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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哥

2015-12-19 13:16宋劍挺
地火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老高閨女安倍

■宋劍挺

花哥

■宋劍挺

我是一條狗,我是一條聰明的狗,我會算數(shù),十個數(shù)之間的加減,隨便一說,我都能夠馬上算出來。并不是天生就會,是主人教我的。我能聽懂人話,善于看主人臉色,能揣摩主人的心事。主人見我這樣聰明,就試著教我算數(shù),他沒想到我很快就學(xué)會了,主人驚得瞪大眼睛,說我是只神狗。其實,我什么都懂,就是不會講人話,如果我會講人話,我就會狠狠地罵我的主人。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主人太貪財了,他看我會算數(shù),就把我賣給了動物園。動物園的人把我單獨圈在一個院子里,讓我給他們掙錢……想到這兒,就想流淚,用你們的話說叫“往事不堪回首”。

不過現(xiàn)在好了,現(xiàn)在我跟著花哥,花哥待我跟待他閨女一樣。花哥是我給他起的名字。他的頭發(fā)已白完了,應(yīng)該有五十多歲吧。他住在深山里,守護(hù)著一條很長很長的一段輸氣管道,這條管道穿過幾座山,曲里拐彎地延伸到遠(yuǎn)方。我和花哥住在山坡上的一個小屋里,記不清在這兒住了多少年了,剛開始花哥的頭發(fā)是黑的,后來是花白的,現(xiàn)在完全變白了。我覺得花哥很孤獨,他往門前一蹲,能蹲上幾個小時。前面是條山溝,很深的一道山溝,它兩邊是高高的山脈,山頭上多是黃土,也有少量的石頭。草和樹蓋滿了山坡,時不時有鳥飛過來,朝花哥瞄一眼,又撲棱棱飛走了。

花哥長時間地瞅著面前的山溝,我就臥在他旁邊睡覺。不知睡了多長時間,睜眼一瞅,他還往前瞅著,有時眼淚汪汪的,我覺得花哥想家了。花哥說,他有兩個孩子,我只見過一個,是個閨女,那年她來了,是個夏天。那個夏天雨水大,漫天遍地都是草,土山被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她年齡不大,見了花哥,哇的一聲哭了。邊哭邊說,爸,你咋兩年不回家呀!花哥說,這里得有人,這么長的管道,得有人照看。閨女說,除了你,都沒人看了嗎?花哥說,妮兒,不能這法講,這里苦,沒人愿意來,經(jīng)理正在想辦法……說到這兒,閨女又哭了,她說,媽在家里熬了一輩子,現(xiàn)在老了還得熬,啥時是個頭呀?;ǜ缫宦牐瑴I滴溜下來了,淚順著臉上的皺紋,嗒嗒地掉在地上,砸得暄土噗噗響。這是我看見他的第一次流淚?;ǜ缫豢蓿乙部蘖?,但我的淚沒流出來,只在眼里打轉(zhuǎn)。閨女哭了一會兒,就跟著我們往回走。就在我轉(zhuǎn)身時,閨女突然對花哥說,爸,你瞅,狗流淚了。閨女抱起我,將她的臉貼我臉上。這時我徹底忍不住了,淚一下流了出來。閨女說,我從沒見過狗流淚的?;ǜ缯f他也沒見過。閨女顯然受到了觸動,再次把我整個抱過來,親昵地叫著“乖乖、乖乖”。從那以后,我的名字就叫“乖乖”了。

閨女住了好幾天。每天天一亮,花哥就把飯做好了,單等著閨女起床。房里就一個土炕,沒有別的住處?;ǜ缱龊蔑?,就坐在炕邊,看著閨女。她的腳伸出被子,花哥就給她蓋上,她的頭發(fā)被肩膀壓住了,就給她往外拽拽。閨女起了床,花哥就趕快端上洗臉?biāo)?,洗完臉馬上又遞上毛巾?;ǜ缈粗|女吃飯,有幾次,花哥端起碗,手把手地喂閨女。他說,閨女一出生,他就來這深山照看這些管道了,沒有好好照看閨女,欠閨女的太多,對不住閨女……閨女吃著飯,不住地流著淚,她安慰花哥說,快退休了,退休之后,就可以徹底離開這里了。講到這里,花哥有點憂慮,他自言自語地說,我擔(dān)心自己走了,這地方?jīng)]人照看。閨女說,這不是你操的心,是領(lǐng)導(dǎo)操的心。

花哥怕影響閨女的情緒,不再說工作的事,就領(lǐng)著閨女漫山遍野地跑。山坡上凈是花草,閨女將花朵編成一個圓圈,戴在花哥的頭上。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雖說他老了,長得還很好看,打這以后,我就叫他花哥了。閨女沒爬過山,走不多遠(yuǎn)就喊累,花哥就背著她。花哥累得一臉汗,可臉上掛滿了笑,這是他最開心的一段時間。

現(xiàn)在,花哥已形成習(xí)慣了,天一亮就起床,然后往門前一蹲,癡癡地往前瞅著。前面的山還是山,草還草。天是藍(lán)的,偶爾有朵白云,云好像要和花哥打招呼,可花哥總是樹一樣地站著。那天,送走閨女,回來后,花哥就坐在門口,長時間往東望著。我知道花哥難受,他不想讓閨女走,因為一年中,他難得回一次家,難見幾回閨女。那天把閨女送到公路邊,父女倆都哭得不行,我的眼淚也流了出來。閨女見我哭了,把我抱在懷里,一遍遍地對我說,乖乖,這里沒有別人,只有你倆,你一定看好俺爹。嗚嗚……我終于哭出聲,這是我第一次哭出聲來。我的哭聲不好聽,好像把閨女嚇著了。她并不在意,照樣緊緊地抱著我。這時公交車過來了,閨女不得不走了。車離開已經(jīng)很久,花哥還在地上一蹲,久久不肯離去。

閨女對我說的話,我都記著。花哥老了,但手腳靈便,就是腿常疼,特別是一陰天,就疼得厲害,走路變得一拐一拐的。我怕他摔倒,就不離他左右。這幾天天潮,花哥的腿又疼了起來。夜里睡不好,不住地翻身。他一般天明起床,這幾天卻起得特別早,我想肯定有事了,就懶懶散散地跟他后面。他帶著我一路往東,朝公路方向走去。我有點高興,是不是閨女又來看花哥了,或者是媳婦來瞧他了,我還沒見過他媳婦呢,這么多年,也該過來看看他了。太陽掛在頭頂時,俺倆來到公路邊,真像我猜的,有人要過來了。等了半晌,來了一輛公交車,到我們跟前,車吱地停了,車上下來一個學(xué)生模樣的人,他戴著眼鏡,提著一個箱子?;ǜ缟锨埃舆^他的箱子,倆人笑笑,算是見面了。這時我才明白,他是來和花哥共同守護(hù)管道的。

我很高興,對著眼鏡汪汪地叫了兩聲。眼鏡摸摸我的頭,我們算是認(rèn)識了。花哥對著眼鏡夸我,說,從沒見過這么有靈性的狗,只要一個眼神,它就理解你的意思。眼鏡不信,說哪有這樣的狗?;ǜ缯f,也可能是老天可憐我,讓我遇到這樣的狗。接著花哥給眼鏡講,怎樣在地里揀到我,怎樣把我抱回家,怎樣好好喂養(yǎng)我。說真的,花哥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遇見他,說不定我已經(jīng)死掉了。

這還要從頭說起,我被關(guān)在動物園的院子里,他們專門給我圈了一塊空地,地上放了十個牌子,上面寫著1至10,參觀者隨便說兩個數(shù)相加等于幾,我就會找到相應(yīng)的牌子,用嘴叼起來。大家都說我這樣的狗少見,其實我們每只狗都很有靈性,你們?nèi)酥v的話俺都懂,俺只是不會說人話罷了。剛開始觀眾一群一群的,我每算對一個數(shù)字,都贏得觀眾一陣掌聲,我的名聲越傳越遠(yuǎn),來參觀的人也就越來越多,老板賺了很多錢。過了一年,來了一條公狗,老板的意思很明顯,想讓我生更多的孩子,他想著我的孩子們都像我這樣聰明,能給他賺更多的錢。公狗叫安倍,它對我很好,由于日子寂寞,實在難熬,我們很快就恩愛了。不過令老板失望的是,我始終沒有懷孕,安倍沒有嫌棄我,俺倆的關(guān)系始終很好。以后幾年,來參觀的人慢慢少了,老板的臉色越來越壞。有一天,我被裝進(jìn)一個籠子,抬上一輛卡車。車上還有幾個大小不等的籠子,里面裝的全是猴子。在路上走了一天,天黑時到達(dá)一個山坡,路顛得厲害,突然裝我的籠子掉下一條木棍,露出很寬的一條縫隙,我早打算過一種自由的生活,想都沒想就跳了出來。由于身體虛弱,我跳下車后就暈了過去。醒來后,發(fā)現(xiàn)我已躺在花哥的房里了。

眼鏡沒見過山,往山里一走,光覺得眼睛不夠用。花哥也很興奮,不停地給他講這講那。遇到好的地方,花哥就停下,眼睛瞪得大大的,默默地瞅著。這些山也真是漂亮,隨便一瞅,都是花呀草的,還靜得很,沒有一點聲響。剛來時,我跟著花哥轉(zhuǎn)悠,除了他的咳嗽聲,什么聲音都沒有,住慣了嘈雜的環(huán)境,來到這種地方真還不適應(yīng)??囱坨R像城里人,他能受得了這種環(huán)境么?先前,和花哥做伴的老高,他剛來時,也是東瞅西瞅的,看見啥喜歡啥。老高剛來那天,花哥去接他,那天花哥和今天一樣高興。老高說,這里是養(yǎng)生的好地方,山是綠的,水是清的,空氣是干凈的,去哪兒找這樣的地方?花哥接著又夸了這里的其他地方,老高聽得眼都直了?,F(xiàn)在花哥又重復(fù)同樣的話,眼鏡也睜大眼聽他講著。

到家時,天都快黑了,喜鵲瞅見我們,喳喳地叫起來。房后面有一棵柳樹,我來那一年,上面有一個喜鵲窩,現(xiàn)在變成了三個窩,大概有十來個喜鵲。它們一早就醒了,站在樹上,唧唧喳喳地叫著。眼鏡瞅瞅柳樹,瞅瞅喜鵲窩,眼光最后落在屋墻上。墻是土夯的,房頂是用茅草蓋的。進(jìn)了屋,眼鏡瞅了一圈,問花哥,就這一個土炕?花哥點頭說,冬天太冷,靠炕取暖。眼鏡顯然不滿,他把行李往地上一擱,倚到炕沿上。前年老高剛來時,也是這種狀態(tài)。老高是粗人,進(jìn)了屋,見條件這樣差,氣得罵了起來?;ǜ缫粋€勁地賠著笑臉。老高慪了一陣,氣還沒消完,問花哥在這種鬼地方,咋熬了這么多年?花哥憨憨地一笑說,這么長的管道,總得有人照看吧。老高騰地笑了,說,你看吧,我是看不了。過兩天,我就給經(jīng)理反映,這地方,我待不了。眼鏡是文人,沒有多說什么,但花哥肯定瞧出了他的心思,他給眼鏡端來溫水,讓他洗臉。眼鏡接過水,只淡淡地道謝一下,再沒吭聲?;ǜ玢@到旁邊的棚子里,開始做飯了。他弓著身子,洗菜、切菜、炒菜,忙得汗都出來了。我可憐花哥,想幫他,就是幫不上他,只有站在門口,靜靜地瞅著。

眼鏡歪在炕上,好像極度失望,只呆呆地瞅著房頂。沒多會,飯菜做好了,花哥叫眼鏡吃飯,眼鏡勉強(qiáng)起來,坐到飯桌旁。桌上有兩個菜,一個是涼拌洋蔥,一個是酸辣土豆絲。眼鏡面無表情地坐到了凳子上,花哥賠笑說,單位半個月送一回菜,遇到陰雨天,一個月只能來一回,先將就吃一頓吧。眼鏡咬了一口饅頭,沒有咬動?;ǜ缯f,干了,這些饃是前天蒸的,山里空氣燥,稍一放就硬了。眼鏡勉強(qiáng)吃了一個饃,再也吃不下去了?;ǜ缂泵Φ裹c水,然后恭恭敬敬地端給他。他們在路上啥都說了,眼鏡是剛畢業(yè)的學(xué)生,沒有女朋友,無牽無掛的,頭兒可能是根據(jù)這種情況,讓他和花哥做伴的吧。

花哥和往常一樣起了床,飯早早就做好了。眼鏡吃完飯,又歪在炕上。他不想看電視,因為只能收五個臺。山底下,手機(jī)沒有信號,打電話還得跑到山頂上?;ǜ绯虺蜓坨R,突然想起什么,帶著他往一個山坡上走。走了一陣,來到一片空地,往右面一拐,發(fā)現(xiàn)一個墳?zāi)?。我明白了,這是孔紅山的墓地,墳上有個一人多高的碑,上面寫著他的名字?;ǜ缯驹谀骨埃Ь吹鼐狭艘还?,然后對眼鏡說,剛開始管道建起時,就孔紅山一人在這兒守著,因為太苦,讓誰來誰不來??准t山堅持了三四年,在一個雨天巡查管道時,墜崖犧牲了?;ǜ缰v完,眼睛盯著墳堆,沉默了好長時間。墳上都是草,一團(tuán)團(tuán)地纏繞著。眼鏡瞅了一會兒,低著頭說,來之前,沒想到這樣苦,現(xiàn)在才知道,不光苦,而且還危險呀。

