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豐
地瓜
地瓜并非關(guān)中人的叫法,關(guān)中人叫紅芋,有的地方叫紅苕,好像只有東北人和山東人叫它地瓜。我的老家在河南,老家人叫紅薯。到了浙江福建一帶,它的名字就成了番薯,到了江蘇,又換成了山芋。它的叫法還有芋頭、甘薯、甜薯、白薯、白芋等等。也有稀奇古怪的名字,譬如臺灣人叫做玉枕薯,云南彝語稱它為阿鵝。無論怎樣叫,它都長著一個長條的模樣,紅色居多,也有白色,有的書上說還有粉色。其實,粉色也歸于紅色的范疇,通常被描述成為淡紅色,是一種由紅和白混合而成的顏色,更準(zhǔn)確一點,它應(yīng)該屬于不飽和的亮紅色。
吃地瓜的年代——好像這樣的說法才能配得上缺吃少穿的日子。把地瓜換成紅薯、芋頭或者其他,也許那味兒就不一樣了。這就顯出了一個詞的重要:地。誰也不敢否認(rèn)土地的偉大,正如古希臘神話中的英雄墨勒阿格說過的:“大地,你是萬物之母?!彼B(yǎng)育萬物,當(dāng)然包括人類。土地,在鄉(xiāng)下人的心目里,有著“命根子”一般的重要,可是事實上,總是有許多人通過奮斗離棄了土地,也包括四十年前的我。土地上的勞作,令我苦不堪言。瘦弱的身軀無力負(fù)重,于是潛意識里,就把脫離土地視為幸福。
在所有潛入泥土的植物里,地瓜的叫法最形象。所有被稱為“瓜”的植物都扯著長長的蔓爬在地面上,唯獨它被泥土掩埋。它的葉子形狀類似于人的心臟,又像鴨掌,扯葉的枝條很長,紫色的,我們這兒叫做蔓。一場夏雨過去,它就爬滿地面,親密無間地交織著。糾纏,這樣的詞語用在地瓜蔓的身上再恰當(dāng)不過了。
地瓜的一生,與陽光隔絕,與風(fēng)隔絕,與空氣隔絕。這個世界,對它來說可以用一個詞概括:黑暗??蓮牧硪唤嵌瓤?,它隱蔽著,安全著(除非地震),自然的、人為的破壞與它無關(guān)。小孩子是調(diào)皮,可是地面上的動物、植物足夠他們享盡天性了,哪里還顧得上泥土里的東西?
我的家鄉(xiāng)是秋天挖地瓜的。在黑暗中度過一生的地瓜終于問世了,睜開了眼,看見了陽光,看見了南山,享受到了風(fēng)和空氣的撫摸。剛出來,它的身上還帶著泥土,仿佛舍不得離開養(yǎng)育了它一生的母體。但很快,它就被剝?nèi)ド砩系哪嗤?,裝在架子車上被運(yùn)回村子的秋場上,再之后進(jìn)了人家的院子,藏進(jìn)了地窖里。如此,它又回歸于黑暗的生活。然后呢,一塊塊被切割、被蒸煮,填進(jìn)了人的肚子。
這樣的描述是不是很殘酷。但沒辦法,這就是地瓜的命運(yùn)和歸宿。別說它,自然界有那種動植物能永恒呢。閉眼細(xì)想,是沒有。幸福和快樂都是暫時的,永恒的詞語只有一個:死亡。
我是有點悲觀了。不過,人到了我這個年紀(jì),凡事都能想開了。就說被家鄉(xiāng)人稱作紅芋的地瓜,好歹是被人享用了,比起那些被虎狼毒蝎吞噬的弱小動物來,它是幸運(yùn)的。
地瓜最常見的吃法是下鍋。小米粥、包谷棒子的碗里有幾塊地瓜,就是早餐和晚餐的內(nèi)容。還有一種吃法是烤,現(xiàn)在大街上依然有賣的。古戲里“當(dāng)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的唱詞,說的就是烤紅薯。皮是半焦的,心是熱燙的,在冬日里有種溫暖。這烤紅薯,我小時就經(jīng)歷過。在野外攏一堆包谷稈,點燃火,把地瓜放進(jìn)去烤熟。不過,那火候很難把握,烤出來常常半生不熟,皮完全焦黑。吃完,手在臉上一抹,伙伴們?nèi)汲闪撕谀槹?。那種快樂的方式,如同逝去的時光,現(xiàn)在是找不回來了。
如果是紅心的地瓜,那味道絕對甜。妻子眼尖,從菜市場一眼就能分辨出是不是紅心的。我問她你憑什么?她笑笑說,憑感覺。我沒轍了,感覺這東西是強(qiáng)求不來的。偶爾陪著妻子去菜市場,我的眼光只在地瓜的身上轉(zhuǎn)悠,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它是紅心的嗎?
