淇淋甜筒一樣,頗為有趣。五月份,則是薔薇的季節(jié),法國人對薔薇總是別樣的偏愛,不過他們管這類的花都叫玫瑰。走在路上,幾乎每家每院都種了薔薇,大朵大朵的,淺碧深紅,笑語春風(fēng),以前人家說牡丹真絕色,花開動京城,在法國,這薔薇不遑多讓。六月份,則是之前一直低調(diào)的白玉蘭開始盛放了,我的窗前便有一顆玉蘭樹,從六月初始,花骨朵兒就前赴后繼的打開,晚上打開窗子,清幽的香味便飄進窗來,有時我坐在窗邊看星星,會在想,這些在微風(fēng)中點頭的玉蘭花是不是在和星星說話呢。從二月底到現(xiàn)在六月快結(jié)束,我仍然覺得自己停留在春天,因為花還沒謝,只要花還在開,我就覺得春天還沒完。
但是從地理意義上來說,現(xiàn)在確實是夏天了。悶熱的空氣,密集的雨水無一不在提醒著我。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地方比格勒更喜歡下太陽雨,即使是我們家那個同在山里的城市都沒有它下的密集。格勒的太陽雨下起來毫無預(yù)兆,走在路上,晴空萬里,突然就噼里啪啦一頓亂下,天上仍然是藍天白云,有時莫名其妙被淋個渾身濕透,氣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也沒個地方說理去。一次,我剛從洗衣店取了洗好的衣服出來,愉快的走在路上,還聽著歌,這討人厭的太陽雨招呼都不打劈頭蓋臉地就下下來了,正好mp3里正放到一個男人在唱“你在南方的艷陽里大雪紛飛”,我這還真是在南方的艷陽里大雨滂沱了。不過,太陽雨也不是一無是處,每次下過太陽雨之后,天邊都會掛起一條彩虹,這里的彩虹顏色淡淡的,出來的時間也不長,就像個害羞的小姑娘。我這一個月看的彩虹,恐怕比我之前20來年看到的都多。曾經(jīng)想過拿相機拍下來,不過看這彩虹那么害羞,興許并不愿上鏡頭,也就作罷了。
從十月底來到這里,轉(zhuǎn)眼也快8個月了,第一次這么無親無故的飄零異國,歡笑有時,淚水有時,但要說這占了多數(shù)的情感的名字,恐怕還是一個愁。曾經(jīng)年少時,為賦新詞強說愁,其實生活幸福和樂,這離人心上秋的滋味,真是沒有體味過。哪怕后來離了家鄉(xiāng)到外地去求學(xué),每隔個四五個月,就能回家長住一段時間。而非如今這般,當(dāng)真是跨越了千山萬水,路途山高水長,連打飛的都還有種種限制。每天一個人走過伊澤爾河,看著眼前湍急洶涌的江水,再抬頭看看遠處白雪皚皚的阿爾卑斯山,終于切身體會到了“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是何等的壯闊又寂寥。法國人的小王子說他憂愁的時候就去看日落,但這份愁苦壓在心里,我連落日都不敢看,日頭落在天邊,天且有涯,我看得到盡頭卻看不見我的家。有時我甚至想,若是我能喝酒是不是要好一些,日復(fù)一日半醉半醒的,日子也就好熬一點。
而現(xiàn)在,快要對這個地方說再見了。盡管日子有時過得不盡人意,但不舍還是主角。因為我清楚,這個地方,離開了,就回不來了。正如我度過了大學(xué)四年的南昌,不管對它的情感是歡喜是嫌棄,曾經(jīng)想過多少次要逃離,走了,就回不去了。當(dāng)時為了來這里,我都沒有時間好好和她告別,而慶幸的是,這一次,在這里,我終究來得及說一聲:“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