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鋒
一
蔣勤勤來勝利小學支教已經(jīng)一個星期了。
沒來之前,聽說過勝利小學的生源極差,但她還是沒有想到能差到這種程度:一所學校里所有學生加起來還不及她們學校一個年段的孩子多!勝利大隊屬于郊區(qū),可是從市區(qū)開車過來,要是不堵車,不過二十多分鐘的路程。城鄉(xiāng)基本上連在一起。如果細看有什么分別的話,那就是鄉(xiāng)里車少,人少。市里人挨人,車擠車。然而學校之間的差距卻有如天壤!
蔣勤勤本不需要支教的。離婚的時候?qū)O喻留給她的錢足夠她花。自己今年才35歲,評高稱、聘高稱的事完全可以拖一拖,大可不必下這么大的決心來完成支教一年的硬杠。況且離婚是離婚,支教是支教,二者沒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墒鞘Y勤勤辦完了所有的手續(xù)后,立即想到要去支教。就好像婚離了就必須得支教一樣。她實在是受不了人們別有用心地噓寒問暖,也不想逐一地向那些好心人解釋她生不了孩子,孫喻是獨生子,那么大的家業(yè)得有人繼承。她也不好意思跟人家講,她的好朋友、同學兼閨蜜占了她的鳳凰窩。她走得堅決,誰勸也不好使。
這所小學總共才二十八位老師。蔣勤勤發(fā)現(xiàn)開學已經(jīng)一周,老師們沒有一次到齊過。不是這個有事兒,就是那個得病。蔣勤勤還發(fā)現(xiàn),有一個老師根本就不上班,可能屬于那種吃空餉的角色。蔣勤勤是局外人,不想過多地參與學校方面的事兒。只是當辦公室里就剩下她自己的時候,她看著對面空著的桌子發(fā)呆。
桌子上擺著一大堆書。這些書都很特別。有《中國近代史》《世界小通史》《地理學知識》等等。蔣勤勤知道對面桌的人叫何山,是教小學品德的。校長安排她辦公桌時特意地說過一句:你最好別理他,他是個瘋子!一個校長這樣談?wù)撍穆毠?,可見這個人平日里沒少給校長帶來麻煩。但看著桌子擺放的這些書,蔣勤勤不明白:一個讀過這么多書的男人,會給學校添什么麻煩呢!這小子居然一個星期都沒來上班。但凡是遇上品德課,教導主任總是不好意思地說,你先代代吧,沒辦法,何山回老家了,沒買上回來的票。
蔣勤勤代的是六年一班的班主任,又主動接了二年級的寫字課。她一來,六年一的班主任就請假了,說是去北京做個手術(shù)。班級的點名冊上有三十二個孩子,可實際人數(shù)只有二十九個,兩個跟著父母去了外地,另外還有一個叫馬小寶的到現(xiàn)在還沒見到影兒。蔣勤勤想去家訪。校長聽說了就不同意,說這孩子能放過就放過吧,這孩子聰明。蔣勤勤說,孩子聰明也得上學呀!校長說,算啦,關(guān)于馬小寶的事兒你就當沒他這個人。蔣勤勤越發(fā)地糊涂了,也感覺到學校之間的差異確實很大。想想自己不過是個支教的,干滿一年又回到市里,也犯不上較那個真。
學校還是個大平房,操場上長滿了雜草。有兩個籃球場和一個室外廁所。廁所上面用紅油漆刷著男女二字。也許是年頭久了,字跡看上去模模糊糊的,以至于蔣勤勤每次去都要仔細地辨認一會兒,或者是心里默念著男左女右。每天下午,都會有位農(nóng)民兄弟趕著他的牛到校園里來幫著“鋤草”。蔣勤勤統(tǒng)計了一下,二十九個孩子里面只有六戶人家有電腦。他們的家長都是菜農(nóng),用不著電腦。家里有點錢的,都包車到市里去讀書,這個勝利小學基本上屬于教育扶貧。當有兩個二年級的孩子為了一支鉛筆頭大打出手的時候,蔣勤勤驚出一身冷汗。都什么年代了,為了一支鉛筆頭的歸屬至于這樣嗎?為此,蔣勤勤批發(fā)了100支鉛筆放在講臺上,告訴學生用完了就可以到這里來拿。沒過兩天,那100支鉛筆都不見了!再看學生,還是用他們的鉛筆頭。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這所學校要選新址,市里馬上要在不遠處再蓋一所新的標準化的學校,只等著上面的撥款。
周一那天,蔣勤勤上完課回來很惱怒。原因是那個叫馬小寶的孩子來了,卻在她講課的時候睡著了。蔣勤勤把馬小寶叫起來,問他為什么在課堂上睡覺。馬小寶就是不吱聲。蔣勤勤想把馬小寶叫到辦公室。班長站起來說,老師,馬小寶一定去賣風箏了,他家窮!一說到窮,蔣勤勤就放棄了,又想起校長叮囑的話,于是,她沒再說什么。出了教室氣哄哄地奔著辦公室而來。
剛進屋,發(fā)現(xiàn)一個男人把兩條長腿放在桌子上睡覺呢。蔣勤勤以為是家長,這幾天她已經(jīng)領(lǐng)略到了在這個地方發(fā)生什么樣的事兒都有可能。蔣勤勤繞過男人,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那男^好像睡得很沉。蔣勤勤一摔書本,男人一下子坐起來。
男人看著蔣勤勤,不說一句話。蔣勤勤說:“以后別把腳放在桌子上,考慮考慮別人!”男人沒吱聲,還看著她。蔣勤勤怒了,“你沒見過女人呀!看什么看!”說實話,她有點忍無可忍了。蔣勤勤在單位是出了名的美女,那些男人都愿意往她辦公室里跑。背地里說什么的都有。但頭一次被一個男人猛盯著,蔣勤勤還是頭一遭。
“新來的?”男人冒出一句。眼睛沒離開她,但很規(guī)矩地把腿收了回去。
“新來的怎么了?你找誰?”蔣勤勤一點也不客氣。
男人一下子站起來,伸出大手。蔣勤勤原地沒動,抬眼一看才發(fā)現(xiàn)男人很高,有一米八的個頭。蔣勤勤屬于嬌小的,跟這個男人一比像個孩子。男人說:“何山,你的同事!”蔣勤勤這才緩過神來,站起來伸出手。當她的手被對方握住時,蔣勤勤感覺自己的手那么小,幾乎被人家包住了。
“不好意思,昨晚沒睡好!”何山說。
“那你也不應(yīng)該把腳放在桌上呀!”蔣勤勤坐下,頭也不抬。
“真對不起!我以為對面是孫老師呢!”何山也坐下。蔣勤勤不抬頭,不說話,卻感覺到對方很不自在。一會兒動一下身子,一會兒挪一下椅子。這一節(jié)課,蔣勤勤感覺何山在那里渾身發(fā)癢。
第二節(jié)下課鈴聲一響,老師們都回來了,就都圍著何山聊天。何山從桌子底下拿出一個大編織袋,從里面掏出沙果、豆角什么的給大伙兒分。蔣勤勤看著這一幕發(fā)呆,還沒見過誰大老遠回來帶這些破玩意的??茨切├蠋熃邮者@些“禮物”時的樣子,蔣勤勤差點樂出聲來,怎么感覺跟演喜劇似的。
何山發(fā)了一大圈兒,最后剩兩個方便袋就往蔣勤勤的桌上一推說:“這兩袋給你,反正孫老師也不在!”蔣勤勤慌忙推讓。何山說:“看不起我?”蔣勤勤連忙解釋。何山說:“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蔣勤勤沒辦法,道了聲謝就放在一邊。然后就聽何山在辦公室里大聊特聊農(nóng)村那些新鮮事兒。蔣勤勤發(fā)現(xiàn)這家伙的口才極好,把本來很普通的事兒演繹得讓人忍俊不禁。
第三節(jié)課是品德。蔣勤勤準備到班級去看看。蔣勤勤已經(jīng)習慣了在上課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在班級門口遛遛,這樣學生上課的紀律好。走到門口的時候就覺得屋里亂糟糟的,何山正坐在課桌上比比劃劃呢。蔣勤勤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學生卻沒注意到她。蔣勤勤沒見過這么上課的,直接進了屋,學生一下子安靜了。何山問學生:“唉?你們怎么不說話了?”回頭看見蔣勤勤,何山樂了。對學生說:“我還以為你們怕我呢,原來我是狐假虎威呀!”一句話,把蔣勤勤也逗樂了。蔣勤勤問:“是不是學生上課的紀律太差了?”何山滿臉不在乎,“沒事兒,沒事兒,我都習慣了,你忙你的!”蔣勤勤就這么被何山請出了課堂。她剛一出來,學生又亂哄哄的了。蔣勤勤偷聽了一會兒,學生亂是亂,但問的都跟課堂教學內(nèi)容有關(guān)系。
放學回家的時候,剛出校門,蔣勤勤就看見何山被一大群孩子圍著走。何山一會兒從口袋里拿出一枚沙果送給這個,一會兒拿出一枚送給那個,跟幼兒園老師似的。正當蔣勤勤準備湊上去說兩句話的時候,一條大黃狗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奔著何山去了。何山蹲下不斷地摸著狗頭,學生跟著摸狗身,那狗樂得尾巴直搖。蔣勤勤本來想友好地處理一下上午的尷尬,一看那條狗氣就不打一處來。這是什么老師、什么學校呀!真恨不得馬上就回到市里去。
蔣勤勤沒回家,直接到母親家里。進了屋把何山送的東西往桌上一放,母親和妹妹出來問是誰送的。蔣勤勤說是一同事,都是破玩意兒。沒想到母親眼睛都直了,說:“這才是真正的油豆角,我最愿意吃了!”老太太樂得合不攏嘴,拿著豆角到廚房去洗,邊洗邊說:“這豆角早該罷園了,你是從哪兒弄來的?我可吃不得園青,一點都不肉頭?!笔Y勤勤洗了臉,坐在沙發(fā)里看著妹妹啃著沙果酸得直樂就發(fā)呆。想這何山送的東西,她不覺得好,怎么到別人那兒都成了寶兒?