土豆
土豆,我們這兒叫洋芋。一聽這名字,就知道它是外來的。一查資料,果然它的祖先在南美洲,學(xué)名叫馬鈴薯,是英文的翻譯。它傳到中國只有三百年的時間,中國古人的詩文里很難尋到它的影子。
土豆,關(guān)中人叫它洋芋。不過我倒是喜歡它的另一種稱謂:土蛋。這個詞表明了它同地瓜一樣的身世,但“蛋”更吻合它的形狀。地里的土坷垃是什么樣子,土蛋就是什么樣子。地瓜是長條的,土豆是圓嘟嘟的,也是泥土一樣的顏色,眼力再笨的人也絕不會混為一體。再說,土蛋的稱呼,也具有潛意識里的親切感。
過去聽過這樣的說法:土豆燒牛肉。好像那就是共產(chǎn)主義的生活。所以,面對著土豆,我絲毫沒有看見地瓜那樣的悲憫之情。
土豆生性喜冷,適宜于涼爽濕潤的土壤環(huán)境。我在村子里勞動的時候,我們隊在地勢低下的“東灘”有幾畝地,一年就只種一料土豆,冬天里地就歇著。開了春把它的種埋進(jìn)土壤里,隨后它就發(fā)芽,在地面拱出單葉,再之后就逐漸形成7-9片奇數(shù)羽狀復(fù)葉。夏收后挖開泥土,根莖下就是一窩窩的洋芋蛋蛋,宛如一個幾世同堂的大家庭,有大有小,最小的只有黃豆大。
土豆這東西怪了,明明是從泥土里鉆出來的,可是出來時卻是一身潔凈,不沾一點泥巴??催@情景,它對泥土的感情遠(yuǎn)不如地瓜。如此,我就不免對它有了偏見,想著這么快就背叛了自己的母親,那絕對不是好孩子??赡铑^歸念頭,物質(zhì)對于人的誘惑有時并不因為情感,就像有些人一面罵著美女如蛇蝎、金錢若糞土,可是偏偏就挖空心思想、不擇手段地拼命奪取,而且是越多越好。如此說,好像我對土豆的偏見也摻雜著虛假的成分。
那個年代,地瓜是主食,吃得我胃里作酸。很快,我就背叛了自己的情感,轉(zhuǎn)而喜歡上了土豆。土豆的吃法有多種,切成小方塊,下到稀飯鍋,放進(jìn)湯面鍋,還可以切成細(xì)絲炒著吃。這時候,它就充當(dāng)了菜的身份。母親炒土豆絲很拿手,絲切得細(xì),出了鍋不斷條,吃起來脆,非常適合牙齒的感覺。這“脆”關(guān)鍵在火候,如果火候過了,就會成為斷條。我喜歡的吃法還有兩種,一是像蒸饃一樣在鍋里清蒸,是那種甜綿的味道。蒸出來的土豆很好揭皮,至今保留著揭皮時的那種無法形容的痛快淋漓,如同剝?nèi)チ诵膼叟说囊氯梗懵冻雒利愳拍康挠耋w。蒸出來的土豆便于攜帶,村子人出遠(yuǎn)門,總是少不了給包里塞進(jìn)一堆蒸土豆。另種吃法是土豆拌湯。水燒開,先放進(jìn)切成塊狀的土豆蛋蛋,邊煮邊和面水,煮十分鐘左右,倒進(jìn)和好的面水?dāng)嚢?,撒鹽,放入蘿卜小丁和小菜片,做成稀飯樣的湯。家境好點的里邊再放些蔥末、姜末、雞蛋、花椒粉,那就更好喝。
身子小點的土豆,母親會做成土豆糍粑。做法是:先把土豆蛋在石臼里用鐵棍搗成碎末,直至形成糨糊狀,水燒得冒泡,用勺舀進(jìn)沸水里煮熟,舀出來盛在提前調(diào)好的湯汁里,伸進(jìn)筷子夾開一塊,不用牙齒咀嚼,一哧溜就進(jìn)了肚子。
