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欣
從“三角關(guān)系”到《十三角關(guān)系》
9月25日至27日,賴聲川喜劇《十三角關(guān)系》將在北京保利劇院上演。靈感源于20世紀末臺灣的一樁桃色丑聞事件,加上達里奧·福式的荒謬,伍迪·艾倫式的機智,以及賴聲川天馬行空的想象力,喜劇《十三角關(guān)系》應(yīng)運而生。
實際上,早在1999年,《十三角關(guān)系》在臺北首演,笑聲曾像噴射的霰彈,命中人們心中諸多隱痛:黑金政治、內(nèi)幕交易、媒體墮落、全民偷窺癖、代際價值觀的斷裂……
1998年春節(jié),“臺灣省新聞處”處長黃義交、電臺名嘴周玉蔻、商界女強人何麗玲吸引了全臺灣的目光。何麗玲和周玉蔻是好朋友,周玉蔻和黃義交是男女朋友。有一天何跟周說:我跟你男朋友好了。周不相信。當晚,何請周躲進自家壁櫥。黃果然出現(xiàn)在何宅,二人溫柔繾綣,關(guān)鍵時刻,周從壁櫥里跳出來……混戰(zhàn)開始。
翌年春天,《十三角關(guān)系》在臺北新舞臺首演。以往表演工作坊的戲大多是“集體即興創(chuàng)作”,《十三角關(guān)系》卻是賴聲川的劇本在先。劇本尚未落墨,整件事情已經(jīng)被人“從一千個角度討論過”。諷刺很容易,把黃義交”改成“黃一蛟”在舞臺上直接活報,第一沒人管,第二票房一定好。但賴聲川覺得“諷刺已經(jīng)夠了”,當事人已經(jīng)不知道怎么面對自己的生活。
賴聲川決定。轉(zhuǎn)而向這起吸引了全島目光的桃色新聞“致敬”——講一個比人生還要荒謬的故事。意大利劇作家哥爾多尼《一仆二主》的喜劇模式被賴聲川做了幾何式的放大:丈夫、妻子、情婦,每個角色都至少在三四重身份中疲于奔命,一重一重的假面,荒唐之后還有更荒唐,荒唐到最高點卻是悲憫和憂傷。
兩位主人公都很忙。身為“立委”的丈夫沒時間認真聽別人說什么,身為“主播”的妻子沒時間想她的話有沒有人聽。他們化裝成修理工和鐘點工之后,在丈夫情婦的公寓里相遇,都沒有認出對方。卻竟然一見如故。然而假身份(清潔工/修理工)之間的心心相印,轉(zhuǎn)臉就變成真實身份(妻子和丈夫)下的大打出手。夫妻關(guān)系全面崩盤,爭相表態(tài):不要共同擁有的任何東西。惟一的女兒被推來搡去。
《十三角關(guān)系》其實是一個現(xiàn)代寓言故事,探討人對“愛”的能力。相對于這一輪的演出,賴聲川在原有劇本的基礎(chǔ)上,進行更為合理的藝術(shù)加工與角色還原。在原創(chuàng)作品中“阿公”一角,多年來并沒有出現(xiàn)在作品之中,而本輪演出賴聲川則再度將角色回歸本位,讓作品靈魂再度升華,比之上一版本劇情結(jié)構(gòu)合理,人物關(guān)系發(fā)展更為順暢。
賴聲川坦言,創(chuàng)作《十三角關(guān)系》想和觀眾分享的是戀愛、婚姻、親子關(guān)系?!艾F(xiàn)在很多人盲目追求一些東西,把自己拉到一個荒謬的境地,以為那是快樂,到頭來才發(fā)現(xiàn),你想追求的快樂其實就在你身旁。”
賴氏風格的喜劇妙義
喜劇的妙義是什么?賴聲川從“兔八哥”、卓別林、普勞圖斯、莫里哀、貝克特、伍迪·艾倫、達里奧·福等人身上取經(jīng),發(fā)展出賴氏風格喜劇。
1954年,賴聲川出生于美國華盛頓,在12歲以前他都生活在美國。童年時代,陪伴他的是華納兄弟推出的一系列廣受歡迎的卡通片《樂一通》(Leoney Tunes),其中有個最出名的角色Bugs Bunny,也就是“兔八哥”。
賴聲川在臺北藝術(shù)大學任教期間,還給學生推薦過這個系列的卡通片?!捌渲杏袀€角色是一只跑得很快的烏,只會發(fā)出‘嗶嘩聲(嗶嗶鳥)。還有一只土狼(歪心狼)想捉這只鳥但永遠也捉不到。有一集說的是土狼在山上畫了一個假的山洞,就等這個鳥跑來撞上去,結(jié)果土狼在旁邊等著,鳥沖上去,就快要到那個假山洞了,竟然穿過了山洞,土狼就自己去試,結(jié)果當然是撞墻了”。在賴聲川看來,這樣的卡通片是“高檔的喜劇,已經(jīng)上升到哲學層面”。
除了卡通片,美國默片時代的喜劇大師卓別林也一度啟發(fā)了賴聲川對喜劇的認識。賴聲川視其為精神導師?!白縿e林教會我在無厘頭的喜劇中可以流露真情,可以探討世界上一些艱難的問題。他的心胸大,對人類、對生命有悲憫心。我覺得喜劇的目的不是就讓你輕松一下,而是可以透過笑,讓你認識一些新的事情,這是一顆有深度的心可以做出來的”。
