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昕 樸蓮順
[摘要]在朝鮮使臣創(chuàng)作的諸多“朝天錄”文本中,多視角記述了明代萬歷皇帝積極勤政的形象、消極怠政的形象、貪婪奢侈的形象以及正史難見的彌留之際的形象,特別是對萬歷彌留之際形象的描寫,充實了明史的官方記載。通過對萬歷皇帝復(fù)雜形象的具體分析,從另一個側(cè)面反映了朝鮮使臣眼中的明代中國形象。
[關(guān)鍵詞]朝鮮使臣;明代中國;萬歷皇帝形象
[中圖分類號]1312.07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007(2015)03-0018-07
皇帝,作為古代中國封建社會的最高統(tǒng)治者,從形象學的意義上講,是左右本國形象的一個最強有力因素。中國皇帝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對朝鮮使臣來說,都是國家形象的最突出展現(xiàn)。因此,研究朝鮮古代漢籍“朝天錄”中的明代中國皇帝形象,對研究朝鮮使臣眼中的整體明代中國形象而言,就具備了十分特殊的意義。朝鮮是明朝的藩屬國,朝鮮使臣來到北京,要依據(jù)臣禮晉見中國皇帝。在普通人心目中,皇帝是那樣的神秘而威嚴,除了極特殊的情況是很難得見“天顏”的。而皇家在修撰史籍的時候,又對皇帝的形象給予高度美化,似乎皇帝是集全人類的優(yōu)點為一身的“完人”,反而忽略了皇帝也是有血有肉有著七情六欲的人。所幸的是,在朝鮮使臣“朝天錄”的記載中,留下了明朝歷代皇帝正面或側(cè)面的記錄,可以讓我們窺知明代皇帝的真實一面。
萬歷皇帝,即明神宗朱翊鈞,明朝的第十三位皇帝,在位四十八年,是明朝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他的帝王生涯比較奇特,前期勤于政務(wù),在軍事上發(fā)動了“萬歷三大征”,平定了哱拜叛亂和楊應(yīng)龍叛亂,對外幫助朝鮮擊敗侵朝日軍。經(jīng)濟上,他所執(zhí)政時期中國開始出現(xiàn)了資本主義萌芽,史稱萬歷中興。后期長居深宮,不視政事,并在民間橫征暴斂,留下了千古罵名。萬歷在位期問,由于復(fù)雜的東亞國際形勢,朝鮮使臣十分頻繁地來往于中國與朝鮮之間,因此,在朝鮮使臣的筆下,對萬歷皇帝描寫的筆墨頗多,也為我們刻畫了域外視角下一個十分復(fù)雜的帝王形象。
一、積極勤政的萬歷皇帝形象
朝鮮人對萬歷皇帝有著深厚感情。萬歷年問,兩國繼續(xù)保持友好關(guān)系,尤其是在朝鮮受到日本侵略、處于危難之際,萬歷皇帝做出了抗倭援朝的決定,中朝聯(lián)軍同仇敵愾,打敗了侵略者,為中朝關(guān)系史寫下了壯麗的一頁。因此,縱觀萬歷朝時期朝鮮使臣來京所留下的記錄,可以發(fā)現(xiàn),許多使臣都對萬歷皇帝做出了積極評價。譬如,許篈這樣稱贊萬歷皇帝:“今日臣等望見天威甚邇,龍顏壯大,語聲鏗鏘。”出于對明朝的無比好感,許篈在外貌上對萬歷皇帝稱贊不已,稱其“天威甚邇”。從其記載推斷,萬歷皇帝的體貌應(yīng)該十分胖大,而且中氣十足。事實上,許葑的記載是正確的,萬歷皇帝的確十分肥胖,據(jù)閻崇年先生考證,萬歷皇帝胖得要“膝行前進”。目前史學界有人憑萬歷皇帝的畫像否認閻先生的考證,而許篈的記載則間接驗證了閻先生的考證。在許篈的記錄中,有一則記載饒有趣味:“帝親發(fā)玉音,日‘與他酒飯吃”??v觀中國史書,對皇帝言行舉止的記載都是簡略而富有文采的,那是史官加以修飾美化的結(jié)果,根本沒有像許葑這樣平實記載的文字?;实劢右姵r使臣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讓使臣吃飯,這實在有趣之極。