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斌
玉米棒腫紅了雙眼
突然間就看到了那些眼睛,盡管四周一片吵嚷喧囂,但我還是一眼就看到了它們。它們腫紅的雙眼,似乎剛剛經歷了一次長長的失眠,以一種黯然的姿勢,一起擠在某個柜臺上等待出售。按理,作為一種商品,這也是它們該有的常態(tài),甚至還應該為此感到歡欣,正如一朵花終于迎來了開放,生命在此刻該屬于美好的抵達。但關鍵這是冬天,并非它們生長的季節(jié),它們到這里來,完全是被迫的,這不,只一眼,便可看見它們暴露無遺的窘迫和凌亂。
我說的是在冬天里被煮熟的一群玉米棒。
它們被一塊冒著濕汽的毛巾蓋著,熱騰騰的水蒸氣從身體各部不斷地滲出來,仿佛彌漫著的憂傷,一點一滴地在憂郁與落寞里洇開來,跟四周五彩繽紛的熱鬧形成強烈的反差。它們剛從冬天里一個名叫“大棚”的地方長起來。按理,這也算是它們在季節(jié)里迎來的第二次生命。生命能有第二次,該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但關鍵是,這樣的“重生”卻是人為制造的,無論是生長地還是生命的顏色和質地,均已遠離了泥土和陽光的屬性。作為玉米棒,當它離開秋天,其生命的芬芳就已經謝幕,即使零落,也在此刻獲得了圓滿。它們其實并不希望在屬于自己的季節(jié)之后,被人強逼著再來一次,生命的芬芳原本不可能重來,能重來的,亦不可能是先前的自己。
而我分明就有幾分惶恐了。這個世界什么都能制造,不分時間地點,不論季節(jié)規(guī)律,春天可以結出秋天的果,冬天可以開出春天的花,自然秩序被切割和顛覆的背景下,是一切都有可能——但關鍵是,一切都有可能的背景下,是不是也意味著生命的迷亂與虛妄呢?譬如現(xiàn)在的這一群玉米棒,肉身還在,靈魂卻已然被抽空了;就像春天,一旦被抽掉綠色,該是怎樣的不堪;就像此刻,它們腫紅的眼睛,失神的眼睛,分明就是形與神的相互剝離,彼此走失。
“渴望回到屬于我們的秋天”——此時,我分明聽到了來自靈魂深處的聲音,只一聲,便喊出了生命的悵惘與孤獨。我原本一直往前的腳步,也不得不停了下來。我必須停下來,不單是我必須停下來,所有的腳步都必須停下來,就連周圍所有的吵嚷和喧囂都要停下來,停下來,在一雙雙腫紅的眼睛里,仔細想一想這個世界的亂象,想一想生命置身其間的彷徨和哀怨。仔細想一想,或許我們便真的能懂得一群玉米棒在這個冬天里想要說出的暗示和隱喻了。
一塊稻田被栽上了樹
稻田原本是用來栽種稻子的,就像一棵桃樹,原本是用來結出桃子的,就像愛,原本是用來溫暖心靈的。但我現(xiàn)在所看到的稻田,卻被栽上了樹,而且還不只是一棵,而是一片;而且還不是規(guī)范有序的,而是擠擠挨挨,紛亂不堪。一塊顯然已經迎來了命運錯亂的稻田,正被一片混亂的樹木說出。
一塊被栽上樹的稻田,就像一棵結出梨子的桃樹,錯亂的不僅僅是結果本身,還有面目全非的生命屬性??梢蚤]上眼睛想一想,如果一棵桃樹結出的是梨子,一棵梨樹結出的是蘋果,一棵蘋果樹結出的是杏子,一切都繼續(xù)錯亂下去,一切都黑白顛倒,是非混淆,這個世界肯定會不堪重負,肯定要爆裂,要破碎。
回到一塊稻田。我想一塊稻田肯定也會是迷茫的。一塊稻田,它原本是用來親近和接納稻子的,就像一顆心,只有在愛的光芒里,才會無比地晶瑩剔透一樣?;貞浺彩强坎蛔〉?,對往昔的回憶,往往只能徒添虛無。所以我們可以得出一個結論,當一塊稻田開始回憶走失的稻子時,它一定會是迷茫的,過去的美好一旦在細節(jié)里復活,現(xiàn)在和未來就會更加縹緲無依。
