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夢龍
“拉大鋸,扯大鋸,外婆家,唱大戲。”老家村上每年都要唱上兩場大戲,戲期一般選在正月十五和六月六,這時候人閑馬歇,正是酬神娛樂的大好時機。六月六的戲,臺子往往搭在村西的大桐樹下,亭亭如冠的樹蔭正好遮住戲臺上的陽光,看戲的人就坐在桐樹后邊的林子里,借助樹蔭庇護安心地看大戲。正月十五的戲臺大多選在村東頭的麥場里,麥場的后邊就是村莊,前邊是向陽的開闊地,依托村子的遮擋,正好避開刀子一般的東北風。
這是個2000多口人的大村莊,聚居著吳、杜兩大姓,其他如劉、張、趙等一些姓氏,隱沒在兩大姓中,就像是生活在灌木下的綠草,只能悄悄生長,沒有出頭的份。兩大姓在這里相伴而居已有數百年的歷史,兩姓人始終保持著均衡增長的態(tài)勢,也一直相安無事。早年間,吳姓人多居住在村西頭,杜姓人多居住在村東頭,如今早沒有了姓氏之間的界限,見縫插針,形成了混搭的格局。
一條河自北向南從村西流過,流過村子的時候,突然向東轉個90度的彎。俗話說,“河無三里直”,這條不大不小的河流東去的河道卻非常規(guī)整。在風水中,這屬于淵藪,是出大官的寶地。村上所出的大人物,最有名的要數吳招討和杜制衡了,這也是兩姓人公認的開山祖宗。古人為尊者諱,習慣在官職前加姓代之。吳招討和杜制衡顯然也是如此,招討和制衡的全稱應該是招討使和制衡使。至于他們生活的具體朝代,已不可考。不過從招討和制衡官位的設置上看,應該是唐朝以后。招討使最早設置于唐貞元年間,此后,遇戰(zhàn)時臨時設置,五代和北宋時期沿襲,掌鎮(zhèn)壓起義及招降討叛等諸多事宜。如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就擔任過西北道招討副使,而一代名將岳飛于紹興五年被任命為荊湖南北 ﹑ 襄 陽府路招討使。制衡使則只有在北宋年間推行的三司衙門才設置過類似的官職,由此可見,兩人最有可能生活在北宋時期。
我一直懷疑這兩個人是否真實的存在。兩個人的故事,從幼年起我聽了無數遍,并且有無數個版本,無論是村上的鼓兒哼藝人,還是熱衷于講故事的老人,除了故事情節(jié)相近外,幾乎每個講述者都有自己的版本。流傳最廣的版本是這樣的:吳招討的前世是一只英勇無比的雄鷹,杜制衡的前世是一只狡猾的兔子。各自托生后恰好同朝為官,吳招討憑借勇武被朝廷封為招討使,統(tǒng)領天下兵馬,杜制衡擔任了制衡使,負責監(jiān)管部隊同時負責糧草和后勤工作。他們二人本應精誠合作,共御外辱,但由于前世的宿怨,杜制衡對吳招討處處制肘,并借助主管糧草的機會,拒絕給身在一線作戰(zhàn)的吳招討發(fā)放給養(yǎng),致使吳招討彈盡糧絕,戰(zhàn)死疆場。
我的懷疑當然有理由的,吳、杜的故事幾乎就是楊業(yè)與潘仁美故事的翻版,這個故事是不是從《楊家將》演繹而來?作為兩個重要人物,應該能夠在《宋史》或者其他時代史上找到相應記載,可吳、杜二人的姓名卻無人能夠說得清楚。但是,直到80年代初期,吳、杜兩姓不通婚卻也是事實,這似乎為故事的真實性添加了注腳。還有另一個注腳,吳姓人家聚集的村西頭,池塘的水清澈澄明,而杜家人所在的東頭池塘,池水則是渾濁的,雨后尤其明顯。這似乎也體現了天意,說明吳姓人家的祖宗是清官,杜姓人家的祖先是昏(渾)官。小時候,我對此也確信無疑,后來才明白,吳姓人家的池塘是口老池塘,位于村子中間,四周多樹,而杜姓的池塘則在村外,池塘的對面是一片高崖,每逢雨天,大雨沖刷著崖壁,泥漿砂石流入池塘中,池水自然渾濁,而村中的池塘則少有泥沙匯集,顏色自然清亮。但千百年來,在百姓口口相傳的故事里,這似乎成了杜制衡昏庸的鐵證,一直讓吳姓人家忿忿不平,也讓杜姓子孫生活在陰影里。
河水轉彎,流速下降,在轉彎處,淤積的泥沙形成了大片的良田。這個村莊的選址是很講究的,處于河流的凸案,按風水學的說法,這叫“腰帶水”,主富貴。這看似迷信的說法,其實不無道理。由于流體力學的作用,滾滾流動的河水不斷沖刷凹案,而在凸岸一側,則不僅不會沖刷,而且會慢慢淤積,土地便會自然生長,而土地是看得見的財富。也許是籍于此的護佑,多少年來,無論世道如何滄桑變化,這方水土始終養(yǎng)育著這方村民,無災無難。