中國是個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社會,“民以食為天”的思想根深蒂固,因此,吃飯就成了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实垡膊焕?,看見朝鮮使臣來到,考慮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他們先解決溫飽問題,這充分說明,皇帝也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盡管他貴為天子,但骨子里仍然擺脫不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中國“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個傳統(tǒng)接待思想在帝王身上也毫不例外地存在。應(yīng)該說,許篈的這段記載展示了萬歷皇帝形象的另外一面,即好客而又富有人情味。
萬歷皇帝十歲登基,享國四十八年。在他親政的初期,應(yīng)該說還是雄心勃勃的,在自己的母親慈圣李太后、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馮保和內(nèi)閣大學士張居正的輔佐下,開始了自己前期的勤政生涯。萬歷皇帝對張居正十分尊重,稱其為“元輔張先生”,在小皇帝和實力派太監(jiān)馮保的支持下,張居正大刀闊斧地進行吏治和賦稅改革,實行了“考成法”和“一條鞭法”。在萬歷皇帝和張居正的共同努力下,萬歷初期的明朝,政府面貌煥然一新,明王朝的經(jīng)濟狀況得到了極大的改善。朝鮮使臣對這一時期的萬歷皇帝勤政是極為稱道的:
因聞皇上講學之勤,三六九日,則無不視朝,其余日則雖寒暑之極,不輟經(jīng)筵。四書則方講孟子,綱目至于唐紀。日出坐殿,則講官立講(上前展書,講官背念以講云)。講迄,各陳時務(wù)。又書額字,書敬畏二字以賜閣老,又以責難陳善四字,賜經(jīng)筵官,以正己率屬四字,賜六部尚書,虛心好問,而圣學日進于高明。下懷盡達,而庶政無不修,至午乃罷,仍賜宴于講臣,寵禮優(yōu)渥云。嗚呼!圣年才至十二,而君德已著如此,若于后日長進不已,則四海萬姓之得受其福者。
通過這段記載,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萬歷初期,萬歷皇帝是懷有雄心壯志的。在中國歷史中,“廢經(jīng)筵”是皇帝十分嚴重的罪名,是否勤于經(jīng)筵也是衡量皇帝品質(zhì)的重要標準。萬歷皇帝雖然登基時年紀幼小,但勤于經(jīng)筵,他賜給張居正的“敬畏”二字,充分說明了他對張居正的信任和倚重,而贈給六部尚書的“正己率屬”四字,則表達了他對明朝官員的殷切期盼。在這里,我們應(yīng)該注意一點,萬歷賜“責難陳善”四字給經(jīng)筵官,這個經(jīng)筵官到底是誰?根據(jù)《明史》記載,這四個字是賜給官員于慎行的。據(jù)說,有一次經(jīng)筵結(jié)束之后,神宗讓人拿出許多歷代字畫,叫于慎行等人賦詩題字,但于慎行字寫得不好,只好自己作詩,請人代題,并當眾承認自己寫不好字。神宗很贊賞,當即寫了“責難陳善”四個大字賜予他,明詞林傳為盛事。然而根據(jù)《明神宗實錄》的記載,這四個字卻是賜給官員申時行的,這就與《明史》的記載產(chǎn)生了矛盾。根據(jù)上述朝鮮使臣的記錄,稱這四個字是“賜經(jīng)筵官”,在萬歷初期,為萬歷講課的老師很多,但總體負責經(jīng)筵事務(wù)的是中時行,萬歷又是按照首輔、六部尚書等官員的順序賜字。因此,筆者推測,這四個字很有可能是賜給申時行的。這一細節(jié),從另一個側(cè)面說明了修于清的《明史》有諸多不確定性,而“朝天錄”的記載對驗證明史又有著極其重要的價值。