從墓地回來,眼鏡不住地嘆氣,花哥不住地開導(dǎo)他。眼鏡說,別的好說,你說這么多時間怎么打發(fā)呀。他打開電腦,電腦沒有網(wǎng)線,重新合上電腦,又不得愣著腦袋看電視。別說人了,我都覺得寂寞,我連打了幾個哈欠,覺得啥都停止了,到處是死一樣的靜。我想起安倍,如果是在動物園,這時候,我會把臉貼在安倍的肚子上,它會用脖子勾住我,俺倆就這樣纏綿著,覺得一天天過得很快。不像在這兒,雖說吃喝不愁,可日子好像被鼻涕粘住了,一天天過得很慢很慢,快把我急死了。這里的太陽好像比動物園的走得也慢,很晚了,才從東面山頂上露臉,然后磨磨蹭蹭在頭頂上晃呀晃的,最后才遠(yuǎn)遠(yuǎn)地落下。在動物園,覺得太陽往樓角一藏,很快就落下去了??稍谶@里,它先掉在山尖上,再滑下山腰,一棵棵樹擋著它,每挪動一下,都很艱難。我真想跳上去,將它一下咬爛。

花哥看了天氣預(yù)報,明天是晴天,他決定帶眼鏡巡查管道。眼鏡打電話要給父母講一聲,說完就往山頂上走,可沒多會就下來了?;ǜ鐔査趺戳?,他說找不到信號了。花哥讓他到對面山上找,眼鏡去了,還是沒有信號?;ǜ缱屗挥眉?,說明天要翻幾座山,說不定哪里就有信號了。

天還黑著,花哥就起來了,他做好飯,備好行李,眼鏡正好醒來?;ǜ缱屗袀€準(zhǔn)備,說需要兩天才能回來,眼鏡問咋需要那么長時間。花哥說,翻的山多,走的路也多。兩人很快吃完飯,趁著天涼,匆匆就出發(fā)了。太陽還沒出來,可山上的鳥蟲早已醒了,響聲一片,熱熱鬧鬧的。我喜歡這種聲音,覺得又回到了城市,回到安倍身邊。我嗒嗒地在前面跑著,不時地叫上幾聲,整個山谷都是我的聲音。老高在時,總是逗我,說我跑這里來真傻,這山里連個公狗都沒有,發(fā)情了咋辦。發(fā)情了,找誰去。我覺得老高常常發(fā)情。他對花哥說,這里連個人影都沒有,更甭說女人了,在這里待上半年,見個母豬,都認(rèn)為是雙眼皮的。我不知道這話是啥意思,認(rèn)為老高正在發(fā)情咧。老高常到山上打電話,有時沒有信號,就罵罵咧咧地回來了。他說,聽不到老婆的聲音,心里就空蕩蕩的,像丟了魂一樣。

他問花哥啥感覺,花哥光笑不講話。老高說花哥已經(jīng)陽痿了,要不,就不會待這么長時間。花哥聽后,仍然笑著不答。眼鏡可能不會這樣,他還小,可能對這些事感覺不深。

汪汪……我叫了幾聲,聲音特別洪亮,好像都把樹葉震動了?;ǜ缭谝黄盏厣贤O?,往東面瞅瞅。太陽已經(jīng)出來了,金光一道一道的,山上的樹木變成了深綠色?;ǜ缱屟坨R瞅,細(xì)細(xì)地瞅,他說這是一天中最美的時候,只有山里人才能看到,城里人無論如何是沒有機(jī)會瞅見的。眼鏡說,確實太美了,美得叫人心疼。花哥對眼鏡講的話好像較為滿意,他像故意展示大山好的一面,把那些不如意的地方,嚴(yán)嚴(yán)實實地遮起來。我理解花哥,一定要把眼鏡留下,不能讓他像老高那樣,說走就走了。

小路被一根粗大的管子擋住了,花哥指著管子說,這就是天然氣管道,從某某地方開始,延伸到某某地方。我聽不懂那些地方,花哥仔細(xì)給眼鏡講著,怎樣檢查管道,怎樣進(jìn)行簡單修理,眼鏡不住地點頭?;ǜ鐔査牰疀]有,他說聽懂了,這比考大學(xué)容易多了?;ǜ缏犃撕芨吲d,說比老高強(qiáng),老高是豬腦子,講上十遍八遍,跟沒講一樣。我汪汪叫兩聲,表示不同意這種說法,花哥可能理解了我的意思,隨后說,老高也可能是常常想媳婦了,心沒在這上面。

翻了一座小山,來到另一座山根下,這里的霧又厚又重,太陽被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沒走幾步就嘩嘩下起雨來。山里的雨綿綿長長的,光等不是辦法,花哥決定繼續(xù)前行。路滑,稍有不慎,就可能滾下溝去?;ǜ缱咴谇懊妫贿吿铰?,一邊教眼鏡怎樣在雨天行走。眼鏡雖說年輕,這時卻像個老頭,歪歪斜斜地往前挪動?;ǜ缯煤退喾?,像走平路一樣。到達(dá)山頂時,發(fā)現(xiàn)太陽正懸在頭頂,云像棉絮,白花花地鋪在下面。這些話是我跟管理員學(xué)會的,我在動物園時,他好抱本書,每天都讀上幾段。當(dāng)然是到?jīng)]人參觀時才讀的。這時院里就我們仨,管理員讀完,我問安倍能不能聽懂,安倍搖搖頭,說一點也聽不懂。這時,我更覺得自己聰明了,驕傲地在安倍面前晃來晃去。實際上,安倍最崇拜我,它稀罕得很,說我咋會算數(shù)呢?我不想給它說透,目的是讓它永遠(yuǎn)崇拜我,永遠(yuǎn)喜歡我。

眼鏡瞅見面前的景色,不住地贊嘆,他一個勁兒地說,啊,真好哦,以前怎么沒見過?;ǜ缯f,在這兒好好干吧,這里一年四季,各有各的風(fēng)景,各有各的美麗?;ǜ绶浅8吲d,他扯開喉嚨,唱了起來。

嘩啦啦的黃河水日夜向東流

黃土地的兒女跟著那太陽走

一道道嶺一條條溝

一聲聲信天游早已不唱那走西口

多少年的祈盼多少代追求

年輕的高原人趕上了好年頭

……

眼鏡驚奇地瞅著他,他愣愣地問花哥,啥時學(xué)會了唱民歌?;ǜ缯f,在這里待的時間長了,和當(dāng)?shù)厝艘粊硗?,慢慢就學(xué)會了。眼鏡說,其實,民歌聽起來挺美的?;ǜ缯f,民歌比現(xiàn)在流行的一些歌曲好得多,現(xiàn)在的某些歌曲,是無病呻吟,矯揉造作,沒一點真情實感,唱起來咋能好聽呢?眼鏡說,沒看出來,大叔對歌曲還有自己的看法呢?;ǜ缯f,俺高中畢業(yè),參加過兩次高考,都是差幾分沒達(dá)到分?jǐn)?shù)線。眼鏡一聽,眨巴了幾下眼,露出尊敬的表情。眼鏡說,以前大學(xué)難考,考上的都是人才,哪像現(xiàn)在,大學(xué)生一抓一把一把的。倆人談得很是投機(jī),不覺來到一段陡峭的路面,這是條小道,路像條帶子,曲里拐彎地往上盤著。管道就在路的一邊,不走這條路,就沒法檢查管道?;ǜ缤白吡藥撞?,他教眼鏡怎樣手腳并用,往前爬行。眼鏡模仿他的動作,一點點向前挪動,如果有一點閃失,就可能掉到崖下。那年老高第一次來到這里,腳一滑,就滾了下去,幸虧被一棵樹擋住,要不命都沒有了。那次老高只崴了腳,在土房里躺了很長時間,把他氣得快要死了。

不下雨了,但還陰著?;ǜ缣ь^瞅瞅天,說該吃午飯了?;ǜ绨蠢狭?xí)慣,掏出饅頭,夾著咸菜吃。眼鏡掏出方便面,邊吃邊喝水。我知道,花哥就好吃饅頭,其他一概不喜歡?;ǜ绯缘煤芸?,兩個饅頭,似乎一眨眼就沒了。他喝了兩口水,見眼鏡沒吃完,又唱了起來。

雞蛋殼殼點燈半炕炕明,燒酒盅盅舀米來也不嫌你窮。

半碗黑豆半碗米,端起碗來想起你。

三天沒見哥哥的面,鹼畔上畫著你眉眼。

三天沒見上哥哥的面,大路上行人都問遍。

前溝里糜子后溝里谷,哪達(dá)想你哪達(dá)哭。

說下日子你不來,鹼畔上跑爛我十雙鞋。

有朝一日見了你的面,知心的話兒要拉遍。

花哥唱得投入,眼淚巴巴的,歌聲像群鳥兒,撲撲棱棱往遠(yuǎn)處飛著。山谷中雖然很寬,但飛了一陣,又返了回來,返回的聲音,小了弱了,也更好聽了。我不甘示弱,也想唱兩句,我“汪汪”地唱了幾聲,把眼鏡逗笑了。我第一次見眼鏡笑得這樣開心,兩只虎牙完全露了出來,如果我能讓眼鏡整天高高興興的,他就能留在這里,多一個人,就多一點高興,多一點快活,解除許多寂寞。如果眼鏡走了……我想起來多么害怕。唱完歌,花哥不說話,而是怔怔地瞅著遠(yuǎn)方。遠(yuǎn)處的山峰饅頭似的,一個連著一個,不知能延伸到哪里。我偎著花哥,也往遠(yuǎn)處極力瞅著。我想,山地的那端,可能就是我曾經(jīng)住過的那個城市,安倍知道我在這兒嗎?想著想著,有點傷感了。說實話,我現(xiàn)在也忍不了這里的孤獨,也想離開這里了,只是花哥在這兒,他不走,我舍不得離開啊。

我們繼續(xù)往前走著,這里的管道大多懸在空中,像弓著腰的大蟲。花哥摸著管子,不時地上下檢查著。他告訴眼鏡,怎樣檢查這些粗大的東西,眼鏡“嗯嗯”地應(yīng)著。他們在一個破損的地方,停了很長時間,等修完后,才繼續(xù)前行。不多會兒,到了山頂,這個山頂好像最高,向外一瞅,遠(yuǎn)處的山頭顯得很低。以前,我沒真正瞅過,現(xiàn)在看起來,山上的景色真美。花哥拽著眼鏡,一點點指給他看?;ǜ缤厦娉蛑f,到了秋天,這邊山上的樹都變成紅的了,像霞光一樣,真想躺上去。然后他指著東面的山峰說,山上都是柏樹,不論啥時間往上瞅,都綠瑩瑩的,像海水一樣。每講完一處,花哥都討好似的瞧著眼鏡,生怕他不喜歡。但無論花哥怎樣說,眼鏡就是有點激動,也是輕微的,最多嘴角咧出一些笑紋,然后又刷地消失了?;ǜ绾孟癫⒉恍箽?,照樣興致勃勃地講解著。

天黑時,來到鬼崖山,巡檢管道的路正好走了一半。我們在一個山洞旁停下,眼鏡摸不著頭腦?;ǜ缯f,今晚就住在這個山洞里。眼鏡問有沒有別的住處,花哥說,這是深山老林,四周沒有人煙,山洞是最好的地方了。眼鏡很不情愿地鉆了進(jìn)去。這是我和花哥常住的地方,里面鋪了一地樹葉,樹葉有半尺厚,躺上去軟綿綿的。旁邊有個瓦罐,喝水洗臉用。眼鏡問夜里咋睡,花哥從壁上摘下一個袋子,掏出了一條被子,被子瞅不清顏色。眼鏡摸摸,煩躁地說,潮乎乎的,咋睡呀?;ǜ缳r著笑臉,耐心說,路這么遠(yuǎn),又不好走,沒法帶被子,這是備用的被子,常年都掛在這兒,肯定潮的。眼鏡將被子翻到一邊,不想用它?;ǜ缯f,山洞哪有不潮的,晚上不蓋被子,肯定不行。帶的水喝完了,花哥弓著身子跑山下找水去了。我本想隨他去的,他朝我揮揮手,不讓我跟他。我知道,我也跟著他們跑了一天,他怕我累著。我蹲在洞口,眼鏡躺在樹葉上,不住地嘆氣。外面黑乎乎的,什么聲音也沒有,跟死了一樣。這會兒讓我想起老高,老高雖說消極,但高興時,愛講笑話,就像今天,如果他在,他往洞里一躺,發(fā)幾句牢騷,然后就開始講笑話。我雖說對他講的似懂非懂,但覺得好玩。像這種季節(jié),老高就會脫得光光的,來回走動?;ǜ绾谜f,你一絲不掛,讓女人瞅見咋辦。他這樣一講,老高來了精神,常說,現(xiàn)在有女的來,絕對是妖怪。然后他瞇著眼:有個女妖也好哇,和她睡了,死了拉倒,也比在這兒整天熬著強(qiáng)。他悶了一陣,就會抬高嗓門說,最好是碰到《西游記》里的妖精,里面的妖精漂亮?;ǜ缯f,你講這話不怕女人笑你?老高問哪有女人?;ǜ缰噶酥肝?。老高突然抱住我,貼住我的臉說,乖乖,俺把你忘了,你原來是個母的,你如果能變成女人,該多好呀。我的臉紅了。老高大概三個月沒有回家,沒有見到媳婦了,花哥讓他回去休息,他說正是雨季,怕花哥一人在這兒危險,等到秋天再回去。

