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瓶兒
盛夏已過
■流瓶兒
1
你這肚子不會是雙胞胎吧,太大了。
才做過檢查,我這肚子完全符合標準,將來你也一樣。
我記得現在該有六個月了吧。
快七個月了,差幾天。
城郊的一座院落掩在葡萄架下,孕婦是加穎,她手拉著瘦瘦的皮膚有幾分黑的是于秀。
加穎肚子大了,整個人都有些變了。沒有化妝,一條極簡單的藍碎花孕婦裙。剛出車站時,于秀一眼沒有認出邵加穎。
這里落后,你不會嫌棄吧。加穎被肚子頂著而坐得筆直,兩手分放在肚子兩側的大腿上。
于秀坐在矮桌前的小凳上,從隨身的包里拿出梳子來梳頭發(fā)。一番熱鬧幾乎使她忘了自己的煩惱,加穎的這一問竟有幾分掃興。然而,她還是快樂的。
她們有七個月沒見了,加穎的婚禮于秀沒能參加。原本說好于秀是伴娘,她繼母卻忽然舊病復發(fā),她在醫(yī)院里陪了一周,之后是喪事。她不記得親生母親,十歲時繼母進了她家的門。十六歲時,繼母患病切除子宮,這以后的記憶逐漸變得陰暗起來。繼母慢慢地開始變了,身體一寸寸干癟下去,正值青春期的她一寸寸地豐滿起來。繼母會忽然抬起頭死死盯住她的胸部,尋出個理由就開始歇斯底里地罵,言辭不堪入耳。她生就是要勾引男人的,而她的爸爸,一定是在外被人勾引了。
一次于秀在被罵著,驚恐地望著繼母的那張臉呆了,活脫脫的是個男人。繼母看著她的罵被隔絕了般沒產生反應,也愣住,不由得向鏡子看過去,那一眼,她自己也怔住,繼而瘋了,操起手邊的搟面杖就照著于秀的胸部砸過去。于秀把繼母狠狠地向后推去,先撞到門框,然后摔倒在旁邊的沙發(fā)角上。繼母的手里還抓著她的一縷頭發(fā)。她父親剛好回來,狠狠地給了她一記耳光。她想跑出去,卻被父親一把推進她自己的小臥室。她把頭埋進被子里用力哭,覺得痛苦卻又茫然。只一會兒她就哭不出來了,人傷心都是有理由的,她覺得自己的這理由是怪異而虛弱的。天已全黑,屋里沒有開燈,黑暗里只有狹長蒼白的窗簾一掀一掀地隨風動著,窗子四方格的影子,像牢籠的柵欄。她說不清,想不明白,腦海里只有繼母那張扭曲變形了的男人般的臉。她起身趴在門上聽外面的動靜,聽到父親穿著拖鞋走動的聲音。
大二她開始住校,直到工作到此次失業(yè),她都沒再回過家。
2
入夜,于秀和加穎躺在床上,燈熄了。窗外的月光透過白色的紗簾,照亮床對面墻上畫,黑白的一對外國人相擁抱著,女人向后仰著頭完全陶醉般地閉著眼,男人則將頭埋在她的胸前。
你們還挺浪漫的嗎?于秀用胳膊肘兒搗了一下加穎。加穎也回搗她一下,去,說你自己吧,男朋友都談了十八個了吧。
哪有那么多,也就七八個。
那還不夠多……加穎想繼續(xù)說,終又忍住了,說道,這個范什么來著的,你們怎么沒成呢?
