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長文
王小二的婚姻
◎尚長文
尚長文,1964年生人,現(xiàn)供職于勝利油田勝大集團總公司。國家二級作家。先后出版文學專著4部。累計發(fā)表作品200萬字。有多篇作品被《作品與爭鳴》《中華文學選刊》《短篇小說選刊》《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作家文摘報等選刊和選本轉(zhuǎn)載收錄。
西王坡一帶的鄉(xiāng)風自古比較開放。
五服之內(nèi),還能講個老少尊卑。偶爾里,即便傳出個老公公扒灰的事兒,也沒什么人在意。出了五服,中意的男女便免不了紅杏出墻。出了,也就出了。有時,他搞了他的人,他也會去偷他的人。相互偷。偷完,再見面,表面上似乎還親熱得不行。
趕集,是發(fā)生這類故事最好的地方。
這一帶是三八集,最后一個年集是臘月二十八。
鄉(xiāng)下的集,是年的姊妹。
趕集便是鄉(xiāng)下人流動的節(jié)日。
到了趕集的這一天,十里八鄉(xiāng)的人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有事兒沒事兒的,大家都往集市上涌。或買,或賣,或以物易物。再回家時,手里的東西就都變了。或換回一窩雞仔,或抱回一只毛茸茸的小狗,或挑回兩頭黑黝黝的小豬崽子,亦或拎回一刀肉、一壺酒、一罐油、幾斤鹽巴。
更多的人,則是去到集市上看熱鬧、撞好事兒。
王小二的愛情,就發(fā)生在集市上。
王小二的家住在離西王坡十幾里遠的屈家樓村。
這個人上過幾天學,會唱一些小曲兒。西王坡一帶的人,會唱小曲的可不在少數(shù),但能整本兒整折唱的,就很少了。在鄉(xiāng)下,王小二這樣的,就算是有文化的人了。
這個人還能算日子,看相,破夢,也懂一點風水。
過年了,屈家樓各家各戶的對聯(lián)便都由王小二來寫。屈家樓村三十來戶人家,每年寫春聯(lián)卻是個大活兒。除了正門上的春聯(lián),偏房的小屋得貼上福字,廚房的墻上得寫上“勤儉持家”的橫幅,燈臺的旁邊也得用紅紙寫上“注意防火”或者“節(jié)約用油”等歪歪扭扭的條子。甚至連豬圈里也都要寫上一些諸如“豬羊成群”、“六畜興旺”之類的話。鄉(xiāng)下人,并不真的看重這個,圖的就是個喜慶,只仿佛紅紙貼多了,年的氣氛就濃了。
每年,不等進臘月二十九,王小二就開始忙乎了,這也是王小二成就感最強烈的日子。
年三十兒如期來到。在北方,三十兒是個非常奇怪的日子。一般情形里,年根下總要下一場雪。潔白的厚厚的雪,是北方鄉(xiāng)村為年的到來鋪設的一張白地毯。白色的原野,白色的屋頂,結(jié)冰的屋檐,一切都讓人有一種區(qū)別于其它日子的感覺,一種全新的童話的感覺。
銀色的世界里,屈家樓村家家戶戶的墻上,貼著充滿喜慶的年畫,窗戶上貼著剪紙,門兩邊是紅色的春聯(lián),院外是一地紅紅的鞭炮碎屑,大人孩子換上了新衣裳。往往這時候,年便不再是抽象的了。年是長了腳的,從臘八后,便能聽見年的足音,便能感受到年的氣息。慢慢的,年來了。年的身體有兩種顏色,是紅色的,也是銀白色的。初五過了,年就開始離開了。正月十五,送年的日子,這個時候,鄉(xiāng)下的人已經(jīng)知道年走遠了。正月十五留給人的,是年的背影。
年,總是討人喜歡,又讓人留戀的啊。
王小二比常人更喜歡年。只有在年到來的時候,王小二才更讓人注意,也更讓人尊重。這種尊重只有王小二自己更能真實地感受到。年三十兒的夜晚,王小二陪著自己的老娘過年夜——王小二的父親過世了,屋里只他和老太太度日。過完年三十兒便是初一,初一的年夜便屬于王小二了。
這個晚上,吃完晚飯,王小二早早地便到村里的翠翠家。