至今,我仍糾正不了喜食土豆的習(xí)慣。土豆,也許由于它卑微的鄉(xiāng)土身份,總是上不了高貴的筵席。點菜,只要我一報土豆的名字,就有人說你個嗇皮,土豆能上桌子?這種剝奪了我情感和權(quán)利的蠻橫無理,我很氣憤,也很傷感,但在那樣的場合,我無法發(fā)作,只有沉默著拉下臉,維護(hù)著我的土豆尊嚴(yán)。這樣做,就像西方哲人盧梭說過的:“每一個正直的人都應(yīng)該維護(hù)自己的尊嚴(yán)?!?/p>
土豆是無辜的,無論人們怎么瞧不起它,都不可能改變我對它的嗜好。盡管對于它,在情感上我不會產(chǎn)生對地瓜那般的憐惜,但只要一上了飯桌,我的筷頭第一個瞄準(zhǔn)的,就是它了。親人和朋友都知道,我喜歡吃土豆。
蘿卜
生克熟補(bǔ)。這是祖母很多年前的教導(dǎo)。祖母說的是蘿卜。這就可見,蘿卜對于人體是有益的。
同地瓜、土豆不一樣,蘿卜是結(jié)籽的植物。種地瓜、土豆是埋下它們成型的身子,而蘿卜是撒下它們的籽實。成長的過程是相似的,也是在泥土的“子宮”里孕育成型。不過,也許是嫌在泥土里太憋氣,蘿卜會從泥土里伸出小半截身子來。蘿卜的葉子,家鄉(xiāng)人叫它蘿卜纓子,直接從蘿卜的根上伸出來,平展地鋪在泥土的表層。它的葉片綠得亮眼,大得令人感到夸張,是鄉(xiāng)里人“窩漿水”的上等原料。
在鄉(xiāng)下,冬天能吃的菜只有白菜和蘿卜。一個圓,一個長,普普通通,平平凡凡,宛如凡塵里的俗人。前些年,酒席上很少見到蘿卜,近幾年宴席上多了道蘿卜片或蘿卜絲的涼菜,心里很是欣慰。
記憶里,天冷了,蘿卜才出土??偸窃谶B綿秋雨后某個晴朗的日子里,隊長讓我們秋場邊上挖蘿卜。南山清晰可見,空氣清新宜人,蘿卜纓子上的水珠晶瑩透亮。如此的背景,會讓我生出陶潛般“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心境。
剛離開泥土的鮮蘿卜嬌氣,既怕熱也懼冷,最好的儲藏辦法是在上凍后埋在土里?!按蟮厥亲詈玫谋茈y所”。這是英國作家詹·豪厄爾的名言。鄉(xiāng)里人怎么可能知道這個洋人?這完全是經(jīng)驗之舉,即使是埋在泥土里。不等天暖和,就要吃完土埋的蘿卜,否則它就會糠心,或者生芽變質(zhì)。
蘿卜皮分綠色白色。祖母鐘情的是那種綠皮的。生產(chǎn)隊給社員分蘿卜,她總是第一個到場。她要挑大的,隊長不準(zhǔn),說你把大的挑完了,小的誰要?隊長雖說管她叫四娘,但也得把一碗水端平。祖母說那我只挑一個。她就在蘿卜堆里翻呀翻的,抱出那個最大的來,喜悅得像摟著自己的孫子。過秤、記賬,一家一個大小不等的堆兒。祖母在我家的蘿卜堆旁守著,懷里一直抱著那個大蘿卜——她在等父親用架子車把蘿卜拉回家。那時的秋天,隊里分的東西很多:除了蘿卜,還有玉米、谷子、稻子、白菜、辣子、煙葉、毛豆、紅芋,甚至秋作物的秸稈也要分到一家一戶。分其他東西,祖母都沒熱情,她喜歡的就是蘿卜。
