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寶琴
在很久很久以后
◎付寶琴
蘇小沫,英語作業(yè)借我抄一下。
早讀課的時候,蘇小沫習慣性地轉(zhuǎn)過頭,看到的卻是空蕩蕩的座位。
蘇小沫以為,顧晨澤這個討厭鬼走了以后她會很開心的。
終于不用每天早讀的時候被他纏著抄英語了,終于不用在課間趴在桌子上閉目養(yǎng)神的時候被他無聊的笑話吵得煩躁了,終于不用在課間操完以后被他取笑自己沒有運動細胞了……
終于擺脫了,蘇小沫以為她會很開心的,可是她好像一點都開心不起來。上課的時候,總覺得顧晨澤還坐在后面,趴著睡覺或者躲在書堆下面看金庸和古龍的小說,時不時會噴出幾聲壓抑的笑。
“顧晨澤走了,感覺還真是不習慣哈?!碧K小沫故作鎮(zhèn)定地拿起英文課本,同桌董仙仙用手肘捅了捅蘇小沫的手肘,臉上帶著難以捉摸的笑意,把嘴巴湊到蘇小沫的耳邊小聲說道。
“他走了才好呢,吵死人了都不能安靜讀書?!碧K小沫沒有轉(zhuǎn)頭看董仙仙,眼睛依舊盯著課本說。
“蘇小沫,你怎么臉紅了呀?”董仙仙就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捂著嘴巴驚訝地看著蘇小沫。
“胡說什么呢?哪有臉紅???”蘇小沫趕緊否認,心里卻乒乒乓乓的像小鹿在亂撞。
蘇小沫,18歲,清遠中學高二學生,語文課代表。
體育是天敵,八百米總是不及格,做操總是肢體不協(xié)調(diào)。
最擅長的事情是在課間十分鐘趴在課桌上睡覺,最討厭的事情是趴著睡覺的時候總被顧晨澤用鉛筆戳醒。
第一次見顧晨澤,是高一開學前兩天的下午,夕陽很幽怨的一個傍晚。
那一天,蘇小沫父親的骨灰剛剛埋進土里,她的母親就跟著那個土大款走了,沒有一絲的留戀。蘇小沫倔強地站在巷子口,看著那輛尾巴有四個圈的黑色小轎車刮起一圈一圈的黃塵。
“那個女人是誰呀?一看就不是什么良家婦女?!碧K小沫轉(zhuǎn)過身,撞見穿著籃球服一手抱著籃球一手扶著山地車的顧晨澤。
她不喜歡這樣多管閑事的人,直接無視掉,從他身邊穿過,一直沿著巷子走到最里面的一個樓梯口。
蘇小沫家住在石子巷15號,也就是最后一個巷子口的三樓。兩個月前,撞見了從剛剛那輛黑色轎車上下來的母親;一個月前,父親撞見了跟她看到的一樣的場景,然后開始日日爭吵的日子;半個月前,父親喝醉酒以后把摩托車直接開進了清遠河里,當場死亡;一天前,她捧著父親的骨灰放進那個冰冷的洞里;幾個小時前,她的母親,終于還是跟著那個男人走了;現(xiàn)在,家里只有她和因為受了打擊臥病在床的奶奶。
“你有病啊,干嘛一直跟著我?”蘇小沫轉(zhuǎn)過頭怒斥。
“我家也在這里。”顧晨澤怯怯地指了指與十五號巷子口對面的十六號巷子口。
第二次見面,是在開學那天,蘇小沫早早起來給奶奶做好了早餐背著書包往學校的方向走去,二十分鐘的腳程,可以坐小面包車,但是蘇小沫開始要走路了,每一分錢她都要算計著花。
“嘿,蘇小沫。”蘇小沫走到胡同口,以為是幻覺,他們家剛搬來清遠鎮(zhèn)不到半年,在這里認識的人并不多。
“蘇小沫?!碧K小沫沒有回頭,繼續(xù)往前走,顧晨澤把自行車停在了她旁邊。
“你也是去清遠中學的吧?我載你,要不要?”