二
教育局下通知要各學校開展秋季教研活動。原本這樣的事兒在市里小學開展得轟轟烈烈,可是這里不一樣。校長開會的時候指定了幾位老師講,說是照兩張相傳網(wǎng)上就行。
蔣勤勤的公開課放在了最后。校長的意思是不想讓她為難。蔣勤勤認真地聽了幾節(jié)公開課,覺得鄉(xiāng)下的老師講課很樸實,沒那么多花架子,而且備課的老師都很隨便,平時怎么講,公開課上就怎么講。不過,蔣勤勤還是很認真。沒課就坐在辦公室里用自己的筆記本電腦作課件、查資料。雖說這課她講過好多回,但畢竟自己是從市里來的,不能丟了那范兒。蔣勤勤這邊忙得不亦樂乎,偶爾抬頭卻發(fā)現(xiàn)何山看閑書。蔣勤勤不解地問:“你不做課件呀?”何山不以為然地說:“做那東西有什么用?就是為了對付聽課的?!币痪湓挵咽Y勤勤憋了回去。感情自己這么辛苦是為了對付。蔣勤勤不服氣,說:“做課件可以提高學生的學習效率!”蔣勤勤的話一出口,何山把書放下了,看著蔣勤勤說:“那魯迅、錢鐘書、馬爾克斯、陳省身都是學課件學出來的?”蔣勤勤說:“你這人怎么抬杠呢?”何山說:“你要是天天用課件我也服你,但最重要的是讓學生學有所獲,鄧小平不是說了,能抓著耗子的就是好貓?!?/p>
蔣勤勤沒受過這樣的搶白,把手頭工作停了,認真地對何山說:“但是,你不得不承認,現(xiàn)代教學手段確實讓學生受益!”何山干脆不理他了,又看書。蔣勤勤不依不饒:“我跟你說話呢!”何山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是呀!受益得連老師和父母都不尊重了!”一時間蔣勤勤啞口無言。蔣勤勤繼續(xù)做課件,卻沒了那股子勁兒。何山說:“你是不是把生字呀,重點句呀都放到課件里了?我估計你還把生字怎么寫都用動畫演示出來了吧?”蔣勤勤一愣。何山說:“我猜對了吧!其實你在黑板上寫不就行了嗎?干嗎那么費力!”蔣勤勤這個時候正在考慮怎么把生字的筆順用動畫演示出來,這是她的拿手好戲,在市里講課的時候總是受到表揚,并且很多老師都效仿她。沒想到何山的一句話讓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做法確實有問題,有點嘩眾取寵的意思。蔣勤勤沒了興趣,把那幾張幻燈片都刪了。再去看何山,還在看閑書,整張臉都被書擋住了。蔣勤勤想找個出氣的地兒,看了看何山的書名,是《隋唐演義》。蔣勤勤說:“我絕對不會把一些演義的東西講給我的學生聽,只是為了讓學生感興趣?!焙紊铰犃?,把書放下,認真地看著蔣勤勤說:“我從來不給學生講演義的東西,不過是我喜歡看!”
蔣勤勤氣得說不出來話來??傁牒莺莸胤瘩g對方幾句,可平日里伶牙俐齒的她居然搜刮不出幾個好詞來頂對方。并且蔣勤勤發(fā)現(xiàn)這個人確實像校長說的那樣,是個瘋子。平日里看著和和氣氣的,但討論起這個問題卻變得如此嚴肅而且不可理喻。
蔣勤勤就暗下決心,一定要聽聽何山講課,看他能把一節(jié)課講成什么花花樣來。
蔣勤勤為了聽何山的公開課,特意把學生的品德書拿來,在網(wǎng)上看了很多資料,就等著何山講錯,好好地報復一下他。誰成想講公開課那天,何山?jīng)]來。教導處通知何山的公開課不講了,今天請假了。蔣勤勤這個氣呀,憑什么說不講就不講?在市里就算有天大的事兒也得把公開課講完。還記得市教研活動的時候,一個女老師的母親病危,她堅持把課講完。當她把手機打開的時候,家里人通知她母親已經(jīng)離世。為此,教育局特意給這位老師發(fā)了獎狀,年底被評為優(yōu)秀教育工作者??稍谶@兒,想不講就不講。
蔣勤勤開車往家里走,路過廣場的時候看見滿天飛著風箏。蔣勤勤好奇地瞄了一眼,看見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正拉著風箏滿地跑呢。蔣勤勤一下子就想到了何山。于是,她把車靠邊停下,悄悄地走近了點看,發(fā)現(xiàn)果然是何山。而旁邊蹲著的正是馬小寶。何山跑了一會兒就到馬小寶那兒也蹲著,比比劃劃地,不知道在說什么。蔣勤勤立即用手機拍照,心里一陣得意。
下午上班,何山就管蔣勤勤要課。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回了。何山回來后把所有落下的課都補齊了。蔣勤勤問何山:“你怎么沒講公開課?”何山說:“我有事兒,這不把課補上了嗎?”蔣勤勤說:“不是怕吧!”何山站在原地,那一刻,蔣勤勤覺得屋里都黑了。何山說:“我不怕!我只是覺得這東西一點意義都沒有,如果每一個老師平時都這么講課,那不得累死!如果只為了公開課而表演那么一回,有意思嗎?”說完何山就出去上課了。蔣勤勤追出去說:“那也不能不上課去廣場上放風箏!”何山在走廊里站住,回頭很奇怪地笑了笑,轉(zhuǎn)身進教室了。教室里頓時發(fā)出一片歡呼聲。
下午第二節(jié)就是蔣勤勤的公開課。她老早就等在教室前,想讓學生早點下課。何山正站在講臺前比劃呢,蔣勤勤聽出何山是在講“甲午海戰(zhàn)”。蔣勤勤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這是第三單元的事兒,何山怎么跳過去講呢?何山看見蔣勤勤站在門口,就說了句下課。學生一窩蜂似地圍上來跟何山討論問題。何山說你們下節(jié)要出公開課,早點去廁所,然后去多媒體教室。學生倒是聽何山的話,都出來去廁所。看見蔣勤勤的時候打著招呼,滿嘴都是甲午海戰(zhàn)里的那條狗多么可憐!
何山走出來。蔣勤勤發(fā)現(xiàn)這人走路的時候總是透著一股子懶散。那懶散里面又透著一股子高傲,就好像天底下沒有什么人能與他相比。何山在蔣勤勤面前站定了,對蔣勤勤說:“我說話有點過分了,希望沒打擾你的心情!”蔣勤勤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何山說:“我聽你的課學習學習沒問題吧?”蔣勤勤說了句歡迎,然后就向里面的多媒體教室走。何山一直跟在后面,蔣勤勤邁兩步,何山邁一步。
蔣勤勤調(diào)試課件,就何山一人坐在后面看。蔣勤勤把課件按順序放了一遍,又把教案擺在講桌前。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何山正盯著她看呢。何山?jīng)]刮胡子,像瘋長的野草。臉瘦瘦的,本來長得就長,這下更像馬臉了。偏偏這樣的一張臉上卻生出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蔣勤勤覺得這對眼睛長在何山的臉上瞎了。
何山一直不說話,聽課的老師也沒來,偌大的屋子里就剩下這兩人。蔣勤勤就聽到滿屋的心跳,這一下那一下的。沒來由地就恨自己,平日里那些對她垂涎三尺的男人想接近她時,她的那股子狠勁兒忽地就消失了。蔣勤勤想不明白為什么,正好看見何山的眼睛。蔣勤勤懂了,原來這對眼睛里居然沒有任何猥瑣的內(nèi)容。
學生們陸續(xù)走進來坐好。領(lǐng)導班子也跟著進來,都選了離何山遠的位置坐下。只有那幾個男老師都挨著何山坐,悄悄地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蔣勤勤定了定神兒,讓文藝委員起了首歌,這公開課的氣氛就出來了。
蔣勤勤進入狀態(tài)特別快!有時候她自己也弄不明白,看韓劇,看著看著就哭。有時候哭得一塌糊涂。跟孫喻感情好的那陣子,孫喻總說蔣勤勤是水做的女人。有時候看《讀者》上面感人的故事掉眼淚,可是眼淚掉完了,蔣勤勤又會馬上把那事兒忘了,就好像剛才哭的不是她一樣。等過了些時候再看,她還會掉上幾滴。所以,蔣勤勤講課很在狀態(tài)。沒用十幾分鐘,學生們就被她感動得要哭了。蔣勤勤雖然沒有哭,但那眼淚卻在眼圈里晃蕩著。何山咳了一聲,才把蔣勤勤喚醒,猛地覺得自己這是太進入狀態(tài)了,抓緊收,就讓學生有感情地齊聲朗讀課文。卻分明地向何山投去感激的一瞥。
蔣勤勤的課講完了,校長帶頭鼓掌。蔣勤勤自認為課講得很成功,不自覺地看了一眼何山,何山正跟一個體育老師說話呢,頭都沒抬。蔣勤勤的自尊心受到了打擊。
課散了。校長做總結(jié),大贊蔣勤勤是市里來的高人。蔣勤勤謙虛了一番。校長又讓大家伙兒看有沒有什么建議。所有人都不吱聲。蔣勤勤看何山,何山正擺弄手機呢。好像正在發(fā)生的事兒與他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放了學,何山?jīng)]走。蔣勤勤也不動。蔣勤勤問何山:“何老師,您怎么還不下班?”何山說我值夜班。蔣勤勤說:“那你給我評評課唄!”何山看著蔣勤勤,好半天才說:“你一定聽嗎?”蔣勤勤說:“我一定聽!”