于秀慢慢地將身上的毛巾被整理了一下,半響才說,其實已經很沒意思了,他倒是什么都不說,我有感覺,我也不想讓他難堪,他一直都不回家,我住在他家里算什么,我自己搬出來了,他媽媽也什么都沒說,我給他打電話說,我搬走了,他說,好,以后有事可以打電話找他,之后就說了再見。那天之后再沒見過面也沒通過話,我自己都懷疑我跟他之間就是做了場夢。說完,于秀嘆了口氣,側身背向著加穎。
加穎輕輕地哦了一聲,倆人都不說話了。
于秀樓房住慣了,在這樣的平房底下,覺得自己與腳下的大地如此的接近,想起曾看過的電影《清涼寺的鐘聲》,幼年時的法師曾直直地躺在地上,問他為什么要這樣,他說,躺在地上安全,因為再也沒有地方可以掉下去。這個鏡頭與這句話她總記得。她從搬出家門之后其實心一直是懸空的,努力學習,有個穩(wěn)定工作,嫁個好人,其實這些無非是想找個安全。她的心是干癟的口袋,張著饑餓的口,可是唯有淚涔涔。她翻過身向著加穎想伸手抱下她,哪怕得到一刻的安慰也好,卻發(fā)現加穎已傳出沉重的睡息聲。其實又能怎樣呢,即便加穎是自己的親生姐妹,自己的路還是要自己去走。
屋外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那是與自己無關的,睜著的眼看到的只是自己破敗而混亂的世界??墒钱敵酰緛硎怯邢M薜舻?,只要她想。有一段時間似乎她可以嫁給任何一個人,追求她的人有不少。但是不一樣,她心里明白,不一樣。
記憶之門的拉開,仿佛色彩里的漸變,她一天一步輕飄飄地光彩起來。但也只能絢麗的一閃,然后又歸到黑暗里去。她交了男朋友,是同事的朋友,她瞞著加穎。戀愛不到一年便完了,她哭了足有半個月。她是當真的,溫順得像貓一般只想他能帶她回去,給她一個安穩(wěn)的家。這話她不便明說,而那個他卻是剛步入社會,即不能領會于秀的心思,同時也并無安穩(wěn)的想法。只有一次求于秀成全他男人的終極欲望時,才說了句,我早晚是要娶你的。只這一句話,于秀松開了緊抓著的褲腰,這一松便是另外一個世界了。以后的日子,她總是忍不住就流淚了,逼死了也不說出個理由。他不懂得她為何傷心,于是她就越發(fā)地要失望流淚。如此越來越糟,開始不斷地爭吵,卻又切入不到主題重點,終是為丁點雞毛蒜皮而結束。
其實真正的空白完全結束是不容易的,他們倆人的結束都還要歸功于身邊的追求者。于秀的眼淚讓另外一個男人捧起來,吻干了。新的愛情開始,舊的才甘心了。
3
早晨于秀跟著加穎去買牛奶,是最新鮮的。
從大院的后面,繞過一片楊樹林,穿過菜地荊棘柵欄間的小道,有一片不大的麥地,麥子已收割過了,收割得十分粗糙,像蹩腳的理發(fā)師修過的頭發(fā),亂的,成群的麻雀起起落落,十分歡快。
在同樣的一個大院里,饑餓的小牛犢被趕開,倆人捧著溫熱的黃牛的奶離開。早年讀書時,于秀記得有書上有用瓦藍形容天空,她站在亂蓬蓬的草叢里,覺得這個詞很好,真好。只是那天空再好,也是遙遠的,能做什么呢?
加穎的婆婆在院角的廚房照看煮飯的鍋,一邊一只手挑起竹門簾向于秀張望。加穎,地里給我拔幾根香菜過來,我燒湯。老太太揚起溫柔而歡快的聲音。
于秀坐在小飯桌旁,拿了根茅草逗弄一只黑白花貓。貓仰臥在地,伸長著兩只前爪與她爭奪茅草,飯桌上放著的手機是寂寞的。于秀期望它會忽然地開始唱響,但是她的希望中幾乎沒有什么人了。
加穎的婆婆拿到香菜,問加穎,這丫頭有對象沒有?加穎隔著竹簾看于秀,于秀的年齡這兩年似乎在倒長,不過人瘦些就是顯得小,她們初次見面時粗笨看起來像個老姑娘的于秀,此時如同一個大家出來的小女孩一般。加穎略猶豫了一下說,她沒有對象。嘿,加穎的婆婆喜不自禁地出了一聲。