“不用?!?/p>
蘇小沫不喜歡這樣自作聰明又自來熟的人,徑直往前走,那是他們的第二次見面。
蘇小沫后來也沒有問為什么顧晨澤會知道她的名字,一直到顧晨澤轉(zhuǎn)學離開也沒有問,所以一直到顧晨澤轉(zhuǎn)學離開,她也不知道,那天,她倔強的臉龐和孤獨的背影,是他到這個城市以來記住的第一個背影,然后用兩罐汽水收買了鄰家的小男孩打聽了這個叫做蘇小沫的女孩。
第三次,新的班級和同學,十六七歲的年紀,大家都很容易就熟識了,尤其是像顧晨澤這樣總是人來熟的男孩。
自我介紹的時候,顧晨澤站在講臺上說:“大家好,我叫顧晨澤,顧是照顧的顧,晨是清晨的晨,澤呢,是與江爺爺同名的澤,我最擅長的事情就是轉(zhuǎn)學,當然這不是我自己能選擇的,是為了支持老爸老媽偉大的勘探事業(yè)。我希望這一次,能和大家一直同學到畢業(yè),然后一起考大學?!?/p>
一開始,顧晨澤因為一米七五的個子被安排在最后一排的位置,第一節(jié)班會課結(jié)束以后,他卻找到班主任以看不到黑板為由坐到了蘇小沫的后桌,而這一坐,就是兩年。
喂,蘇小沫,英語作業(yè)借我抄一下。
喂,蘇小沫,老師來了告訴我一聲。
喂,蘇小沫,下課就要活動,不能這樣像個老人一樣。
喂,蘇小沫,你剛剛做操的時候又肢體不協(xié)調(diào)了。
喂,蘇小沫,我抄了你的作業(yè),你家煤氣沒了告訴我一聲啊。
喂,蘇小沫,你教了我數(shù)學作業(yè),我載你一程吧?
喂,蘇小沫,你看你這么瘦,走出去別人會笑話,連我這個同學都覺得丟臉,把這個吃了吧,也算是為偉大祖國拉動內(nèi)需做點貢獻。
喂,蘇小沫……
喂,顧晨澤,你怎么這么吵?。?/p>
蘇小沫忍無可忍,終于爆發(fā)了。
這就是顧晨澤每天在蘇小沫面前扮演著的角色。走到哪里都有他的聲音,晨讀的時候、做操的時候、回家的時候……
蘇小沫總在想,顧晨澤每天晚自習都在做什么,總是到早自習課代表要收本子了才匆匆忙忙地找她的作業(yè)抄。
顧晨澤這樣的男孩,難以捉摸,算計著她家的煤氣什么時候沒了,早餐總是能一不小心就多買了吃不完。
顧晨澤這樣的男孩,真是奇了怪了,明明每天晚自修都喊著困,下課了卻總是磨磨蹭蹭的比她還晚到家。
在蘇小沫看來,顧晨澤就是個怪胎。
盡管董仙仙總是說顧晨澤打球的時候可帥了,尤其是投三分球的動作簡直是帥呆了,就是那種能夠把校服也穿出落落拓拓的樣子的男生。
喂,蘇小沫!
干嘛?
哎呀,你回過頭一下嘛。
什么事???
“當然是有事跟你說才會叫你啊,我很忙哎,沒事才不叫你。”顧晨澤當然沒有覺察出坐在前面的蘇小沫因為他的筆頭不停觸碰得背癢癢而變得難看的表情。
“到底什么事???”蘇小沫終于忍無可忍,轉(zhuǎn)過頭去,因為動作過大,周邊幾張桌子正在晨讀的同學都紛紛轉(zhuǎn)過頭來看她。
“你幫我補習吧?”顧晨澤臉上露出陽光的笑容。
“我沒空?!?/p>
“喂,我還沒有說完呢?!鳖櫝繚衫^續(xù)捅著她的背部,直到蘇小沫再一次轉(zhuǎn)回來。
顧晨澤,我真的要生氣啦,你還讓不讓我讀書?。?/p>
顧晨澤的臉皮真的很厚,不管蘇小沫怎么生氣,他總是能這樣朝著她做鬼臉,還能笑得那么天真。
“喏,這是我提出的方案,你考慮好了把選擇的答案寫在上面。”顧晨澤把寫好的紙條塞給蘇小沫。
事由:關于蘇小沫同學給顧晨澤同學補習課程的協(xié)議
甲方:顧晨澤
乙方:蘇小沫
內(nèi)容:乙方蘇小沫每周末給甲方顧晨澤補習英語、語文、數(shù)學、理科綜合等課程。報酬方面,甲方顧晨澤需要提供市場價格的家教費用給乙方蘇小沫,金額為20元每小時。另外,為了增進同學情誼的加深,甲方顧晨澤需要承擔乙方蘇小沫家的煤氣、扛米、修馬桶等工作。