但是,萬歷皇帝10歲登基,還是一個懵懵懂懂的孩子,雖然有太后、馮保、張居正等輔佐,但畢竟年紀幼小,他更多地是充當一個發(fā)言人的角色,眾多的決策還是由輔佐他的眾人來決定,說他是個傀儡也毫不為過。據(jù)《明史》記載,萬歷年間,張居正當政,所有文件都是由內(nèi)閣批閱,萬歷皇帝年幼,雖然總想親力親為,但一拿起奏疏,都是張居正批閱好了的,所有事情照著辦就行。朝鮮使臣就有著這樣的記錄:“則皇帝已坐于黃屋之中,千官列立于庭下,東西相向,序班列于橋北北向。是日適有他郡國人多來奏事,通政司官員進跪于階下御路日,某州知府某,某國差人來,某某求見。皇上皆答曰‘知道知道?!庇纱丝梢姡f歷皇帝雖然貴為皇帝,但實際上并沒有太多的發(fā)言權(quán),更多的是具有象征意義。萬歷少年登基,從小就接受嚴厲的管束,可以說,他的少年時代一直處在輔政大臣的陰影之中,一舉一動都要受到嚴格的限制。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講,這種嚴苛的限制對于成長中的少年,會留下很深的心理烙印。一旦這種束縛被解除,萬歷皇帝就會用百倍激烈的行為來報復(fù)當年所受的束縛。萬歷十年(1582),一代名臣張居正與世長辭,由于張居正生前的改革觸動了大地主階級的利益,因此他死后馬上就有人對他進行了嚴厲攻擊。盡管萬歷皇帝在張居正死后為之輟朝一天,并謚文忠,贈上柱國銜,蔭一子為尚寶司丞,賞喪銀500兩。但是兩年后,萬歷皇帝就開始了對張居正的清算,他下令抄家,并削盡其宮秩,追奪生前所賜璽書、四代誥命,以罪狀示天下,而且張居正也險遭鞭尸。家屬餓死的餓死,流放的流放,后來萬歷皇帝在輿論的壓力下才中止了進一步的迫害。一代能相落得如此下場。排除政治斗爭的因素,萬歷皇帝竟然對一手扶助自己走上皇帝道路的張居正恩將仇報,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對自己少年時代所受嚴厲束縛的報復(fù)的集中爆發(fā)。
二、消極怠政的萬歷皇帝形象
大學士張居正死后,萬歷十四年(1586)十一月,萬歷帝開始沉湎于酒色之中,后因立太子之事與內(nèi)閣爭執(zhí)長達十余年,最后索性三十年不出宮門,不理朝政,不郊、不廟、不朝、不見、不批、不講,用這種方式表達自己的激烈抗爭。1589年,由于萬歷帝不再視朝,內(nèi)閣出現(xiàn)了“人滯于官”、“曹署多空”的現(xiàn)象,以至于萬歷帝在位中期以后剛?cè)酥袠械耐⒊疾恢实坶L相如何。對萬歷帝怠政的現(xiàn)象,萬歷三十二年(1604)出使中國的許筠有過這樣的記載:“問常見內(nèi)家否,曰‘皇上不出已十六年”,這充分反映了萬歷帝怠政的事實。萬歷帝的怠政行為,給整個國家的運轉(zhuǎn)造成了極大的不便,這種不便集中反映在國家機關(guān)的運轉(zhuǎn)和國家事務(wù)的處理上。萬歷三十年(1602),朝鮮使臣李民廒有著這樣的記錄:“初三日,朝詣部里,主客司郎中李炳坐司驗方物。尚書馮琦以病,在告凡議覆公事,各司郎中往稟于第。尚書重病不克,裁決事多積滯,郎署坐司亦各自由云”。馮琦為當時的禮部尚書,由于皇帝拒不上朝,所以眾多的國家外交事務(wù)都壓在他的身上,即使重病在身也要強自支撐處理,而這種格局極大地影響了國家機構(gòu)的運轉(zhuǎn),“郎署坐司亦各自由云”已經(jīng)成為了明后期官場普遍的現(xiàn)象,這也反映了明后期吏治混亂的現(xiàn)實。