祖母常常念叨的一句話是:“冬吃蘿卜夏吃姜,不要醫(yī)生開藥方?!彼f的生克熟補(bǔ)自有她的道理。吃得太飽,消化不了,她把蘿卜生切成片,看著家人吃進(jìn)肚子,什么時候打出一聲響嗝,她就說好了好了。要是上火了,感冒了,拉肚子了,咳嗽吐痰,她就熬蘿卜湯,加些生姜片、蔥白讓患病的家人喝下去。就是全家人都沒毛病,她也會隔幾天熬一大鍋讓全家人喝。蘿卜的清香,進(jìn)入口腔,而后沁入腸胃,蕩漾在我的身心。那種感覺,順沿著時間的隧道,爬滿記憶的老屋。現(xiàn)在,蔬菜的品種雖然很多,但是隔段時間,我會讓妻子煮一碗蘿卜湯。不僅僅是懷舊的感覺,而且是為了暖胃潤肺。我的氣管不好,到了冬天就咳嗽。按照祖母的偏方,用糖漬蘿卜治療。其方是:大蘿卜250g,切片放碗中,加白糖2-3匙,擱置一夜,即浸漬成蘿卜糖水,頻頻飲服。此方有化痰止咳和潤肺利咽之效,用于急慢性支氣管炎和百日咳。咳嗽痰稠、肺胃有熱、咽喉痛亦可服用。有時夜深人靜,妻子熟睡,我寫作累了,煙又抽得嘴臭,便切一碟蘿卜片生吃,清口臭,潤嗓子,化瘀滯。
那個最大的蘿卜,祖母總是留到除夕的晚上才吃。父親把蘿卜埋進(jìn)院子菜地的泥土里,隔幾天祖母就拿把小鏟子刨開土,看看那個大蘿卜還在不在。我漸漸長大了,對祖母說“奶奶,沒有哪個賊娃子偷你的大蘿卜。”祖母笑著,舉著小鏟佯裝要打我的樣子。現(xiàn)在想來,祖母的蘿卜情結(jié),無疑是糾纏了她的一生。
花生
花生是地道的中國植物。歐洲人把花生稱之為“中國的堅果”。豈止歐洲,連非洲都是。剛果布朗氏在1818年的《剛果植物志》中稱“花生是由中國傳入印度、錫蘭及馬來群島,爾后傳人非洲的?!蔽倚r哪里知道這些,看著大人在地里刨花生,由不得嘴發(fā)饞,跟在大人的后邊撿拾那些遺落在泥土里的花生,吃它的嫩豆。
花生的模樣是最具特征的,好像人的手指,有單節(jié)的,有雙胞胎相連的雙節(jié),也有的三節(jié)連在一起。我見過四節(jié)相連的,不過極其稀少。按照書上的解釋,它的形狀分蠶繭形、串珠形和曲棍形。但在我的意識里,這幾種形狀并無本質(zhì)的差別,或者說幾種形態(tài)兼而有之。有時動用想象,它的節(jié)像個胖娃娃,圓嘟嘟的樣子。它的皮很酥,剝開,里邊就是花生豆,豆子上有層薄薄的黃皮,手指一抹就會褪去。黃燦燦的花生豆兒,就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了,生吃、熟吃皆可。
我的家鄉(xiāng)在關(guān)中渭河南岸,沙質(zhì)的土壤,非常適宜于種花生。谷雨那天播種,秋分前后收獲。選兩顆飽滿的花生做種子放在挖好的坑里,用土一埋,就等它出苗了。喜歡它的葉子,圓圓的,手摸著有種光滑的感覺。更為神奇的是,它的葉晝開夜閉,感應(yīng)著自然界的光線變化。對自然的感應(yīng),植物比人更敏銳,因為人喜歡呆在房間里,躲在屋檐下,不像植物那樣晝夜與自然相伴。我有時想著,誰說植物不存在心靈?只不過,它用另一種方式呈現(xiàn)著。
到了收獲季節(jié),我們不急著回屋放下書包,直奔河灘的花生地,用手指刨開它藏在泥土里的根。好家伙,一嘟嚕一嘟嚕的花生串兒。剛離開泥土?xí)r它還水嫩著,宛若幼女的肌膚,需經(jīng)過風(fēng)吹太陽曬才能干透??墒俏覀兊炔患傲?,剝開皮就朝嘴里塞。
