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 閎
喧囂與寧靜——現(xiàn)代生活的基本錯覺
文/張閎
深夜,收音機里在播放輕音樂,帶有田園牧歌色彩,很抒情。主持人開始插話,說:讓我們在音樂中放松自己的心情,遠離城市的喧囂……“放松自己”是現(xiàn)代都市休閑文化的一道咒語??墒?,如果所謂“喧囂”僅僅指的是有很多很響的聲音的話,那么,在深夜里,城市里的那些聲音都已漸漸平息下去了,四周已經很安靜了。這樣,深夜里所謂“遠離城市的喧囂”一說,就顯得多余。
很顯然,問題不在這里。播音員只是首先假定城市必然是喧囂的,然后才誘導出一種“遠離”的心理訴求。人們基本上都接受了這一假定。文藝作品也都這么說。可是,如果我們將攪擾了內在平靜的外部聲響看作是“喧囂”的話,那么,城市很可能是最不“喧囂”的地方。城市固然有許多聲響,而且往往是噪聲,但在這個陌生人聚集的地方,大多數(shù)聲音是彼此不相關的。對于一個寄居于城市的人來說,這些聲音跟他無關。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這些聲音并不會影響到一個人的內心狀況。它們純屬外在的噪音,跟人的內心狀況無關,甚至完全不進入到人的內心中。我們早已對它們充耳不聞。
相比之下,我倒是覺得,真正喧鬧的是鄉(xiāng)村和小鎮(zhèn)。
在鄉(xiāng)村、小鎮(zhèn),聲音可能不多,而且也不響,但每一個聲音卻都與你有關,你甚至無法隨意忽略掉任何一個輕微的,甚至是無關緊要的聲音。在鄉(xiāng)村,鄰居可以隨便進入你的家里,而且不用敲門。他們說的每一件事,無論聲音大小,多少都跟你有關。你熟悉村子里的每一個人的聲音,甚至熟悉每一條狗的吠聲,每一家公雞的啼鳴聲。因為這種“熟悉感”,這些聲音就會引起你的關注,而且隨時可能與你有關。甚至在鄰居家的牛走丟的時候,他們會喊上你一同去尋找,而且你沒有理由拒絕。鄉(xiāng)村和小鎮(zhèn)永遠是這樣,是歡樂、溫馨的,也是喧鬧的。這既是鄉(xiāng)間社會富于人情味的一面,同時又是其令人難耐的一面。這種生活共同體需要以消除個人身份獨特性為代價,將個人身份納入既定的、彼此熟悉的秩序當中。對鄉(xiāng)間的這些熟悉的聲音,你若充耳不聞、漠不關心,那是不可能的。這一秩序拒絕個人隨心所欲地更改,若要挑戰(zhàn)它,個體需要付出高昂的代價,甚至被無情地邊緣化。
而在城市,尤其是在大都市,只要你愿意,就可以隨時隱身,沒有人能找到你。在滾滾的人流中,彼此并不相干。人們固然會有孤獨感,但卻并不容易被打擾。即便被打擾,也往往是臨時的和偶發(fā)的。如果意識到這些大多與自己無關的時候,城市甚至是一個安靜無比的地方。城市以其外在的喧嘩,讓我們有機會注意到自己內心。當一個人無所事事地置身于喧鬧的城市中心時,反而顯出內心的安靜,如果他還會注意到自己的內心的話。內心少許的平靜,在外部的喧鬧的反襯下,更顯安寧。人們常常會誤以為能在大自然中找到安寧,實際上,當一個人獨處在空曠的大自然當中,在所謂“萬籟俱寂”的處境下,相對于外部世界的靜謐,內心世界的喧鬧則被放大,無數(shù)嘈雜的內在聲音,吵鬧不休,反倒會令人感到難以忍受的不安。
人們習慣于抱怨城市喧囂,仿佛不這樣,就是一個耐不住寂寞的人,或者,人們更樂意將自己的煩躁不安歸咎于城市的喧囂,好使自己安心,為自己的忙亂、焦灼和無聊,尋找借口??墒?,人們一邊抱怨都市喧囂,一邊又急迫地投身于彼此黏著的交際圈中,攪動喧囂的水流。城市的喧囂感,實際上來自物質洪流的巨大誘惑。無處不在的物欲誘惑,攪動了人們的內心,讓人感覺到那些彰顯物質誘惑力的聲音和圖像,好像都與自己有關。人們在大街上東張西望,在家中查看電視和手機,害怕遺漏任何一點信息和聲音,擔心失去那些可能是稍縱即逝的機會,失去欲望滿足的可能性。即便回到最私人化的空間里,依然不肯放過與外界勾連的機會。人們通過各種即時通訊社交圈,來維系與外界時刻不斷的聯(lián)系。實際上依然延續(xù)鄉(xiāng)村世界的“熟人社會”的規(guī)則,甚至,即使是并不那么熟悉的人群,依然遵循著熟人社會的交往規(guī)則。人們害怕獨處,害怕被環(huán)境所摒棄,要用各種聲響、圖像和文字,將自己與外界的網(wǎng)絡糾纏在一起,將自己的感官填滿,將時間耗盡,不讓自己有任何安寧的獨處時間。因為一旦出現(xiàn)了這種情況,他的內心的雜亂、荒蕪和空虛,都將撲面而來。而事實上他早已無力應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