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俊峰
老街
□沈俊峰
這個小鎮(zhèn),讓我難以忘懷的,還是它的老街。那條老街,并排也就能走五六個人吧,不寬,路面由大大小小的鵝卵石鋪砌;兩旁的木板房一間挨著一間,鱗次櫛比;老街上有茶水房、鐵匠鋪、裁縫店、米行、傘坊、小學校、茶廠……走在這個街道上,古風撲面,清幽簡樸,步步皆景。這樣的場景,后來只能在影視劇中可以看到了,是那種從遙遠時代走過來的濕漉漉的街道,時常霧氣彌漫,給人以夢幻的感覺。
那時,我家離小鎮(zhèn)不遠。通常,我從老街的這頭走到那頭,能看到茶水房碩大的鐵鍋里冒著騰騰熱氣,燒水師傅腰里系著皮圍裙,安靜地往水瓶里灌水。師傅那一張黃臉隱藏在水霧之中,若隱若現(xiàn)。那些竹編外殼的水瓶密密麻麻地站在寬廣的鍋臺上,等待著主人領(lǐng)著回家。當時就想,小鎮(zhèn)人真是奢華,自己不能燒開水嗎?傘坊門前,有許多黃、紅、紫、黑的油布傘、油紙傘,靜靜地撐開,放在地上曬太陽,空氣中彌漫著好聞的桐油味。還有打鐵鋪、茶廠……這一切的場景,對我都是那么有吸引力。
上世紀80年代,我曾經(jīng)陪同一位省城來的著名詩人逛老街。詩人微胖,戴著眼鏡,風趣幽默,不拘小節(jié)。街道上非常清靜。詩人開玩笑說:咱們?nèi)羰菗Q上一件絲綢大褂,背上一把盒子槍,就這樣晃蕩晃蕩地走,別人肯定以為當年的還鄉(xiāng)團回來了。說得眾人笑,詩人也哈哈大笑。這個玩笑并不突兀,當年這里是革命老區(qū),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的“諸佛庵民團兵變”震驚大江南北,這片土地上有廝殺、有對決,充滿過腥風血雨……
小鎮(zhèn)周圍有五家軍工廠,另一家配套醫(yī)院就坐落于小鎮(zhèn)一頭。來了這么多天南海北的人,小鎮(zhèn)熱鬧了,山里熱鬧了。工廠都建在大山溝里,“靠山、分散、隱蔽”,離鎮(zhèn)挺遠。人們休息日買點東西,或閑來無事,都會去小鎮(zhèn)逛逛。小鎮(zhèn)成了方圓幾十里的經(jīng)濟中心和人們精神上的樂園。小鎮(zhèn)本來就小,突然聚集了那么多來自五湖四海的人,更加促狹。很快,在離老街不遠的地方,人們開辟了一條新街。老街和新街就像兩條不相交的鐵軌,各呈風采。新街寬闊,柏油路面,路旁栽了筆直的水杉,鎮(zhèn)上所有的商店和管事的機構(gòu)幾乎都搬到了新街。甚至在新街的一頭,還正兒八經(jīng)修建起了汽車站。小站每天往省城和地區(qū)各發(fā)一班長途汽車。那是小鎮(zhèn)和外界惟一的呼吸通道。
新街熱鬧起來,人來人往,熙熙攘攘。老街突然之間就冷清了。但是我卻仍然對老街情有獨鐘,一往情深。通常,我先逛新街,買了本子、鉛筆等該買的東西,然后轉(zhuǎn)向老街。從老街的那一端慢慢地走向這一端。老街似乎充滿了神秘,總會有一些讓人好奇的東西出現(xiàn),給人以驚喜。
我喜歡老街,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幾乎家家戶戶的門框上方都掛著“光榮烈屬”或“光榮軍屬”的牌匾。當年,蘇維埃革命時期,小鎮(zhèn)上那一扇扇木板門的里面,住著一個怎樣的人家?有著一個怎樣的人生故事?過去和現(xiàn)在又有著怎樣的聯(lián)系和境遇?
從老街出來,在我回家的馬路邊上,有一座土山,不高不陡,爬到山頂即能俯瞰小鎮(zhèn)。那時,山頭上還能看到一個坍塌的碉堡,碉堡的墻上殘存著密密麻麻的彈孔,在泥土里還能挖出生銹的彈殼。這是戰(zhàn)爭年代的遺留物。男孩子都喜歡去那里轉(zhuǎn)悠,我當然也不例外。后來,那座山被農(nóng)民改造成了層層梯田,田里栽上了茶樹,成了四季翠綠的茶山。大雪漫天時,我在那個茶山里逮過野兔。再后來,茶樹依然在,只是山頂上被人建了一座烈士紀念塔,塔上鐫刻著八個大字:革命烈士永垂不朽。那個塔,成了小鎮(zhèn)的標志物,我天天早晨跑步經(jīng)過它,都會多看幾眼。
上個世紀90年代初,軍工廠搬遷進城,我家住的房子以及房后一大片水田,被改建成了一個小廣場:淠西廣場。這是為了紀念皖西革命根據(jù)地創(chuàng)始人之一劉淠西。我參加工作不久后,曾經(jīng)拜訪過革命烈士劉淠西的家人——劉淠西之子,一個瘦削的鄉(xiāng)村小老頭。在此之前,我在革命烈士紀念館曾經(jīng)看過劉淠西的照片,一身學生裝,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英俊威武,劍氣逼人。
如今,再回到山里時,我只能朝著我過去的住址憑吊一番。老街已經(jīng)變得慘不忍睹了。老街的木房中,夾雜著眾多的水泥小樓……老街于我,已經(jīng)是一個夢,一個悠長的夢,真實又虛幻,美好又缺憾。
那些古老之物,穿過歷史,一路風塵,能與我們相見,實是上蒼的垂愛,毀壞了,就再也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選自“中國作家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