關(guān)于萬歷皇帝長期怠政的行為,明朝的大臣紛紛上奏予以批評,這些都被朝鮮使臣忠實地記錄下來,萬歷三十年(1602),出使明朝的朝鮮使臣李民?在記錄中記載了禮部尚書馮琦在臨終前給萬歷皇帝的遺疏:
其遺疏略曰:臣謹取病中未上之疏,補綴上之。惟皇上在位三十一載矣,自古帝王,即有享國之長,未有歷年三十余年。而方春秋鼎盛,正際中天之運。臣愿陛下穆然自省,所行盡是邪則三十余年者,所行未盡邪則三十余年者,亦陛下回心轉(zhuǎn)意之時。此盛壯之年,正是理亂之會,若不將大小政務(wù)整頓一番,中外人心收拾一番,日復(fù)一日,盛年漸往,蠱惑益深,即欲挽不返之勢于倦勤之余,亦無及矣。夫朝政未肅者,病在人情之惰,吏治未清者,病在士風之貪,君臣上下之睽者,病在行跡之疑,而其要在于服人心。陛下奈何以二百年固結(jié)之人心,一朝令其渙散至此乎?古稱成湯改過不吝,非是圣人無過,惟圣人乃能改過耳。漢武帝垂老而悔,唐德宗經(jīng)亂而悔,千古更有何人?以圣主當盛年,一日不悔即漢唐,一日悔即堯舜。章疏可一日發(fā),缺官可一日補,百姓所不便者可一日罷也。陛下何憚一日之發(fā),不以成萬世之業(yè),立萬世之名乎?云云。
馮琦,字用韞,號朐南,臨朐人。歷任編修、侍講、禮部右侍郎、禮部尚書等職。后卒于官,贈太子少保,謚“文敏”。馮琦長期官居顯位,廣涉政事,因而留下許多向皇帝進言的奏章,表現(xiàn)了他深刻的政治見解和思想內(nèi)涵,其《肅官常疏》陳述當朝官場腐敗之風,指出“士大夫精神不在政事,國家之大患也”。其匡世濟民思想和敢于針砭時弊的精神,同樣反映在《礦稅疏》、《中使釀釁疏》等篇章中。于慎行在《宗伯集》序中對此大加贊賞。
馮琦這篇遺疏可謂情真意切,有理有據(jù),尤其是他病中作此疏的行為更是令人感動,一腔忠君愛民的情懷躍然紙上。在遺疏中,馮琦首先稱贊萬歷帝享國之長,并指出現(xiàn)在正是撥亂反正的最佳時期,如果不勵精圖治,收拾亂局,則后果堪虞。他指出,當前朝廷政令不通的原因在于各級官員惰政,吏治混亂的原因在于貪腐之風盛行,皇帝與官員之間關(guān)系不順的原因在于彼此溝通不夠,而要解決這些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萬歷皇帝應(yīng)立即收拾全國上下日漸渙散的人心。在這里,他對萬歷帝進行了語氣嚴厲的指責:“陛下奈何以二百年固結(jié)之人心,一朝令其渙散至此乎?”應(yīng)該說,這樣的語氣是十分“逆龍鱗”的,但馮琦已病入膏肓,所以言辭也無所忌諱了。馮琦用古代明君的故事來規(guī)勸萬歷帝要重新振作,全身心地投入到國家的建設(shè)之中。面對當時的亂局,馮琦規(guī)勸萬歷帝要重新親政處理眾多的國家事務(wù),盡快解決官員不足的現(xiàn)狀,以保持國家機器的正常運轉(zhuǎn)。
與馮琦相比,戶部尚書李三才任鳳陽巡撫時所做的辭職疏對萬歷皇帝的指責更為嚴厲,更為觸目驚心,朝鮮使臣同樣對其進行了忠實的記錄:
其略曰,今天下必亂,人人欲亂矣。九邊之亂則以遼東為可畏。遼東實京師左臂,最為要害,虜既無日不來,我無日不戰(zhàn),竊計歲月之間,遼東恐非我有。遼如不虞,京師震動,雖黃金遍地,珠玉際天,豈一人之所能守所能運哉?尚且高高下下,作不急之之池臺,銖銖兩兩,括已盡之膏血,輕其所重而重其所輕,雖有善者,亦未如之何矣。伏望皇上詳其輕重,度其緩急,毋寶糞土之珠玉,而寶康濟之賢才,毋圖耳目之狎玩,而圖身心之安泰云云。