我快要睡著時,花哥弓著腰回來了,他說天旱,從巖縫里只接了半罐水。燒開后,眼鏡泡了一碗方便面,花哥掏出饅頭,掰了一下,沒有掰開。這地方空氣干,新饅頭放一天,就變硬了。花哥一點點咬碎,擱到碗里。他讓我吃泡好的饅頭,我不喜歡吃,我喜歡吃硬的?;ǜ缃o我點咸菜,我搖搖頭不要,不是不想吃,是我吃了,怕花哥不夠吃。眼鏡見我搖頭,有點奇怪,花哥給他一講我怎么聰明,眼鏡“咿”的一聲,久久地瞅著我。

吃完飯,誰都睡不著,躺在地上,不停地翻身?;ǜ缱屟坨R講講城市生活,眼鏡沒有興趣,沒說幾句就不吭了。花哥說,來這里委屈你了,說實在的,在這荒郊野外,一個人確實不行,一旦有個閃失,人死了,也不會被及時發(fā)現(xiàn)。眼鏡說,一個人在這種地方,待了這么多年,確實不容易,換個人早就跑了?;ǜ缯f,老高走了,他比我年輕,媳婦也年輕,老高在這兒工作,等于讓他媳婦熬活寡呀,所以他走,我沒攔他。花哥點著煙,猛吸一口,嘆口氣說,老高走后,我給領(lǐng)導(dǎo)建議,派個單身男人過來,免得再發(fā)生同樣的情況。眼鏡沒說話,花哥瞅瞅他,看樣子是讓他說話。沉默了一陣,花哥見眼鏡有點消沉,不想再講了。他吸完一支煙,好像感覺難熬了,就哼哼唧唧地唱起了山歌。有些歌詞我聽不懂,調(diào)子有點傷感,不知咋回事,我突然想自己小的時候。我姊妹五個,主人是農(nóng)村的,家里的院子很大,現(xiàn)在唯一記得,就是在院里瘋跑,那種高興呀,這會兒一點也找不到。特別是花哥這地方,望來望去,就這幾座山,連一個同伴也見不著。如果是在別的地方,就是見不到安倍這樣的伙伴,也能看見別的公狗,說不定還能和它們恩愛一會兒,可現(xiàn)在連個影兒也摸不到,真想瞅機(jī)會逃了。靜下一想,走了咋辦呀,我一走,就?;ǜ缫蝗肆?,他不就更難過了嗎?所以我試了幾次,就是不忍心離開?,F(xiàn)在好了,眼鏡一來,有人和他做伴了,這樣啥都好說了。

夜里刮起了風(fēng),嗷嗷叫著,跟鬼哭一樣。眼鏡醒了,他好像有點害怕,直往我身上靠。也許眼鏡沒在山地待過,沒見過這種陣勢,這方面他肯定不如我了。我抬起頭,瞅瞅他,做出保護(hù)他的樣子。不過還好,他拍拍我的脖子,又繼續(xù)睡覺了。天沒亮,眼鏡就醒了,花哥問他咋不睡了,眼鏡說,這么大的風(fēng)聲,咋能睡好覺呢。花哥說,山地的風(fēng)都是這樣大,習(xí)慣了就好了。

水用完了,花哥又到山下取水。眼鏡說自己去,讓花哥歇歇?;ǜ缯f眼鏡不知道地方,又不熟悉環(huán)境,怕出危險,最后還是花哥去了?;ǜ缁貋頃r,一臉汗水。眼鏡一挨水,哎喲一聲縮回了。他說,夏天的水怎么這樣涼呀?;ǜ缯f,這是地下的泉水,就這種溫度,比冬天的熱多了。我想起那年冬天,花哥崴了腳,只能待在房里,老高帶著我巡查管道。我們也住在這洞里。半夜,老高醒了,他的臉通紅,跟喝了酒一樣。當(dāng)時我挨著他,發(fā)現(xiàn)他的身子滾燙,老高發(fā)燒了。山里沒有藥,老高就不停地喝水。喝完后,我叼個瓶子,去一個巖縫接水,把水接回來,把老高感動壞了,他抱著我,不停地親我,嘴里還念念叨叨的。到了第三天,老高還沒有退燒,我急了,準(zhǔn)備把花哥喊來。我不會說人話,但我可以用動作代替,我做了幾個動作,老高不想麻煩花哥,就不讓去了。又過了兩天,老高的病輕了,俺倆才趺跌撞撞回到家。經(jīng)過幾天的折磨,老高瘦得沒人樣了。

這個山洞差得很,可每次來到這里,都感到分外親切。到了這兒,我總是前前后后把山洞瞅上幾遍,哪兒長了草,哪兒漏了雨,哪兒有危險時,我就用嘴拽住花哥提醒他。洞里又潮又暗,到了夏天,還有蛇出沒,但只要花哥在,我啥都不怕。去年冬天老高的老婆有病,請假回家了,剩下花哥自己。這個冬天老下雪,雪一大,就把路埋沒了。嚴(yán)寒天氣,管道容易凍裂,兩三天都得查查。為便于巡道,花哥就住在這個山洞里。天冷得很,他特意多帶了一條被子,可到了深夜,花哥總是被凍醒,凍得沒法了,就開始烤火。由于白天累了一天,他坐著就能睡著。我咬住他的衣袖,讓他躺下休息。剛開始,他不明白我的意思,我重復(fù)了幾次,等他明白了,把他感動得不輕。他抱著我說,乖乖呀乖乖,你這輩子虧了,老天該讓你變成人,變成一位漂亮的姑娘……他還說了許多話,有些我聽不太懂,說著說著,花哥的眼有些濕了。我嗚嗚地說著話,我知道他聽不懂,就用舌頭舔他的眼淚,他一下就懂了,可花哥的眼淚流得更急了。

這年冬天也就邪了,三天兩頭下雪,花哥每天就得檢查管道,累得他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回到山洞一歪就睡著了。我怕他凍醒,拽他的衣袖,意思是讓他點著火。我費了好大勁,才讓他明白了。他把火點著,我守在旁邊照看著。不一會兒,花哥就睡著了,我撐了一陣,也想睡,但火轟轟地?zé)以趺匆膊桓宜?。一會火小了,我怕滅了,就叼些樹枝加到火堆上。我迷瞪一陣,聽到叭地一響,睜開眼,見一截燃燒的樹枝迸到了花哥的身邊,他身下的樹葉開始著了。我嚇得要死,就撲過去,用身體壓住了火苗。還好沒有驚醒花哥,他照舊呼呼地睡著,我守在火堆邊不敢再睡了。

在洞里住了好多天,雪也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好多天。這時候,干糧吃完了,花哥準(zhǔn)備回去,但夜里又下了一場大雪,把山封死了。這咋辦,花哥在山洞旁邊找到了幾顆野生的土豆。將就了兩天,土豆也吃完了,他在山洞附近找了一天,一點東西沒找著。我害怕了,如果這樣下去,不就餓死了?我蹲在洞口,往外瞅呀瞅,雪把所有的東西都蓋嚴(yán)了,白得嚇人。以前我喜歡雪,在動物園時,每逢雪天,就高興得不得了,常和安倍在雪地里打滾,現(xiàn)在看見雪,嚇得我有點哆嗦了。我正在發(fā)愣,突然瞅見一只鴿子朝這邊飛來,它在洞口飛了一圈,落在了洞上頭。我出來一瞅,它落的地方是道山崖,臥著十多只鴿子,我一下興奮了。等到天黑,我偷偷爬過去,逮住了一只鴿子,等我再次撲過去,準(zhǔn)備再抓一只鴿子時,卻撲了個空,頭撞在墻壁上。我把鴿子交給了花哥,花哥見我的腦袋流出血,疼愛地?fù)е?。花哥用火烤了鴿子,香氣在洞里打著轉(zhuǎn)兒,勾得我的肚子更餓了。鴿子烤熟了,花哥舍不得吃,撕掉一個大腿,先讓我吃?;ǜ缫惶鞗]吃飯,我咋能吃呢,我搖搖頭?;ǜ缑靼琢宋业囊馑?,先吃了一條鴿子腿,然后把另一條鴿子腿遞給我。我仍然不吃,花哥可能明白了什么,把鴿子頭和爪子遞給我。我知道這些東西沒多少肉,就悄悄吃了。不知怎么回事,我越吃越餓,胃里針扎似的難受,一夜都沒睡好。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出洞了,現(xiàn)在唯一的希望,就是鴿子?;ǜ绺?,悄悄靠近山崖?;ǜ缑摰裘抟\,把棉襖展開,朝臥著的鴿子猛撲過去。這次比較成功,逮住四只?;厝ッ摰裘?,又點火烤起來。我只吃鴿頭鴿爪,給花哥留的都是好肉。他年紀(jì)大,身體虛,不能讓他餓著。這樣艱難地過了幾天,等雪化了一點,俺倆就趕緊回了住地。

眼鏡被水冰得咧著嘴,他洗了臉,刷了牙,花哥把飯做好了。眼鏡感激地瞅著花哥。吃完飯,我們就上路了。下面遇到的是座小山,一半是石頭,一半是黃土。管道順著山腰,蛇似的繞來繞去。小路一會兒落在石縫,一會又高高地跳在石面上。我靠四條腿,爬著都費勁,更甭提花哥和眼鏡了。眼鏡沒一點山地經(jīng)驗,花哥在他后面,一會讓他彎腰,一會讓他挺身,教他學(xué)會更省勁地爬山。夏天樹和草長得飛快,幾天不踩,都能掩沒路面。我走在前面,把樹枝使勁往外撩著。這對于花哥來說,再正常不過了。眼鏡卻盯著我,露出吃驚的樣子?;ǜ鐚ρ坨R說,乖乖聰明得很,我活了一輩子,從沒見過這樣的狗?;ǜ鐒傉f完話,腳一滑,歪倒路邊,他及時抓住了路邊的樹枝。我嚇得叫了一聲,因為下面是萬丈深溝,摔下去就必死無疑了。要是老高不走就好了,從前爬這座山,老高總是走在花哥后面,他時刻護(hù)著花哥,現(xiàn)在花哥走在后面,小心護(hù)著眼鏡?;ǜ缒樕蠞M是汗,后背和前胸都濕透了。他的白發(fā)讓汗水一沾,顯得灰蒙蒙的。

我往前爬了一陣,回頭一瞅,花哥拄著一根拐杖,他弓著腰,斜著身子,顯得更老了。我有點難受,突然覺得,花哥不適合在這兒干活了。這樣下去,他說不行就不行了。他感覺不到,眼鏡更感覺不到,但我明顯感覺到了。我不會人話,沒法對花哥說,心里憋得難受。我記得前幾年,他的頭發(fā)還黑著,怎么說白就白了呢,是不是他在山里待的時間太久了,還是他的情緒出了問題呢。以前爬山時,他顯得輕輕松松的,現(xiàn)在走不了幾步,就不停地喘氣。有時還咳嗽,是那種劇烈的咳嗽,撕心裂肺的樣子,花哥真的老了。

好不容易翻過了這座山,花哥往地上一坐,不想動了,這是以前沒有的。他靠在一塊石頭上,擠著眼,好像睡著了,我趕緊過去,靠他臥著。我聽著他的心跳,怕他萬一有個閃失。還算可以,不大會兒,花哥醒來了,他驚也似的說,自己怎么都睡著了,還得趕路呀。

要過一個獨木橋,說是獨木橋,實際上是棵半徑半尺粗的樹,橫擱在一條河溝上。我先在上面走了一趟,把容易腳滑的東西,都弄掉了。這次花哥走在前面,教眼鏡怎樣過橋。他兩臂一伸,胳膊輕輕搖著,然后一晃一晃過去了。眼鏡不敢,走了幾步,就騎在了樹上?;ǜ绻膭顜拙?,他咬著牙站了起來,可只走了兩步,又騎在了樹上。最后,眼鏡只好一點點挪過了獨木橋。這座橋可危險了。花哥說,有一年,油田物探隊的一個人,從這里經(jīng)過時,不小心就掉了下去。以前,老高每次通過前,都蹲在地上,雙手合一,做一番禱告,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經(jīng)過?;ǜ鐔査?,這法是否管用,老高說,山地里到處都是神靈,神靈都保佑我們,咱時時刻刻都得祈禱呀?;ǜ缦仁且恍?,然后是一臉的嚴(yán)肅。今天過橋后,他站在橋頭,沒有馬上離開,而是讓眼鏡瞧山上的風(fēng)景。這里的樹木高大,草也厚實,乍一瞅,像個森林公園。花哥說,好多年前,他剛到這里時,還能見到狐貍、獾鼬等動物,后來這些東西越來越少了,現(xiàn)在偶爾只能看到野雞之類的東西。眼鏡掏出手機(jī)不停地拍照,花哥好奇地湊上去,瞅著他拍的照片?;ǜ缯f,把這些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讓你的網(wǎng)友多了解了解這地方,眼鏡嗯嗯地答應(yīng)著。花哥很高興,他可能認(rèn)為眼鏡喜歡這地方,能喜歡這兒,就有留這兒的可能性,就不用為人發(fā)愁了。

眼鏡拍完照,我們繼續(xù)往前走。前面的路依舊很陡峭。花哥的身子歪了一下,又馬上站直了。在他歪斜的瞬間,我瞅見花哥的頭頂,掉了很多頭發(fā),稀頂?shù)牡胤礁罅?。這時起了風(fēng),花哥的白發(fā)忽上忽下地晃動著,風(fēng)好像想把它們徹底吹掉。他抿了抿亂發(fā),站住了。管道就在旁邊,有幾處保護(hù)層裂開了,花哥仔細(xì)教眼鏡怎樣維修管道。眼鏡用手機(jī)拍照,記下一些細(xì)節(jié)?;ǜ顼@得非常滿意,他說自己老了,這地方迫切需要像眼鏡這樣的大學(xué)生,有這些先進(jìn)器材的幫助,這些管道就好辦多了。