加穎一把掀起門簾出來。她太明白老太太的心思了。二哥至今未婚,老太太做夢都在給他張羅著找對象。于秀這樣一個可人坐在這里,老太太自然是要惦記一下。然而加穎太了解于秀,于秀打掉過孩子,跟過幾個男人,這些她怎么能說出口。她們倆是朋友,但是朋友有很多種。
中午臨開飯,院外傳來巨大的發(fā)動機的嗡嗡聲響,然后由一個悠長的“嘁”聲結束,緊接著便聽到說話聲,院門吱地被推開了,進來了兩個男人。加穎的丈夫四峰一眼看到了于秀,先是一驚馬上笑起來,說,早知道我去接你了。加穎起身去給他們盛飯?zhí)硗肟?。四峰向于秀介紹另一個是二峰,四峰的二哥。哥倆長得很像,只是二峰瘦且白凈有幾分書生氣,不像是大的。二峰不多說話,坐下便開始專心吃飯。
于秀也專心地吃著飯。她將盤中的浸滿油的生菜放在自己碗里的白米飯上,慢慢撥弄著,撥開她記憶里曾有過的一段美好。另一個人。
他陪她逛街,一逛就是一整天,一直在身后替她拿著包。喝啤酒對著瓶子咕嘟咕嘟地大口灌,他抱著于秀的肩跟他的朋友們說,我有福氣,遇到了秀。他從那天那刻開始叫她,秀。他們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他就會變得躊躇不安。于秀是他的初戀,他目不轉睛地望著于秀,直望到于秀身體里的一把火慢慢地燒上來。她主動熄了燈為他脫去衣服,咬住他的唇,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要男人的身體。
這樣的火熱終究沒有燒多久,只有火沒有熱,她有身體,令她自豪的肉身和年輕的情欲,她的繼母沒有,一想到這里她甚至有種是在發(fā)泄在報復的快感。而在內心,身邊的男人虛成一個影,愛情這個詞一出口便是個笑話。沒有人知道她心底里的想法。他們去酒吧喝酒,去唱歌,她在這些人群里如蛇一般地蛻皮,將她身上原以為注定的傻氣、粗糙,一點點地脫得干干凈凈。沒有人能夠想到她從前的模樣,那樣精致的一個小女子。
他的家人不同意他們結婚,倒是不因為于秀,而是他一無所成。不管怎樣說,他們在一起于秀從未掉過眼淚,倒是他。是他,在于秀說分手的時候,眼淚幾乎是噴涌而出。他和他的那幫朋友籌建了一個小工廠,他一頭扎進去了。而那時候的于秀正是最亮麗,最出風頭的時候,明的暗的追求于秀的有不少。遍地的愛情,她以為她可以嫁給任何一個人。他忽視了于秀三個月,再回頭,眼睜睜地看到于秀在另外一個男人的懷抱里。
老太太將一塊排骨放在于秀碗里,眼睛跟皺紋連成一條長長的線,幸福的人家,可是她遇到的太晚。于秀向老太太甜甜地笑過去,她沒能有這樣一個好媽媽,如果有又會怎么樣呢?如果她能有一個好的家,或許她不會那樣的不安,那樣地想有個可靠的歸宿。
于秀,發(fā)什么呆,快吃飯。四峰用筷子輕輕地敲了一下于秀前的盤子說。
于秀慢慢地說,如果我生在這,我也會留下來的,這里多好。
那就嫁到這里來吧,還不晚。四峰說。于秀笑著低下頭。
4
下午加穎帶著于秀去逛街。小縣城的街,市區(qū)里打的士從東到西只要五元錢。街上倒是什么品牌的專賣店都有,只是小而粗糙。街上的人也是什么樣的都有,衣著也是極時尚的,但臉上的妝差得太多,依舊用艷麗的口紅。于秀沒有化妝,嘴上用了淡的唇彩。因為心情的緣故,只隨便帶來了幾件T恤和牛仔褲,頭發(fā)也懶得去弄,隨便地在腦后綁了一把,這樣干干凈凈清淡的樣子正好讓老太太看了高興。