李三才,字道甫,號修吾,陜西臨潼人,萬歷二十七年以右僉都御史總督漕運,巡撫鳳陽諸府,裁抑礦稅使,議罷嗾稅。與顧憲成結(jié)交,臧否人物,議論時政,以治淮有大略,得民心,屢加至戶部尚書。在這篇疏中,李三才首先表現(xiàn)出深刻的危機意識和非凡的戰(zhàn)略眼光。萬歷十一年(1583),努爾哈赤以十三副盔甲起兵,不斷擴大勢力范圍,經(jīng)過多年的發(fā)展,后金政權(quán)已經(jīng)構(gòu)成了對明朝的巨大威脅。李三才首先指出:皇帝的怠政和橫征暴斂,造成了天下大亂,人心渙散,邊境不安,而邊境最大的威脅就是來自后金的進攻,兩國交兵的必爭之地就是遼東。李三才清醒地看到,萬歷帝的怠政行為,導(dǎo)致政令運轉(zhuǎn)不暢,長此以往,國本將會發(fā)生根本性的動搖。他以睿智的思想和獨到的眼光,向萬歷發(fā)出了“竊計歲月之間,遼東恐非我有”的嚴厲警告。未來的事實證明,李三才的警告絕不是空穴來風,危言聳聽,而是充滿了預(yù)見性??梢哉f,李三才對萬歷皇帝的批評語氣是十分嚴厲的,他指出,盡管萬歷皇帝喜愛的金銀珠寶充盈私庫,京師一旦生變,也是拿不走搬不走的,毫無用處可言?!般忋弮蓛桑ㄒ驯M之膏血”這句話是他對萬歷帝最嚴厲的批評。事實上,萬歷帝怠政后瘋狂的搜刮行為,已令天下蒼生困頓不堪,李三才此疏,頗有為民請命之意。最后,李三才規(guī)勸皇帝收起愛財之心,啟用賢良,以拯救危局。朝鮮使臣鄭重其事地在記錄中收入馮琦和李三才批評萬歷帝的奏章,目的也是表達自己的心聲,“借他人酒杯,澆胸中塊壘”,只不過限于主藩名分,不敢直言而已。關(guān)于李三才,朝鮮使臣有著這樣的評價:“三才以治河善于漕,職有能名。及是疏,直聲振朝。”這就非常清楚地展示了朝鮮使臣對于萬歷皇帝的態(tài)度。
萬歷帝怠政的主要原因是皇權(quán)與文官制度發(fā)生了劇烈沖突,皇權(quán)受到壓抑,萬歷帝用消極方式對抗,給明朝的百姓造成了沉重的負擔和損害。但是客觀來講,萬歷帝有兩點仍然值得肯定,其一,萬歷皇帝并沒有因大臣與之作對甚至漫罵皇帝、貴妃而殺掉一人,是相當寬仁的,最起碼不像嘉靖皇帝那樣暴虐。其二,不上朝并不是完全不辦公,萬歷年間的國家大事小情都與萬歷帝息息相關(guān),大的比如萬歷三大征,特別是明、日的壬辰戰(zhàn)爭一直在萬歷帝旨意下進行。小的比如利瑪竇進京傳教,建立教堂,其月供乃至墓地都是在萬歷帝過問下得以順利進行的。西方傳教士對萬歷帝充滿敬意好感,在東西方文明交流方面,萬歷帝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
三、貪婪奢侈的萬歷皇帝形象
萬歷皇帝是一個十分奇怪的皇帝,按理來說,作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的封建社會最高統(tǒng)治者,皇帝對整個國家財富有著絕對的支配權(quán)。但是,萬歷皇帝對金錢財富的執(zhí)著甚至超過了普通人,他不擇手段地攫取民間財富,甚至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
萬歷二十四年(1596),萬歷皇帝派出宦官充任礦監(jiān)稅使,掠奪商民,一旦被認為地下有礦苗,房屋就要全部拆除,以便開礦,開礦時挖掘不到礦苗時,附近的商家會被指控“盜礦”,必須繳出全部“盜礦”的賠款。礦監(jiān)所到之處,民窮財盡,“鞭笞官吏,剽劫行旅,商民恨刺骨”,“其黨直人民家,奸淫婦女,或掠入稅監(jiān)署中,士民公憤”,而“帝不問”,這成為明代一大惡政。首輔朱賡在上疏的時候沉痛地說:“今日政權(quán)不由內(nèi)閣,盡移于司禮?!贝髮W士沈鯉在《請罷礦稅疏》中亦指出,礦稅“皆有司加派于民,以包賠之也”。戶科給事中田大益曾忍無可忍地批評萬歷帝:“以金錢珠玉為命脈?!