在伯克利念博士期間,賴聲川開始系統(tǒng)地進行喜劇研究,從古希臘的阿里斯托芬,古羅馬的普勞圖斯開始,一路經(jīng)過中世紀,再到莎士比亞,莫里哀,意大利即興喜劇,而此過程中閱讀了大量喜劇作品與理論。博士二年級時,賴聲川將古羅馬喜劇作家普勞圖斯的《一罐黃金》搬上了舞臺。那是賴聲川第一次嘗試喜劇,還不太有把握,結(jié)果觀眾卻笑得整個劇場都在震。“我才知道我是可以做喜劇的,因為大家之前對我的印象,我不是一個可以講笑話的人”,賴聲川說。
到了畢業(yè)大戲,賴聲川選擇了愛爾蘭劇作家貝克特的荒誕寓言《等待戈多》?!兜却甓唷穼Υ箨懹^眾來說并不陌生,故事說的是兩個流浪漢在等一個名叫“戈多”的人,他們沒事找事,前言不搭后語地聊天,最后“戈多”也沒有來。
在賴聲川看來,荒謬正是喜劇最重要的元素,他忠于原著創(chuàng)作了一版《等待戈多》,卻發(fā)現(xiàn)劇場里的觀眾始終在笑。“我認為只有好笑,看完才會痛苦,如果不好笑。看完可能沒感覺”,賴聲川如此闡釋喜劇中“笑”的要義。
“中國人很有幽默感,但在喜劇上非常貧乏”
賴聲川自認“與喜劇緣分很深”,早年在表演工作坊創(chuàng)作相聲劇起家,名滿寶島。如今《十三角關(guān)系》在喜劇技巧上的圓熟,更是跟賴聲川此前在電視臺兩年“練劍”不無關(guān)系。
從1996年到1998年,賴聲川曾任600集電視情景喜劇《我們一家都是人》的創(chuàng)意總監(jiān)、編劇、導演?!段覀円患叶际侨恕肥恰敖裉煅萁裉臁?,劇本跟當天新聞緊密相關(guān),演員每天早晨10點開始排練,晚上8點正式表演,電視臺直播。
在賴聲川看來,《我們一家都是人》體現(xiàn)了“自由媒體最輝煌的一面”——他作為總導演就是最后的審查者,作品“胡搞、脫褲子、罵街都可以”,但它卻把銳利的諷刺變成真正的幽默。而這樣的硬功夫是從臺灣“媒體不自由”時代練起的。
1985年,表演工作坊的創(chuàng)團作品《那一夜,我們說相聲》上演之前,賴聲川接到同行嚴重警告:這樣的戲上演,劇團會“不見掉”。賴聲川沒有理會?!拔抑澜缦拊谀睦?,我也知道,我只邁出去一小步。”
“那一夜”開場是陽明山上的一場同學會。同學們的名字恰好和政經(jīng)界諸大佬音同字不同。故事的敘述者時而是重慶防空洞里躲警報的人,時而是直隸大地震里走出的提籠架鳥、??闯鰵浀募w绔子弟,時而是自稱徐志摩師兄的假學問家……看起來荒誕不經(jīng)、毫不相關(guān)的歷史細節(jié),用比蒙太奇還要自由的方式拼接在一起,種種滑稽的背后是文化失意者的苦悶。
“那一夜”開創(chuàng)了此后多年在“表坊”作品中若隱若現(xiàn)的“文風”——家與國、現(xiàn)世與歷史、滑稽和憂傷綿密地編織在一起。黃牛黨把演出票從新臺幣150元炒到2000元,仍然供不應(yīng)求。演出錄像的正版盒帶當年賣出100萬張,盜版不計其數(shù)。
對賴聲川來說,1999年的《十三角關(guān)系》把表演工作坊一以貫之的社會批評傳統(tǒng)推向近乎狂想的高點?!妒顷P(guān)系》之后,社會批評從“表坊”的作品中漸漸淡去,變成“自省”。
2006年,連戰(zhàn)“破冰之旅”之后一年,《暗戀桃花源》以中國國家話劇院和臺灣“表坊”聯(lián)合制作的方式,在大陸正式公演。此時距“暗戀”臺北首演已過去20年。幸好它的題材仍能撥動大陸觀眾的心弦。表演工作坊至今在大陸公演的近十部作品中,“暗戀”是惟一在所有巡演城市都能穩(wěn)賺不賠的劇目。
從此之后,北京央華成為“表坊”固定的合作伙伴?!氨矸弧币?guī)避了“外資不能經(jīng)營劇場”的限制,從1998年《紅色的天空》首演到如今《十三角關(guān)系》上演,雖無固定“據(jù)點”,卻能暢通無阻地把戲一部一部地帶進來。
不過,面對如今市場上許多打著“搞笑”旗幟的喜劇,賴聲川卻表露了擔憂?!跋矂〉哪康娜绻皇墙o人笑,就一點意思都沒有。不是搞笑就算喜劇,喜劇還要有總體的結(jié)構(gòu)和主題。中國人很有幽默感,但我一直覺得中國人在喜劇上非常貧乏”。
賴聲川認為,喜劇與幽默并非一回事,“幽默是點,而喜劇是線、是面、是體,喜劇是依賴于結(jié)構(gòu)的”。在他看來,“悲劇探討嚴肅問題,用的只是情感肌肉的一半,而用喜劇探討嚴肅問題,就把人類情感的肌肉全部用上了,使情感得到全面釋放,達到忘我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