何山站起來在屋子里轉(zhuǎn),蔣勤勤就等著。蔣勤勤想你何山再怎么說也不得不佩服。何山轉(zhuǎn)過身來,點了根煙說:“非常精彩!”蔣勤勤心里樂了,到底還是讓你說出這樣的話來。何山走到門口的時候又說了句:“非常精彩的一節(jié)品德課!”說完就走了。
蔣勤勤愣一下,等弄明白了就“噌”地從椅子里站起來追何山。追到校園里,蔣勤勤喊:“何山,你給我站??!你什么意思,我講的是語文,不是你的臭品德!”何山回過身來說:“我要去買方便面!”蔣勤勤跟在何山的后面要求他把剛才的話解釋清楚。
何山只顧走他的路。何山的腿長,蔣勤勤只好小跑著。到了小賣店門口,何山轉(zhuǎn)過身來說:“你怎么這么執(zhí)拗!是被寵壞的貓!”說完就跨進去。蔣勤勤愣下,自己真的很執(zhí)拗嗎?還沒誰說過她有這個毛病。何山拎了一大袋子食品出來,蔣勤勤說:“咱們能心平氣和地說說嗎?”
何山說:“你要讓學生知道怎么寫才能感人,而不是作品怎么感人!這是兩回事兒。這就是中國的語文老師只能培養(yǎng)出讀者而培養(yǎng)不出來作家的原因!”說完,何山又邁著兩條腿走回去了。
蔣勤勤再沒了勇氣追問。何山的一句話擊中了她的要害。這么多年她從來沒有考慮過這樣的問題,按部就班地開展她的語文教學,大家都在這么講。而唯獨眼前這個人卻說出這樣的話來。她一下子明白了,原來她始終是在作品里面去感受,而不是從文章的外面去專業(yè)地評析。
蔣勤勤默默地上了車,坐在車里卻不肯動。何山的話無疑把她剩下的那點尊嚴輕易地撕掉了,她現(xiàn)在都不知道自己還擁有什么值得驕傲的東西了。
三
中秋節(jié)跟國慶節(jié)趕到一起,全國都放八天假。蔣勤勤早早地就被人“預定”上了。原來幾個朋友為了讓蔣勤勤散心,做了一系列的旅游計劃,要把蔣勤勤從悲傷里拉出來。蔣勤勤自然是想去,可一想到同學們的意圖就心灰意懶。如果沒有離婚這件事兒,她會興高采烈地去玩。但目的不是為了游玩而是要為了讓她忘記痛苦,越想越覺得不是那回事兒。所以蔣勤勤回絕了,她想一個人待幾天。正好母親和妹妹回老家,蔣勤勤就打定主意哪兒也不去,在家里過一個安靜的中秋節(jié)。
一一回絕了朋友的盛情,孤獨感鋪天蓋地就來了。一下子,眼淚噼里啪啦往下掉,一邊抹淚一邊罵自己沒出息。不就一個孫喻嗎,有什么放不下的?可是,一想起現(xiàn)在自己的好姐妹吳晨正躺在孫喻的懷里撒嬌,蔣勤勤對孫喻的那一丁點好感就全沒有了。想想?yún)浅磕狞c好!除了會撒嬌,整個就跟金剛葫蘆娃里的蛇精一樣,妖妖道道的。想不通孫喻看上吳晨哪點兒。吳晨瘦,腰長,一有男人在場,就左搖右晃的。尤其是喝酒的時候,好像總是不勝酒力,可到最后,清醒的就數(shù)她。
那時候蔣勤勤根本就沒把吳晨當成潛在的危險,兩人從高中到大學都在一起。吳晨結(jié)過兩次婚都離了。畢業(yè)以后,倆人都在市里小學當老師。蔣勤勤一頭扎在教學上,可是吳晨卻因為自己歌唱得好,總?cè)ネ饷鎾晖鈮K。吳晨喜歡奢侈的生活,蔣勤勤不喜歡。但是蔣勤勤從來不嫉妒吳晨。吳晨是那種有七分姿色能發(fā)揮出十二分的女人,蔣勤勤是不用發(fā)揮就是十二分??赡芫褪沁@種高傲讓蔣勤勤落了下風。吳晨叫孫喻姐夫,叫得那個甜,一喝酒就花枝亂顫的。就是那樣,蔣勤勤還是沒有放在心上,知道吳晨就是那樣人。
后來蔣勤勤突然發(fā)現(xiàn)吳晨不跟她來往了,每次都躲著她。孫喻也不總回家。有一天晚上,孫喻應(yīng)酬回來,有點喝多了,回屋里睡覺。孫喻的手機來了短信,蔣勤勤順手一翻頓時呆住。
信息里面有一行字:我這個月沒來事兒!
蔣勤勤不愿相信自己的眼睛,也希望這個短信發(fā)錯了。她反復地體會著這句話,作為女人,她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她一邊掉著淚一看盯著這條信息看。她強迫自己把這件事兒忘了,閉上眼睛鉆到被窩里死命地哭卻又不敢出聲。最終,蔣勤勤還是坐起來,用孫喻的手機回了一條:那你看怎么辦?
發(fā)完信息蔣勤勤就捧著手機看,她多么希望得到一條對不起,我發(fā)錯了的字樣呀??上?,她等來的是:是你的孩子!你得負責!蔣勤勤忽地一下倒在了床上,而身邊的孫喻正打著酒鼾。
蔣勤勤把那條回復給孫喻的短信又看了一遍,把號碼記住了。第二天一早,是孫喻把蔣勤勤喚醒的。孫喻不斷地問蔣勤勤,你怎么了?你哭了?到底怎么了?蔣勤勤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就是掉眼淚。孫喻可能是意識到有問題,說了聲我得早點去上班,就把蔣勤勤一個人扔在屋里。
如果那天孫喻向她認錯,承認自己一時糊涂,蔣勤勤也許會放過孫喻。男人畢竟是男人,總會犯錯誤。這些蔣勤勤都懂。一直以來,她以為自己的底牌很大,不會受到任何沖擊。兩人是自由戀愛,她跟孫喻結(jié)婚的時候,孫喻不過是一家房企賣樓的。兩人一起吃苦,一起奮斗,為了能在事業(yè)上有發(fā)展,蔣勤勤不顧家人反對,做掉了兩個孩子。等到孫喻當上了經(jīng)理,又自己開發(fā)樓盤的時候,蔣勤勤被告知已經(jīng)不能生育了。習慣性流產(chǎn)讓她永遠都不能做母親了。蔣勤勤差點瘋了。但是,孫喻卻體現(xiàn)出男人的本色,說不要孩子就不要,咱倆廝守一生。蔣勤勤那一刻覺得自己找對了人,于是,就踏實地跟著孫喻過日子。孫喻說,等過兩年兩人要個試管嬰兒??烧f是說,孫喻其實是排斥這種生育方式的。孫喻后來不再提嬰兒的事兒,蔣勤勤也不好說。就這么著,蔣勤勤已經(jīng)33歲了。
可是,那天孫喻居然走了?;艔埖刈吡?!蔣勤勤多想撲進孫喻的懷里使勁地打他一頓,聽聽孫喻的懺悔,然后兩人一起商量解決的辦法。蔣勤勤愛孫喻,她覺得她愛他。她沒想過自己會愛上別人。當屋里就剩下她自己的時候,她嚇壞了!嚇得居然忘記了哭。她怔怔地看著屋里的一切擺設(shè),那些東西都是她們兩個精心挑選的,每一樣東西都滿含著她們的愛?,F(xiàn)在,它們卻冷冰冰的。蔣勤勤呆了好長時間才緩過神來,她發(fā)了瘋地下地,找到最好的朋友李春來傾訴。
春來問她,知道那女的是誰嗎?蔣勤勤說不知道。春來就按照她提供的號碼打過去,可是一直沒有打通。春來就告訴蔣勤勤,這個號可能是專門跟孫喻聯(lián)系的,別人打是不會打通的。蔣勤勤就等孫喻回來解釋。
一直到晚上,孫喻才給蔣勤勤發(fā)了個信息,告訴蔣勤勤不要瞎想,說他看了短信,不知道哪個歌廳的小姐的惡作劇。蔣勤勤沒回。她清楚那不是惡作劇,那是真的。后來孫喻又發(fā)信息,說這幾天要到下面去看地,準備再開發(fā)一個樓盤,要一個星期才回來。蔣勤勤知道孫喻是在躲她,或者是想獨自去解決這事兒。蔣勤勤抱著看孫喻怎么表演的態(tài)度繼續(xù)她的日子。
那段日子里,蔣勤勤的同學們都知道了她的事兒,就都找她喝酒,幫她出主意。大家伙兒都來,就只有吳晨忙。都以為吳晨忙著在婚禮上唱歌掙錢,沒在意。只有蔣勤勤覺得不對勁兒。按理說吳晨怎么也要打幾個電話來安慰安慰她,可是吳晨一個這樣的電話都沒有。
直到孫喻回來的前一天晚上,吳晨才出現(xiàn),還是滿面春風的。大家伙坐在一起罵孫喻是個當代的陳世美,只有吳晨不說,就在那里聽。李春來問吳晨,你怎么不罵孫喻呀?吳晨當時一愣,說我覺得孫喻也有他的苦衷吧。一句話,滿屋人都不作聲,你看我,我看你的。吳晨可能是覺得自己說走了嘴,就找個臺階說去衛(wèi)生間。
這時候坐在蔣勤勤身邊的春來突然拿出手機就撥了一個號。大家伙兒都明白了,都不吱聲,滿屋子的人都靜了。突然,吳晨的手機響了,就在她包里。李春來把手機掛斷,那聲音也隨之沒了。再撥,手機又響。所有人都沉默了。
吳晨進屋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場面不對,坐下后就翻看了一眼手機,然后站起來說我有事兒,說的時候臉色刷白。
“等等!”蔣勤勤叫住了吳晨。
“我不想解釋,既然你們都明白了,你最好去找孫喻?!边@是吳晨跟蔣勤勤說的最后一句話。
從那以后,吳晨消失了。孫喻回來后,卻沒有向蔣勤勤解釋過任何一句話,就當沒有這件事兒。整得蔣勤勤感覺像在做夢,居然也不確信這事兒是真的還是假的。但是,蔣勤勤卻發(fā)誓自己要減肥,她不相信自己會輸給吳晨。蔣勤勤是屬于豐滿那種類型的。別看小骨架,卻是該挺的地方挺,該翹的地方翹。為了跟吳晨的骨感比,蔣勤勤一個月下來減掉二十斤,整個人都快虛脫了。一邊減肥,一邊上課。
一個月里,蔣勤勤沒有回家看母親,沒有陪妹妹逛街,就推說自己忙著評先進。母親終于撐不住,來學??此?,只一眼,母親就掉淚了,抓著蔣勤勤的胳膊哭著說:“勤哪,你這是要干啥呀?你到底是怎么了?”
