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復興
詩的補課
□肖復興
我這里說的詩,指的是古典舊體詩。
想想,除小學在語文課本里學過“床前明月光”和“鋤禾日當午”幾首有限的古詩之外,第一次讀舊體詩的詩集,是讀初一的時候。我從同學那里借了一本《千家詩》,是那種清末民初的舊版書,發(fā)黃的薄薄馬蓮紙,豎行排印,每一頁的上端,都有一幅木刻古畫。它讓我對舊體詩著迷,我用一個寫作業(yè)的田格本,把這本《千家詩》從頭到尾抄了一遍。到現(xiàn)在還記得抄寫的第一首詩是:“古木陰中系短篷,杖藜扶我過橋東。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蹦菚r候,每天在一張小紙片上抄一首,帶到上學的路上背誦,車水馬龍的喧囂都不在了,只剩下詩句連成的想象和意境,成為了學生時代難忘的回憶和成長的背景。
第一次染指舊體詩的寫作,是在文化大革命后期。逍遙校園,插隊在即,同學又要風流云散,天各一方,前途未卜,心緒動蕩,大概是最適宜舊體詩書寫的客觀條件。愛好一點兒文學,自視幾分清高,所謂革命理想的膨脹,又有鋪天蓋地的毛澤東詩詞的影響,如此四點合一,大概是那時舊體詩書寫的主觀因素。由此詩情大發(fā),激揚文字,還要學古人那樣相互唱和,抒發(fā)高蹈的情懷,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我有辭鄉(xiāng)劍,玉鋒堪裁云。想想,十分好笑,又是那樣天真,書生意氣,貼著青春蹩腳的韻腳,留下稚氣未脫的詩行。
不過,那時對舊體詩的熱情,很快就隨著插隊和返城繁雜庸常而疲于奔命的日子散去。舊體詩,只是青春期圖謀快感的一時性起。重新拾起舊體詩,是退休前后的事情。特別是退休之后,為打發(fā)時間,對付老境,我選擇了學習舊體詩和學習繪畫這樣兩種方式,自娛自樂。老杜詩云:自吟詩送老,相對酒開顏。將其中的“酒”字,換成“畫”字,是我生活真實的寫照。詩與畫,是進入老境的兩根快樂而合手的手杖。
真的是無知者無畏,信手寫詩,和信筆涂鴉一樣,那樣自以為是。因?qū)W識淺陋,又無人指點,不知其中已是錯誤百出,千瘡百孔。2010年春天,我去美國小住半年,無所事事,從圖書館借來臺灣版的上下兩冊《讀杜心解》和一本《唐詩鑒賞詞典》,兩相對照,方知舊體詩里面的學問和規(guī)矩,遠比我想當然的豐富得多,講究得多。其中格律則是舊體詩尤其是格律詩至關(guān)重要的律令。重新看自己所寫的舊體詩,不禁汗顏,因為幾乎沒有一首是合格的。便重新逐一修改。修改的過程,是學習的過程;學習的過程,也是快樂的過程。
聶紺弩和邵燕祥先生都曾經(jīng)說過,舊體詩的寫作是一種游戲。這種游戲的快樂,首先便在于其嚴謹?shù)母衤伞8衤?,讓平仄和對仗有了音樂般的韻律,有了詞與詞、字和字之間細致入微、緊密非凡而奇特無比的關(guān)系,亦即布羅茨基所講的:“一個詞在上下文中特殊的重力?!倍@種韻律和關(guān)系,則為中國文字、中國文學乃至中國文化所獨有,有舊體詩自成一體的語言系統(tǒng)、美學系統(tǒng)和價值系統(tǒng)。這些系統(tǒng)不是正襟危坐的高頭講章,而是溫潤清澈、如水流動,貫通在舊體詩的格律與韻律之中,真的是一種中國獨有的奇妙而有著特殊重力的存在。
在這里,可以真切地觸摸到、并可以學習到,對于世事滄桑與人生況味,古人是如何體味、追尋、處理和表達的。由此觀照現(xiàn)今的社會和自己,那種流失的古典情懷以及它們的表達方式,常讓我在這些舊體詩里面生發(fā)感喟,甚至羞愧。當然,也讓我靠近它們庇蔭取暖,學習到許多,并得到快樂許多。
