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晨
鄉(xiāng)間草木,總是那么葳蕤,總是那么茂密,也總是那么讓人蕩氣回腸;鄉(xiāng)間草木,總是那么堅忍,總是那么包容,也總是那么讓人牽掛眷戀。
一
我便是在鄉(xiāng)間草木中長大的。我對它們的枝枝葉葉,哪怕是葉片上、草尖上的一滴露珠都是那么熟悉。尚未走近它們,那股帶有野性的芬芳氣息便被我捕捉,被我吸納,被我享受。讓我的血脈賁張,伸開雙臂,去擁抱它們。
那時,大人們忙于艱辛的農(nóng)事,無暇顧及照料貪玩、好動的孩子們,這便給了我們許多的自由時間和空間。于是,村西頭的老樹林子,村東邊的柳條通、野甸子,便成了我與村中胖墩、狗娃、三妞、荷花們打鬧和玩耍的最佳去處。
二
村西的老樹林子,大約得有十幾畝。據(jù)我爺爺講,那些樹都是先祖?zhèn)兲踊模J關(guān)東)過來,立腳后開荒時栽下的。上百年過去了,到了我們那會便前人“植樹”,后人“乘涼”了。如果保存到現(xiàn)在的話,該是一筆多么不可多得的資源和財富呀??上А拔母铩睍r期全被毀掉了。
那個年月,貧窮總是伴著寂寞和單調(diào),鄉(xiāng)下顯得那么憂慮與清冷。然而,鄉(xiāng)間草木,我們的老樹林子,卻常常被我們折騰得熱鬧異常。一有空閑,我們這些調(diào)皮的“孫猴子”便鉆進“花果山”,在老樹上攀上攀下。捅老鴰窩,掏喜鵲蛋,擼榆錢,摘槐花,吃得滿嘴吐“綠”沫子……整個林子完全被我們“占領(lǐng)”了。在老輩子留下的“林木畫”中的“留白”處,盡情地“恣意妄為”,涂抹出一幅幅天真無邪,率性稚嫩的少兒“丹青”;也留下了連我們自己都未感覺出來的“童真”神韻。我想,如果那時我們的行徑,若被張大千、齊白石、徐悲鴻、李可染等國畫大師們發(fā)現(xiàn),即興揮毫潑墨,一定會留下《鄉(xiāng)間少兒戲草木》之類的大作,說不定現(xiàn)在都成了價值連城的國寶。
由于我們的瘋打瘋鬧,樹枝被踩折了,樹葉被碰掉了,樹皮被蹭破了。而我們自己本來就很破舊的褲褂也經(jīng)常被老樹們的枝杈劃出道道口子,更加破爛不堪。也因此,我們的屁股常被父母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為了“懲罰”我們,每天放學后打豬草、挖野菜、拾柴火的任務(wù)便不斷地“加碼”……然而,老樹們卻總是默不作聲,似乎非常樂意地承受我們的“瞎胡鬧”和“不規(guī)矩”,不反抗也不告狀。很像慈祥的爺爺與奶奶,對孫子、孫女們永遠是疼愛和袒護。
村東的一箭之地,是一條由南向北的小河,名曰“烏龍溝”。應(yīng)該是故鄉(xiāng)的母親河,雖沒什么“名氣”,卻也有“傳說”。我的伯父曾給我講過關(guān)于它的故事。說很早以前,禿尾巴老李(小黑龍)與東海龍王敖廣的三太子(小白龍)為爭奪一個龍女在空中大戰(zhàn),途經(jīng)此處,小黑龍戰(zhàn)敗,化成了這道溝子,潤澤著一方水土。是否真實,無人考證,無據(jù)可查。無論怎樣,卻給我的家園留下了一道不可或缺的美麗風光。更為重要的是,由于“水草豐美”,魚類、鳥類,野物頗多,無論旱澇年間,在那個饑饉年代,都為我們幾代人的生存做出了無可替代的貢獻。就憑這一點,我們還是應(yīng)該感謝“禿尾巴老李”的。
小河的東岸,是十幾里綿延的柳條通,那里面生長著眾多的有名或無名的野菜、野花,也藏匿著數(shù)不清的鳥雀、野兔、山雞;偶爾,也有野狼的出沒,這是最需要我們提防的,也是大人們最擔心的。西岸,則是一片尚未開墾的荒野甸子,也是村人們放馬放牛的天然牧場。自然也是我們最愿意光顧的地方。