翠翠是個年輕的寡婦,自己帶著兩個孩子過日子。每年的年三十兒,翠翠帶著自己的兩個孩子去到婆婆家吃團圓飯,吃完飯,翠翠自己回來,兩個孩子便留在婆婆家,到了初五,翠翠再去婆婆家把孩子接回來。孩子不在,翠翠那里變成了年輕人玩耍的好去處。初一的晚上,就有小伙子、大姑娘或者小兩口,有時,也有上了歲數(shù)的老爺們兒或老娘們兒,大家三三兩兩地去到翠翠那里,聽王小二給大伙兒唱曲兒。在屈家樓,很有那么幾年,去翠翠家聽王小二唱曲兒,有點像現(xiàn)在的春晚,只不過人數(shù)上少了點,七八個、八九個,有時也會去十一二個人。
翠翠自己在家很寂寞,見有人樂意來,便早早地準備下一個樹樁子。樹樁子,實際上是一個大樹根。樹根就放在門后一側(cè),點上火,幾個人圍著燃燒的樹根,邊取暖邊嘮嗑。嘮上一會兒嗑,便有人說,小二,唱一段么。王小二客套上兩句,便開始唱了起來。
王小二唱的曲兒,其實是對兒戲。他唱的是那種對兒戲,有情節(jié),有對話。從人物的對話看,不外乎男女插科打諢之類的“情感劇”。最后的拿手節(jié)目是一折《老公公扒灰》,這同樣是一段插科打諢的輕喜劇。唱這一段的時候,王小二總會停上那么一會兒,抽支煙,喝幾口水。水喝完了,還會理直氣壯地對著翠翠吆五喝六。
翠翠,你就知道坐那里傻聽,是不是聽得身子已經(jīng)癱了,站不起來了?
你瞎扯!
那好,你給我倒杯水,讓老漢潤潤嗓子。
多大個毛孩兒,這就“老漢”了?說話的工夫,盛了水的杯子便遞到了王小二手上。這邊剛遞過去,那邊就一巴掌打到了王小二的背上。王小二夸張地叫了一聲,嘴里說你手癢了也不能隨便打人啊。翠翠說,癢不癢的,反正俺沒請你去摳我手心。你不摳,我不癢。你一摳,我還真癢了。
翠翠這邊打著,沒提防,旁邊也有人跟著王小二學,便有巴掌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在草屋里。
到了后半夜,樹根快燃完了,王小二的曲兒就到了尾聲。
唱完,幾個人又坐上一會兒,隨便聊點什么,這才搓搓手做出離去的架勢,便有人適時地站起。哎,小二,你就別站起來,我們不用你送。是啊是啊,我們走了,你給翠翠再單獨地唱一出。幾個人臨走也沒忘起哄。翠翠說,用不著,我聽累了。王小二說,聽見沒有,翠翠自己都說了,用不著,走吧走吧。
吱呀一聲,翠翠家的門開了。開門的人打了個哆嗦,隨后,便抱著肚子捂著腰地邁過門檻,再之后,大家便陸續(xù)地走了出來。王小二是最后一個走出來的,趁著黑暗,王小二偷偷地捏了翠翠一把,做了一個留門的手勢,這才和大家一起離開。
夜卻分外地靜,雪光映照回家的路。村中的小道上,走著走著,幾個人便分開了。王小二繞了一個圈子,回到了翠翠那里。
門兒果然留著。你看你,膽兒真大。翠翠低聲埋怨道。不大能行么,要不人家說色膽包天呢!這是王小二的聲音。我一個寡婦家的,有個啥好么,你該去找一個大姑娘。大姑娘就好嗎?在床上,大姑娘要多笨就有多笨,你這是咋了,嘿,生氣了?為啥,這是為啥!
王小二驚訝地發(fā)現(xiàn),剛才還興奮地喘著粗氣的翠翠,這時竟冷得像個冰人兒似的。
年后,便是一段青黃不接的日子。這段日子大約要持續(xù)兩三個月,之后,樹綠了,草青了,地里的瓜果菜蔬便跟上了趟,鄉(xiāng)下人的眉頭開始舒展了。
趕集,重新成為莊稼人的一項生活內(nèi)容。
春夏交替的日子里,王小二在集上看見一個賣菜的少女。年齡看起來十八九歲不到二十的樣子。大奶,細腰,長腿??疵嫦啵氶L的眉毛下,長了一雙會說話的眼睛。那雙眼睛看起人來流連顧盼,攝人心魄。這分明是典型的桃花相么,便下意識地走了過去。
王老師,我認得你。女子先開的口。王小二愣住了。前幾年,我跟著爹去你家“求對子”呢!女子提醒道。
求對子,就是求王小二寫春聯(lián)。西王坡那里的人,喜歡把春聯(lián)稱為“對子”。
你爹,他叫啥?