蔣勤勤堅強地笑著,告訴母親就是想減肥,什么事兒也沒有發(fā)生。好不容易把母親哄走了,妹妹又來了,一個勁兒地追問。蔣勤勤招架不住,把事情都跟妹妹講了。那時候的蔣勤勤已經(jīng)忘記了愛這個字,滿腦子都是怎么打敗吳晨。妹妹要找姐夫算賬,蔣勤勤以死相逼,妹妹放下一句話:這樣的男人值得你堅守嗎?蔣勤勤除了央求,別的什么也說不出來。
那天晚上,孫喻又喝了酒回來。蔣勤勤破天荒地主動要求過生活。她就是想讓孫喻看看,她蔣勤勤也可以骨感,甚至比吳晨更能讓他舒服。本來一切挺順利,可是,當孫喻把手伸向蔣勤勤的胸部時突然縮了回去。蔣勤勤一愣。
孫喻突然哭了,說:“你怎么把自己弄成這樣!”
蔣勤勤也哭了,說:“我是不是比吳晨強,是不是?我現(xiàn)在才90斤!”
孫喻忽然跪下了,用頭咚咚地磕著地板說:“我錯了,咱們離婚吧!”
蔣勤勤感覺自己猛地掉進了冰窟窿里。她說:“你還想讓我怎樣你才能滿意!”
孫喻說:“咱們離婚吧!我想要那孩子!”
一句話,蔣勤勤徹底明白了。她知道孫喻要什么了!
蔣勤勤再沒說什么,起身收拾東西,當晚就離開了家。
蔣勤勤沒要那套房子。她想讓孫喻永遠活在那間房子里。無論是孫喻,還是吳晨,她蔣勤勤要讓他們活在愧疚里。
蔣勤勤要了兩人的另一套房,房子裝修好了,但有好些東西都沒置辦,原因是兩人想把這房子當別墅。房子是高層,從樓上可以直接看到河,風景不錯,只是兩人很少來這里。因為房子太大又遠,所以,這房子幾乎成了擺設(shè)。直到離婚后蔣勤勤才慶幸,這房子沒有太多孫喻的味兒,也沒有多少回憶在這房子里,正好自己可以平靜地生活下去。畢竟這個年紀要重新面對自己的人生,是一件挺困難的事兒。
孫喻倒是隔三差五地發(fā)個短信過來問這問那的。蔣勤勤一律回復很好,很快樂。蔣勤勤知道孫喻還是放不下她。說句實話,吳展并不是孫喻喜歡的類型。如果說孫喻能夠喜歡吳晨,只是在一種時刻,那就是做愛。吳晨有那股子瘋勁兒。還記得吳晨說過,女人應(yīng)該讓男人快樂,要使出渾身的解數(shù)。吳晨在這方面有很多語錄,比如說男人快樂了,你也快樂了,這是藝術(shù)。還記得有次大家伙兒談起女人的高潮。吳晨說,高潮的感覺就像是開閘放水!說得大家伙兒都不敢接話,而吳展?jié)M不在乎。
蔣勤勤有時候也反省自己,自己確實有點矜持。即使是和孫喻結(jié)婚那么多年,蔣勤勤也沒有放開過自己。尤其到了關(guān)鍵時刻,總是害羞,怕把自己的另一面釋放出來讓孫喻笑話。所以,當這些人談到高潮的時候,蔣勤勤還是覺得羞愧的。她沒有跟任何人說過,其實她沒有體會到那種感覺。有時候,她甚至懷疑她們說的都是騙人的。不過,她還是很知足。她認定了自己那樣就是高潮了,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如果自己達不到那個境界,那就是自己身體的缺陷。誰讓上帝給了她那樣美的一張臉和身段了。
蔣勤勤覺得人就是一個習慣問題。原以為她離開孫喻后無法支撐,可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她驚奇地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習慣了沒有孫喻的日子。從冷戰(zhàn)到徹底辦了離婚手續(xù)用了一年多的時間,這一年的時間里,她不知不覺地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F(xiàn)在她唯一想做的就是投入到教學當中去。關(guān)于自己的問題一點兒都不想去思考了。
她覺得這樣也挺好!
四
長假過后上班的那天早上,學生三三兩兩地往校園里走,蔣勤勤發(fā)現(xiàn)這些孩子與市里的孩子太不一樣了。在她所在的學校,家長總是要把孩子送到門口,然后會抓著學校的鐵門眼巴巴地看著孩子向教室里走??墒沁@些孩子,他們就那樣三三兩兩地玩耍著來到了學校,沒有人接,也沒有人送。蔣勤勤覺得他們也不會因為過著這樣的生活而感到自卑。對他們來講,是認識不到這些差距的,更大的差距應(yīng)該是心理上的。
何山來了!依舊邁著大步子,后面跟著他的那條大黃狗。蔣勤勤一看見何山就想笑。尤其是他那條狗,好像跟在他后面是多么大的光榮似的。蔣勤勤沒有把車子開到校園里,而是停放在校門口對面的空地上。下了車,蔣勤勤往里面走。
何山停下來等她。蔣勤勤友好地打了個招呼,何山笑了笑,低下身來對那條狗說:“回去吧!撒歡去吧!”那狗居然聽懂了何山的話似地蹦著高兒地跑了,一邊跑一邊還回頭看看何山,發(fā)出兩聲誰也聽不懂的叫聲。
進了辦公室調(diào)整一下,蔣勤勤就到了班級。今天她特別想跟馬小寶談一談??上б恢钡缴险n鈴響起,馬小寶還是沒有來!蔣勤勤心灰意冷,覺得自己滿腔熱血地想來改造一個人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人家根本就沒有在意。蔣勤勤決定摸一下學生的底,就讓學生們默寫幾首古詩,并試著解釋,然后坐在講臺前看著學生,想著怎么能找到馬小寶。她決定不能再讓馬小寶與她之間的關(guān)系這樣下去,這不是她一個老師該做的。必須要找到馬小寶。
一節(jié)課過去了馬小寶還是沒有來。蔣勤勤問班長,馬小寶有電話沒有?班長告訴他有。蔣勤勤愣了一下,問班長,你有電話嗎?班長搖搖頭。蔣勤勤又問,那馬小寶家里窮,怎么還會有電話呢?班長吱吱唔唔地不肯說。蔣勤勤眼睛一瞪,你趕緊給我說是怎么回事兒?現(xiàn)在我是你的班主任。
孩子猶豫了一會兒對她說,蔣老師,那你可不能告訴何山老師。蔣勤勤忽然感覺不對,好像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何山。蔣勤勤把班長叫到外面,對孩子說:“你說吧!老師一定替你保密!”
孩子的一番話,讓蔣勤勤愣住了。當孩子跑進去上第二節(jié)課的時候,蔣勤勤還沒有緩過神來。她真不知道該不該相信班長說的話。
回到屋里時,看見何山跟幾個老師聊天呢。見蔣勤勤進來就閉了嘴,拿起掃帚開始掃地,頭也不抬。那個數(shù)學老師調(diào)侃何山:“何山,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何山抬頭笑著說:“這屋里也確實太臟了,該收拾收拾了!”蔣勤勤就去接掃帚,何山?jīng)]給。蔣勤勤索性坐在椅子里,看著何山收拾衛(wèi)生。沒想到何山收拾屋子還真仔細,一節(jié)課的工夫就把屋里收拾得整齊干凈。問操的時候,何山往外走,蔣勤勤故意跟在后面。
一出門,蔣勤勤就叫住了何山。
“啥事兒?”何山側(cè)過身來問她,隨時準備要跑的樣子。
“是你給馬小寶配備的手機?”蔣勤勤問。
“你知道了?”何山愣了一下。
“嗯,我想知道。”蔣勤勤說。
“難道我不能給我喜歡的孩子一部手機嗎?”何山認真地問她。
“難道你不覺得一個小學生不應(yīng)該配備手機嗎?”蔣勤勤脫口而出。
何山笑了,轉(zhuǎn)過身來,兩條大胳膊在空中比劃兩下,然后又覺得蔣勤勤的話不可理喻似地轉(zhuǎn)過身去要走開。
“我問你呢?你就不能跟我好好說說?”蔣勤勤說。
何山站住了,說:“你們學校六年級的孩子基本都有手機吧?對吧!雖然你不讓他們帶,但他們都有,甚至都是名牌吧?那么,我們這里的孩子就不能擁有一部很普通的手機嗎?”