我們可以不用追問一塊稻田為什么會被栽上了樹,也不用追問為什么一棵樹就被栽到了稻田里,其實一棵樹跟一株稻子都屬于迷失的對象。當然我們也不能責怪誰,包括親手制造了這一錯亂的那雙手。我想,或許是那雙手因為年老了無力一年一次栽下一株稻谷,所以只好一勞永逸地栽下了這一片樹;或許是那雙手迫于生活的壓力,想要在拆遷中用一片樹木去換取一筆觸手可得的資金,總之一切的理由都可以得到理解,總之我們絕對不能責怪誰。如果真要責怪,最多只能把責任推給時間,我們可以推說是時間制造了錯亂,在時間的蠶食鯨吞下,一切錯亂,不可避免,也無需避免。
只是,當我再次打量一塊被栽上了樹的稻田,我希望它能是坦然的,一直到安靜,我希望它能在命運的嬗變中快速找到合適自己的位置——其實合不合適也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它要能明白,當一切事物跟時間相遇,包括看視不朽的愛,都注定要有疼痛落下來,而且從一開始就落下來了,就像落葉紛飛,就像一直奔跑在季節(jié)深處的某句偈語。
泥漿弄臟了河流的容顏
我從沒想過一條河流的容顏會被弄臟,我相信一條河流也沒想過自己的容顏會在某天被弄臟,一切都有點意外,甚至匪夷所思。一條河流,原本看中了這深山野壑的僻靜,相信即使世事變遷,一隅僻靜亦不會遭遇污染。也就是說從一開始,我們就已經相信一條河流,一定會永遠地清澈和明媚。
我們都沒有意識到從一開始就犯了錯,我們并不知道在時間中一切都是靠不住的。時間就像一臺粉碎機——這個比喻其實并不高明,但一定真實到殘酷。時間之下,即使堅硬如鐵,不僅可以被切割,還可以被粉碎,“讓一切都散如齏粉”——這不僅是一切事物最后的際遇,更是時間面對并君臨一切事物的斷言。
現(xiàn)在,我們可以具體描述一下被弄臟的河流的容顏了。就從河流的外圍說起吧。河流四周的稻田,已經被石頭和砂子覆蓋了,水泥和鋼筋暫時倒還沒有來,這一片區(qū)域還剛剛被征撥,還在建設的初步階段。但是,原來的安靜有序已經變得紛亂不堪了。河流雖然還沒來得及被填埋,流水也依然在流淌,流水里裹滿了渾濁的泥漿,——跟我一起來看流水的堂弟說,這樣的水就連莊稼也養(yǎng)不活!堂弟的話顯然很好地描述出了一條河流此時的情態(tài),就連我的情緒也分明被感染了,也為這樣的說辭悲涼起來了——一條連莊稼都無法養(yǎng)活的河流,它還是一條河流嗎?
至少是,此河已經非彼河。突然想起了一句很經典的話:人不可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我想,說這話的先賢,一定是站在某一條清澈的河流之上,一定是看見了“逝者如斯”的生命場景后就發(fā)出了感嘆,他一定沒有親眼目睹一條被泥漿弄臟容顏的河流,卻預先看清了一條河流的未來。他告訴我們:一條永恒的河流是不可能存在的。只是我對這一真理的知曉,似乎已經很晚了,也因為晚點的緣故,現(xiàn)在,一份灼痛的感覺,分明就格外真切和透徹了。
此外,我還想起了佛家的一句話:此岸彼岸。佛家的意思我不大明了,但有一點我能隱約地感覺得出,關于此岸彼岸,至少是牽扯著人對于希望的理解,至少亦包含了從此岸到彼岸的人世滄桑。但一條被污染了的河流,從彼岸到此岸,從曾經的清澈明媚到如今連莊稼也養(yǎng)不活的不堪,是否還可以列入佛家眼中的河流?佛家眼里的河流,即使再滄桑,畢竟也會有一份清澈與明媚蕩漾其間。
只是有一點可以確定,當我再次跟被泥漿弄臟了的容顏相遇時,我分明就感受到了一條河流沉重的思考,只是那思考,我相信一定是默默的,我相信誰也不會在意它們,因為在旁人眼里,一切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好像跟他們都沒有多大關系。這似乎已經是一種既定的秩序,或者宿疾?