生花生有股生油的味道,不好消化,傷胃。熟吃的方法就多了,一種是炒:連皮炒或者剝開炒。連皮炒的鍋大,怕炒焦,要混合著沙子,炒熟了擺在街上賣。剝了皮的花生豆兒用清油炒,出了鍋粒粒黃亮,是下酒的一道菜。我在做中學(xué)教師時給學(xué)生講《孔乙己》,就想起小時見過大人喝酒吃花生的情形。不用筷子,嘴張開,拇指和食指捏起一顆花生豆扔進(jìn)嘴里。他們不說孔乙己“多乎哉,不多也”那樣文縐縐的話,而是額頭上冒出青筋,猜拳行酒。
還有一種方法是煮,花生剝皮下進(jìn)稀飯鍋里。第三種方法是榨油。這不是鄉(xiāng)下人做的活。城里人也會盤算日子,秋分前后一輛輛車就開向渭河灘收購花生。在鄉(xiāng)下人的眼里,他們很有錢,可還是摳,面對著花生堆兒,并不急著說價,而是埋怨指責(zé),什么品相不好看,沒有干透,短節(jié)兒太多。他們十分有耐心,磨蹭得鄉(xiāng)里人不耐煩了,這才站起身討價還價。鄉(xiāng)里人不懂心理學(xué),往往這時就得下狠心讓價。不然,人家扭屁股一走,這大堆大堆的花生難道讓自家人全都吃了?
再后來,我還知道,城里人收購花生,并不完全是榨油,還做糕點、糖果。
我很少吃花生。小時不曉得那東西難以消化,貪吃生花生,吃得多了想吐。好吃難克。這樣的鄉(xiāng)村經(jīng)驗讓我遠(yuǎn)離了花生。不過,我終究難以拒絕它。好多年,我吃的都是花生油,以后又換了名字:植物油。我在納悶,難道煉花生油的,賣花生油的都如我一樣忌諱這個名字?成型的花生我可以不吃,但用它榨成的油我沒法子拒絕。這樣,我的肌體內(nèi),就脫離不開鄉(xiāng)村的影子。
是的是的,哪個人能離得開鄉(xiāng)村的植物呢?
個人的喜好和經(jīng)驗并不代表真理?,F(xiàn)在我還知道,花生被譽(yù)為“長生果”。既然擁有這般美好的名字,必然有其說法。其一,在于它的營養(yǎng)價值。它內(nèi)含豐富的脂肪和蛋白質(zhì),并含有硫胺素、核黃素、尼克酸等多種維生素。它的礦物質(zhì)含量也很豐富,特別是含有人體必需的氨基酸,有促進(jìn)腦細(xì)胞發(fā)育,增強(qiáng)記憶的功能。其二,它的藥用價值。能凝血止血,降低膽固醇,延緩人體衰老,促進(jìn)兒童骨骼發(fā)育。另外,它的油中含有一種生物活性很強(qiáng)的天然多酚類物質(zhì):白藜蘆醇,作用就更厲害了:預(yù)防腫瘤。民間的單方中,還用它治高血壓、肺結(jié)核。
豈止花生有藥用價值,在《民間藥方大全》里,它的葉子也是藥,可治療失眠多夢。方子是:花生葉半兩,紅棗10粒,浮小麥3錢,煎一碗湯睡前服下,連用7天痊愈。但在我的家鄉(xiāng),收獲了花生以后,花生葉卻被埋于泥土之下?!按蟮厮?,終歸大地?!币苍S,鄉(xiāng)下人在實踐著喬·皮爾的話。
作家許地山有篇《落花生》的短文,一直不解那個“落”的含義。前幾年回家鄉(xiāng)討教,才知道花生是豆科植物落花生的種子,花落以后,花莖鉆入泥土而結(jié)果。如此,這個“落”字就落在實處了。
生姜