放學后或假日里,我們經(jīng)常像狍子和野兔一樣,在條通里草叢中奔跑、跳躍,你追我趕,鉆進鉆出,那些叫不上名來的花花草草們,被我們“肆意”踐踏、趟倒。然而,用不了多久它們?nèi)杂謩倧姷赝ζ饋?,似乎也沒什么怨氣。我們這些不諳世事的臭小子、臭丫頭用鄉(xiāng)間草木的“血肉之軀”,換來了我們的“瘋長”與“竄高”。而那些鳥雀與小野物們則被我們驚擾得四處亂竄,居無定所,特別是鳥兒們的“窩”,也常被我們“破壞”,它們的“蛋”,也是它們的“子孫后代”,成了我們口中的“美食”,它們長啼短嘆的“哭泣”,我們充耳不聞,因為嘗到了“甜頭”,還興高采烈地商議著一下次的所謂“重大行動”。在當時,我不知道這是自私,抑或是一種可以饒恕的“罪過”。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鄉(xiāng)間草木忘我的“奉獻”與無私的“付出”,對于我們,和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該是何等的寶貴,它是一座多么美好的農(nóng)家樂園啊。
上世紀60年代初期,我小學畢業(yè)考入初中,那年齡正是應(yīng)該拔節(jié)、竄高的時候。然而,那個年月,大人孩子總是饑腸轆轆,吃頓飽飯是最大的奢望,眼瞅著自己“拔節(jié)”無望,“竄高”不成,最終,我與同村的許多小伙伴,由于營養(yǎng)不良沒有逃過“三等殘廢”的厄運,現(xiàn)在聚到一起沒有一個超過1.65米的。對那個饑餓的年月,提起來,我們?nèi)孕挠杏嗉?,不寒而栗?/p>
然而,那1095個(1960-1962)難熬的日日夜夜,我們還是闖過來了。這除了國家的救濟、父母的舐愛、自身的頑強外,在一定意義上說,鄉(xiāng)間草木是我們“生存”的“恩人”。每到苦春頭子,我們便到老樹林子里擼榆錢,摘槐花,割刺老芽;到野甸子、柳條通,烏龍河兩岸的濕地里,挖那些漸次萌芽長大的婆婆丁、小根蒜、車轱轆菜、莧菜、灰菜、貓耳朵、鴨子芹、野韭菜、薺薺菜……回到家里,母親用它們的根莖、花葉摻上少得可憐的米粒、糠麩或做成菜團,或煮成菜粥,或貼成菜餅子,或蒸成糠菜窩頭。母親使出渾身解數(shù),做出了許多“花樣”,但每一種“美味”都是難以下咽的。然而,饑不擇食,對著飯桌上的“苦澀”我們?nèi)匀皇恰袄峭袒⒀省?。不管怎么說,這些鄉(xiāng)間草木,對于我們的“果腹”還是功不可沒呀。
而到了冬天,鄉(xiāng)間草木的“蛻變”,那些脫落的枯枝黃葉,那些枯萎的各種茅草,又為我們四壁透風的土坯房、泥巴屋點燃了溫暖,驅(qū)退了風雪嚴寒的無情肆虐……
現(xiàn)在想來,那個年月說鄉(xiāng)間草木是我們的“衣食父母”,以哪個角度上看,都不為過,沒有它們的“乳汁”與“心血”,我們是很難“長大成人”的,恐怕也很難有我們的“今天”。
四
鄉(xiāng)間草木,似乎是一個神奇的“魔方”,對于我們的成長,總是關(guān)照有加。它們之中,也似乎總有一些“寶貝”饋贈給我們,往往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比如,那些不起眼的“草藥”,有許多種,就藏在它們的蓊郁、蓬茸之中。有的被李時珍收進了《本草綱目》,甚至成了《中草藥大全》中不可或缺的“名角”;有的至今雖未修成“正果”,卻被鄉(xiāng)間的百姓們青睞,填補著缺醫(yī)少藥的空白。