“問題是,你為什么要給他配手機,你為什么對他那么好,那么寬容,而且還處處幫他說話,難道一個學生不知道該來上學嗎?跟同學們在一起嗎?”蔣勤勤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話,然后就等著何山來解釋。
“你真的想知道?”何山轉(zhuǎn)過身來看著蔣勤勤。
“是的,我是他的班主任,我要關(guān)心他的生活。”
“他沒有生活!”何山說。
蔣勤勤沒懂。
“你不管他,對他就是最好的幫助了!”何山說完就走了。蔣勤勤還在追,可是看見何山進了男廁所,蔣勤勤放棄了。班長那欲言又止的樣子再次浮現(xiàn)在蔣勤勤的腦海里。蔣勤勤忽然意識到,這所學校里的人都在排斥她。雖然孩子們表現(xiàn)得很聽話,但這種聽話里面卻滲透著一種排斥,一種對城里人的排斥。但是她不明白,為什么老師們也這樣對她。她決定打破這層冰,看看這冰底下到底隱藏著什么!
學生們都出來上間操,蔣勤勤站在班級排前,何山又想繞過去走。蔣勤勤猛地站在何山的前面擋住了他的去路。
“那你告訴我,他什么時候來上課?只要他來上課,我就不去管他!”蔣勤勤盯著何山看,完全沒有注意到所有的老師都在往這邊瞧。何山顯然不自在了,左看右看。蔣勤勤心里很是愜意,何山害怕了。
“等到不能放風箏的時候!”何山說完繞過蔣勤勤就走了。
蔣勤勤回身,發(fā)現(xiàn)人們都在看她。蔣勤勤干脆無所顧忌的樣子,領(lǐng)著學生們進了教室。但是,她在咀嚼何山的那句話,不能放風箏的時候?;氐轿堇?,她站在窗前看了看天。天空高遠,一點云彩也沒有!蔣勤勤的心涼了,這樣的天氣還得持續(xù)一陣子。
晚上放學,蔣勤勤覺得自己一點力氣也沒有。已經(jīng)來這里近兩個月的時間,還是沒走進孩子們的世界,沒有走進這些老師的世界。他們把自己包裹得很嚴,甚至有密不透風的感覺。
蔣勤勤把車開得很慢,一邊想自己應(yīng)該繼續(xù)追尋下去,還是就此放棄。這時候一輛面包車從她的左邊飛馳而過,嚇了蔣勤勤一跳。從倒車鏡里,蔣勤勤看見那輛車迅速地轉(zhuǎn)過了彎道,緊接著就是長長的剎車聲,那么刺耳,像用玻璃在黑板上劃過一樣。
第二天一早,學校開始傳播一個爆炸性的新聞。原來昨晚上鄉(xiāng)里包車上學的孩子們出了車禍,三死一傷。其中有兩個是孩子!蔣勤勤聽辦公室的人議論時猛地想起自己就在那輛車前經(jīng)過,頓時慌亂起來。迅速地回到班級,挨個點了人數(shù)。所有人都在,蔣勤勤這才放心。
第三節(jié)課是何山的課。何山?jīng)]來。班長來找蔣勤勤,問上什么課?蔣勤勤布置了篇作文讓班長寫到黑板上。跟同屋的人要了何山的電話,打過去沒人接聽。只好自己到教室看著學生寫作文。不一會兒數(shù)學老師進來說要講一篇卷子,問蔣勤勤能不能把課給她。蔣勤勤點頭,讓學生回家補上,說完就出來了。
到了屋里,發(fā)現(xiàn)何山堆在椅子里睡覺呢。蔣勤勤搞不懂這何山怎么神出鬼沒的。顯然,何山是累了,嘴不自覺地張著,還打著鼾。蔣勤勤小心地坐下,幾個沒課的老師都面色凝重,誰也不說話。蔣勤勤預感到發(fā)生了什么嚴重的事情,可是她卻被蒙在了鼓里。這讓蔣勤勤很不習慣,在她的學校里,所有的消息她都能很快知道的。雖然她不是那種喜歡打聽小道消息的人,可是,那些人都愿意把小道消息告訴她。而現(xiàn)在,她卻坐在這里等那些消息一點點地浮出水面。
下課鈴響的時候何山本能地坐直了,盯著蔣勤勤看。
“你的課劉老師上數(shù)學了!”蔣勤勤看著何山說。
“哦,是我讓他代一節(jié)的,我估計是你打的電話!”何山認真地說。
蔣勤勤本以為何山還能說點什么,何山卻把眼睛轉(zhuǎn)了過去,然后從抽屜里拿出一包煙出來,撕開包裝點了,自覺地到窗臺前去吸煙。這所學校里吸煙的人只有兩個男老師,這間辦公室中就何山吸煙。但何山吸煙的時候,大部分都去窗口。何山背對著大伙兒,蔣勤勤就注視著何山寬闊的背發(fā)呆,這家伙好像不太好惹。蔣勤勤感覺得到何山此刻正被什么事情困擾著。
辦公室里的人開始議論起昨晚的車禍。就說起這些孩子的家長可怎么活?那些孩子多么可憐!又都說起那個司機來,說那個司機著急回家,車開得快了才出的事兒。蔣勤勤剛要發(fā)表自己的見解,何山轉(zhuǎn)過身來,臉漲得通紅,頭發(fā)都快立起來了,像一頭憤怒的雄獅。蔣勤勤還沒見過哪個男人能氣成這樣,發(fā)呆地看著何山。
“不怪那個司機,都怪這個狗屁的教育!”何山惡狠狠地說。
“怎么不怪那個司機,要是他開得不那么快,要是他想著為這些孩子的生命負責,就不會出事兒了!”蔣勤勤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接了何山的話。可能還是想駁倒對方吧!想出那么一口氣。
“為什么鄉(xiāng)里的孩子都要跑到市里去上學,你想過沒有?為什么你們學校的生源那么多,而本屬于我們學校的孩子都要跑到市里去?你又想過沒有?”何山看著蔣勤勤說。
這一問,蔣勤勤來了勁兒,說:“那是因為我們學校教學質(zhì)量好!”蔣勤勤說完就后悔了,這明顯是在抬杠。
“你別自以為是了,你真的以為你們學校的教學質(zhì)量好?你有沒有想過,你們學校的那些孩子的家庭條件?就是你們教得不好,他們的父母就可以教好他們,這里行嗎?還有,如果你們真的是為了教育考慮,你們?yōu)槭裁床粊砦覀冞@里教書呢?為什么在明明不那么需要你們的地方茍且地活著,而不上這里來做點貢獻呢?”何山頭一次說這么多話。
蔣勤勤愣住。
“你知道嗎?就連小日本都知道教育資源要共享,所有老師都要輪教,而你們呢,哪個想吃苦到這里來幫幫這些孩子?如果大家的教育水平是一樣的,那這些孩子還用包車到那么老遠的學校去上學嗎?還會出車禍嗎?那司機的老婆難產(chǎn),連命都要沒了,他不著急嗎?你說你應(yīng)該怪誰呢?”何山盯著蔣勤勤質(zhì)問道。
“你的意思怪我嗎?你沖我發(fā)什么脾氣?”蔣勤勤站起來一摔書本。
“我沒有怪你,我是說你根本就不懂,還在那里瞎發(fā)表意見!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偉大,別人都不來支教你卻來了!我倒想問問你,如果你不是為了你的職稱,你會跑到這里來嗎?你一定會在你的學校里享受著國家為你們提供的優(yōu)越的條件還挑三揀四的吧?”
“你……你這個人不可理喻,我告訴你,我來這里根本就不是為了職稱!”蔣勤勤說。
“但也不是真心地為了幫助這里的孩子吧?”何山嘲諷地看著蔣勤勤。
“你……你不是個男人!”蔣勤勤大聲地說,“你一個大男人就知道沖著女人發(fā)脾氣,你那么高尚,你怎么不去改變這里的現(xiàn)狀呢?你去呼吁呀?你去找局長呀!”
