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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加悲歡
焦國標, 1963年10月生于河南開封,1996年獲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博士學位。曾先后在洛陽師院及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任過教,在《中國文化報》任過記者和編輯。1998年以來,在國內外共出版著作和譯著十多部,如《奉獻與義務的邊際》、《文化名流的報刊生涯》、《新聞之外的敏感》、《獨立的悲傷》、《回望農民》、《梁啟超妙語錄》等。
過去皇帝愛把自家的悲歡強加給他的臣民,一家辦喪事全國人都不得露笑臉,一家辦喜事全國人都不能不裝樂。最近讀《傅斯年印象》一書,突有一悟,中國的文化人也有類似過去皇家的霸道。
一九五〇年十二月二十日,臺灣大學校長傅斯年(字孟真)在臺北臺灣省議會席上突發(fā)腦溢血猝逝。好友蔣夢麟十天之后于《中央日報》發(fā)表紀念文章《憶孟真》,中有一副挽聯(lián):“學府痛師道;舉國惜大才。”文中還有一句話:“國難方殷,斯人云亡,焉得不使舉國嘆息!”
傅斯年何許人也?早在北大當學生時,傅斯年就因其舊學根底深厚,頗得章太炎、黃侃等大師的青睞,很有氣象。用胡適之的話說,那個時候,孟真在學校已經是個力量了。當時,北大哲學系的先生們講中國哲學史,講了兩年才講到商朝。一個新來的叫胡適之的教授,居然上來就把商朝以前的中國哲學史丟開,從西周晚期說起。學生們都說,這是思想造反,這樣的人怎配來講授!有的學生就去請傅斯年來聽聽課,看看是不是應該把這個造反教授趕走。他聽了幾天以后,告訴同學們說,這個人書讀得雖然不多,但他走的這一條路是對的,你們不能鬧。胡適之的中國哲學課就這樣得以講了下去。胡適很感激傅斯年的這段情義,說自己一個二十幾歲的歸國留學生,“在北京大學教書,面對著一幫思想成熟的學生,沒有引起風波,過了十幾年后才曉得是孟真暗地里做了我的保護人”。
一九一九年五四那天,傅斯年是北大集會時的主席,游行示威總領隊,率眾前往趙家樓曹汝霖住宅的打旗人。抗戰(zhàn)勝利后,傅斯年代胡適任北大校長,摧陷廓清,很有作為。胡適說“他能做第一流的學術研究,同時又最能辦事”。傅斯年另一件甚孚人望的事是一連趕下臺兩任國民政府的行政院院長(孔祥熙和宋子文)。
基于如此資歷,蔣夢麟說傅斯年是“大才”不為過,可是說他的死“舉國”痛惜就未必準確。一者,臺灣不能代表全國。臺灣《中央日報》雖然連發(fā)不少紀念文章,可當時的大陸沒有幾個人知道他去世。二者,即便在臺灣,又有多少人能像蔣夢麟那樣痛惜其死?用“舉省”已屬夸張,用“舉國”就更言過其實了。
這種把一己的悲痛硬說成全民的悲痛的悲痛表達法,似乎不是蔣夢麟的個人行為,而是所有能寫文章的中國文化人的積習。閉上眼睛想想,這種例子舉不勝舉。
不僅是悲痛,歡樂也如此。
這樣一種傳統(tǒng),往好里說,是代生民歌哭;往壞里說則是將個人的悲歡強加于國人。有時不僅是強加于國人,而且是強加于草木山水日月星辰。周恩來去世,有人就寫“江水沉凝,青山肅立,萬木俯首,星月不移”。強加于山水星月可以看作擬人,強加于國人可以看作
夸張,這在修辭上都是允許的??墒菑膹娂诱叩慕嵌瓤?,卻是值得考究一番的。山水星月無意志,強加也就強加了,而國人卻是有意志的。你應問一問他們是否與你同等悲歡,你應權衡一下你所懷念之人生前是否真的曾給舉國帶來相匹配的功德。如果貿然代國人歌哭,你不覺得這是強奸民意嗎?
因而我建議,今后中國文人再寫這種諛墓之文,最好用“你的死讓我個人痛斷肝腸”之類的句子,而不宜說“你的死,江河嗚咽,舉國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