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凌 寒
分 裂
⊙ 文/凌 寒
凌 寒: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山花》《鐘山》《上海文學》《小說界》等刊。出版長篇小說《紅唇游戲》《一個人跳舞》等,散文集《鄰家妖女》、長篇人物傳記《悲情楊派暖人間》等。
十五個小女孩手拉手在轉(zhuǎn)著圈子,就像小時候玩的丟手帕游戲。轉(zhuǎn)了一會兒就分開來了,團團圍坐著休息。
一個老男人朝她們走過來,他的眼睛里射出爬蟲類般渾濁的光芒,視線似乎要黏糊糊地往她們身上爬,在這團黏糊糊的目光中,還包裹著一把匕首,可以殺人的匕首。
十五個小女孩中的一個似乎是領(lǐng)頭的站了起來,其他十四個也跟著站了起來,領(lǐng)頭的一個推了其中的女孩一下,這個女孩出列了。
十五個女孩,十五張一模一樣的臉,十五套完全一樣的衣服。
出列的女孩正進入一個熟悉又陌生的世界,心中揣著一樁危險的秘密。猥瑣的老男人狂暴地獰笑著,逼上前去。出列的女孩又一次感到了那種難以理解的、壓得她透不過氣的、嚇得她發(fā)狂的恐怖。
寒風斜掃著帶來了雨點,紛紛落在女孩們的身上。十四個女孩一哄而散,只留下那個出列的女孩像被逼到墻角的兔子,已無路可逃?!囊簧缭诰拍昵熬鸵呀?jīng)被斷送了。
“回家去?!崩夏腥擞靡环N冷如北風的聲音說。
已經(jīng)九年了,每次都是這樣。女孩淚如泉涌,她想說“不”,但是喉嚨哽咽了,似乎那個字就卡在那里,不能出來也不敢出來。
回到家,老男人就撲了上來,女孩的心提到了喉嚨口。老男人在她的身上翻騰,女孩的胃也跟著痛苦地翻騰,猶如喝了烈酒??伤龥]有喝酒,滿嘴酒味的是那個老男人。
再難熬的時刻也總會過去,可以還她片刻的安寧。
她又回到了女孩們中間,雨已經(jīng)停了,太陽出來了。在陽光的照耀下,女孩及肩的發(fā)絲仿佛有一層薄膜包覆,綻放出耀眼的光澤。雖然她悲傷地蹙起細細的眉毛,但被侮辱過的女孩依然是美麗的。
十五個女孩的手又拉在了一起,一樣的乳白色的細致肌膚與明亮的桃紅色的嘴唇。她們轉(zhuǎn)著圈子,一圈又一圈,不分白天黑夜。
“小魚,看爸爸給你買了什么?”他在那里笑著,手里提著一串她最愛吃的葡萄。
一臉惡人相的人再怎么笑,也只是令人惡心,不安的思緒在小魚的心中無限擴大。給了葡萄之后會怎樣?她的心越來越深地陷入無邊無際的失落之中,又像是有一把鈍刀在她亂糟糟黑洞洞的心里攪動著。
小魚的身邊再次出現(xiàn)十四個相同的女孩,她在看,看那男人接下來要怎么做,才能知道要派出哪個女孩去應(yīng)付。
那串葡萄在眼前晃動,在她看來仿佛是死亡的召喚,每當這個被她叫作繼父的男人出現(xiàn)在她眼前,并且試圖靠近她的時候,她總有一種死亡在即的感覺,內(nèi)心充滿了垂死的恐懼。
葡萄伸向了她的嘴邊,但是她的胃卻由于緊張而痙攣,怎么也吃不下去了。
小魚低頭抬眼的表情蘊含的美艷令人忘記她還是個未成年人,洛麗塔般的性感讓她不像個農(nóng)村孩子。那個男人的心頭再次火熱起來,他已經(jīng)等不及女兒把葡萄吃完。
跟那個男人的眼神一接觸,小魚馬上知道接下來要發(fā)生什么事情了。她如遭雷擊,腦海里刮起狂風暴雨。
出來,出來。她在召喚她的同伴們。
她知道每當這個時候總會有一個女孩挺身而出,替她擋過這一劫的,她有十四個朋友,連同她自己,是十五個。她知道有了這十四個好朋友,她將無須出面。只要躲得遠遠的,遠遠的就好。把苦難留給她的朋友們,她感覺不到自己的自私,她只想解脫。
她看見了,那個男人撲向了其中一個女孩。葡萄散落一地,猶如她碎成一地的心。她用她一雙看盡人間丑惡的眼睛,一種堪稱真正冷靜清澈的光輝在靜靜地看著禽獸般的男人,在蹂躪著她的朋友,而她的朋友,每一次都在這種摧殘下死去活來。她低著頭看著這一切,在內(nèi)心里嘶吼著:去死去死你去死吧,老不死的你可以死了。