管道將這座山纏了半圈,然后調(diào)頭穿過了一條深谷。過了深谷,管道往另一座山上跑去。后面剩下三座山,巡完這段管道,就完成任務(wù)了。后面的路更陡更難走。老高在時,憑著自己年輕,獨自檢查管道,一般不讓花哥往前再走了,花哥就回到洞里,耐心等他返回?;ǜ缫蜓坨R傳授經(jīng)驗,還得像當(dāng)年老高那樣,一點點給眼鏡指點。管道是順著山腰繞行的,山腰上沒有路面,都是亂石雜草。檢查時必須靠近管道,才能達(dá)到目的。山坡陡得很,很多路段,必須在腰里拴條繩子,才能接近管道。按說,一人順著繩子下去,另一人應(yīng)該拽住繩子,負(fù)責(zé)他的安全。花哥為了指導(dǎo)眼鏡,倆人只好將繩的一端綁到樹上,都下到管道跟前。我蹲在地上,焦急地等待著。過了半晌,花哥從坡下上來了,一身大汗,上下跟水洗的一樣,頭發(fā)上沾些敗葉和雜草,一綹綹地耷拉著。按往常,他解下繩套,接著就可以上路了,可現(xiàn)在他蹲在地上,顯得沒一點力氣。眼鏡說這地方太危險,如果是冰雪天氣,根本沒法往下去?;ǜ缯f,檢查管道,咋能考慮天氣,不管啥樣的天氣都得往下跳。眼鏡說,以前認(rèn)為,守護(hù)管道沒啥危險,現(xiàn)在看來,危險還不少咧。花哥說,危險是有的,只要嚴(yán)格按操作程序辦,危險是可以避免的。

我們繼續(xù)趕路,順著管道,翻了兩座山,天快黑了。由于中間沒有停歇,花哥有點撐不住了。眼鏡瞅著一段管道,問花哥是不是最后一段?;ǜ绾苤氐攸c點頭,說是最后一段,再沒別的了。眼鏡坐下,背靠著管道,一臉困惑?;ǜ缑煌杆男乃?,昂著聲音鼓勵他。眼鏡也不講話,一閉眼,好像睡著了。以前,老高到了終點,總是往地上一躺,然后就開始罵娘,說怎樣苦,怎樣累,怎樣沒人管了?;ǜ缫膊焕硭还荛]目養(yǎng)神?,F(xiàn)在眼鏡一聲不吭,休息一會兒,開始來回找手機(jī)信號。左轉(zhuǎn)了一圈,右轉(zhuǎn)了一圈,沒有信號。他開始往高處走,搜了半天,還是沒有找到,他一臉失望,然后往地上一坐,繼續(xù)擺弄手機(jī)。花哥見他不爽,想安慰他幾句,但想了一陣,好像想不出恰當(dāng)?shù)脑?。他見天色已晚,就說了句,趕緊回返吧。

兩天后,俺仨回到住處?;ǜ绯戳藘蓚€菜,拿出平時舍不得喝的白干,兩人各倒了一盅。眼鏡好像不愛喝酒,他端起酒盅,只沾沾嘴唇,就放下了。花哥倒露出激動的樣子,說委屈眼鏡了,到這樣一個地方工作,確實屈才。眼鏡只微笑一下,沒有答話。花哥問他有沒有對象,眼鏡說沒有?;ǜ缯f,沒有有沒有的好處,以后慢慢找就是了,在這里正好能安心工作。他這樣一講,眼鏡的臉色有些不好。花哥忙解釋說,以后我好好操心,幫你找一個不嫌棄咱們工作的姑娘。倆人說話,好像并不投機(jī),眼鏡吃了幾口,就站了起來,拿著手機(jī)上山打電話??梢徽Q塾只貋砹耍f沒找著信號。他顯得很煩躁,不停地調(diào)著電視??偣矝]幾個臺,他搗鼓了一陣,沒有喜歡的,就干脆不看了。花哥還在喝酒,這時,他的臉已經(jīng)紅了,他不時地瞅一下眼鏡,顯出一種無奈的樣子。

接下來的日子又清閑起來,也是最寂寞的時候。太陽好高了,眼鏡才起床?;ǜ绨扬堊龊昧耍瑪R在桌子上。眼鏡胡亂吃了幾口,又開始擺弄手機(jī)了。沒玩多久,把手機(jī)往炕上一扔,打開了電腦。先聽的是歌曲,過了半個時辰,好像聽膩了,就看起了電影。整個上午,眼鏡安穩(wěn)地坐著,直挺挺地盯著屏幕?;ǜ缜浦?,覺得很滿意,他也許覺得電腦能把眼鏡拴住,不讓他胡思亂想了,只能老老實實在這里待著。眼鏡和老高明顯不同,老高只要一閑下,就發(fā)牢騷,由于沒有外人,唯一聽眾就是花哥?;ǜ缰荒芈牐⒉徽f話。見他說急了,花哥還是那句話:這地方總得有人守著。老高最煩他講這句話,只要花哥說出口,老高就炸雷地吼起來:按你說的意思,咱就該死這里嗎?老高每次發(fā)牢騷,大都以這種方式結(jié)束的。然后老高就獨自往炕上一躺,死一樣地不動了。老高慪氣,和自己慪氣?;ǜ缭摳缮陡缮?,過了那一陣,什么想法就沒了。沒事時,老高吃了睡,睡了吃,對他來說,現(xiàn)在能做的事只剩下睡覺了。

公司每半月送來吃的用的。每一次,老高都叫人帶酒,酒成了他離不開的東西了。喝完酒,他就蒙頭大睡,睡完了,就坐在門口,對著山坡發(fā)愣,大概是在想家吧,要不,咋能長時間地坐著不動?

和老高相比,眼鏡活潑得多,他玩膩了電腦,就開始逗我,讓我后腿著地,學(xué)人走路。他知道我是母狗,就摘些野花,編個花圈,套我頭上。有次吃完飯,他把我抱到電腦前,叫我驚奇的是,他的手一動,電腦里蹦出來許多小狗,有公的,有母的,歡蹦亂跳的。我激動得汪汪叫著,甭提多高興了。因為我好多年沒見過同類了,見到這些圖片,覺得自己在做夢,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我長時間地盯著愣著,不知做什么好。我想聽到汪汪聲,當(dāng)然是別的狗的叫聲。

去年這個季節(jié),老高已經(jīng)走了。我吃過飯正窩在門口休息,突然聽到一聲狗叫,我激動壞了,站起來瞅瞅,沒發(fā)現(xiàn)什么,接著又響了幾聲狗叫,聲音是從對面山頂上發(fā)出的。我跑去,到了山頂,什么也沒瞅見。我蹲在山頂上不想走了,眼巴巴地瞅著周圍,希望能瞅到狗的影子,但到了天黑,還是什么都沒有?;ǜ缭谙旅娼形遥凑f,我應(yīng)該汪汪兩聲,朝他打個招呼,但我一聲都不想吭。我站在山坡上,見花哥四處找我,邊找邊叫,急急火火的樣子。我站住了,這時冒出一個想法,趁著天黑,溜掉多好,免得在這兒受罪了??晌乙幌耄约喝绻吡?,花哥咋辦?誰還和他做伴?如果他有半點閃失,誰照顧他呢?逃走的念頭只一閃,就被打滅了,我老老實實地又回到土屋里。

過了一段時間,眼鏡玩膩了電腦,就開始四處溜達(dá)了。他爬上山頂,開始長時間地往遠(yuǎn)處觀望。我想起老高,他離開的前段時間,也爬到山頂,往遠(yuǎn)處亂瞅,邊瞅邊不住地嘆氣。眼鏡沒有嘆氣,而是一臉難過。一天,他上了山,中午沒下來。花哥帶我去找,也沒有找到。晚上他歪歪斜斜地下來了,臉上還有淚印?;ǜ鐔栐趺戳?,他說沒事?;ǜ绨扬埗松?,他只撥拉幾口,就不吃了?;ǜ缯J(rèn)為他有事。實際上,我早知道他有事,有的是心事,花哥不知想沒想,一個年輕人,躲在這深山里,能受得了嗎?見眼鏡心情不好,我也難過起來,我往門口的土堆上一臥,眼巴巴地往遠(yuǎn)處瞅著。我想起安倍,想起它身上的氣味。在動物園,夜里,我怕冷,安倍就擁著我,擁得我緊緊的。窩里沒有草,俺倆就臥在磚地上,安倍讓我枕住它的脖子……當(dāng)時沒覺得什么,現(xiàn)在想來,真叫我感動啊。有時,寂寞得很了,真想離開這兒,重新回到動物園。

不知咋回事,在這里待久了,就想聽各種聲音,哪怕是噪音也行。以前在動物園,一早我就被各種噪聲驚醒了,那時感覺很煩,現(xiàn)在又覺得多么親切?;ǜ绾孟癫慌录拍?,沒事時,他就往門口一蹲,成天坐著。坐久了,就抽煙,一支接一支,煙霧形成一條細(xì)線,撲悠撲悠往上飄著。眼鏡就不一樣了,他睡得很晚,老是圍著電腦看電影,白天倒放松了,睡得昏天昏地的。又過了幾天,眼鏡不玩電腦了,花哥問他怎么了。他說,電腦里存的東西,都看過好多遍,早膩了。眼鏡沒事可做,花哥怕他寂寞,讓他爬山。眼鏡說,山也爬膩了。花哥聽后,有些擔(dān)心。他問眼鏡喜歡讀啥書,準(zhǔn)備讓公司送些。眼鏡講,現(xiàn)在誰還看書呀?再說,書也打發(fā)不了這里這么多的時光?;ǜ鐩]法了,他的擔(dān)心一天天加重,他怕眼鏡也像老高那樣,突然離開了。

眼鏡睡得早,起得晚,除了吃飯,就是睡覺。這讓花哥的擔(dān)心,又加重了。因為老高離開前,也是這種表現(xiàn)。有次吃完飯,老高對花哥說,哪天我離開了,你準(zhǔn)備咋辦?;ǜ缯f,沒啥難辦的,你走了,我自己守在這兒。老高說,你一人孤獨不?花哥說,有郭紅山呢。郭紅山是那個烈士,每次巡管道前,他都到墓地祭拜他。老高聽后,非常傷感,他對花哥說,甭在這兒待了,多少年來,你貢獻(xiàn)不小了,該回后勤歇歇了?;ǜ邕€是那句話,這里總得有人守著。

有時候,花哥在門口待煩了,就到郭紅山的墓地,成晌成晌地坐著。坐久了,就開始小聲說話。我聽不懂他說的意思,但我能看到他憂傷的樣子。他會站起來撫摸墓碑,一點點的,從墓基摸到墓的上方,并不停地小聲說著什么。有時,他會站在墓前,長時間地站著,抬起頭,望著遠(yuǎn)方。我最怕雨天,有時下起雨,我和花哥就一連幾天被困在屋里,吃了睡,睡了吃,沒一點事可做。時間久了,花哥就和我說話,說他媳婦和他閨女。他說我如果是他閨女多好,天天守著他,陪著他。他還說,他閨女從小到大,他都沒照看過,說著說著,他的淚就下來了。之后,他還給我說過幾次,說到動情地兒,就用手捂住臉,長時間沉默著。我臥他面前,悄悄瞅著他。很多時候,我和花哥好坐在門前的土堆旁,就這么默默地待著,什么都不做,周圍靜得怕人。我聽到了山的呼吸聲,呼呼作響,像刮風(fēng)的聲音,我看到了草在生長,一趄一趄的。靜好像一只蟲子,爬到花哥的臉上身上,爬到我的臉上身上,俺倆被它死死地包圍著,纏繞著。我有點喘不過氣來,只好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呼吸?;ǜ缬袝r也受不了這種寂靜,他會站在崖邊,大聲地唱歌,大段大段地唱,我不太懂,可我覺得好聽。他的聲音很大,我覺得山和樹都在搖晃著。大聲唱后,又小聲哼哼,哼唱的調(diào)子和原先相同,聽著聽著,我都有點瞌睡了,可花哥唱得還很起勁。自從眼鏡來后,他很少唱歌了。他處處照顧著眼鏡,生怕他感到孤獨。他發(fā)現(xiàn)眼鏡開始長時間地獨坐,知道他感到孤獨了?;ǜ缰罌]有好的解決辦法,就跟著他,盡量和他多說話?;ǜ缃o他講自己剛來時的情景,怎樣兩天沒有喝上水,三天才吃上一袋方便面。給他說,冬天他的腳生了瘡,是怎樣忍著疼檢查管道的……眼鏡不住地點頭??苫ǜ绮豢赡懿煌5刂v下去,很多時候,眼鏡還是獨自靜坐。

又該檢查管道了,眼鏡見花哥的腰不好,準(zhǔn)備自己單獨行動?;ǜ绮环判?,覺得還是和他一起去。眼鏡年輕,手腳麻利,每項工作都干得很快,花哥很滿意。只是眼鏡話少,花哥問一句就答一句,花哥不吭聲,倆人就悶騰騰地走著?;ǜ鐡?dān)心眼鏡厭煩了這項工作,想安慰他,又想不出合適的話語。

在山洞里過了一夜,第二天的工作很快就完成了,返回住地,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ǜ缵s緊做飯,眼鏡說太累,就歪在炕上睡了?;ǜ缱龊蔑?,往桌上一擱,就呆呆地瞅著眼鏡。眼鏡往里側(cè)著身子,一條胳膊搭在被子外面。一陣風(fēng)過來,吹得冷颼颼的,花哥站起來,把眼鏡的胳膊塞到了被子里。他點上煙,吸上幾口,就瞅瞅眼鏡。眼鏡睡得不好,身子不時地左右翻著,花哥不停地起身,給他蓋著被子。我有點瞅不下去了,就汪汪地叫了兩聲。眼鏡被我驚醒了,坐起身,問花哥幾點了?;ǜ缯f等他吃飯呢。