比f歷二十五年(1597)至萬歷三十三年(1605),萬歷帝所榨取的礦稅使內(nèi)庫銀增加將近三百萬兩,“半以助浮費,半以市珠寶”,更多的財物流入了宦官的腰包。沉重的賦稅不斷激起民變。譬如1601年3月,江西巡撫夏良心上言:“稅使潘相欲開(廣信)銅塘禁山,遣陸太等召商于上饒,上饒民群聚,欲殺太,知縣李鴻佯言收太于禁,太乃得免。”可見,征收礦稅已經(jīng)引起了天怒人怨,是極度不得人心的。萬歷四十八年(1620),朝鮮使臣李廷龜出使中國,他在北京期間,正好趕上萬歷帝駕崩、泰昌登基等一系列重大政治事件,因此對中國皇權(quán)更替的狀況知之甚詳。他曾見到萬歷帝的遺詔,其中對礦稅的記載是值得注意的:“封章多滯,僚采辦公,加以礦稅繁興,征調(diào)四出,民生日蹙……建言廢棄及礦稅注誤,諸臣酌量啟用,一切榷稅并新增織造燒造等悉停止”。這段記載說明,萬歷帝在臨終時感覺到礦稅的危害,因此下詔明令停止。實際上,要不是礦稅問題十分突出,萬歷帝不會在遺詔中特意加以交代,只不過萬歷帝醒悟得太晚了。關(guān)于萬歷帝為了滿足窮奢極欲的生活而大斂民間財富的惡劣行徑,朝鮮使臣李恒福也有過生動的記載:
東征事起,府庫虛耗。又起乾清坤寧等宮,窮極侈靡,以龍腦沉檀屑雜以椒末涂屋壁。又督珠市,盡納其珠,擇其大顆,絡(luò)為障子。又遣太監(jiān)采珠于外,南方貢以珠,其重四兩,天下所貢無大于此,此外大者不過三四錢,取之不遺余力,長安市上龍腦、真珠一時竭乏。又分遣太監(jiān)置店于外方,名日皇店,征納商稅。凡大府巨鎮(zhèn)商人輳集之地,皆有皇店,每店歲中所入,多者二萬余兩。無賴射利之徒乘時而攘臂起,紛紜上本,爭請采珠開礦者不可勝記。
李恒福對萬歷皇帝掠奪民間財富的行為記載得十分詳細,字里行間隱含著對萬歷帝貪財行為的批評。
萬歷帝是一個貪婪的皇帝,這不僅體現(xiàn)在他生前瘋狂地搜刮民財上,而且體現(xiàn)在其死后隨葬品的豐富上。他不僅在生前聚斂驚人的私人財富,死后也把這些財富帶入墳?zāi)?,期望在另一個世界繼續(xù)享受奢華生活。朝鮮使臣黃中允在記錄中不經(jīng)意地留下了關(guān)于萬歷皇帝陪葬品的記錄:“聞皇帝棺中填黃白金各三千斤且以珍珠,一缸納置他寶物,稱是云?!碑斎?,皇帝的陪葬品是皇家的最高機密,不可能對外公開,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宮禁森嚴的大內(nèi)也不例外。我們不能排除以訛傳訛的可能性,但是,記載中關(guān)于財富的細節(jié)描寫有一定的可信度。1956年,萬歷皇帝的陵寢——定陵被打開,大量珍貴的、極具藝術(shù)價值的隨葬品舉世震驚。根據(jù)定陵考古發(fā)掘報告記載,萬歷皇帝的棺槨旁共有26箱隨葬品,玉器、金銀器、珍珠等一應(yīng)俱全,許多陪葬品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價值。盡管根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萬歷帝棺槨中并沒有像朝鮮使臣記載的“填黃白金各三千斤且以珍珠”那樣夸張的陪葬數(shù)量,黃金白銀及數(shù)目大概出自當時官民對于皇家的想象。但是,隨葬品中確實有黃金、白銀、珍珠等珍貴物品,在定陵出土的“烏紗翼善冠”上所綴的精美的金色裝飾,總重量就有307.5克;冠前飾以金龍,龍身為金絲累制,且嵌貓眼石、黃寶石各兩塊,紅、藍寶石各五塊,綠寶石兩塊,珍珠五顆,龍首還托“萬”、“壽”二字,堪稱精美華貴;出土的“二龍戲珠紋”金盆,用金1013克,“刻云龍紋金漱盂”,用金373克;定陵還出土了四件鳳冠,冠上飾件以龍鳳為主。