協(xié)議簽訂:請?zhí)K小沫同學選擇協(xié)議方式:A、接受做甲方顧晨澤的家教;B、接收甲方顧晨澤做自己的學生。
蘇小沫看著顧晨澤歪歪扭扭雞爪一樣的字體,忍不住笑出聲音來,把紙條扔回后面。
你沒有反對,那我就當你是接受了哦,你說要選A還是B?我?guī)湍愎戳伺?,A吧,這樣你是老師。
后來,蘇小沫周末的時候沒有再去餐廳里端盤子,而是去做了顧晨澤的家教。顧晨澤在幫蘇小沫扛著米上樓的時候,順道就把蘇小沫家里壞了很久的燈修好了,然后他跟蘇小沫的奶奶撒嬌自己的英語成績很差,要找一個老師來教,可是外面的老師又不知道質(zhì)量怎么樣,經(jīng)過一番軟磨硬泡,蘇小沫的奶奶果斷地認為不管是從同學情誼還是從顧晨澤幫家里做過的事情,蘇小沫都應該去教一教顧晨澤。
“蘇小沫,如果我期中考成績有你這么好就好了,就不怕我爸媽來開家長會了?!闭n間操后,經(jīng)過紅榜區(qū),董仙仙對著紅榜上排在第二名的蘇小沫的名字艷羨地說。
“董仙仙,你頭上有只毛毛蟲?!鳖櫝繚傻穆曇粼谏砗髠鱽?。
“顧晨澤,你干嘛啊——”
董仙仙氣急敗壞地去追趕顧晨澤,這已經(jīng)不知道是顧晨澤第幾次捉弄她了,每次董仙仙在蘇小沫面前說著一些事情的時候,顧晨澤就像個搶鏡頭的演員,把董仙仙還未說完的話打斷。
“你沒頭腦?。磕氵@個大頭妹,不知道說家長會蘇小沫會很難過啊?”過了轉(zhuǎn)角口,顧晨澤嚴肅地告誡董仙仙,偷偷探出頭去,看到蘇小沫默默地朝著教室走來,兩人慌忙地分開。
家長會那天,蘇小沫一個人在操場上走著,她的位置上坐著的是董仙仙的媽媽。
在紅旗下的操場上坐下來,蘇小沫呆呆地看著不遠處有男生在打球。
“喂,蘇小沫,你是飄哦,一下子就沒了人影了?!鳖櫝繚梢宦沸∨埽拄?shù)卦谔K小沫的身邊坐下來。
蘇小沫瞄了一眼顧晨澤,就像個牛皮糖一樣,到哪里都離不了他的身影。
“哎呀,開心點啦?!鳖櫝繚砂咽直鄞钤谔K小沫的肩膀上。
蘇小沫被顧晨澤的動作嚇了一大跳,慌忙把手臂打下去。
“怕什么呀,我們是好兄弟耶,還是好鄰居。”顧晨澤攤了攤手臂,笑著說。
“你看,我也沒有人開家長會呀!”
“那不一樣。”
“沒什么不一樣的?!?/p>
“你不了解的?!?/p>
“也許我不能體會,但是我知道,讓你自己過得好,才是對自己最大的交代,其實沒有誰有剝奪誰幸福的權利,好好珍惜身邊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p>
蘇小沫一直記得那天在操場的時候顧晨澤對她說的這些話,那個沒正形的男孩,突然那么認真地對她說的那些話。
喂,蘇小沫,八百米有沒有把握?。?/p>
要你管?。?/p>
我是為你好耶,看你臉色這么蒼白,不要跑一半暈倒了啊,作為鄰居,我不想管你也不行呀。
喂,蘇小沫,堅持不住就不要硬撐啊。
顧晨澤這個烏鴉嘴,果然被他說中了,剛起跑,一圈都還沒有跑完,蘇小沫就覺得頭暈目眩。
然后只能感覺到一個聲音不停地在耳朵邊叫著她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顧晨澤的,敵得過五百只鴨子的顧晨澤的聲音一天到晚在她的耳邊嘰嘰喳喳,連暈倒以后都還擺脫不了,讓她產(chǎn)生錯覺。
喂,蘇小沫,醒醒??!
喂,蘇小沫,你這個呆頭!
喂,蘇小沫,明明叫你堅持不住就不要硬撐,你以為你真是阿飄啊,飄著飄著就能到終點了嗎?
喂,蘇小沫,你這個笨蛋,干嘛什么事情都自己硬撐著啊!