于秀拉著加穎一定要給老太太買樣東西,加穎見推辭不掉,便直說,他們是真的什么都不缺,你還是省著些吧。一句話說得于秀低下頭去,她包里有一千多元但也只有那么多,現在失業(yè)當中,每天又要花錢。來之前,她偷偷地回家,沒有進家遠遠看到她父親站在院門口看人下棋,竟然穿著很多年前的一件舊襯衣,下面的扣子掉了,就那樣半敞著,頭發(fā)該理了,腦后有一撮高高地翹著,陰沉著臉。那是她父親,遠遠地都可以看出衣服上的油漬,她的家,她忽然感到絕望。一次偶然在街上遇到鄰居告訴她,她爸爸帶著個不像樣的女人在家里住著,她不想看到。掉頭往回走,碰上一家服裝店在甩貨便進去買了兩件T恤,寫了一張紙條放進手提袋里,回去準備交給門衛(wèi),又看看她的弟弟—繼母生的孩子,抱著一只籃球跟幾個同齡的孩子走過來,便去叫,于端民。又黑又瘦剛長開的孩子,嗓子里發(fā)出與他不相稱的一聲低沉,姐。那一聲讓于秀幾乎要打出冷戰(zhàn),她是這樣一個孩子的姐,幾乎忘了。從包里抽出一百,又抽出一百交給她的弟弟,家里還好嗎?沒等回答,她便說,這錢你拿去,一定不要亂花掉。然后把裝著T恤的手提袋交給他,轉身快步走了。她想哭,真想哭。
最后倆人買了一些水果叫了輛的士回去。街上到處都是的士,沒有防護網,車窗上有塵土,司機快樂地回答剛有人包車下鄉(xiāng)才回來,還沒來得及去洗車。小縣城,低矮的房屋,低矮的天空,雜亂的農用品鋪在路邊上。來來往往的自行車和摩托車,低低的熱鬧,樸素的繁華。
5
晚上吃過飯,去唱歌。小縣城里的娛樂場所也正如加穎所說,都是仿制品,猛地看上去是不錯,一坐下來細細感覺,就發(fā)現太多粗陋的地方。于秀喜歡唱歌也唱得好,加穎特為她點了一些歌讓她唱。很多都是老歌,王菲的《我愿意》她唱了幾年,現在依舊在唱:……特別是夜里/想你到無法呼吸/恨不能立即朝你狂奔去/大聲地告訴你/愿意為你/我愿意為你我愿意為你/忘記我姓名就算多一秒…… 于秀唱著我愿意,可是這些年來有誰是她愿意的人呢?她不知道,一個又一個,她沒有痛心徹骨地愛過人。如此想著,高音處唱不上去了,空空的,什么都是空空的。
有男女合唱的,他們硬要于秀跟二峰一同唱。二峰也唱得很好,引得他們一起為二人鼓掌。于秀感受到二峰向他敞開的默契,他在等她的回應。這些年來,于秀深諳男女間的曖昧,她懂得如何把握這種無法言傳的感覺,她不說話不動便可使人對她動心,可是現在她覺得怕。不只是因為加穎在這里,也不是因為二峰是四峰的二哥。她只是覺得怕。
她的初戀是在上大二時的同班同學。個子比她還略矮一些,家里境況非常好。她真愛上他什么了嗎?其實都很簡單,他追求了她。那時的于秀或者說在學生群的她并不出眾,只是一種灰撲撲的笨拙感。她的家里也不能給她更多,一個女生相貌不很出眾,才藝再無高人之處,通常也引不起男生主動追求。那個男生除了家世也實在同她一樣普通,一張蒼白的瘦長臉,小小的眼睛注定使人忘記,兩個人或許都是出于寂寞。于秀倒是好奇,有那樣好的家庭背景的孩子竟然沒一點志氣的樣子。
兩個人開始戀愛了,至少形式上是。一起打飯,給對方占座位。在一起說的話其實也是有限的,低低地講一些趣事,說出來又仿佛是給自己聽的,還沒說完興趣已盡,如同對待學業(yè),覺得應該。于秀早早為將來就業(yè)做好打算,那男生的家庭背景是可利用的,更何況是那樣一個老實可靠的人,她的一個打算直算到了自己的終老。她的繼母進了她的家之后,她便沒有了家的感覺,無依無靠的恐慌把她的青春咬噬得斑駁陸離,可是有誰看出來了呢?親戚們背后甚至要夸贊一下她,說虧她傻乎乎的沒心眼。她倒是愛笑,露出一對小虎牙。一個宿舍里的人背地里說閑話,好的說她是憨,壞的說她傻。她也只管吩咐那個男生買了大堆的零食請宿舍里的人吃,她那時候胖,虎背熊腰的,走起路來左右晃,精明的舍友甚至不愿與她同行。