龍用金絲堆累工藝焊接,呈鏤空狀,富有立體感;鳳用翠鳥毛粘貼,色彩經(jīng)久艷麗。冠上還飾有數(shù)量不等的珍珠寶石,其中一頂計有珍珠3500余顆,各色寶石150余塊。朝鮮使臣在記錄中提到了“一缸納置他寶物”,定陵出土文物驗證了這段記載的真實性。在定陵地宮萬歷皇帝的棺槨前,確有一只大缸,被稱為“青花云龍千件缸”,為嘉靖年問所制。這口青龍花缸不但是定陵出土文物中的珍品,同時也是中國青花瓷器中的罕見之作。缸的高度和口徑均為0.7米,外部刻有“大明嘉靖年制”的題款,頸和底部有蓮瓣紋飾,中部繪有云龍紋,云似飄移流動,龍如初入蒼穹,二龍一前一后,騰云駕霧,直沖天宇,一種栩栩如生的動感,使整個器物充滿神韻。只不過這口大缸的用途并不是像人們猜測的那樣裝置其他寶物,而是作為長明燈的容器。定陵地宮打開后,人們發(fā)現(xiàn),在棺槨的五供前放置的這口巨大的青花龍缸,缸內(nèi)貯油質(zhì),油面有一個銅制圓瓢子,瓢子中有一根燈芯,芯端有燒過的痕跡,這便是史書上所說的“長明燈”——萬年燈。根據(jù)痕跡判斷,長明燈在安葬時是點燃的,當玄宮封閉后,因氧氣缺乏,才漸漸熄滅。油質(zhì)表面一層已經(jīng)凝固,后經(jīng)鑒定,長明燈為芝麻香油制成。以上列舉僅僅為數(shù)量龐大的陪葬品中微小的一部分。由此可見,萬歷皇帝的生活有多么奢華!大概是這口缸體形太過巨大,太過顯眼,所以萬歷帝入葬前人們才猜測其為裝置寶物的器皿。這些價值驚人的陪葬品,再一次說明了萬歷皇帝的貪婪。盡管萬歷皇帝讓這些陪葬品永伴身邊,但他終于避免不了后世被焚槨焚骨的悲慘命運,這是中國考古史上一件令人痛心疾首的事情,這大概也是他始料未及的。
四、正史難見的萬歷皇帝彌留之際的形象
1620年,萬歷皇帝終于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這一年,朝鮮使臣李廷龜為申辯朝鮮私通后金一事出使中國。在北京,他成為了萬歷皇帝歸天和泰昌皇帝登基這段歷史的異國見證人。使行過程中,他留下了許多珍貴的記錄,特別值得注意的一點是,萬歷皇帝帝王生涯中所下的最后一道圣旨就是關(guān)于朝鮮問題的。李廷龜來到北京之后,在明朝眾多高官的斡旋下,終于實現(xiàn)了辯誣的目的。但是,呈文最后需要萬歷皇帝的許可才能生效,李廷龜留下了請旨全過程和萬歷病情的珍貴記錄:
十七日曉赴闕,自午門左掖門入會極門,坐于內(nèi)官房,葉陳兩序班已先候矣。翰林錢象坤、中書舍人尚寶寺丞皆會。俄頃太監(jiān)自內(nèi)出謂日“皇上自昨夕癥勢危重,閉眼不開,朝鮮國辯誣敕書給予陪臣之意奏知,頷可,然后又為請寶,而此時何敢奏知,陪臣等可退去”。余令譯官訴于錢翰林,使之通于太監(jiān)日“外國使臣既以受敕來到,而遽以皇上未寧,至于停止,恐駭聽聞。皇上宿疾,雖因暑閉眼,可隨便微稟也?!碧O(jiān)如其言,則至晚皇上開眼頷之云。俄而中書官人入內(nèi)填日子于敕書,序班引余至文華殿庭西向序立,一官擎敕書自內(nèi)而出,先上殿門階上,錢翰林隨至,太監(jiān)次之,翰林立于西,太監(jiān)立于東,相對一揖。捧敕官以敕授太監(jiān),太監(jiān)受而授翰林,翰林受敕下階,余進階前,北向跪三叩頭迄,翰林北向立作揖,回身向西以敕授余,余仍跪而受之,又三叩頭而起,作揖打恭,奉敕而出。