一朵花找不到春天的位置
我大概要說到一朵桃花,或是一朵槐花。為什么要說是大概呢,因為我無法確定側重哪一朵。兩朵不同的花,都被我在春天里看到了;還有可能是,桃花被我說成槐花,槐花被我誤以為是桃花,總之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總之是兩朵花的影子,就這樣糾纏不清。好在它們傳達的均是相同的氣息,均是作為一朵花在春天里的際遇,所以即使只是用大概的方式,也無傷大雅。
記得桃花開在一個廠房里,四周堆滿了剛剛生產的石棉瓦,要不是一朵桃花突然冒出來,壓根不會有人相信這里竟然還會有泥土的容身之地,一種身世飄零和堅守的寓意,引入噓唏;槐花呢,則是開在馬路邊,馬路往南原本看得見一條河流,東西方向能看見稻田和其他植物,也就是說,一朵槐花原本是開在那空曠之地,并有流水和稻花之香所映襯?,F(xiàn)在,槐花被擠上來的房屋圍了個水泄不通,馬路也一年年地增高,人在路上走,不需伸手,就可以夠著一朵花的高度,一朵槐花分明跌落到了塵世里,人世落寞的氣息,堪堪可憐的一副模樣。
現(xiàn)在我必須回到春天的話題。說到花朵,就必須要說到春天。春天原本是為一朵朵花擺放位置的,桃紅李白槐花開,什么時間開放,誰先誰后,或者是一朵朵的花一起聚會,一起說出春天的故事,一切都有條不紊,絲毫不亂。但我說的是過去,是多年前的事情。現(xiàn)在,我要說到的這兩朵,顯然無法再在春天里尋到自己的位置了——它們此時的棲身之所,已無法被認可是春天的枝頭了;真正的春天的枝頭,早已經無跡可覓。
春天已經確鑿地繞過它們而去了。與其說它們是在這里堅守,倒不如說它們是被遺棄了。不管是不是事出有因,它們顯然都被春天遺棄了。很顯然,春天在沒有喊上它們時,就已經獨自消失了。盡管春天也有可能是被迫的,也是情有可原的,但畢竟,當它們一個人在此落寞地看著遠去的春天的背影時,一份被遺棄的凄愴,再如何說都已經不可避免。
對了,說到被遺棄,其實連春天也被遺棄了。當鋼筋水泥作為大地上新生的植物,當桃紅李白槐花開的勝景不再來,春天也就被季節(jié)所遺棄了。對了,其實就連季節(jié)本身也被遺棄了,在看不到桃紅李白槐花開的春天里,季節(jié)明顯地亂了方寸。對了,其實就連我也亂了方寸,——當我大概地說出兩朵花在春天里的故事,有一縷慌亂甚至是悸動,就讓我分明地悵然若失起來。
離開故鄉(xiāng)的魚
我已經盡了最大可能,在將它們從玻璃瓶內轉到盆里時,我已經將它們當成一尾尾魚了,我已經盡最大可能完成對生命的尊重了。想來它們也是因此而欣喜的,這不,一轉到盆里,它們就自由暢快地游動了起來,有的還不斷蹭出水面,盡情地翻著斤斗,似乎還真有點回到河流里的感覺呢。
這些魚,是我鄉(xiāng)下的外甥從河流里捉回來的。我想我的外甥應該是幸福的,至少他目前還算擁有一個幸福的童年,至少到目前為止還可以有一條河流讓他捉魚,還可以讓他用這樣簡樸的方式來取悅我的女兒——他的表妹;我還想,當他在七顛八簸的車上緊緊用手保持著身子的平衡,努力不讓瓶里的水潑灑出來,不讓瓶里的魚感到窒息時,我想他一定就感到了深深的幸福。一群瓶裝的魚,讓他相信,這一定就是連接他這個鄉(xiāng)村表哥和城里的表妹之間最好的禮物了。
只是有一點我不敢確定,我不知道這些魚,不管是在玻璃瓶里,還是被我轉到盆里時,它們是否知道自己已經離開了河流,離開了故鄉(xiāng)?當它們在盆里盡情游弋時,它們又是不是把這里當成了故鄉(xiāng)?錯把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一個“錯”字,是不是就說出了我所看不見的一群魚的內心?
懷疑和詰問基本是我每天的課題。每天,當我的女兒蹲在盆邊歡喜地看著她表哥送給她的禮物時,我也會不動聲色地望著它們出神。它們的身子很小,還不足以讓一個大盆顯得狹窄,一個大盆在它們的眼里,或許跟一條河流并無大異,因而它們似乎還是從前的歡喜,甚至忘情。它們并不知道我對它們的擔心。因為我知道,再大的盆,盛的也是無根的水,無根的水能養(yǎng)活它們一時,卻不能養(yǎng)活它們一世。它們不明白我看著它們的歡喜和忘情時,其實我卻看到了它們所面臨的危險,看到了這一盆無根的水,會很快成為埋葬它們的墓冢。
一個人最大的悲情就在于不知道自己活在危險中,包括生命,包括情感。但我顯然并沒有要責怪這一群魚的意思,畢竟它們都只是一群沒有思考的魚(它們真的沒有思考嗎?),它們并不知道世事無常,至于世道人心險惡之類,更無從知曉。它們就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至于是玻璃瓶還是盆,以及河流,對它們而言,或許都是相同的人生風景。
也或許,它們原本是有思考的,也洞悉了此刻的危機四伏。只是,當它們明白一切都不可更改時,就舉重若輕地放下了?就只愿抓住并緊緊珍惜這最后的時光?就也旁若無人似的讓我無濟于事的思考獨自花開花落?
一切都只是猜測。只有一個確切的答案是,大約在一周后的某個早晨,當我再一次因為擔心而去探望它們時,它們已經在我的意料中紛紛死亡了,一具具蒼白的尸身,漂浮在水面上,像一片片無根的葉,在蒼茫的天際里劃過一抹抹觸目的蒼涼。
它們死在了無根的異鄉(xiāng)。很觸目,也很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