老人們說,三歲看大七歲看老。不知是否有人會想到,有一天于秀也會窈窕到女人眼紅。
到那個時候,那男生已不在了。他們的愛情在男生家人眼里是荒唐,男生打小就被家人貼上了沒出息的標簽,他們倆人在一起,他似乎也像有些骨氣,可是一畢業(yè)回到他的家里,他就什么都沒了,他的前途都是家人早設計好了的,于秀根本是個負累。倆人坐在他家里的沙發(fā)上,在男生母親滴水不漏的言辭前,倆人竟然不能為自己做一點辯白,像是做了小動作的學生被老師捉了個正著。他們的那點主張和計劃,在強大的現實面前如同小孩子的游戲面對成人世界的工程。
一場所謂的初戀結束了,于秀穿著為了登他家的門特意買的高跟鞋,在大街上喝醉了般走得東倒西歪,她也恍惚著,也許他們根本就是在模仿著做了戀愛的游戲,她沒有為與他分手難過,只是為原先的打算落了空失望。
那一段的記憶在于秀腦中,灰暗得一閃要不了一秒便過去了。她記得清楚的是,一年以后的同學聚會。她的登場讓在座的同學全部一怔。她學會了化妝,學會了穿得體的時裝。
6
晚上安排于秀休息了,老太太又把加穎和四峰叫過去。
于秀睡在加穎他們這邊的小套間里,她聽到老太太叫他們倆口子過去。心里有種預感,一直嘭嘭地跳,就一直豎著耳朵聽動靜。聽到他們倆在院子里說,二峰真有些看上于秀的樣子,你發(fā)現了沒?四峰說話的聲音。然后是開門聲,加穎低低地說,我也看出來了,但是……后面的聲音被另一扇門關住了。
這一個“但”字后面是什么?于秀看著夜的漆黑向她壓下來,她要窒息。她猛地拿起毛巾被蒙在頭上,她已經完了,徹底地完了。還有加穎不知道的,單是知道的已足以把她打入地獄。她曾經以為這些不是什么問題,現在都是什么年代了,可是她想真正的嫁人的時候才發(fā)現,愛情跟婚姻不是一回事。其實她的那些所謂的愛情是愛情嗎?
在她內心底下的黑暗里,她曾走在厚厚的沒有聲音的地毯上,空氣里有種別致的暗香,另外一個世界。樓下的奔馳載著她去的,別墅。是個中年的男人,于秀慢慢地跪下去。她想要一個家,想要依靠,想要更多,想一生衣食無憂。
她狠狠地閉上眼,想把那些記憶斬斷,或許還是死了的好。
半天后她又忽然醒悟,一下將毛巾被掀開,睜開眼睛,自己真是可笑,自作多情什么呀,其實什么都沒有,什么都沒發(fā)生不是嗎?自己不過是來消遣幾日,還是要回她的世界里去,回到那個城市。她釋懷了,在黑暗里甜甜地一笑,她學了一種笑,這笑是迷人的很迷人的,與內心無關的笑。這世界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重要嗎?
唯獨夢不會做假,在那個小縣城的夜里,她瘋狂的哭泣卻闖不出那睡得很死的夢。
第二天,第三天,接下來的幾天,于秀都是快樂的。陪著加穎散步,幫著加穎做孕婦體操,在醫(yī)院做檢查時,她看到加穎雪白的肚子高高地聳立在那里,幾乎透明的感覺,正好胎兒在動,那肚皮緩慢地變著形狀。于秀是第一次這樣看過一個孕婦的肚子,感到十分驚詫。一個小生命在那里面,這是多么奇異的事,有一天一個小寶貝會出來,會叫著加穎媽媽。想到這里她呆住,媽媽,媽媽,這是個多么美麗的詞匯,可是她沒有叫過,對繼母她一直都是直接就說話,盡量省了前面的稱謂。自己也會做媽媽嗎?簡直不敢想,仿佛跟自己不是一個世界里的事。
四峰也陪著來了,醫(yī)生讓他們聽胎兒的心跳,急促的聲音仿佛是奔跑著的馬蹄聲。四峰即高興又擔憂不住問醫(yī)生加穎的腳有些浮腫會不會有問題,還要不要再多補些鈣,還有什么注意事項。于秀站在他們身后,他們的熱鬧反襯著她的孤單。她寄住在朋友那里,回去要找工作,要找新的地方去住。想到這里只有厭倦和悲哀,她什么時候才能把皮箱里的衣服一件件地掛出來,什么時候才能安穩(wěn)地躺在一張床上不用為明天擔擾?想著忽然鼻子一酸,忙彎下腰去理了一下腿上的褲子,然后抬起頭來露出她的小虎牙笑。