在這段記載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萬歷帝此時已經(jīng)處在彌留之際,但是,太監(jiān)的兩次請示是否是在萬歷皇帝神志清醒時進行的,很令人懷疑,根據(jù)萬歷帝“自昨夕癥勢危重,閉眼不開”的記述,他應(yīng)該是處在長期昏迷的狀態(tài)之中。從這一細節(jié)來看,萬歷帝盡管長時間怠政,但仍然是把國家大事小事的處理權(quán)牢牢控制在手中,以至于官員即使是在萬歷帝彌留之際,仍然不敢擅自做主處理這一事件。但朝鮮畢竟達到了自己的目的。應(yīng)該說,萬歷皇帝是與朝鮮有著很深的緣分的,他指揮的抗倭援朝戰(zhàn)爭使朝鮮保全了國家,避免了亡國滅種的巨大危險,這一點朝鮮人深深感激。筆者在韓國時曾參觀過很多歷史遺跡,以萬歷年間的遺跡為最多,也保存得最為完好,這也充分說明萬歷皇帝在朝鮮人心目中的重要地位。萬歷皇帝在臨終前發(fā)出的最后一道圣旨,也是與朝鮮有關(guān),而事件的順利解決,也為萬歷皇帝與朝鮮的緣分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這也是明朝與朝鮮朝關(guān)系史上的一件十分奇特的事件。
根據(jù)《明史》記載,萬歷皇帝在臨終時曾召集眾多重臣托以后事:
上疾大漸,召英國公張惟賢、大學士方從哲、吏部尚書周嘉謨、戶部尚書李汝華、兵部尚書董嘉善、署刑部事總督倉場、尚書張問達、署工部事協(xié)理戎政、尚書黃克纘、禮部右侍郎孫如游等人見于弘德殿,勉以用心辦事,大小諸臣各致詞問安,尚書周嘉謨?nèi)砸杂萌藶檎?,隨賜俞允,諸臣叩頭而出。
在朝鮮使臣的記錄中,則描述得更為詳細:
二十一日,放御醫(yī),皇帝御弘德殿,引接閣老方從哲、英國公張惟賢、兵部尚書黃嘉善、吏部尚書周嘉謨等八人,將手指面,教各臣看一看病至如此,又慮憂東事。方從哲等奏用人發(fā)帑等事?;噬蠈⑹诌B握數(shù)次,不久斷氣。是日酉時崩逝。
不同于《明實錄》中干巴巴的記載,在朝鮮使臣的這段記載中,萬歷皇帝召集朝廷重臣交代后事時,用手指面,讓大家看看自己的病情是如此地嚴重,從這個細節(jié)中,我們可以看到,萬歷皇帝并不像史書中描繪的那樣時刻保持著九五之尊的威嚴高大的形象,而更像一個大家族中行將去世的長者形象,充滿了真實感和濃郁的生活氣息,也為我們還原了皇帝的真實一面。任何人面對死亡時,無論其身份尊卑,其反應(yīng)都是類似的。萬歷皇帝在臨終前的回光返照中仍憂心遼地戰(zhàn)事的細節(jié),也是《明史》中沒有看到過的,這段描寫更符合情理。但是,方從哲奏請為遼東增加軍事事宜,萬歷帝并沒有予以明確答復(fù),這也非常符合他貪婪的性格,而且也顛覆了明史中關(guān)于“隨賜俞允”的官方描寫。再讓我們分析一下朝鮮使臣這段記載的真實性,李廷龜出使中國,適逢萬歷駕崩,作為藩屬國大臣,一定要在北京等候明朝安排,參加萬歷皇帝的葬禮。由于李廷龜精通漢語,又是為國事而來,所接觸的都是明朝的高級官員,因此萬歷皇帝臨終前“將手指面”、“手連握數(shù)次”等細節(jié)不可能是朝鮮使臣們憑空想象或編造的,一定是他們所接觸的高級官員描述的,朝鮮使臣忠實地將其記錄下來,為我們研究萬歷皇帝的形象提供了非常寶貴的域外資料。
盡管朝鮮人對萬歷皇帝有著深厚的感情,但是,在朝鮮使臣的記錄中,更多的還是對萬歷帝消極怠政、貪婪奢侈等惡劣行徑的批評,因此萬歷皇帝的形象就變得十分復(fù)雜。而朝鮮使臣塑造的萬歷皇帝形象,也反映出明中葉之后朝鮮對中國社會集體想象的轉(zhuǎn)變,大明帝國的形象已經(jīng)由朝鮮前期塑造的“狂熱烏托邦”,逐步褪去了耀目的光環(huán),而走向了沒落。朝鮮使臣筆下的復(fù)雜的萬歷皇帝形象,正是朝鮮眼中復(fù)雜的明代中國形象的一個鮮明的體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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