花哥做了兩個眼鏡愛吃的菜,吃著飯,花哥不停地給眼鏡夾菜,像對待客人一樣。吃完飯,眼鏡說,剛才做了個夢,花哥問做的啥夢。他說,我夢見自己在一個城市里,這個城市很大,樓很高,人很多……花哥說,這證明你想過城市的生活。說完這句話,他的眉頭很深地皺著,接著傷感地說,這里留不住人呀!眼鏡不答話,只呆呆地瞅著門外。這時,天黑了,樹上的喜鵲喳喳地叫著,山靜得出奇,屋里透出的光,跟鬼火一樣,我覺得更孤獨了。

幾個月過去了,按說該花哥回家休息了,花哥讓給了眼鏡。眼鏡走后,他在門口坐了很久,默默地瞅著對面的山坡。瞅倦了,就摸著我的頭,和我說話。他說,乖,你猜猜,眼鏡還會來嗎。我汪汪地叫了兩聲,意思是不知道。他苦笑一下,自言自語地說,眼鏡可能不會回來了。他顯得很難受,低著頭,兩手捂著臉。過了一陣,他又摸摸我的頭說,老高就是這樣走的,說好了是回家休息,到家就不想回來了。因為老高有家庭,這次公司專門派個沒結(jié)婚的人過來,我看也待不很久的?;ǜ邕€講了很多話,我聽不太懂,只見他傷心得很,躺到炕上,很晚還沒有睡著。

沒想到的是,過了一段時間,眼鏡回來了?;ǜ绺吲d極了,他仍然像迎接客人一樣,給他做些好吃的。眼鏡很感激,他一再說,都是自家人,沒必要這樣做?;ǜ缫苍S不這樣想,他見到眼鏡可能有種說不出的激動。

從家里回來,眼鏡的精神不是很好,可他盡量做好自己的工作?;貋淼牡谌?,他和花哥巡查了一次管道。結(jié)束后,眼鏡依著門前的柳樹,長時間一動不動?;ǜ缑靼祝坨R又開始孤獨了,如果繼續(xù)下去,不知道會出什么問題。晚上,他坐到炕上,對眼鏡講著排遣孤獨的方法。他說,沒事時,可以靜坐,想一些雜事。比如我,只要坐下,我就想小時候,怎樣和伙伴們玩耍。再后來,就想怎樣和媳婦在一起,怎樣照顧孩子……這樣一來,時間就很快過去了。眼鏡聽后愣愣,接著“嗯嗯”兩聲,又低頭擺弄手機(jī)了。眼鏡玩累了,就把我抱在懷里說,乖乖,上次我回家,往手機(jī)里裝了幾個新游戲,現(xiàn)在又玩膩了,你說咋辦吧。我汪汪叫了兩聲,眼鏡聽不懂我的話,又繼續(xù)擺弄手機(jī)了。

讓花哥想不到的是,一天下午,吃過午飯,眼鏡對花哥說,他準(zhǔn)備調(diào)回基地了?;ǜ缫汇?,沒有講話。過了半晌,才低聲問眼鏡啥時走。眼鏡說,坐下次送糧車回去。走之前,他們又巡查了一次管道。每到險要的地方,眼鏡總是提醒花哥注意安全。在鬼崖山洞過夜,眼鏡生上火,親自跑到山下取水。睡覺時,他提醒花哥,晚上一定蓋好被子,甭看天氣暖和,夜里的風(fēng)硬冷,吹透身子,會生病的?;ǜ绾蹨I,不住地點頭。在整個巡查過程中,眼鏡始終照顧著花哥。叫我感動的是,沒到上坡,眼鏡就拉著花哥,下坡時攙著花哥,完全變成一個老練的工人了。我注意到,每聽到眼鏡的提醒,花哥的眼睛都濕乎乎的,他好像感動得不行,顧不得腳下,走起路來變得歪歪斜斜的??斓郊視r,花哥停下了,他往一個緩坡上一坐,注視著前方。花哥對眼鏡說,你第一次巡管道時,咱倆就是蹲在這個山坡休息的。眼鏡低頭說,是的。眼鏡好像感覺到什么,不停地安慰花哥?;ǜ缱屟坨R放心,說一個人習(xí)慣了,慢慢待著吧,管道總得有人照看的。倆人默默坐了好久,又默默起身往回走。

眼鏡走的前天晚上,花哥又炒了眼鏡愛吃的菜,拿出了平時舍不得喝的酒。倆人喝了一陣,眼鏡說,我走了,就又剩你一人了?;ǜ缛嗳嘌壅f,不是我自己,還有郭紅山。眼鏡聽后,悶了半晌說,我要是待下去,恐怕永遠(yuǎn)也找不到媳婦。花哥說,我明白,你得走,我老了,啥也不怕了,你只管安心走吧。

那天晚上,花哥躺在炕上,來回翻身,我臥在門口,都能聽見他拉被子的聲音。天沒亮,花哥就起床,給眼鏡準(zhǔn)備干糧。眼鏡不讓送,花哥非要送,走的還是來時的小路。穿過四五座大山,來到了公路邊。交通車來時,花哥堅持將行李扛到車上。他的左腳踩空,身子歪倒了。我急得汪汪叫起來。眼鏡想攙他,花哥揮揮手,讓他上車了。眼鏡走后,花哥對著遠(yuǎn)去的車子,望了很久。這時太陽慢慢落下,花哥不得不離開了。走在路上,花哥不說一句話。到了住地,他往炕上一坐,不停地抽煙。我臥在花哥面前,本想一直陪著他,可我瞌睡得要命,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醒來時,花哥還坐在炕上發(fā)愣。我輕輕叫了兩聲,他瞅瞅我,把煙掐滅了。又熬了一陣,我實在撐不住了,又呼呼睡著了。

第二天,花哥一天沒吃飯。老高走時也是這樣,他在炕上躺了兩天。兩天后,花哥吊著膀子,往門前一坐,癡癡地瞅著前面。我知道他心里難過,想安慰他,就汪汪叫了幾聲。他把我抱到懷里,不停地摸著我。過了一陣,他開始和我說話,聲音很低很輕,我聽不清他講的什么。到了中午,太陽慢慢毒起來,花哥站起身,帶著我,來到郭紅山的墓前。他對著墓碑,瞇著眼,唧唧地說著話,我聽不清說的什么?;ǜ缱撕镁茫旌诹瞬磐嵬嵝毙钡赝刈?。

天涼了,在冬天到來之前,花哥對管道要進(jìn)行一次全面檢查。天還沒亮,我和他出發(fā)了。到了工地,他跟換了個人一樣,精神馬上好了起來。一會兒爬山,一會兒檢查管道,一個人干了幾個人的活。累了一天,俺倆又睡到鬼崖山的山洞里。一進(jìn)山洞,花哥累得歪在地上。本來應(yīng)該先吃飯,然后再睡覺,可他往地上一躺,就起了鼾聲。秋天,山上很亂,常有野豬一樣的東西,我就往洞口一臥,時刻保護(hù)著花哥。夜里死一樣的靜,花哥的呼嚕跟雷一樣響,我自己臥在洞口,感到特別孤獨。這時,我總想起安倍,想起俺倆在公園里的小屋。風(fēng)輕輕地吹著,忽然我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這是一種很濃的味道。我猛地發(fā)現(xiàn),這是和安倍一模一樣的味。我奇怪,這里怎么有這樣的味道?我伸長脖子,哧哧地聞著,沒有多久,覺得渾身是軟的。伸開四肢,趴在地上,身上好像有一種水一樣的東西,一股股涌著。我仿佛看到,安倍來了,它先圍著我轉(zhuǎn)了兩圈,然后抱住了我……

過了好久,我才清醒過來。安倍并沒來,身邊除了花哥,什么都沒有。風(fēng)還呼呼地刮著,它們掠過樹枝,掠過石頭,吹到我身上,我越來越感到孤單了。

為整修一截管道,花哥在山洞里住了三天了。每天吃的都是方便面,我也跟著吃。吃到最后一天,覺得滿嘴都是咸的,接著就開始喝水,一碗碗地喝,喝得肚子又脹又痛。早晨起來,我開始拉稀,花哥也拉稀,俺倆蹲在洞口,都有些站不起來了?;ǜ缭诘厣虾哌炅税肷?,終于直起身子。我以為他會休息咧,沒想到只在洞里的草窩里歪了一會兒,又朝要修的管道走去。我站他旁邊,瞅著他。我多想給他幫忙啊,就是沒法幫他。天雖然很涼,但他的額上滿是汗水,他用手一捋,然后啪啪地甩到地上。俺倆在這兒又待了幾天,等他干完活,只剩一袋方便面了。

所有的管道檢查一遍,花哥瘦了一圈,他的衣衫變得寬寬大大的,一陣風(fēng)過來,好像能將他吹倒。眼鏡一走,他的飯量也下降了,酒也不喝了,一天天地呆坐著。我汪汪叫了兩聲,想好好開導(dǎo)他,可惜的是,他聽不懂我的話啊。他每天起得很早,起來哪兒都不去,就往門口一坐,愣愣地盯著前面的山坡。坡上的草慢慢黃了,風(fēng)一吹,草葉哧哧楞楞地朝天上飛。有時他能從早上坐到中午,我先是趴他跟前,最后我的腿都酸了,他像沒事人一樣,我怕他待出毛病,就咬住他的褲子,往一邊拉他。他明白我的意思,感動地拍了拍我的腦袋,我輕聲哼了兩聲。他對我說,乖乖,我也想家呀。往門前一坐,我就想起我的孩子,想著她現(xiàn)在干什么了。我覺得她猛地出現(xiàn)在我眼前,我瞅見了她的臉,她的頭,她的膀子。花哥說著,帶著哭腔,我聽著可難過了,他確實好像好久沒有回家了。他上次回家時,樹葉還沒長出來,地上還有白花花的雪?,F(xiàn)在樹葉長得又大又綠,停不幾天,又要落掉了。不知道他想不想媳婦,反正我是想安倍。有時想得很了,就跑到山頂上,像花哥那樣往遠(yuǎn)處觀望。這時候我瞅著天,不知道安倍瞅著天沒有。我吸吸鼻子,想聞到它的味道,抬抬頭,聞到的都是涼風(fēng)。樹葉開始慢慢變黃了,風(fēng)一吹,有的慢悠悠地落下來,瞅著怪凄涼的。一般來說,午后我感到特別寂寞,一覺得寂寞,就避開花哥,偷偷地跑到山頂上。我也像花哥那樣,一坐很久很久。有幾次我在山頂上,聽到花哥喊我的聲音,他的聲音又老又沉,變成了實實在在的老頭了。剛開始叫我,我不想回去,叫的時間長了,有點可憐他,就不情愿地下了山。走到山根,我發(fā)現(xiàn),他在山根等著我。他的腰彎得厲害,臉上好像多了好多皺紋,眼不知怎么腫了,只迷迷瞪瞪地看著我。我慢騰騰地跑他跟前,他卻一把抱住我,臉貼著我的臉,不住地磨蹭,邊蹭邊說,乖乖,你不會離開我吧,你不會離開我吧。他說得我心里很難受,我也不知道能跟他多長時間,只覺得越來越難以忍受了。

送糧車過來了,一個高高胖胖的人對花哥說,公司一時找不到人,讓花哥暫時一個人值班,我聽后,腿都軟了。胖子拍拍花哥的膀子又說,領(lǐng)導(dǎo)有難處,你先干著,不會虧待你的。花哥笑笑說,沒事,這么長的管道,總得有人看著。胖子聽后,笑得很開心,眼睛都擠到了一起。他再次很響地拍拍花哥的肩膀,然后坐車一溜煙地跑了。我覺得沒有希望了,泄氣得很,一天都沒有精神。花哥好像沒受什么影響,和往常一樣,該怎樣怎樣。不過從此以后,他改變了習(xí)慣,每天吃過午飯,就帶我爬上山頂。這是附近最高的一座山,坐在山頂上,能瞅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遠(yuǎn)處的天和山連在一起,沒一點縫隙?;ǜ缇屯@兒一坐,呆呆地往天邊瞅著。我知道,那里有他的孩子,他的老婆,他的家。瞅了一陣,他的眼變得濕濕的。我瞅著他,感覺他特別可憐。

俺倆總是待到天黑才下山。下山時,他走得很慢,膽子好像變小了,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的?;氐缴较?,他渾身是汗,這好像以前沒有過。我覺得他老了,徹底老了。這時,我心疼起來,湊近他,和他親熱著,他捋著我的身子,我想起安倍,想起俺倆在公園的日日夜夜。我們倆喜歡往房檐下一臥,一起享受溫暖的陽光。曬夠了,我們就開始恩愛,它先俯在我身上,伸出舌頭,一點點舔我的毛發(fā),然后舔我的腿,我的身子,它的動作像花哥一樣輕,直舔得我哼哼輕叫?,F(xiàn)在花哥這樣一摸我,我也禁不住輕叫了一聲。他拍我一下,見他手里捏著一撮東西。我仔細(xì)一瞅,是我的毛發(fā)?;ǜ鐚ξ艺f,乖乖,你老了,你的毛比我掉的還多咧。他這樣一講,我心里很難受,我確實老了,在這里陪花哥就好多年了,不知道還有多少年陪他。我感到再沒人到這里來了,以后只有我陪伴他了,這樣一想,我心里就沒了底氣,因為我不知道啥時候是個盡頭。