何山奇怪地看了蔣勤勤一眼,回頭對后面的老師說了一句:“我請假,課麻煩你們代一下?!闭f完何山就走了。
何山一走,屋里人都靜下來。不知道誰說了一句:“小蔣,算了吧,何山就是這樣一人,你別往心里去?!?/p>
蔣勤勤想說一句我沒往心里去,卻不知怎么,趴在桌上就抽泣起來。說實話這些年來,在工作上還沒有人挑過她的毛病,那何山就挑了。還從來沒有人質(zhì)疑過她對教育的忠誠,這何山也質(zhì)疑了。怎么到了這里,一切都跟原來不一樣了?又聯(lián)想起自己的處境,居然一發(fā)不可收拾。辦公室里的人識趣,收拾東西都去了班級,蔣勤勤連個安慰都沒換來。
一個星期里蔣勤勤還真沒看見何山的影兒。這回蔣勤勤算是明白了,這何山是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居然沒有一個人敢管他。但細想起來,何山上課卻又極其出色,學生都喜歡,并且每落一節(jié)課,總會找時間補回來。你說這樣一個老師,天天死看著有什么意義呢?一下子想起同事給她打電話的事兒來。
那天,同事打電話問蔣勤勤,是不是知道了學校要換領(lǐng)導才走的?蔣勤勤莫名其妙。同事就發(fā)了一堆牢騷,說學校換了新領(lǐng)導。這個新領(lǐng)導一來,就把簽到本換成那種用瞳孔識別的儀器了,說現(xiàn)在找人都得在大門口等著,像是探監(jiān)一樣。蔣勤勤聽了就笑,笑過后就是沉思。怎么覺得這里面不對勁兒呢?老師有必要這么管理嗎?像看犯人一樣?其實每所學校真的有幾個害群之馬,不愿意上課,沒事兒總出去干點私活兒。只要針對這幾個人就可以了,干嘛非要把全體老師都弄進去?現(xiàn)在一想,在這里上班居然很愜意,沒有那么多條條框框,除了那個常年吃空餉的,別的老師都是認真負責的。更有兩位老師是從鐵路分流過來的,從城市的最西頭到最東頭來上班,也未見有什么牢騷和埋怨。蔣勤勤就覺得那些老師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何山走的一周里,教育局下文要求各學校統(tǒng)計包車情況,要做成一個表格發(fā)給教育局,并且,校長開會嚴肅地告誡大家,不許提校車的事情,因為那輛出事兒的面包車不是校車。這一年里總是出現(xiàn)校車事故,其實細說起來,那些車真的不能算是校車,但媒體卻希望它們是校車。這樣一來,學校里居然好像發(fā)生了大事兒一樣,死氣沉沉的。
何山再回來已經(jīng)是一周以后了?;貋砗蟮暮紊讲辉敢庹f話,每天都上課,要課,把所有落下的課補齊了。有空的時候就站在走廊里的窗戶前吸煙。蔣勤勤也不愿意跟何山說話,兩人偶爾擦肩而過的時候,都只是點點頭,好像約好了似的。而讓蔣勤勤略感高興的事兒是馬小寶回來上課了。蔣勤勤偷偷地摸了個底兒,發(fā)現(xiàn)馬小寶還真像別人說的,那些課本上的知識他都會。蔣勤勤放心了!可是,她發(fā)現(xiàn)馬小寶干瘦干瘦的,明顯是營養(yǎng)不良的表現(xiàn),有時候會在課堂上睡覺。但不知怎地,蔣勤勤卻不再糾纏于此了,只想著只要孩子學習跟得上,這點小毛病也無所謂了。
期中考試一過,天氣陡地變冷。兩場雪過后,冬天徹底地到來。
朋友們已經(jīng)習慣了蔣勤勤的沉默,除了發(fā)些短信,也不再打電話來騷擾她。只是閑來無事兒的時候,蔣勤勤會站在窗前望著外面雪白的世界發(fā)上一會兒呆,想想自己的年齡,想想自己以后的生活,有時候會覺得自己無著無落的。
五
何山的沉默讓整個辦公室里少了歡樂的氣氛。每個人下了課就坐在椅子里看書、寫教案。蔣勤勤更不愿意回辦公室了,沒事兒就到外面走走。在雪地里插著兜,好像一步一步地丈量自己的人生。偶爾看看教室,會發(fā)現(xiàn)走廊里有何山站著向外面望,一看到她就立即轉(zhuǎn)過身去。
蔣勤勤一時不知道怎么打破和何山之間的僵局,長這么大,她還沒向哪個男人低過頭。只是當她聽說何山去找報社寫了篇關(guān)于擇校問題的文章卻被壓了下去,為此,校長還特意找何山談過一次話,這事兒傳得整個教育口都知道,蔣勤勤有點后悔。如果不跟何山抬那杠,何山也不會落到這個下場。雖然表面上何山不動聲色,但蔣勤勤想,何山的心里必定很苦。
平日里多了一分觀察才發(fā)現(xiàn)何山的穿著雖然舊,但卻都是名牌。雖然看上去有時候邋遢,但骨子里卻很傲氣。蔣勤勤也想不明白,這何山原本應(yīng)該是另一種生活層面上的人,可是卻掉到這普通人的圈子里。說實話,有時候蔣勤勤都覺得何山比自己見過的很多男人都要有才華,有男人氣質(zhì)。而且,經(jīng)過這幾天的了解與打聽,她還知道了何山居然是省師大的本科畢業(yè)生。家里沒人找不到工作,才報考的這小學老師,考錄后就被分到了這里。一想這樣的一個男人在小學里混跡,蔣勤勤就覺得命運有時候真的不公平。
期末考試成績出來以后,馬小寶居然考了第三。蔣勤勤想把這一好消息告訴給何山,卻怎么也找不到何山去了哪里。問了同事才知道何山提前放假了,理由是回鄉(xiāng)下上墳,說是他父親的祭日。同事又追加了一句,別看何山請假了,但學校假期的值宿,他排得最多!蔣勤勤明白了,這些人其實都是向著何山的。
何山走的時候把品德的卷子都交給了孫老師來判。蔣勤勤把卷子要過來自己判。等把成績都統(tǒng)計出來,居然很讓她滿意。這么著,一直到放假,何山還是沒有回來。蔣勤勤知道想看到何山,要等到來年了。不知為什么,蔣勤勤心里反而空落落的。又不知這一分“空”從哪兒來?放了假,喝了幾頓酒,大家就做了鳥獸散。母親和妹妹吵著讓蔣勤勤跟著回老家,蔣勤勤沒同意。結(jié)果人都走了,就剩下她自己和這座屋子。
轉(zhuǎn)眼年就到了。媽媽和妹妹一個勁地打電話催她回去到二姨家過個年,蔣勤勤就是懶得動。一想哪哪都是人,蔣勤勤就煩。現(xiàn)在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人。妹妹跟自己一樣是老師,只不過是中學教師,又是教音樂的,無論課節(jié)還是工作都比她輕松,所以,妹妹回不回來也就那么回事兒。但蔣勤勤知道,一開學,她自己又要像機器一樣連軸兒轉(zhuǎn)了。
眼看著雪一天天地融化,小陽春的天氣馬上就要到了。都說全球變暖,看上去不像是科學界的謊言。往年這時候還冰天雪地呢。這春天至少來早了半個月。
開學的第三天,李春來不知道抽哪股子風,非要請大家喝酒。蔣勤勤推不出去,就只得應(yīng)了。正好妹妹和媽媽也沒回來。就是誰也不知道李春來這酒請的是啥題目,反正大家伙坐在酒桌上一頓喝呀聊的。但蔣勤勤明顯地感覺到李春來這是有事兒。一直喝到十點,大家伙強烈要求散了,李春來才勉強同意。走的時候李春來非要讓蔣勤勤送她。
倆人沒打車。李春來一路上不說話。走了大約十分鐘的樣子,李春來開口了:“勤,有些事兒你別太執(zhí)拗了,男女之間也就那么回事兒?!笔Y勤勤嚇了一跳,李春來很少用這種口氣跟她說話,知道還有下文。
結(jié)果李春來的一番話讓蔣勤勤生出一身的冷汗來。原來李春來的上司一直對她有所求,李春來從來沒有給他過機會。李春來說:“沒想到呀,真跟人家那樣了。可是,天天哄你開心,給你買東西,又送花的,男女又一起在外面學習,你說不動心,那可能嗎?這輩子我都沒想過要跟別的男人那樣?!闭f完就趴在蔣勤勤的肩上哭了起來。蔣勤勤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就那么讓李春來哭完。蔣勤勤不想在李春來酒后說出什么。所以走到春來家樓下的時候,蔣勤勤小聲地說:“看,還等你呢?進去吧?!崩畲簛泶蛄藗€哆嗦,人一下醒了似地問:“我剛才跟你說什么了?”蔣勤勤一個勁兒地搖頭。李春來又問了一句:“真的沒說?”蔣勤勤點頭。李春來這才放心地上了樓。蔣勤勤忽然對人生產(chǎn)生說不出來的倦意。
蔣勤勤打車,正好路過自家的門口,莫名地生出一番感觸來。他叫司機師傅停下,看見自己家的臥室里還閃著暗弱的燈光,蔣勤勤的心好像被針扎了一下。她不知道這個時候是誰在她的床上。是吳晨?正挺著大肚子讓孫喻給端洗腳水呢?還是孫喻躺在床上看書吳晨在他懷里撒嬌呢?然而這一切都已經(jīng)跟她沒有關(guān)系了?,F(xiàn)在,就算自己在這里凍死,他孫喻也不會想到還有這樣一個女人關(guān)心著他。蔣勤勤突然想再喝點酒,想找個人好好地陪她一會兒,聽她說說話,讓她打幾下撒撒氣??墒牵畲簛淼氖謾C關(guān)著,剛才酒桌上的那一些人的手機都關(guān)著。現(xiàn)在每個人好像都在躲事兒,回到家里都要把手機關(guān)掉。蔣勤勤只能順著路邊走,正好看見一個燒烤店還開著,想也沒想就進去了。
兩瓶啤酒下肚,蔣勤勤就覺得自己天旋地轉(zhuǎn)了。勉強扶著桌子坐著,看見對面好幾個人都在向這邊瞧著。蔣勤勤覺得有什么不對,隱約地聽著那些男人發(fā)出浪笑的聲音。進來的時候看見好幾輛出租車停在門口,意識到經(jīng)常光顧這家店的基本都是出夜班的司機。但現(xiàn)在警覺已經(jīng)有點晚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想站起來已經(jīng)很不容易。蔣勤勤翻開手機,努力地集中目光,找到一個打一個,居然沒有一個通的,忽地就看見了何山的號,蔣勤勤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撥了出去。這時候,已經(jīng)有個很魁梧的男人站在她面前了。
電話里傳來何山的聲音:“哪位?”