生姜暖胃,御寒。這是鄉(xiāng)村人的見識。中藥典籍介紹它的藥效是發(fā)汗解表,溫中止嘔,健胃活血,殺菌解毒,用于消腫止痛,降溫提神,醫(yī)治脾胃虛寒、寒痰咳嗽,感冒風(fēng)寒,鼻塞頭痛等癥。中醫(yī)素有“男子不可百日無姜”之語,認(rèn)為姜是助陽之品,對腎虛陽痿有一定的治療作用。此外還可防暈車,消化體內(nèi)酒精,減輕面部暗瘡,防治頭皮屑,緩解腰肩疼痛,治療偏頭痛,抑制腫瘤,抗衰老。生姜,這不起眼的植物簡直就是萬能藥,
“生姜治百病”。這是自古以來的說法。在中藥材里,它占據(jù)著非常重要的一席之地。
鳶飛魚躍,草長鶯亂。這說的是節(jié)氣里的清明,是生姜播種的時節(jié)。沒有耐心的人,是種不得生姜的。播種之前要精選種子,要用藥劑浸種催芽,要將土地深翻耙平,或?qū)⑼恋仄秸_溝,還有施肥,播前和生長期都非常講究。在我們這兒,唯有二姑家的焦將村種植生姜,我那年在那兒搞“社教”,也跟著村民一起種姜收姜。生姜對種子、土壤、肥料、耕作方法的要求極高,不像種植小麥、玉米那樣可以漫不經(jīng)心。它既害怕陽光的暴曬,又需要陽光散淡的照射,這就麻煩得很,要給它搭棚,棚間還要有縫隙。秧苗高15厘米以后,要搭成高1米左右的平架,架上鋪蓋稀疏雜草,或插狼雞葉,遮擋住部分陽光。人秋后它的根莖膨大了,再撤去蔭棚,增加光合作用。在我的感覺里,生姜像是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孩子,非得服侍得舒舒服服才聽話。
采收生姜,亦有講究。種姜、嫩姜、老姜采收的時間各有不同。種姜是6月下旬,嫩姜是8月初,老姜是10月下旬到11月上旬。焦將村的人把挖老姜叫“起姜”,挖起根莖,去掉莖葉、須根,放進(jìn)擔(dān)籠里。
生姜永遠(yuǎn)都是一副枯黃的外表,幾塊疙瘩連在一起成不規(guī)則的圓狀。切開,肚子里則是黃燦燦的姜肉,辛辣,芳香。熱辣辣的天氣里,焦將人喜歡嘴里含一片姜,說能防暑、降溫、抗菌、提神,還能增進(jìn)食欲。不過對于它的更多藥理作用,焦將人不懂,他們更多的是用姜炒菜、涼拌菜,煮肉。肉里有生姜,就是夏天也放不壞。
生姜容易衰老。放置得久了,它的表層就會起皺,其肉也變得干癟癟的,宛若鄉(xiāng)下的老太婆,渾身都沒有了水質(zhì)。
小時,村子里的桑葚樹很多。吃桑葚的果子,那是美味。那時對生姜沒有什么認(rèn)識,但喜歡喝它與桑葚泡在一起的水。還記得做它的方法,用刀子把老姜切絲,和桑葚一起放進(jìn)茶缸里,沖進(jìn)去剛燒開的水,蓋上蓋子泡一會,就可以喝了。揭開茶杯蓋子的那一刻,水是紅艷艷的,香氣撲鼻,喝進(jìn)嘴里,那個甘甜呀,那個甜蜜呀,文字再怎么費(fèi)勁也描繪不出來。這些年,一直都在回味著那種味兒,可生姜是有的,桑葚卻很難見了,生姜配桑葚的那種無比美好感覺,只能永存于幽深的記憶里了。
依稀記得,一個春天的傍晚,老屋前后植物的香氣彌漫著我稚嫩的身心。端著一茶缸的生姜桑葚水喝著,眨眼之間,天就黑了,有春耕的牛自小路撲踏撲踏地走回來。后來讀到了宋人舜民《村居》中的兩句:“夕陽牛背無人臥,帶得寒鴉兩兩歸?!蹦前愕囊饩?,在生姜桑葚水的品味下,該是何等的心情?似乎聽到了遙遠(yuǎn)的牛蹄聲,只是牛背上少了寒鴉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