女子笑了,你問那么多干啥,說了你也不記得——那時,你可能得不行了,手上的煙灰都有一寸多長。話沒說完,女子又捂著嘴哧哧地笑。王小二的臉便覺出有點發(fā)燒。一時里又不愿意轉(zhuǎn)身走掉,便蹲在那里和女子閑扯,漸漸地,王小二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子對自己的印象非常好。有戲!直覺告訴王小二,或許會發(fā)生一點什么故事。
告訴我你的名字好嗎?
女子調(diào)皮地眨了一下眼睛說,下一個集,你要是能在這里遇到我,我就告訴你。
那好吧,騙人是小狗兒。王小二說完,又不放心地問了一句,你真的會來嗎?
這一回該女子臉紅了。女子猶豫了一下,肯定地點了點頭。
不行,你得告訴我,你是哪個村兒的,這樣,萬一你不來,我可要去你們村兒里找你。王小二開始耍賴了。
女子的臉紅了。她看了一眼王小二,低聲說,西王坡的。
這個晚上,想起集市上的這個唇紅齒白的女子,王小二做了一個讓自己臉紅的夢。
十天,很快就到了,趕大集的那天,王小二的娘感冒發(fā)低燒,王小二便打消了去見那個女子的念頭。
心下里卻又不甘,便屋里屋外地轉(zhuǎn)個不停。咋了你這是?王小二的娘不禁納悶地問。娘,你不是病了么。嗨,鄉(xiāng)下人有那么嬌貴嗎,頭痛腦熱,常事兒。當娘的不以為然地說。娘,要不,我去集上買點小柴胡回來吧。
老人“嗯”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在集上,王小二和那個女子如期相遇。
你來晚了。女子望著他笑,眼里閃過一絲溫柔。
我娘病了。你說過,這次我來,你就告訴我名字。王小二沒有忘記女子上次的承諾。
真想知道?
王小二點點頭。
為啥?
——你知道的。
我叫娥子。
娥子?
不好聽?
好聽,好聽!
你娘病了?啥?。《鹱計舌恋貑?。
感冒,發(fā)一點低燒。
吃藥了嗎?娥子的口吻有點著急。
我一會兒去買點小柴胡。
娥子說,我和你一起去。
集上就有賣中藥材的。賣中藥材的,雖然都是鄉(xiāng)民,一般的頭痛腦熱,藥農(nóng)們卻都知道怎么治。年齡大一點的,有的甚至連《湯頭歌訣》都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背一些。
見王小二單買小柴胡,賣藥的那個人便打探著問情況,王小二就把娘的病情告訴了那人。那人說,這個小哥,是個大孝子呢,放心吧,你家老太太的病,喝點小柴胡就不礙事兒了。不過,你何不再買點陳皮,配上紅糖熬給你娘喝呢,那樣好得更快。放心,花不了幾個錢。
王小二聽從了藥農(nóng)的建議。
藥齊了,王小二對娥子說,你送送我。
娥子明白王小二話里的意思,便一個在前一個在后地跟著走。
出集市沒走多遠,便是一個小山坡。王小二伸出手,輕輕地拉了一下娥子,兩人便拐到了隱蔽處。也沒費什么周折,接著便是寬衣解帶。這差不多就等于水到渠成了。
娥子攔住了王小二的手。哥呀,你啥時候找人提親?
提親?
對呀。
娥子的話讓王小二覺得意外。自己的老婆怎么能是這種情形到手的呢。王小二站了起來,慢騰騰地走了。王小二覺得自己好倒霉啊,人家都是玩玩,都是順便地快活快活,怎么到了自己這里,就成了談婚論嫁呢?這么想,王小二的步子便走得快了,也走得踏實了。
背后是娥子傷心而絕望的哭腔。
這以后,王小二開始正經(jīng)地找起了媳婦,卻一直沒有成下個家。又過了幾年,王小二的娘死了,便搬到翠翠家姘居,日子卻始終過得疙疙瘩瘩的。
不是妹子不稀罕你,狗吃了良心你還想咋的。這是前些年的大初一夜里,王小二自己唱出來的詞兒。難不成這竟應驗在了自己的身上。王小二沒敢、也不愿往深里想。只是有一樣,王小二對趕集已經(jīng)變得毫無興趣了。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