因為,面對現(xiàn)今紛繁變化的世界,我們需要這樣帶有古典情懷的詩性的營養(yǎng),起碼對于我,需要這樣詩性的釋懷。同樣,還因為,現(xiàn)今存在的一切,以及我們內(nèi)心所思悟和情感所需要的一切,在舊體詩中都可以找到詩性的對應(yīng),非常的奇特,而且,非常的準確,又非常的含蓄蘊藉和濃縮。
那天,看孫犁先生的女兒出版的一部新書中有一張照片,影印孫犁先生晚年書寫的一幅字,抄錄的是老杜晚年的幾句詩,其中一聯(lián)印象非常深刻:雕蟲蒙記憶,烹鯉問纏綿。后查詩集,是老杜去世前兩年所寫的一首百韻五排中的一聯(lián)。對于文字寫作的意義,和對于朋友的書信其實更是情誼的關(guān)切,同為暮年,經(jīng)歷了人生和世事的滄桑迭宕之后,孫犁先生和老杜的心境會如此相通,竟然一步跨越了一千多年的歷史長河,找到了自己心情最合適最干練的抒發(fā),不能不說是舊體詩的魅力,真的嘆為觀止。
因此,閱讀和寫作舊體詩,尋找這種韻律和關(guān)系,尋找這種古今心思與表達與抒發(fā)之間的奧妙與微妙,則大有曲徑通幽之樂趣。其樂趣,在于游戲精神和古典情懷并存,相得益彰。而且,它特別適合獨自一人的思索、品味和探尋,可以不必打擾任何人,將自己的心情和感情、一瞬即飛的回憶、擦肩而過的思緒,在中國獨有的方塊字,而且是有限的方塊字之間,其實也是在無限的想象天地之間,逐漸顯影,逐漸搖曳,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在這有限和無限之間,在節(jié)制和限制之中,有著眾里尋他千百度、有著咫尺應(yīng)須論萬里的魅力和誘惑,尤其適合需要遠避塵囂的老年人的清靜之心。我稱之為我自己的智慧體操,是我常常操習的八段錦。
正如布羅茨基所說:“除了少數(shù)例外,近代幾乎所有有些名氣的作家都交過詩歌的學費?!蔽覜]有多少名氣,卻一樣也是在交詩歌的學費,在為自己補課。中國古典的詩歌尤其是格律詩,其絕妙可以說全世界絕無僅有,更值得為它交學費。我只是覺得自己交的時間晚了些。
我只學寫格律詩。這樣做,是想集中一點學習,可以畢其功于一役。說是律詩,當然,也只是打油而已,因為距離嚴格的律詩有很大的差距。對于律詩的學習,我采取的是寬韻嚴律的原則,對于“魚”、“虞”;“佳”、“麻”;“真”、“文”之類嚴格的區(qū)分,不會在意,就像王力先生在《詩詞格律》中所講的:“今天如果我們也寫律詩,就不必拘泥古人的詩韻……只要朗誦起來諧和,都是可以的?!钡珜τ谄截频囊?,則盡可能地遵守。如此做,為的是讓格律詩更像格律詩一點,也是為了讓自己在其中找到的樂兒更多一些。盡管努力,也是按下葫蘆起了瓢,錯誤如落葉時時飄落在自己的頭頂而全然不知。
我信奉已故老作家蕭軍所說:“只有舊體詩,才是為自己寫的”,“才和自己有著血肉關(guān)聯(lián)”。前輩學者錢穆先生,在論述舊體詩時也曾經(jīng)說過這樣類似的話:“中國古人曾說‘詩言志’,此是說詩是講我們心里的東西的?!痹谶@里,對于“詩言志”的“志”,錢穆先生做了最好的解釋,而不囿于傳統(tǒng)和現(xiàn)時慣用的那種宏大的指向,強調(diào)的是“心里的東西”,亦即蕭軍先生所說的“和自己有著血肉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這個“心里的”和“血肉關(guān)聯(lián)的”,我想,大約是舊體詩區(qū)別于新詩乃至文學其他品種最特殊的地方,也是最迷人的地方。所以,錢穆先生又說:“正因文學是人生最親切的東西,而中國文學又是最真實的人生寫照,所以學詩就成為學做人的一條徑直大道了?!边@是學習舊體詩的更高境界了。這樣的境界,值得為它多交學費,好好地補課。
選自“新浪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