鄉(xiāng)下的孩子,由于生活的艱辛,總有放不完的豬羊,打不完的柴草,干不完父母留給的農(nóng)家活計。幾乎經(jīng)常在日曬雨淋中奔波,磕磕碰碰,迭打損傷,頭疼腦熱是家常便飯。許多人家因窮困,看不起醫(yī)生買不起藥,盡管我們都很“皮實”,但有時還是挺不住的。許多時候,鄉(xiāng)間草木便成了我們的“良醫(yī)良藥”。記得一年秋季,我去野甸上打柴,回家的路上不慎把腳崴了,腳脖子立刻腫了起來,一瘸一拐地把一捆柴草強扛到家里。母親見狀急忙跑到烏龍溝岸上的野草中挖回幾株旱三薺,把其莖葉洗干凈,打一個雞蛋用鐵鍋炒熟,連吃了兩天,到了第三天腫消了,不疼了,第四天居然正常走路了。這草藥還真靈。我家東院的朱二中亡子(我的初中同學),春起那會兒重感冒引起嗓子發(fā)炎咳嗽,說話都困難。他媽天天去野甸子為其挖婆婆丁,連吃帶泡水喝,幾天功夫竟然好了。他逢人便說,草藥這玩意還真神。而西院的周丫(我的小學同學),那年臘月由于家中缺燒柴,天天跟她父親去老樹林子或柳條通從雪殼子中往出摳枯樹枝,把臉和手都凍壞了,流膿淌水,很是痛苦。買不起凍傷藥,她媽就把秋天從草木中采回來晾干了的野生植物(估計她媽知道其作用)熬成濃汁,給她擦洗,也就十天半月功夫就消了腫,止了疼,雖結(jié)了些疤,掉后留下了痕跡,但并沒影響周丫的少女美。她曾對我說,我媽整回來那些草草木木還真管用。
母親和同村的嬸子大娘們常說,鄉(xiāng)間草木可是無價之寶,少了它們,咱們的日子都很難過。因此,每到秋天,她們再苦再累,也要搭幫結(jié)伙到草木中去采些野性的苣荬菜、茴香、芍藥、芫荽……晾干后儲藏起來,以備明年的藥用。成年后,每當與當年的玩伴們憶及那些草木,大家都說,那可真是貧苦人家的“張仲景”和“華佗”啊。
五
1965年秋天,我考入了黑龍江省綏化師范。當我接到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不知怎么的淚水奪眶而出。我呼喊著,奔跑著,一溜煙地鉆進了村西的老樹林子。我?guī)缀醢涯切┡c我們休戚與共的老樹們摩挲個遍,又一個一個地與它們擁抱。是禮節(jié)性的告別嗎?還是真正的難舍難離?我說不清楚。隨即,我又跑進村東的草甸子與柳條通,在草叢中蕩來蕩去,我親吻草尖,我親吻綠葉,我親吻那些無名的野花,一遍遍地感覺它們的可親可敬……
悠然間,我的耳畔響起了那些歌詠草木的唐宋詩詞:“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薄敖犹焐徣~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薄氨逃駣y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薄昂蝠^梅殘,溪橋柳細,草薰風暖搖征轡?!薄蚁?,這些由草木潤色構(gòu)成的千古絕唱,不僅是詩人們對草木的深愛,或許,也是草木對他們?nèi)松囊环N支撐吧。難怪,歷史上一些讓人景仰的詩人畫家,一生都離不開草木,許多哲人、隱士最終把鄉(xiāng)間草木當作了晚年的最佳歸宿。
一千七百多年前,那群被后人稱為“竹林七賢”的嵇康、阮籍等人,就經(jīng)常結(jié)伴,在當時的山陽縣(今河南輝縣修武一帶)的鄉(xiāng)間竹林里吟詩作畫,飲酒高歌,抨擊時弊;此后,又過百年,有個叫陶淵明的大詩人,拋官棄令,也走進了鄉(xiāng)間草木,在“桃花源”里,過起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田園生活;而唐朝那個善寫山水詩,善作山水畫的王維,晚年更是隱居在陜西藍田的輞川,與鄉(xiāng)間草木為鄰為伴,續(xù)寫著他那不朽的藝術(shù)人生……
鄉(xiāng)間草木,寬厚仁慈;鄉(xiāng)間草木,大度包容;鄉(xiāng)間草木,博大精深。鄉(xiāng)間草木,是一種力量,一直在支撐著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