蘇小沫覺得眼前一個影子在晃動,有點像顧晨澤,卻看不清楚。
努力地想要睜開眼睛,卻怎么也睜不開,索性不管耳邊那個焦急的聲音,閉上眼睛好好睡一覺吧。
“喂,蘇小沫,紅糖水,喝了?!碧K小沫坐在座位上,顧晨澤用一次性紙杯端著一杯水走過來。
“干嘛要喝這個???”蘇小沫沒有抬頭,繼續(xù)算著她的數(shù)學題。
“喂,我說你這個人,真是奇了怪了,身體不是你的嗎?”顧晨澤把水塞到蘇小沫的手里。
“我是因為不想上課的時候看著你這么虛弱,看著我的眼睛不舒服才去叫小賣部的阿姨幫忙調(diào)的,好心當做驢肝肺?!?/p>
蘇小沫把紙杯放到嘴邊,剛剛好的溫度,很甜,很暖。
身體都沒有了的話,還怎么革命?。?/p>
看著蘇小沫喝了紅糖水以后,顧晨澤明明欣喜若狂,卻假裝生氣地說道。
謝謝!
蘇小沫在幫顧晨澤修改過的考卷上寫上,伸到后面,放在顧晨澤的桌子上。
陽春三月,適合踏青的季節(jié)。
班級組織去清明山踏青,浩浩蕩蕩的隊伍,顧晨澤走在最前面,父母都是勘探隊員的顧晨澤,用他的話說是有著優(yōu)良的遺傳基因。
蘇小沫走著走著就走到了隊伍的最后,看著他興高采烈的模樣,她卻抬不起興致。
“喂,蘇小沫,我就說了,你這樣再不運動怎么行?”不知什么時候,顧晨澤返回來站在蘇小沫的身邊。
要不要我拉你一把啊?
不要,我自己能走。
蘇小沫示威似的加快了速度,快速跟著大部隊的方向走去。
奇怪,怎么有你這么犟的姑娘呢,我媽說我犟了九頭牛都拉不回來,我看你是要十八頭牛才拉得動。
顧晨澤看著蘇小沫總是這樣不領情,感慨地跟上。
大家都在空草地上奔跑著,享受這難得的自然與陽光,董仙仙說要去采野花,一溜煙就沒了蹤影。
蘇小沫坐在草地上,看著山下成堆的房屋和看起來窄小的道路與河流,入了神。
蘇小沫,你還真是奇怪耶,總是能這樣不知不覺就從人群里消失。
那你還不是一樣。
我怎么會一樣,我可是熱愛集體的好孩子。
那你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呀?
我還不是怕你失蹤啊,失蹤了還要我去找。
幼稚。
說誰幼稚呢?被稱幼稚的顧晨澤開始抗議了。
當然是你啊,難道還是說我自己呀?蘇小沫看著遠方,無所謂地說道。
蘇小沫!
嗯?
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什么啊?
你的夢想是什么呀?
我不知道??即髮W算不算夢想?
應該算吧。
那你想考哪里的大學?。?/p>
不知道,應該是有海的地方吧。
為什么呀?
不知道,就是想。
那,你想知道我的夢想嗎?
是什么???
你問我嘛,你表現(xiàn)得很想知道我的夢想的樣子,這樣我說起來會比較有感覺。
幼稚。
那我不說了。顧晨澤從草地上坐起來。
如果哪一天,你想知道我的夢想的話,記得問我哦,那時候我再告訴你。顧晨澤笑著跑向遠處的人群,跟他們一起玩起游戲。
蘇小沫看著顧晨澤融在人群里那么雀躍的模樣,不禁臉上露出了笑意。
就像顧晨澤說的,他最擅長的事情就是轉(zhuǎn)學,所以在第一堂課他說的要與大家一起考大學的愿望,在得知他的父母因為勘探隊遷徙而要前往南方海濱城市的時候,又一次落空了。
早自習的時候,顧晨澤依舊用筆頭捅蘇小沫的后背。
可是這一次,沒有一大堆不著邊際的話語,而是遞過來一張紙條:蘇小沫,你會記得我嗎?在很久很久以后。
干嘛這么矯情啊,蘇小沫拿著紙條,轉(zhuǎn)過頭去取笑顧晨澤。
顧晨澤很安靜,這一點都不像他的個性,然后低下頭,在筆記本上涂鴉。
顧晨澤走的那天,剛好是月考,前一天晚上,在石子胡同十五號和十六號巷子口,蘇小沫對顧晨澤說:“明天考試,就不來送你了,提前祝你一路順風。”
考完試,屬于顧晨澤的座位空著,此后就一直空在了那里。
蘇小沫以為,顧晨澤走了以后她會很開心,終于可以安靜讀書了,可是卻發(fā)現(xiàn),心里總是空空的覺得別扭。
蘇小沫一直在想為什么,過了很久,她終于想明白了。
因為,她還欠一個問題沒有問顧晨澤,就是,他的夢想是什么。
因為,她還欠顧晨澤一個回答,就是,她會不會記得他,在很久很久以后。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