我躺在花哥的懷里,不知不覺睡著了。后來被一陣哼哼聲震醒了。我睜眼一瞅,花哥躺在炕上,兩手抱著腿,輕聲叫著。我知道,他的關(guān)節(jié)炎犯了,天一潮,就疼得厲害,這是多年的老毛病了。我走到他跟前,瞅著他,不知道咋辦為好。我要是人就好了,如果我是人,我就給他點著一堆火,火一烤,也許會減輕些痛苦。過了一陣,好像輕了些,他招呼我,我偎過去,靠緊他。他身上冰涼冰涼的,感到?jīng)]有溫度,我就用身子給他暖著。不知啥時候下起雨來,風(fēng)擠進(jìn)屋內(nèi),冷颼颼的。我覺得今年冷天來得早,樹葉一落,冷氣就跟著過來了。俺們的小屋里沒有煤,沒有木柴,沒有過冬的糧食,這些得抓緊讓人送來。

下了一夜,天亮了,雨還下著。我最怕這種天氣,遇到這種情況,俺倆就成天躺著。這時候,花哥就不停地吸煙,煙線一樣地往上躥著,花哥就死盯著煙線,直到它變得長長的,漸漸消失在房間里。如果花哥心情好了,會吐出一個個煙圈,它們跳著跑著,像晃動的水紋。煙圈消失了,花哥的眼還直直地瞪著,弄不清他是在想著啥事,或是在盯著消失的煙圈。

雨停了, 我憋了兩天了,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但門前都是爛泥,只好繼續(xù)憋在屋里。這時發(fā)現(xiàn)花哥不在了。我稀罕,剛下過雨,他能跑哪兒呢?我忍著冷出了門。前面的山溝里沒有,后面的山坳里也沒有。我正著急,他扛著一把大鉗過來了,弄得滿身都是泥水?;氐轿堇?,他撂下大鉗,往炕沿一依,不再動彈了。我如果是個人,這時我就會讓他脫掉臟衣服,端上一盆溫水,給他好好洗洗。然后再去做飯,做他愛吃的爆炒辣椒,讓他好好享受一下??晌也皇侨?,沒法幫他。我看見盆里有水,就咬著盆邊,慢慢拉向花哥。他見我這樣,就趔開身,伸展胳膊將我攬到懷里。他的臉蹭著我的臉,我一歪頭,見他眼里滿是淚水。俺倆就這樣偎著,誰也不愿分開?;ǜ绲纳碜雍軟觯矣X得自己身上的溫度,吱吱地往他身上傳著,慢慢地他身上變熱了。能幫花哥做點事,我很高興。平常都是花哥照顧我,現(xiàn)在我能照顧花哥了。

過了很長時間,花哥才緩過氣來。他站起來,洗了洗臉和身子,開始做飯。他的動作都很遲慢,每動一下,好像都很費勁。我多想幫他,就是幫不上,我覺得他太老了,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倒下的。我跟在他后面,瞧著他往鍋里倒水,放菜。等水開了,從袋子里掏出面條,慢慢下到鍋里。他的每個動作好像都很費勁,照顧不好就會倒下。等他坐到炕上,我才放心地臥到地上。

花哥吃過飯,已經(jīng)很晚了。他躺在炕上,不肯動彈。按他的習(xí)慣,這時候,他該看新聞了。因為炕離電視機(jī)遠(yuǎn)點,我想幫他打開電視。我知道哪個是電視機(jī)的開關(guān),我看準(zhǔn)了, 用下巴頂了一下,沒有頂開。我不甘心,伸起前爪,又摁了一下,還是沒有打開。這時花哥醒了,他見我來來回回弄那個開關(guān),一咧嘴笑了。他從炕上坐起,對我說著怎樣打開,我還是沒有成功。最后他下了炕,用手抓住我的前爪,朝電視開關(guān)摁去,電視叭地開開了?;ǜ缧χ鹞遥哪樫N著我的臉,不停地磨蹭著。后來,花哥躺到床上,我試著摁了幾回開關(guān),幾乎每次都能打開,花哥高興極了,只要他想看電視,就往床上一歪,隨后就對我說,乖,打開電視。我就上去叭地將電視摁開了?;ǜ缈吹臇|西,我大部分看不懂,看著看著我就瞌睡了。

天氣一天比一天涼了,俺倆出門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ǜ缑看胃赏昊睿苌僭谕饷骈L時間停留,就回到小屋里了。樹葉一落,山里就冷得很了,花哥把煤點著,我覺得屋里熱得很,有時就到門外躲躲。夜里山里靜得要死,我臥在門口,寂寞得厲害,這時候,要是安倍和我做個伴就好了,不是安倍,別的狗也行,起碼有個伴兒,說上幾句話,心里也好受些。實在待不了啦,我就站起身,往遠(yuǎn)處瞅了瞅。到處漆黑一片,我的眼雖說夜里瞅得見,但比白天差多了。突然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這里這樣無聊,我何必非待在這里呢?花哥對我雖說有養(yǎng)育之恩,這么多年,我也對得起他了。這令我非常興奮,沒有多想,就朝外走去。

我順著大路往前走。說是大路,實際上只有一車寬,送糧的車輛,就從這條路上過。我使勁跑著,不敢回頭,怕花哥瞅見我。按說花哥是不會看見我的,因為天太黑了。跑了一陣,我累得渾身是汗,也渴得厲害。就停下腳,想找點水喝。路邊有片平地,像個山峁。往前走了幾步,繞過一片樹叢,發(fā)現(xiàn)有幾間窯洞,我一下興奮起來,想著可能有我的同伴。我小心翼翼地靠近,看到一家沒有院門,只有一圈籬笆墻。我一縮頭鉆了進(jìn)去。先瞅見一個瓦盆,盆里是些剩飯。趕緊往里走,墻根放個塑料大碗,里面只有一點水,我兩口就喝完了。我掃了幾眼,院里沒有能盛水的東西了,心急得不行,就往院里另一頭跑去。墻邊有個臉盆大小的池子,我過去一瞅,娘呀,有半池子水,我高興得差點叫出聲來。正當(dāng)我低頭喝水時,窯洞的門吱呀開了,一個女人驚慌地瞅著我說,喝吧,好好喝吧。在這個荒郊野嶺,她可能稀罕從哪兒跑來一條狗來。我喝完水,慢慢出了院子。在我走到門口時,她從窗臺上拿起一個東西給了我。這是個饅頭,我可好多天沒吃饅頭了。由于面粉不耐放,花哥整天蒸米飯吃,我也跟著吃米飯,吃得我惡心。我叼住饅頭,兩口就吃完了。女人轉(zhuǎn)過身去,好像還想給我什么,我怕出現(xiàn)危險,趕緊跑開了。我認(rèn)為這個女人是個好人,只可惜,她家里沒有我的同伴,要不,說不定我會留下來。

跑了一夜,天亮?xí)r,我累得沒一點力氣。蹲下休息一會兒,感到又渴又饑。要是在家,渴不著,也饑不著,花哥都準(zhǔn)備得好好的。天亮后,我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山頂,回頭瞅瞅來的路,像條韁繩,彎彎曲曲的往遠(yuǎn)方伸著。這是我跑得最遠(yuǎn)的一回,再也聽不到花哥的聲音了,再也看不見那座小屋了。天亮了,這時說不定花哥早已起床。打開門,要是他看不見我,不知他會是什么樣子,他肯定會滿山遍野地找我。如果找不到我,他就會站在旁邊的山上,大聲地喊我。要是喊不應(yīng)我,他會是怎樣的反應(yīng)呢?他會吃下飯么?他會睡著覺么?我越想越難受,我一走,那里就真正地剩他一人了,一個人守著那么長的管道,守著那么大的山,他那么大年齡了,真是想都不敢想啊。我趴在地上,一動都不想動。前面是條寬闊的馬路,沿著這條馬路,就能徹底走出大山。要是花哥和我一起離開多好呀,他只要不在大山里,到哪兒去我都同意,這么荒的山是多么讓我害怕呀。不知咋的,這會兒我不想離開了。突然,好像有人喊我一聲,我豎起耳朵聽聽,卻沒一點聲響。是我沒聽清么?是花哥過來找我了嗎?我一時不知怎樣為好。我咬著牙站了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卻走不動了,我覺得這樣不聲不響地走了,對不住養(yǎng)我這么多年的花哥。

我回到家時,已是深夜,屋里沒有燈光。我死勁地抓門,里面也沒動靜。我在附近轉(zhuǎn)幾圈,沒有找到花哥,是不是出事了,或是他走了。我擔(dān)心得一夜沒睡好。天快亮?xí)r,我聽到一陣響動,睜眼一瞅,花哥左肩扛著一把大錘,右臂上卻有很多血,我騰地起來了。他見到我,笑容開了一臉,問我跑哪兒了,是不是迷路了,找不到回家的路了。看來他不知道我的心思,不知道更好,要不更覺得對不住他。他想抱我,我汪汪地叫了兩聲,問他的胳膊怎么了。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忙脫掉工衣。右臂有道傷口,還慢慢滲著血,花哥自言自語地說,要不是管道損壞,也不會刮傷,都怨這該死的雨天。我還不知道外面下雨咧,這里的秋雨,死纏死纏的,下起來沒完沒了。他簡單包扎一下傷口,開始給我弄飯。我好吃烤熟的土豆,他就點著炕,把土豆埋到柴火里。土豆燒熟后,他替我剝了皮,一點點喂我。這時候,我覺得自己變小了,變成了小狗,我一陣感動,眼都濕了。我不想讓他瞅見,把土豆叼到一旁,自己吃起來。

他的胳膊疼得厲害,我給他打開電視,給他解悶。開關(guān)邊上,是幾個調(diào)臺的小按鈕, 我試著摁了一下,沒有反應(yīng)?;ǜ绯冶葎澲?,我又試了幾下,終于成功了。按照花哥的意思,我給他調(diào)著臺,讓他慢慢休息著。

花哥的傷好得很慢,送糧的車帶了一些藥,效果也不太好。送糧的人要他到醫(yī)院看看,他說這里離不開人,再說又不是大毛病。這幾天陰得厲害,雨時斷時續(xù)地下著。天快黑時,響起了雷聲。一般來說,樹葉黃的時候是不會打雷的,可這時偏偏打了,雷聲過后,會下雨的。我害怕打雷,也害怕下雨,得趕緊躲起來。本來要躲到屋里的,我過去,花哥將煤爐燒得旺旺的,房里熱得厲害,我急忙出去了。我鉆進(jìn)門口的小窗里。這是個用樹枝搭成的棚子,能隔住小雨。我剛進(jìn)去,打了一聲響雷,我嚇了一跳,往墻角縮去。一會兒雨下了起來,不太大,滴滴答答的。我伸頭往外瞅瞅,跟著又是兩聲響雷,我急忙縮回到了窩里。雨下緊了,風(fēng)也刮了起來。棚子沒有墻,風(fēng)打著旋兒,朝我撲來,我冷得受不了,只好鉆進(jìn)屋里,臥在了門邊。我剛蹲下,又是一陣?yán)茁??;ǜ缱匝宰哉Z地說,把電視電源拔了吧,別讓雷弄毀了電視。他伸手抓住了電線,就在他抓住電線的時候,他“嗷”的一聲,我瞅見他的手粘在電線上,我想都沒想,跳起來,整個身子壓在他的手上。手脫開了電線,花哥癱坐在地上,手被燒黑了一片,他說被電住了?;ǜ绫ё∥?,不住地摸著我的頭,嘴里嘮叨著說,要不是我,他今天就沒命了。實際上,我不知道咋回事,覺得他有麻煩,就自然地?fù)溥^去了,沒有其他想法。

這件事過后,我和花哥更是形影不離。白天沒事時,我寂寞得更加厲害,這時就禁不住對著大山叫上幾聲,不知咋想的,我希望我去的那家女主人能聽到我的叫聲,我覺得她家有我的同伴。那晚我去時,在那個水池上,有點同伴的味道,應(yīng)該是個公狗,本來想仔細(xì)聞聞的,但渴得厲害,顧不得那么多了。

山里靜得很,我的叫聲就顯得特別響亮?;ǜ缯f我和過去不一樣了,過去很少吭聲,現(xiàn)在動不動就叫了起來。這方面他不了解我,我跟人一樣,也離不開同伴呀。我是狗,靠叫聲排遣孤獨,不像花哥,往門口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我想他也和我一樣,在這里難熬呀。

花哥的傷好后,天開始冷了,他穿上了厚衣服,扛著管鉗,又開始檢查管道。我邊走邊聞地上的味道,想找著我同類的氣味。以前我不是這樣,走路只管走路,從不東張西望的,可是,現(xiàn)在我越來越受不了了?;ǜ绺赏昊?,也總是長時間地坐著,抽煙,不停地抽煙,話也少了。除了干活時,自己說上幾句,其他時間幾乎沒話。我覺得他有心事,肯定是很重的心事??赡苁窍腴|女吧,他手機(jī)上存了很多閨女的照片,往炕上一躺,不住地翻著。有次他翻出一張,他閨女戴個帽子,我沒有見過這樣的帽子,周圍帶著棱角,后面還拖著一個尾巴。他問我漂亮不漂亮,我汪汪兩聲,意思是漂亮,我認(rèn)為他能聽懂我的意思,花哥聽后哈哈笑起來。

花哥沉默久了,我就忍不住地叫起來,他見我叫了,就抱住我跟我講話。他問我想家嗎,想父母嗎……我沒有家,沒見過父親,母親也忘了啥樣了。除了安倍,我誰都沒想過。想想當(dāng)初,本來是想自由一下的,沒想到落這深山里,再也出不去了。不過遇到了花哥,也算遇到好人了,我從車上掉下來,如果碰不到花哥,說不定成了別人鍋里的肉了。

花哥檢查得勤,管道問題很少,俺倆早早就回到了鬼崖洞里?;ǜ缭诙蠢镄艘魂嚕统鰜砹?。他抱著我,問我,乖乖,咱在這里住了多少夜了?吃了多少干饃了?喝了多少涼水……我聽后心里難受。我是一條狗,啥都能受得了,花哥可沒少受罪呀,他的關(guān)節(jié)炎、腰疼病都是在這里落的。我偎他懷里,他說著,我聽著,這大山里,只有俺倆的聲音??!

