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峰
長城是中國地圖上一項特別的內(nèi)容,在地圖上出現(xiàn)的頻率之高,幾乎與名山大川無異。今天我們已經(jīng)習慣地認定中國的地圖上就應當有長城。
中國人從什么時候開始在地圖上畫長城,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確知,或許在最初修筑長城的年代就開始了。我們今天可以看到的最早標有長城的地圖是宋代的,如《華夷圖》、《地理圖》、《歷代地理指掌圖》等。宋代并不是一個修筑長城和利用長城進行軍事防御的朝代,但宋人卻認真地在許多全國性地圖上都畫上了長城。宋人畫長城固然是因為長城遺跡猶在,長城的故事也早已深入人心,但考慮到宋代北方的形勢再仔細查看一下宋人的地圖,就會發(fā)現(xiàn)宋人畫長城還有一些特殊的觀念上的意義。
《華夷圖》是刻在一塊石版上面的,石版的另一面還刻有一幅《禹跡圖》,兩幅圖為同一年所刻?!队碹E圖》先刻在石版正面,《華夷圖》晚刻3個月,刻在背面。《禹跡圖》與《華夷圖》雖然大體上是同時刻上石版的,但《禹跡圖》上面沒有長城,而《華夷圖》上則十分醒目地標出長城的走向,符號為城墻上的垛口狀。一看就明白《禹跡圖》與《華夷圖》表現(xiàn)的地域范圍差不多,但比較兩圖的名稱,還是可以感到二者的區(qū)別?!队碹E圖》要表現(xiàn)的是“禹跡”,也就是華夏地域,注重的是華夏世界的山川郡縣。而《華夷圖》則畫了“華”(華夏),也畫了“夷”(外夷),要表現(xiàn)華夏加外夷兩個概念。于是,長城出現(xiàn)了。在長城以內(nèi),地名羅列甚詳,而長城以外則十分簡略,僅僅寫上幾個外夷的名稱而已,在方位上也全然不求準確。這說明了當時人們的一種觀念:畫地圖時重華夏而輕外夷,長城是華夷之間的一個象征性分界(說它是象征性分界,是因為宋代“華”、“夷”之間,也就是宋朝與契丹、女真之間的實際分界并不在古長城一線)。
今蘇州保留有一塊宋代圖碑,上面刻有一幅《地理圖》,圖中也有長城。值得注意的是圖下部的跋文,跋文的意思是,舊時中原北部是以長城為境,后來石敬塘以幽、薊、朔、易等16州之地賄賂契丹,致使北方失去大片土地,長城也不復為邊境了。不過長城雖不是邊境,但長城的意義本是阻抗北方民族的南下,所以圖的編制者仍畫上實際上不起作用的長城以求理念上的不敗。此幅地圖的編制有當年的時代意義,如跋文的最后一句話所言“庶幾觀者亦有所感發(fā)焉”。所謂觀者的“感發(fā)”,就是感懷華夏北方領(lǐng)土的失棄。如有宋朝的政治性情人士在觀地圖上的長城時而落淚,也是說不定的。據(jù)說南宋選德殿御座后金漆大屏的背上也有一幅《華夷圖》,這幅《華夷圖》上如果也繪有長城,則其意義之大就更加可觀了。
對宋人來說,長城不是“死”的遺跡,在他們的政治生活中,長城還有“活”的一面。比如在同契丹進行邊境談判時,沈括就曾據(jù)樞密院中的“故犢”,憑據(jù)以古長城為境的舊約駁退契丹爭地的要求。另外,關(guān)于宋圖上長城的走向,可從兩方面理解。一方面,古人作圖有的地方只是示意,不可能方位精確,我們只能觀其大略。另一方面,宋圖上長城的某些段落與一些地名的方位關(guān)系,卻也值得注意。其中可能提供了某些重要的歷史地理研究線索,如華北一帶的長城與“古北口”的關(guān)系就值得注意。在這一帶宋人依據(jù)的很可能是北齊的長城基礎(chǔ),這關(guān)系到長城史的一個問題,具有重要的學術(shù)意義。
自宋代以后,在地圖上畫長城的越來越多,當然意義各有不同。到今天,地圖上的長城純粹是一項歷史遺產(chǎn),它綿延甚遠,跨越巨大空間地理,表現(xiàn)直觀而強烈,繪制地圖的人都無法回避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