蔣勤勤說:“何山,你快來接我,我在花園路的燒烤店呢?!痹拕傉f完,蔣勤勤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機沒電了。蔣勤勤努力地站起來,趔趄著去結(jié)賬。那個男人一直跟在她身后并且不斷地問她:“小姐,你家住哪兒,我看你喝多了,我送你回家吧?!笔Y勤勤都沒用老板找零錢就出了屋。她伸手打車,可沒有一輛車從她身邊經(jīng)過。那個男人開著車就在不遠處跟著她。蔣勤勤一邊走,一邊伸著手。忽地,跟著她的那輛車子停在她身邊。那個男人下來了,蔣勤勤感覺到頭“嗡”地一下炸開似地,不得不扶著電線桿才能站穩(wěn)。蔣勤勤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一定要留著力氣跟這個人扭打。她不停地看著遠處,希望何山立即站在他面前??墒撬?,她都不知道何山有沒有聽到她報出的地址。那個男人還在向她靠近,蔣勤勤只能努力地邁開腿向前走。附近的樓區(qū)沒有幾家亮著燈,這個時候就算她真的喊了也未必會有人打電話報警。
那個男人顯然在加快腳步,蔣勤勤努力地向前邁動腳步,可是由于恐懼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力氣已經(jīng)沒有了。就在猶豫喊不喊的時候,她感覺到自己已經(jīng)被別人從后面抱住了。蔣勤勤發(fā)了瘋地喊:“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報警了?!笨墒?,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好像只有自己聽到了。她就像暈羊一樣被人家往車里拖。蔣勤勤絕望了,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堅強的外表下包裹的是一顆脆弱的心。
就在蔣勤勤想做最后掙扎的時候,她聽見了急剎車的聲音,緊接著就聽見一個男人說了一句:“放開她!”蔣勤勤一下子來了力氣,從那個男人的懷里掙了出來。她一眼就看見了何山,站在路燈下的何山那么高大偉岸。蔣勤勤一步步地挪向何山,何山一個箭步走上來接住要倒下去的她。蔣勤勤猛地覺得自己從高處掉到了棉花堆里,安全幸福的感覺迅速地緊緊地包住了她。
她聽見那個男人說:“我就是想送這位小姐回家,她喝多了?!?/p>
她又聽見何山說:“現(xiàn)在這位喝多的小姐要跟我回家。”
然后她就聽見那個男人說了句什么就把車開走了。這些過程蔣勤勤都沒有看,她只知道把臉埋在何山的懷里。
何山攙扶著蔣勤勤上了出租車。蔣勤勤就趴在何山的大腿上。何山輕聲地說:“沒事兒了,沒事兒了,別怕,我來了?!敝灰痪洌Y勤勤使勁地咬住何山伸過來的胳膊,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你怎么才來?”
何山小聲地說:“到你家怎么走?你不說就只好跟我回家了。”
蔣勤勤這才報了地址。
車子在小區(qū)停下,也許是剛才的驚嚇與酒力發(fā)作,蔣勤勤突然沒了力氣,就只能依偎在何山的懷里跟著走。進了電梯,又上得樓來。蔣勤勤掏鑰匙,一不小心鑰匙就掉在了地上。何山彎腰去拾,蔣勤勤整個人都趴在了何山的身上。何山打開門,摸索著打開燈,然后轉(zhuǎn)身抱起了她。那一刻,蔣勤勤忽然間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軟了,不得不摟住何山的脖子,頭像貓一樣地在何山的懷里拱來拱去的。
找到了臥室,何山想要把蔣勤勤輕輕地放在床上,可能是沒想到蔣勤勤摟著的手并沒有松開何山整個人就撲在蔣勤勤的身上。蔣勤勤緊緊地摟著何山的脖子,何山輕輕地說:“你喝多了!”蔣勤勤好像速溶咖啡一樣被何山的這句話一下子化開了。蔣勤勤喃喃地說:“我就是喝多了,就是喝多了!”也不知道是為自己找借口,還是給自己一個理由。于是她不由分說地就找到了何山的唇,拼了命地咬住它……也許是得到了鼓勵,何山的手試探著順著她的外衣伸了進去,冰冷的觸覺讓她的肌膚一次次地震顫,而震顫之后卻是無條件地接受和渴望。何山的手就像有魔力一樣,游走到哪里,哪里就生出潮汐一樣的涌動和激蕩。當蔣勤勤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像個初生的嬰兒一樣裸露著時,眼前的這個男人已經(jīng)山一樣地跪在她面前,昏黃的月光均勻地抹在這個男人的身上,像一個古希臘的戰(zhàn)神一般。蔣勤勤猛地直起身子再次緊緊地抱住他,分明要退去這個男人的猶豫和膽怯。而當這個男人終于將她輕輕地放倒時,她體會到了他的勇氣與決絕。蔣勤勤的兩腿緊緊地鎖住他的腰,從未有過的飽滿感讓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溫軟與濕潤。同時,她終于明白,只要是自己愛著的人,她可以包容下他的所有,無論他的撞擊有多么猛烈和瘋狂。
終于,蔣勤勤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同時,又為自己的毫無顧忌而感到羞愧。這個夜晚,她發(fā)現(xiàn)了隱秘在內(nèi)心深處的另一個自己,當她跳出來時把她自己嚇了一跳。蔣勤勤緊緊地摟著何山,無法控制的劇烈反應(yīng)讓她使勁地摳住何山的胳膊,直到那種可怕的而讓她覺得死了都值得的感覺漸漸退去。
月亮從窗外探進頭來。兩個人誰都沒有開口。經(jīng)過持久的運動,酒意再次向她襲來。沒容得她仔細地考慮如何面對剛才發(fā)生的一切,漸漸地失去了清醒的意識。
六
蔣勤勤醒來時才注意到周圍靜悄悄地。窗外的天空藍得扎眼,回身看了一眼身邊才發(fā)現(xiàn)何山已經(jīng)不在了。蔣勤勤猛然意識到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一切,一下子不知所措起來。她輕輕地喊了一句:“何山,何山?!睕]有人回應(yīng)她。
蔣勤勤躺在床上把昨晚上的事情從頭到尾地想了一遍。不自覺地“呀”了一聲,好像那不是自己做出來的事情一樣。猛地坐直了身子,又發(fā)覺自己沒有穿衣服,就圍著被呆呆地坐著。忽地想笑,又忽地莫名地懊惱。恨的時候緊緊地咬著嘴唇,又被自己這沒來由的恨笑起來。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會演上這么一出戲。
蔣勤勤起身到衛(wèi)生間淋了浴,圍著浴巾站在鏡子前審視著自己。還好,35歲的年齡并沒有體現(xiàn)在她的身體上,好像生怕自己在何山面前展露的讓他失望似的。猛地又被自己這想法驚住,感覺自己怎么這么不要臉。忽地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沒有了那個孫喻。孫喻已經(jīng)不值得她愛了,孫喻已經(jīng)不再惦記她的身體了。自己又干嗎為了這一分瘋狂而自責呢?一下子就覺得自己的這分“不要臉”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摹?/p>
蔣勤勤這么著收拾好自己,到了客廳才發(fā)現(xiàn)茶幾上有張字條。上面寫著一行字:對不起!我沒有喝酒。那行字就是在認錯的時候居然透著一股子灑脫勁。好像對蔣勤勤說,我已經(jīng)錯了,錯就是錯了,你看著辦吧。蔣勤勤把字條收好,看了看表,覺得自己該去上班了??墒?,又猶豫起來,要是在辦公室里見了面,這第一句話可要怎么出口呀?