俺倆在這兒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花哥不停地咳嗽,他的臉有點發(fā)紅,他說自己燒得厲害。對他來說,這種小病不算什么,只要出些汗,很快就會好的。俺倆收拾好東西,就匆匆下山了。他走得很快,目的是為了多出些汗,可能是燒得太重,到了住地,汗也沒有出來。他有些擔(dān)心,就燒了兩碗姜湯喝了。我一直臥在他的旁邊,他睡了一陣,好像還沒出汗,就往爐子加了好多煤,火呼呼地點起來,屋里的溫度越來越高了,我受不了,不得不躲在外面的窩里。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聽到砸門聲,花哥不是躺在炕上嗎,怎么捶起門來了?我剛站起身,門被拽開了,叫我沒想到的是,花哥在門口趴著。我一瞅,把我嚇傻了。他滿嘴都是白沫,地上都是嘔吐的東西,這時,我猛地明白,他煤氣中毒了。以前,我在動物園時,遇到過一次,我知道應(yīng)該怎樣做。我趕緊打開門窗,讓屋內(nèi)通風(fēng)?;ǜ缗吭陂T邊,我咬住他的衣領(lǐng)往外拖他,他的頭完全露在了外面。我回到屋里拿條毛巾,將他嘴上的臟物擦掉,沒多會,花哥睜開了眼。我汪汪叫了兩聲,他朝我眨眨眼。我覺得他脫離了危險,沒事了。他的兩臂動了一下,好像想站起來,我叼住他的左臂,他的胳膊一彎,支住了身子。就這樣坐了一會兒,他漸漸恢復(fù)了體力。由于刮著風(fēng),屋內(nèi)的煤氣很快就消散了,我?guī)退稽c點爬到炕上。

過了好幾天,花哥才緩過勁來。每天我陪他從屋里一步步走到門前的土堆上,他仍像往常一樣,瞧著面前的大山。我的頭靠在他的腿上,他的手搭在我的腦袋上,俺倆都不說話,就這么靜靜地坐著,長時間地坐著。

樹葉幾乎都掉完了,天冷了起來,花哥穿起了棉襖。一天早上,天沒亮,他就起了床,他把工具往肩上一挎,我就知道,他要干啥了。只要往路上一走,他的精神就來了,一抱粗的管線,他爬上爬下,仔細(xì)檢查著。干了半晌,也沒累的樣子,我往旁邊一蹲,守護(hù)著他。這時我想,我要能變個人多好,起碼能幫他遞遞工具,扛扛行李。我覺得,現(xiàn)在他的體力明顯不如從前了,干不了多久,就得停下歇會兒。按以往的規(guī)律,從住地到鬼崖山,一天就能檢查完,現(xiàn)在花哥一天干不完了。有時正干著,就突然坐地上,兩手捂著腦袋,半天起不來。我走到他跟前,輕輕叫了兩聲,他擠著眼說,乖,我頭暈,一會兒就會好的。我瞅著他,又幫不了他,這是我最難過的時候,沒有辦法呀,這深山里就我們倆,連個人影都瞅不見,找誰幫忙呢。

活沒有做完,天黑了,不得不往回返?;氐阶〉兀簧弦惶?,一動一不動的,像個木頭人一樣?;ǜ缫惶焯炖狭耍@樣下去,不知能堅持多久。我瞅著他有點冷,就叼著被子,給他往上拉拉。我想給他燒炕,用嘴叼著柴火,在火道口垛了一堆。我不會點火,朝著花哥汪汪叫了兩聲。他勉強(qiáng)睜開眼,掏出了懷里的打火機(jī)?;瘘c著后,我用嘴把柴火推到了火膛里,沒多會兒,炕變得熱騰騰的。花哥把我抱到炕上,拍拍我的腦袋說,乖乖,你要是個人多好, 我就認(rèn)你為干閨女,實際上你比我的親閨女還親啊。他這么一講,我被感動了,就臥在他身邊,不停地哼哼。長這么大,只有花哥夸過我,只有他真心地待我好,我這輩子咋也忘不掉的。

夜里睡得很沉,早上推開門,發(fā)現(xiàn)下了雪。花哥說,雪下得有點早,樹葉還沒有落咧。但天是天,誰也管不住的,說下就下起來了。我和花哥哪兒也去不了,只好待在屋里?;ǜ缣稍诳簧?,我給他打開電視,調(diào)好臺,他樂哈哈地享受著。我雖說看不懂他看的東西,但隨著他,和他湊熱鬧。不過就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一天一天的,實在難熬。我感覺,日子就像是釘在山巖上,就像藏在草窩里,不管咋趕,都趕不走它,我多么失望啊?;ǜ绯3?粗娨暰退?,醒了還接著看??茨伭?,就打開手機(jī),瞅閨女的照片。有時,瞅著瞅著,眼都濕了。

雪幾乎把所有的東西都蓋住了,到處是白茫茫一片,在房里待久了,我覺得頭都大了,大得跟臉盆一樣?;ǜ绱蜷_手機(jī),又在不停地玩弄著,我溜出房子,來到門前的土坡上。雪沒住了我的爪子,我朝著周圍,無聊地瞅了一圈又一圈。我想,要是自己能長出翅膀該多好,往這里一站,一展翅膀,就能離開這里了?;ǜ缭诜坷锎龎蛄耍皖I(lǐng)著我,來到郭紅山墓地。墳上碑上都是雪,嚴(yán)嚴(yán)實實地將他蓋著。每次來這兒,花哥都會悄悄地說上幾句。這次他沒說,而是半蹲在地上,兩手抱著頭。他的腦袋可能有病,經(jīng)常見他有這個動作,我到他跟前,問他到底有啥毛病,就輕叫了幾聲。他攬住我的頭,用他的臉貼著我的臉,不停地摩蹭著。他一這樣,我的身子就軟了,徹底地軟了。我叼住他的衣袖,拉他起來,怕他蹲久了,暈在地上。他走路歪斜得厲害,我想扶著他,就是扶不住他?;氐阶〉?,他往炕上一躺,再也不想動了,以前從沒這樣過。我往炕下面的爐膛填些柴,讓火更加旺一點,他擠著眼,仍然用手抱著腦袋,我怕出現(xiàn)意外,就臥在地上,哪兒都不敢去。

到了晚上,他下炕做飯,腿一挨地,身子就歪了,他急忙抓住了炕沿。我對著他叫了幾聲,他朝我擺擺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說自己沒事,我不放心,始終在他身邊看著他。飯做得很順利,沒發(fā)生啥意外,隨后他蹲在炕邊,香香甜甜地吃了。他給我燒了兩個土豆,我趴在地上,不聲不響地摞到了肚里。平平安安地過了一夜,早上一睜眼,陽光透過門縫鉆進(jìn)屋內(nèi)。我伸伸腰,以為花哥起了床,卻發(fā)現(xiàn)他還躺在炕上。我覺得不對,就叫著爬到炕上。他大概早醒了,見我叫他,抱著腦袋,朝我揮揮手。我覺得他又頭暈了,就不再擾他,往火膛里叨些柴火,讓炕更加暖和些。到了中午,他躺炕上,勾頭瞅瞅外面的太陽,然后起來背起工具,準(zhǔn)備檢查管道。我朝他汪汪兩聲,他明白我的意思,說,乖乖,不檢不行啊,冬天要來了,不檢查一遍,咋能安心過冬呢。我肯定拗不過他,說走就這么走了。俺倆用半天的時間,趕到鬼崖洞。這里的天冷,雪厚,洞口被雪封了一半。俺倆扒開雪,鉆了進(jìn)去。洞里更冷,俺倆都有點哆嗦了?;ǜ琰c著火,烤了一陣,身上才有感覺?;ǜ缑摿诵┿@了進(jìn)去,襪子都濕了。他脫掉襪子,用火烤著。俺倆一天沒有吃飯,就用飯盒盛些雪,燒開后煮些方便面。我不喜歡煮的,喜歡吃干的,花哥給我三包方便面,我?guī)卓诰统酝炅恕N覍嶋H沒吃飽,不敢再吃了,我怕吃完了,撐不到回去。

吃完飯,俺倆就抓緊睡覺,因為明天得早早起來。我閉上眼,想盡快睡著,但冷風(fēng)嗖嗖地吹著,才有點瞌睡,就被凍跑了?;ǜ缫膊煌5胤?,他肯定也和我一樣冷。風(fēng)更大,雪被風(fēng)一吹,一股股撒在我們身上。花哥凍得坐了起來,我朝他哼哼幾聲。他披襖坐著,身子抖得厲害,火已熄滅了,再點著,沒有樹枝,也沒有其他柴火。我突然明白過來,就過去了,偎到花哥身上。俺倆相互依靠著,暖和了一些,可還是冷得睡不著?;ǜ缦雮€辦法,把鋪的雜草堆起來,把我們死死埋住,這樣一來,感覺稍微暖和點。

迷迷糊糊挨到天亮,發(fā)現(xiàn)雪下得更大了,洞口被堵了半邊,寒風(fēng)一陣陣涌來,洞變成了一個冰窖?;ǜ缋涞么蝾?,我也渾身哆嗦,沒有多余的柴火,花哥只好點些雜草。按說,這些草是不能亂用的,如果燒完了,用啥防寒,實在凍得沒辦法,只有這樣一點點熬著時間。到了中午,餓得厲害,花哥打開行李,發(fā)現(xiàn)只剩三包方便面。幾天內(nèi)恐怕都出不了洞,為預(yù)防萬一,花哥決定先吃一包。他知道我喜歡干著吃,就掰了一大塊給我。剩下的一小塊,肯定不夠他吃,他就往盆里弄些雪,煮水喝。水開了,半塊方便面往里一放,像下個餃子。他故意煮狠點,最后成一盆面湯了。他給我盛了一碗,然后抱住盆,呼嚕呼嚕地喝著。喝了一陣,大概肚子脹了,不喝了。沒過多久,他又喝開了。一天的時間,花哥就這么喝喝停停,停停喝喝。夜里,草不敢燒了,再燒就沒有鋪的了。我和花哥相互偎著,可身子還是冰涼冰涼的。半夜我被凍醒了,睜眼一瞅,從洞口吹進(jìn)的雪,幾乎圍住了俺倆。我趕緊起來,用爪子往一邊撥拉著?;ǜ缫残蚜耍娢遗?,也打算起來,我用腦袋抵住他,不讓他起來。

第二天,雪還下得起勁,洞口積的雪更厚了?;ǜ绨橇税?,準(zhǔn)備出去找吃的。俺倆跳出洞口,發(fā)現(xiàn)所有的路,都灌滿了雪,連個鳥兒都瞅不見,去哪兒找吃的?以前洞上面有個鴿子窩,現(xiàn)在瞅不見鴿子了。實在沒有出路,俺倆只好又回到洞里。剩兩袋方便面了。和昨天一樣,花哥掰給我一大塊,我看了看方便面,用嘴銜給了他。他把我拽到跟前,抱著我,把方便面喂我嘴里。他還是弄一盒雪,燒開后,將方便面擱進(jìn)去。喝了一陣,他開始尿了,尿的越來越勤,和昨天不太一樣。見這陣勢,他不敢再喝了。他在洞里來回走著,不停地嘆氣。他掏出手機(jī),試著撥撥,沒有信號。這鬼崖洞里本來就沒有信號,不但洞里沒有,洞外也沒有。從前老高在時,一進(jìn)洞就罵,說這個是連鬼都不住的洞,手機(jī)信號都不愿在這兒停留。眼鏡在時,剛開始不信,他在洞外轉(zhuǎn)了半天,沒找到一點信號,是不是洞里真住著鬼呢,把信號都吃了?