7
晚上吃完飯,于秀說準備明日就回去了,加穎吃了一驚,而心里又全都明白。
院里沒人了,加穎和于秀看著貓在墻下的燈光里撲飛蛾。
其實,這里是不錯的,留下來也挺好。加穎向于秀望過去,于秀微笑著低著頭扯她的牛仔褲的褲角。這夜天不是很晴朗,月亮半隱在云堆里沒有星星,院外的樹一陣陣地傳來沙沙的風聲。加穎看著黑暗里被燈光照成青白色的于秀,不知怎的,想起自己小時候看過的小人書,聊齋的《聶小倩》。黑白的畫面,月夜下凄涼的女鬼。這跟自己眼前的人和夜似乎扯不上什么關系,但是她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當時看到那圖的心情。誰能救得了她,那個時候她希望聶小倩能夠被救,于秀是不同的,可是……
說真心話,留下來也不錯的,于秀。
不,我想好了,我一定要回去。
在加穎發(fā)呆想到女鬼的時候,于秀也在想。她要離開,這里越是使她感到留戀,她才越要離開。她要找到一份好的工作,要搬家,要找一個可以嫁的人,回家去看看,她下著決心卻越往下想越感到了無望。像上學時哪門功課一開始落下了,后面是怎樣刻苦都覺得無能為力,但是她已別無選擇。
夜里,于秀躺下不久便睡著了,很平穩(wěn)的一覺,睜開眼睛或許還在那個出租屋里的小床上,不過是個夢吧。
早晨很早就起來了,而老太太早已在院里弄小菜地里的菜了。
于秀洗瀨整理好,一家人也都起來了。飯桌上又提起了留下的事,不過只說了兩三句也不提了。在院中一一告別,上車時才發(fā)現二峰坐在駕駛座上,而加穎和四峰都不預備上車。
加穎依舊是挺著那個笨重的肚子,穿著俗氣的孕婦裙,不夠好看的浮腫,于秀來時在車站心里暗暗生出的鄙夷已天翻地覆地變成了羨慕甚至是妒嫉。
于秀坐在了后座上。二峰很平靜也不說話,只管發(fā)動了就走,方向并非是要去的客運站。
我直接送你回去。車開出近十分鐘,二峰才說話。
于秀也不知道說什么,車已上了高速公路。他們在一起時,那團空氣便是專給他們的,使他們沒法像一般人那樣正常說話玩笑,他們非得說些心里話,只屬于他們倆人的話。而他們預備張口時又感覺說出來的話會變成電影里內心獨白的臺詞。
于秀想掙脫這種感覺,她不許自己這樣,二峰不是她以前遇到的那些男人,她完全感覺得到,他是完完全全打開著一片空白等著她。
這里的景色真不錯。
有很多事都不是你的錯,你何苦為難自己。
于秀一怔。然而這樣的話她聽過,有些男人是專會說這樣的話來叫女孩子上當。但是二峰是那樣低沉的聲音。于秀把臉轉向窗外,愛情她經歷的太多了,麻木了,什么樣的情話都聽了,還能有什么話能使她感動的嗎?她自己都想不出來。
加穎還有兩個月就要生孩子了,到時候你來嗎?
我一定要來。聽二峰說這話于秀一下高興起來,不由得笑起來,一抬頭卻看到二峰在后視鏡里直直地看著她。
嗯,我會去接你。兩個月的時間夠嗎?
什么夠不夠?
考慮是不是想要有個家,考慮是不是想生個孩子,考慮是不是愿意……
正說著一輛車打著尖銳的喇叭,呼嘯著超了過去。于秀睜大眼睛,她沒聽清二峰后面所說的話,那車走遠了,她耳朵里依然是那刺耳的鳴笛。二峰說的愿意什么?她不知道該不該問一下,她擔心是她怕的,又是最想要的一句話。
高速公路上,車輛都在飛奔,不能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