還好,蔣勤勤趕到學校的時候何山不知道跟哪個班調(diào)了課,滿走廊聽見何山的談笑風生。那聲音有如魔音,讓蔣勤勤不自覺地被吸引。又想起昨晚上的事兒,一下子不知所措了?;氐睫k公室,所有人都向她投來奇怪的一瞥。蔣勤勤感覺到自己的臉發(fā)熱,好像都已經(jīng)知道了她昨晚干了什么一樣。蔣勤勤沒做聲,默默地看著教案。那些人的目光好像還是盯在她的臉上,像無數(shù)個螞蟻在爬。她不得不把小鏡子拿出來,仔細地看著臉上有沒有什么痕跡,忽地就發(fā)現(xiàn)在自己的胸前一個小小暗紅色的印跡。蔣勤勤不動聲色地多系了一個襯衣紐扣,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的樣子繼續(xù)看她的教案。
下課鈴聲一響,蔣勤勤起身向班級走。剛走到門口,又停下腳步,她不知道自己要是碰見了何山該說點什么?;蛘呤裁匆膊徽f?這么猶豫的工夫何山的聲音就傳了過來。蔣勤勤趕緊推開門,一抬頭就看見何山正朝著她走過來。蔣勤勤迅速低下頭,從何山的身邊鉆了過去。
蔣勤勤一口氣上了兩節(jié)課。第四節(jié)課回到辦公室,何山不在屋。屋里恰好沒有人,只聞得見何山抽過的煙的淡淡味道在屋里氤氳不去。蔣勤勤想這何山也是無法面對昨夜突如其來的激情吧。蔣勤勤一人在屋里,把昨晚的來龍去脈想了個清清楚楚。一會兒搖頭,一會兒失笑,心里感慨萬千。
李春來發(fā)了信息過來,告訴蔣勤勤她昨晚如果說了什么事兒千萬要保守秘密。蔣勤勤回復了一條:放心,你什么也沒說。這一條信息讓蔣勤勤明白了,人一旦有了秘密就誰也信不住了。下課鈴聲響了,蔣勤勤沒動。原本在市里,放學的時候班主任老師必須要跟班。學生在學校的操場集合,等人齊了統(tǒng)一走出校門。這里不一樣,下課鈴聲一響,學生們就瘋了似地沖出教室,不用誰告訴。這是一群不用人看管就能長大的孩子。想想那些堵在校門口眼巴巴看著自己孩子走進校園還不斷叮囑別摔著的市里孩子家長,他們無疑是生長在荒原上的樹,無論是筆直也好,扭曲也好,但最后一定也是枝繁葉茂。
估計何山已經(jīng)離校,蔣勤勤這才起身回家。坐到車里,看著空蕩蕩的路上沒個人影兒,心里也跟著失落起來。這個時段,哪戶人家不是圍坐在一起吃著飯菜,說著發(fā)生在身邊的一些瑣事,而自己呢?只能回到?jīng)]有人的家里。在那里,除了她以外,沒有一絲生活的氣息。母親一再要求蔣勤勤回到家里吃飯,可蔣勤勤不愿意回去聽母親的嘮叨。母親的嘮叨永遠都是男人是可以原諒的,男人最終會回到女人的身邊??墒?,蔣勤勤知道孫喻不可能回來了,因為男人也需要個孩子。
蔣勤勤的手機又來了短信,翻開一看是何山。何山寫道:你還沒有原諒我。我不配你,你和我不是一個階層的人。蔣勤勤努力地看著,眼淚不爭氣地撲簌簌掉在手機屏幕上。她知道何山不是不想負責任,也許是第一次與女人這樣。想到這兒,不禁苦笑一下。其實是自己不配人家,畢竟人家還有做父親的權(quán)力,而自己將永遠沒有做母親的權(quán)力了。蔣勤勤狠狠心,回了一條短信:我已經(jīng)原諒你了!是我在勾引你,是我的錯。是我不配你,以后不要再聯(lián)系。短信發(fā)完,蔣勤勤打著火,直奔著家的方向駛?cè)ァ?/p>
七
墻角的五月梅如期地開了。不時地有香氣從窗戶吹進來。大樹上時常有成群的麻雀來光顧,吱吱喳喳地叫個不停,好像這春天是它們喚來的。而整整半個月的時間里,何山很少回到辦公室,整日泡在體育組。偶爾在過道里碰上,倆人都回避。只是,蔣勤勤發(fā)現(xiàn)何山瘦了,瘦得讓她心疼。安靜下來的時候她真的很后悔,如果沒有那晚,也許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不會這樣。也許是何山還沒有準備來接受她,還是自己的舉動讓小她五歲的男人嚇壞了?但無論怎樣,蔣勤勤都決定不再去打擾何山的生活,因為她自己都不知道這是不是愛。如果不是,那自己怎么輕易地就與人家上床了?
馬小寶又開始曠課,蔣勤勤已經(jīng)習慣了。直到今天,她才明白自己的生活圈子跟這里太不一樣了。這里自成一個世界,她永遠都是個局外人。無論她怎樣努力,這個圈子的人都不會接納她。而何山呢?是不是也沒有接納她呢?
周五這天下午兩節(jié)課。蔣勤勤發(fā)現(xiàn)馬小寶來了。最后一節(jié)是她的課,馬小寶一直趴在桌上睡覺。蔣勤勤沒有打擾他,正常講她的課。等學生們都放學離開教室,她發(fā)現(xiàn)馬小寶還在睡覺,就輕輕地走到他身邊說:“小寶,醒一醒,該放學回家了。”可是馬小寶沒有任何反應(yīng)。蔣勤勤輕推了他一下,馬小寶這才抬起頭來迷惘地看著她。蔣勤勤覺得馬小寶的眼神不對,有點發(fā)散。蔣勤勤柔聲地說,小寶,放學了,該回家了。馬小寶這才“哦”了一聲往外走。
蔣勤勤看著馬小寶向外走,感覺馬小寶有點趔趄。正想上前問一句的時候發(fā)現(xiàn)馬小寶一下子堆在地上,不停地抽動起來。蔣勤勤叫了一聲沖上去,把馬小寶翻過來,馬小寶的嘴里吐出白沫。蔣勤勤使勁兒地搖馬小寶,哭喊著:“小寶,小寶你別嚇唬我,你到底怎么了?”馬小寶還在抽搐。蔣勤勤想也沒想就沖出了教室,嘶喊著:“何山你快來,馬小寶不行了!”
何山從體育組里瘋了一樣沖出來進到教室里。而剛剛還那么沖動的何山卻突然變得冷靜而熟練。他緊緊地按住馬小寶的人中,另一手使勁地掰開馬小寶的嘴,從里面掏出嘔吐物時不停地說著:“小寶,挺住,我在這兒,一會兒就好了,一會兒就好了?!币粌煞昼娺^后,蔣勤勤發(fā)現(xiàn)馬小寶的意識恢復了,自己居然緊張得一身是汗。
何山并沒有馬上把馬小寶扶起來,而是讓他盡量地平躺,從口袋里拿出手帕,把馬小寶嘴角擦干凈。等馬小寶叫了一聲何老師的時候蔣勤勤松了口氣。何山把馬小寶扶起,馬小寶看上去一點力氣都沒有,幾乎是何山在拖著他走。蔣勤勤問了句:“小寶,你沒事兒吧?”馬小寶點點頭??墒呛紊絽s責怪地看了她一眼,那一眼真冷。
一直跟到校園里,何山都沒有好好地看她一眼。蔣勤勤有點委曲,但這個時候要是慪氣回去卻又放心不下。蔣勤勤只得說:“何山,送馬小寶去醫(yī)院吧,我開車去?!闭f完跑回屋里把包取出來,再跑出來發(fā)現(xiàn)兩人已經(jīng)走到大門口了。
蔣勤勤一溜小跑到車里,打著火再追上何山兩個人。任憑蔣勤勤怎么按喇叭,那何山就跟沒看見似的。蔣勤勤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她不知道何山這是唱的哪一出戲。她蔣勤勤哪里對不住他了?蔣勤勤來了倔勁兒,把車開到兩人前面就停住下了車,堵住了兩人的路。
“我是馬小寶的班主任,我有權(quán)力送他上醫(yī)院?!笔Y勤勤盡量克制自己的情緒對何山說。
何山?jīng)]有回應(yīng)她,扶著馬小寶想從車后面繞過去。蔣勤勤幾步跑上去,把何山扶著馬小寶的手拉開,自己扶著馬小寶要往車里去。馬小寶一個勁兒地說:“蔣老師,我沒事兒,我沒事兒了?!笔Y勤勤說:“沒事兒也得上醫(yī)院?!?/p>
何山站在原地冷冷地說:“跟你們蔣老師去吧,她怕負責任?!?/p>
何山這句話一出口,蔣勤勤立即呆住,好像被人當頭潑了一盆冷水。她直盯盯看著何山,不知道這個人的心是什么做的。忽地,這幾個月來的委屈一波一波地向她涌來。
“你是不是又訓斥他了?”何山像審問犯人一樣地質(zhì)問她,“要不是你訓斥,他不會犯病的。”
聽到這里蔣勤勤猛沖上去,她想狠狠地打何山一個耳光??墒撬齻€子小,只打到了何山的肩膀頭。蔣勤勤抓住何山的胳膊,不停地踢著何山,一邊踢著一邊哭著說:“你怎么是這樣一個人哪!你怎么就不理解我呀!他是我的學生,我也關(guān)心他呀,我沒有訓他,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
馬小寶明白了什么似地跟著喊:“蔣老師沒訓我,蔣老師沒有!”
蔣勤勤感覺到何山僵硬的身子一下子軟了下來。同時,她的手被何山緊緊地握住。何山的眼睛往死里盯著她,好像要把她整個人都看穿了一樣。
何山一動沒動。任由蔣勤勤在那里發(fā)瘋。忽地,何山說了一句:“別讓孩子笑話了!”蔣勤勤這才想起自己可能失態(tài)了,馬上停了手,才看見馬小寶吃驚地看著她。
“走吧!上你們蔣老師的車,記住,女人要是瘋狂的時候你就讓著點她?!焙紊叫χ嗣R小寶的頭。馬小寶不知所措地跟著何山走,把蔣勤勤一個人扔在那里發(fā)呆。何山把馬小寶送進車里,自己坐到副駕駛,蔣勤勤還愣在地上。何山按了兩聲喇叭,蔣勤勤才緩過神來,整理一下頭發(fā),想擠出點笑容,可一想剛才自己的樣子,那擠出來的笑容就變成真的了。
蔣勤勤扶著方向盤,一邊笑著,一邊落著淚。她不管了,她知道自己被這個男人理解了。她沒想到讓一個男人來理解自己居然是這么難!
“去一趟醫(yī)院吧!”何山突然對蔣勤勤說。
蔣勤勤一愣,忙把車停在當?shù)?,奇怪地看著何山?/p>
“也許你是對的,他應(yīng)該去醫(yī)院好好地看看了。”何山說。
馬小寶在車后座上堅決反對,何山柔聲地說:“小寶,無論如何都有我在,有蔣老師在,醫(yī)生還是比我要專業(yè),好好地查一查,聽我的話,你爸爸那兒我去照顧他。”
馬小寶終于不做聲了。蔣勤勤踩了腳油門,車子向市醫(yī)院的方向開去。蔣勤勤忽然覺得所有的事情她都明白了。她明白了為什么馬小寶要逃課,為什么何山說他沒有生活。這一切的一切,就在那一瞬間解開了。她也終于明白其實這個男人直到現(xiàn)在才肯相信她,才讀懂了她的心。
車子在廣場前停下,對面就是市醫(yī)院的樓。蔣勤勤把車停好后看了一眼廣場,有好些人都在放風箏,一只只風箏或靜或動地漂浮在天空中,五顏六色的圖案和千奇百怪的造型讓蔣勤勤的心忽地動了一下。
何山問她:“你在想什么?”
蔣勤勤說:“我突然好想放風箏!”
責任編輯:王政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