田地的背后是一片大樹林,其中以桐樹居多。桐樹是本地土生的泡桐,而非招引鳳凰的梧桐樹。桐樹林原是吳姓人家的族產,歸祠堂所有,吳姓祠堂就在樹林的邊上,坐北朝南,略偏東,照應了八卦的震方,震方是產生能量的惟一地方,選址于此有護佑子孫旺盛之意。據老輩人說,老祠堂毀于清末捻軍的戰(zhàn)火,后雖有小規(guī)模的修復,但也于破四舊的運動中毀于一旦。祠堂在時,戲臺子的正面對著祠堂,祠堂不在了,大家仍然習慣把臺子搭在這里,一方面是慣性使然,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找不出既能庇蔭又視野開闊的地方了。
“六月六,起大戲”。其實是有傳統(tǒng)的,五月初五收麥子,經過一季的勞作,豐收之后要感謝神靈的賜予,同時祈求上蒼繼續(xù)風調雨順,保佑秋季也有個好收成。在望天收的年代,旱澇是農業(yè)的命門,只有風調雨順,才能五谷豐登。所以唱戲的主要目的是酬神,其次是娛己。這個時節(jié),麥子已收,秋苗已種,正是一年中相對空閑的時候。每到這時,總有村上的執(zhí)事人召集各家各戶,出錢出力,邀請附近的戲班子來唱個三五天,費用按人頭均攤。起廟會的日子,也是村子最盛大的節(jié)日,往往戲臺子還未搭好,消息早已四方傳播開來,村上人家忙著邀請老親舊眷,前來看戲,已出門的閨女、未過門的媳婦往往是邀請的重點。親戚們也往往不負眾望,扶老帶幼,攜妻將雛,穿上最好的衣裳準時赴約。四鄰八村的人們也迫不及待的打聽著開戲的準確時間,搬著椅子、凳子等家伙什三五一伙的趕來捧場?!皩幐F一年,不窮一節(jié)”,唱戲的日子家家都像過年一般,清掃衛(wèi)生,殺雞割肉,用最豐盛的飯食款待來客。村民也會邀請自己中意的、喜歡的角來自家吃飯,往往一個名角幾家爭搶,而那些跑龍?zhí)滓约扒霉?、打鑼、拉二胡的人員則根據執(zhí)事的安排輪流到各家吃飯,每一家都會做上七個盤子八個碗的盛情招待。
唱什么戲,哪個班子來唱都是不確定的。往往準備起戲的消息一傳出去,就有不同的班子前來“寫戲”,商談天數、價格和劇目,談攏了便確定具體的日期,談不攏就各自散去,會有新的班子來談。所唱的曲目劇本上都是那么幾個,《大祭樁》、《鍘美案》、《打金枝》、《白蛇傳》、《風雪配》等,不同的是上演的順序。大戲往往放在晚上,就著馬燈的光亮,天擦黑兒開始直到月上西樓才罷場!但是一場戲永遠不會上演的,那就是《楊家將》,看戲的人都會心照不宣的和現實類比起來,引來不必要的麻煩。
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看熱鬧的多是孩子們,大人們往往隨著戲臺上的唱念做打和情節(jié)發(fā)展,深深地沉醉在戲里不能自拔,而孩子們更多的關注在戲外,在于貨郎挑上的各類小吃和玩意兒。熟花生、生瓜子、玉米桿兒(一種淀粉做的膨脹食品)、棉花糖、糖人都受到了女孩子的熱捧,而各式玩具如琉璃瓶、玻璃球、彈弓槍更是男孩子們的最愛。這些現在看來及其稀松平常的東西,當時卻是難得遇見。讓我記憶深刻的是琉璃瓶,一種薄薄的瓶狀的玻璃制品,通過瓶口的吹動,瓶底能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F在這種玩意市面上基本絕跡了。心思不在戲上的,遠不止孩子們,還有那些適婚的青年男女和他們的父母。那些年,電視沒有普及,也沒有一些類似《非誠勿擾》之類的相親節(jié)目,婚姻基本上靠熟人介紹。他們一直在觀察著,一旦看到中意的,便會悄悄地打聽是哪家的孩子,是否有對象,確定對方無對象,便在散戲后托親戚鄰居去說媒,往往在戲后能迎來訂婚的高潮。當然一些膽大的青年是不屑于父母托人說媒的,他們主動搭訕、約會,私定終身,待水到渠成后才向父母攤牌。這樣的故事每年都在上演,只是每年的主角似乎都在變化。
隨著電視的普及和打工潮的涌起,故鄉(xiāng)的草臺戲便一天天衰落,六月六起大戲由固定節(jié)目逐漸變得不確定起來。村子上青壯年外出務工,只剩下了“三八六零九九”部隊駐守,老一輩的執(zhí)事人逐漸老去,大戲再也起不來了。前幾天,外婆掰著指頭細算,大概有十來年光景沒有起戲了吧!那些活躍在戲臺上的演員老去的老去,轉行的轉行,常見的草臺戲班子也都失去了用武之地,慢慢地自生自滅了。前段時間,回鄉(xiāng)參加一個喪禮,看見了當年的一位名角,她仍然在演出,只不過舞臺已小了很多,站在皮卡車的車廂上用《大祭樁》的哭腔為喪禮助興。她已經實現了轉型,可故鄉(xiāng)的草臺戲何時才能再覓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