這天夜里,起風(fēng)了。呼呼騰騰刮了一夜。風(fēng)從洞口一陣陣涌來,把我的身子都吹透了。我不怕冷還凍成這個樣子,花哥不知凍成啥樣了。我凍得一夜沒睡著,不住地翻著身子。他把草幾乎都堆在我身上。好不容易挨到天亮,爬出了草堆。外面更冷,肚子餓得咕咕亂叫。只剩下一袋方便面,花哥拿在手里,左右翻看著,就是舍不得吃。他抱住我問,這袋方便面咋吃?我汪汪兩聲,意思是叫他吃完,他當(dāng)然舍不得,最后他把面放到袋里說,這塊面留到?jīng)]法時才吃吧,還不知在這兒要待多久咧。

今天吃啥,我瞅著花哥的臉,希望能看出點名堂。他走到洞口,往外面瞅了一陣,最后跳出了洞口。他走近一棵樹,摸了摸樹干,掏出刀,吃力地剜掉了幾塊樹皮。我不知他這是干啥,在后面緊緊地盯著他。他弄一盆雪,燒開后,把樹皮掰碎,放到了鍋里。煮了半晌,他撈出一塊,給了我。我不知咋吃,就擱在了地上。他抓起一塊,看都沒看,就咬了一口。樹皮很粘,每咬一口,都扯著粗粗細(xì)細(xì)的條子。他咽的時候伸著脖子,露出很難受的樣子。我想,這東西肯定不好吃,本來不想吃了,不吃又餓得慌,只好啃了一口。樹皮就像膠一樣,粘得沒法吃。胡亂嚼了幾口,準(zhǔn)備咽下去,又一下扎住了喉嚨。不知道花哥是咋吃下去的,他餓得不知道多厲害呀。

連吃了三天,花哥解手都解不下來了。解不了,肚子就憋得難受,如果這樣下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他再次蹲下時,我就主動靠過去,幫他往外掏。長這么大,我還沒有干過這種事,為了花哥,我得這么做呀。我?guī)退统隽撕芏啵蛩哪樕?,發(fā)現(xiàn)他好多了。這樣,他高興我也高興。他解手的問題解決了,吃飯的問題卻沒有解決,再吃樹皮,肯定不行了。他又開始在洞里來回走動,急得火燒火燎的。他轉(zhuǎn)了一陣,剛坐到地上,聽到嗒地響了一聲,一塊碎石從洞頂?shù)袅讼聛?。我仔?xì)一瞅,洞頂?shù)氖p里,趴著一只老鼠。花哥看后,露出了笑容,他朝我揮揮手,往老鼠跟前挪動。老鼠見俺倆靠近,哧溜竄了,蹬掉的幾塊碎石砸到我的頭上?;ǜ鐩]有放棄,他在老鼠逃走的方向耐心蹲著,等著它再次出來。

花哥耐心蹲著,我臥在他身邊,都有點瞌睡了。突然,有個東西在眼前閃了一下?;ǜ缬檬^投過去,聽到吱的一聲,我睜開眼,見一只老鼠一拐一瘸地跳到一旁,我撲上去,踩了一下,沒有踩住。老鼠想往洞壁上爬,我跳起來,一下咬住了它?;ǜ缗d奮得很,他摁住老鼠,瞅了半天,然后掏出刀子,把老鼠的皮剝掉了。我搞不清他的意思,他把血淋淋的老鼠掛在了墻上,我看著惡心,不敢再瞅了。這時花哥刮了一盆雪,倒進(jìn)瓦罐里,燒了起來。水開后,叫我想不到的是,他竟然將老鼠擱了進(jìn)去,他要煮老鼠呀,他敢吃鼠肉嗎?過了一陣,我聞到一股香氣,我覺得奇怪,鼠肉咋有香味呢?花哥盯著瓦罐,不停地吸著鼻子,像一百年沒聞過肉味一樣。沒過多久,花哥拿根樹枝,把老鼠挑了出來。煮熟的老鼠像個鼓肚的蛤蟆,看著都惡心得不行,可兩天沒吃飯了,再惡心的鼠肉,也沒法計較了?;ǜ缢旱粢恢缓笸龋易炖?,我吃不下,擱到地上。他扯掉一只后腿,先看了看,然后一擠眼吃了。老鼠被煮得透熟,花哥可能餓得太狠了,又撕了兩只前腿,嚼了起來。他吃得很香,看著沒一點惡心的意思,我不敢再瞅他,把一條鼠腿也咯吱咯吱地吃了。我回頭再瞧花哥時他已經(jīng)把一只老鼠吃完了。

俺倆把最后一袋方便面吃完后,雪也停了,顧不上多想,俺倆就連滾帶爬地回到了住地?;ǜ缟砩嫌袔滋幩?,他用藥水抹了,幸虧不是太重。俺倆先下了一鍋面條,沒多大會兒就吃完了。接下來的幾天,花哥始終躺在炕上,除了吃飯,很少離開炕。最近幾天,太陽很少出來,時不時還飄著雪花。有天中午,該做飯了,花哥還躺在炕上,我叫了兩聲,他捂著頭,坐了起來。我覺得他有問題了,等下次送糧的人來了,不知道花哥能不能想起來給他們說說。再感到寂寞,我也不敢到外面溜了,總是守護(hù)著他。晚上,我把柴火叨到炕前,夜里冷了,就往火膛里加些。我還注意著煤爐,聞到煙氣,就用腦袋將窗戶頂開。

公司還沒有派人來,我都等急了。每天早上,我總是早早起來,往路口張望,一天天過去了,很多天過去了,連個人影都沒有。這天又下起了雪,天亮了很久,花哥還沒有起床。我汪汪叫了兩聲,他沒有反應(yīng),再叫,還沒有應(yīng)聲。我跳上炕,用爪子拍拍他,也沒有動靜,我慌了,大聲汪汪了幾聲,還是沒用。我用頭抵住他的腦袋,他一點沒動。我嚇蒙了,覺得花哥死了,肯定死了,因為以前從沒這樣過。我跳下炕,急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不知道怎樣為好。我打開門,發(fā)現(xiàn)雪下得更緊了。這時我突然想起那個女人,附近再沒有外人,只有求她幫忙了。想好后,我拼命往她家跑去。到她門口,我渾身濕透了。她的大門關(guān)著,我跳過籬笆,直沖向屋門。我大聲汪汪幾聲,屋內(nèi)沒有動靜。我急了,心想,她家沒人嗎?我沒有多想,伸出爪子,拍打窗戶。窗戶嘩地開了,女人瞪大眼瞅著我。我盯著她,大聲地汪汪著。女人自言自語地說,這不是守護(hù)管道的老頭的狗么,咋跑到這里了?她這一說,我興奮了,再次汪汪叫起來。邊叫邊往門口走,還不時回頭瞅瞅她。女人打開屋門,可并沒有馬上出來,只是驚慌地瞧著我。我不得不返回去,又站她面前,汪汪地叫起來。女人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出了屋門,跟著我,往山下跑去。

我在前面跑著,女人在后面跟著,俺倆翻過一座大山,翻過兩條山梁,來到了俺倆住的小屋。女人累得張口喘著粗氣,她沒有停歇,上了炕,用指尖摁住花哥鼻子下面的地方。沒過多久,花哥的眼睜開了。他見了人,驚了一下。女人趕緊解釋了一番,女人準(zhǔn)備將他拉到醫(yī)院,花哥很重地擺擺手。女人問他能不能受得了,花哥說,沒事,有點頭暈,很快就會好的。我不放心,對著他們汪汪地叫了兩聲,倆人都不理我。女人待了半晌,見花哥沒大的問題,就離開了。

我跳上炕,銜住被子,給他蓋嚴(yán),怕他被凍著了?;ǜ绫ё∥?,不停地?fù)崦?。說真的,這次把我嚇壞了,要不是女人幫忙,不知會出現(xiàn)啥樣的后果。我覺得花哥確實有病,可能一時沒有大的問題,也可能時間不長,再次出現(xiàn),看他這種樣子,我心里總是發(fā)慌。我一遍遍地想,要是他死在炕上咋辦?

花哥的身體恢復(fù)后,一切又回到了從前。雪沒有完全融化,沒法檢查管道,他和我又開始長時間地蹲在門前的土堆上。山上的樹都像剃光了頭,雪一壓,露出半截樹枝。樹還得多長時間長出新葉?再等多長時間雪才能化完?我越想越覺得沒希望,越失去信心,我有點堅持不住了。

大雪封山,送糧的車很久沒有上來了,就剩下幾個土豆和蘿卜,每次做飯,花哥都盡量少做些,怕斷糧了。我喜歡吃土豆,可每頓都吃同樣的,瞅見土豆直想反胃?;ǜ缫渤圆幌氯?,可不吃這些,沒有別的。弄不清多長時間沒有吃肉了,饞得我的口水一股股往外流。花哥也和我一樣饞,做好飯,對著碗里的土豆,不住地咂嘴,接著就是嘆氣,不停嘆息。光嘆息不是辦法,俺倆就到外面盡量找些吃的。外面冰天雪地,不是那么好找的。轉(zhuǎn)了幾條山溝,就發(fā)現(xiàn)樹上有只小鳥,它朝俺倆勾勾頭,又噌地飛走了。啥東西沒找到,走在路上都很泄氣。花哥走起路來歪歪斜斜的,好像有點挪不動了。這時,我突然想起山洞里吃鼠的情景,鼠肉的清香,好像一股股朝我涌來,我揚(yáng)起鼻子,呼呼地吸著,不知花哥有沒有這種感覺。

天快黑時,俺倆來到住處。瞅見小屋,我心里涼了半截。說實話,我一點都不想在這兒待了。我一搖一晃地跟著花哥,他打開門,又忽地關(guān)上了,原來屋里跑來一只山雀?;ǜ鐜紫戮桶阉蚵湓诘兀嶂樟嗣?,將它煮了。一股肉香很快哧哧地冒了出來,我蹲在灶邊,揚(yáng)起眉毛,呼呼地聞著,那種香啊,饞得我的口水滴答滴答地下來了?;ǜ缦崎_鍋蓋,一股巨大的香氣將我推了一下,我站了起來,踮起腳,往鍋里瞅去。山雀有青蛙大小,還不夠我填個牙縫?;ǜ缬每曜犹羝饋?,仔細(xì)地瞅著。煮熟的山雀,變得白唧唧的,跟煮熟的鼠肉沒啥區(qū)別,不過,我還是想吃的。花哥瞅了一陣,沒有馬上吃掉,他舉著山雀聞聞,然后哧啦撕掉一條腿,擱在我面前說,乖乖,你跟著我委屈了,讓你受苦受難了。沒等他講完,我就將那條腿吃完了。吃完后,只瞟一眼花哥,就低下了頭。我不敢瞅他,怕他可憐我,再把剩下的肉給我。實際上,花哥比我更可憐,我是條狗,啥罪都能受,他是人啊,咋能跟我比?我偷偷看他一眼,他把剩下的肉塞到嘴里,嚼得很慢很慢,生怕一下吃完了。他嚼著嚼著,我口水哧溜又流了下來。

第二天,花哥起得很早,敞開門,引誘山雀下來。一連等了幾天,沒逮住一只山雀,他死了心,把門一關(guān),又開始四處找吃的。我明白找不到什么東西,不想跟他瞎跑了。我往門前的土堆上一趴,擠上眼,變得暈暈乎乎的。四周的山上都是雪,像被棉被捂著,透不過氣來。我心里難受,就強(qiáng)迫自己睡覺。不知過了多久,我被一股熱氣驚醒了,睜眼一瞅,發(fā)現(xiàn)安倍的頭幾乎貼著我。我一下蒙了,上去抱住了安倍。我問它從哪里來,咋找到我的,他只管吻我,就是不吭聲。俺倆瘋狂地?fù)肀?,瘋狂地做愛。我累得喘著粗氣,汗順著四肢嗒嗒地落了下來。突然覺得身上涼了一下,睜開眼,四面仍是白花花的雪,安倍在哪兒呢?原來是個夢啊。起風(fēng)了,風(fēng)夾著雪粒,朝我身上吹著。我打了個寒顫,勉強(qiáng)挪動身子,朝小屋走去?,F(xiàn)在我覺得,小屋像個籠子,把我牢牢地鎖著,一點自由都沒有。我奇怪剛才咋夢到安倍了,是不是安倍也在想我呢?它應(yīng)該想我的,現(xiàn)在有點后悔,當(dāng)時不應(yīng)該往大山里瞎跑,我認(rèn)為應(yīng)該想法離開這里,找安倍去。

花哥回來了,還是兩手空空的,我就知道,他啥吃的都找不著。他進(jìn)了屋,往炕上一歪,一動也不動了。我往上一瞅,發(fā)現(xiàn)他后背上有塊濕印,還零零星星沾著土,估計是摔倒了。他真叫我心疼啊,一大把年紀(jì)了,還在這深山里熬著,能熬到哪年哪月呢?天黑了,花哥起來做飯,炒了一個土豆,餾了一個饅頭。山路上的雪沒有融化,糧食蔬菜送不上來,只有這樣省著吃了?;ǜ鐚z頭分為兩半,俺倆各一半。我用前爪抱住饅頭,一點點咬著吃。我能一口吞下,可我不舍得一下吃完,只想慢慢品嘗著。我的天啊,沒想到遇上雪天,俺倆落到這樣的地步。

一連幾天,花哥都去了外面,每次都空著手回來。我始終餓著肚子,大概沒有吃飽的希望了。餓得很了,我就想法讓自己睡覺,一睡啥都不知了。這幾天不知咋回事,只要一擠眼,安倍就鉆到我腦子里了,我瞅著它的頭,它的腿,它的身子,它的每一塊地方都讓我心動,我越來越想它了。我想法讓自己入睡,因為只有在夢里,才能見到它,可肚子餓得咕咕叫,怎么也睡不著。我盼著花哥早點回來,哪怕半拉饅頭,也能擋擋餓呀。這時一個大膽的想法冒了出來,我要離開這里,離開花哥。這個想法一出現(xiàn),我渾身打了個寒顫,不是我想走,是我太想安倍了,太受不了這個地方了。

說做就做,我站起身,快步走出房子。我怕花哥來了,見到他,可能我就不忍心走了。我最后瞅了一眼土炕,瞅一眼我的小窩,蹬蹬地往路上跑去。雪很厚,我吃力地走著,走過兩道土崗,來到一個山峁上,過了這個山峁,就瞅不見土屋了。我站在一堆亂石上,模模糊糊地瞅著土屋。四周的山被雪蓋著,土屋就像一塊磚頭,摞在山谷里?;ǜ绮恢貋頉]有,見我不在,肯定要找我的,找不到我,不知會出現(xiàn)啥樣的情況。我走后,這大山里就真的剩他一人了。他還得照樣檢查管道,照樣饑一頓飽一頓地待著,現(xiàn)在一想,突然覺得對不住他了。不過,我也想好了,等我找到了安倍,我會勸它和我一起,再回到這里,因為這里太讓我孤獨了,有了安倍,我啥都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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