終于,這種內(nèi)心的吶喊化作了真正的喊叫,她是扯著嗓門喊的。因為她看見了那個男人的野蠻貪婪和女孩的痛苦掙扎,這種景象以其新增的恐懼出現(xiàn)在她眼前,帶走了她的全部鎮(zhèn)定和自信。她跪倒在那個男人面前,把內(nèi)心深處積郁的巨大悲痛全部哭了出來。明明有人代為受過,她為什么還要哭喊呢?她感到自己不光是腦袋,整個人都要裂開來了。
小魚小魚,你和這個禽獸一樣,都不是人。
不是人不是人不是人。她感到自己已經(jīng)瘋了。
太陽落下去了,院子籠罩在陰影之中。她虛脫般地平靜下來,那十四個女孩在她的身體里出出進進,她已經(jīng)分不清剛才那個代她受過的是哪個女孩了,反正每個人都替代過她,那個禽獸般的男人這九年來令人發(fā)指的壓迫已經(jīng)數(shù)不清有多少次了。她張嘴想對這十四個朋友說些感謝的話,卻沒有聲音發(fā)出來。
哀泣的聲音從她身后傳了出來,她知道那是十四個女孩在哭泣,她為能擁有這么多肯為她兩肋插刀的朋友而感到驕傲,但她無以為報。她一動也不動,聽著身后的哀泣轉(zhuǎn)為嗚咽。
仿佛身體也和心靈一樣已經(jīng)死去,是他讓她這么驚懼,掠奪了她對生活的歡樂感,以致她萎縮了,像一株得不到水的花一樣枯死了。但即使是死去,她仍處于一種心驚膽戰(zhàn)的狀態(tài)。
一個人影從院子的陰影里走來,向她走近,如同幻覺一般。
“媽媽?!毙◆~的眼里由于激動而充滿了淚水。原來老人說的都是真的,人死的只不過是肉身,靈魂是不滅的,媽媽的魂魄又化作了人形回來了。
媽媽穿著離世時穿的衣服,手捂住胸口,院子里昏暗的光線在媽媽的臉上形成深深的陰影,讓她看不清媽媽的五官和表情。
“媽媽,回來吧,媽媽,我怕,十四個女孩,比不上一個媽媽?!睖I水讓話語斷斷續(xù)續(xù),還不時夾雜著抽噎。
媽媽沒有反應(yīng),身形如同影子一樣在飄浮,又像是輕飄飄透明的。冰冷的恐怖揪住了小魚的心,那是媽媽的亡魂,媽媽再也不會回來呵護她了,沒有力量可以依靠,只剩下了自己。
還是回到那十四個女孩的人群中去吧,她們比媽媽更實在。
“小魚?!蹦鞘菋寢屧诮兴?/p>
小魚高興極了,好久沒有這樣快樂激動的情緒了,她身體的每根纖維每個細胞都想要投入媽媽的懷抱中去。
“離開她們,你再也不要放任自己繼續(xù)和她們?yōu)槲榱?,你的本我呢?讓你的本我跳出來,只有這樣,你才能拯救你自己。”
小魚愣住了:“什么本我?什么她們?她們是我最好的朋友呀,媽媽?!?/p>
“她們就是你自己,你把自己想象成十五個人,以為這樣就能逃過那個禽獸的魔爪。孩子,你以為你的繼父每次都在對你的朋友施暴,實際上那就是你自己,你不能再自欺欺人了。這樣下去,你真的會瘋的。讓你的本我跳出來,那才是最強大的你,可以打敗禽獸,而不是一味地逃避?!眿寢尩挠跋裾f完這些話,就漸行漸遠了,直至消失。
“媽媽,回來。”小魚傷心地使勁抽泣著,卻阻止不了媽媽再次從她的生命中離開。
媽媽沒了,她看見繼父朝她走來,嘴角露出令人厭惡和恐懼的淫笑,似乎又要以野獸般的敏捷撲向她。她尖聲厲叫起來,朝著媽媽消失的方向追跑過去。
村莊沉入沉沉的夜色中去,小魚跌坐在老槐樹下,喃喃自語:本我,本我。
疲倦感如浪潮般席卷而來,她想睡覺,沒有十四個女孩的陪同,她不敢回去??墒撬钣H愛的媽媽不允許她再跟她們一起,她要她跳出來。她已經(jīng)十五歲了,應(yīng)該有自己的力量。
空中電閃雷鳴,劃出一道道斑馬紋。要下大雨了,小魚抱緊自己的雙肩。不要那十四個人,就我一個,可以回家的。她朝著家里跑去,飛快地跑著,一進門,大雷雨在門外轟然傾倒。
“你回來了?”還未等她喘上一口氣,黑暗的屋子里突然冒出來一個聲音。
那個男人的聲音很平靜,但有一種恐懼的調(diào)子讓她發(fā)冷,她有一種災難臨頭般的預感。她想重新逃出去,但外面的雷電風雨實在是太大了。即使沒有惡劣的天氣,難道能逃一輩子嗎?該解決的還是要解決。
“我見過媽媽了?!?/p>
“你又去過墓地了?”那聲音聽上去已經(jīng)有了惱羞成怒的成分。
“沒有,是媽媽來看我了?!?/p>
“你胡說八道什么!”聲音突然近了,就在眼前,窗外一道閃電劃過,照在那個男人鐵青的臉上,他伸出手一把抓住她,咬牙切齒地說:“不要再提她,她早就拋下你死了,是我養(yǎng)活了你,你要知道感恩。”
感恩?難道他對我那十四個朋友做的事情就是他理想中的感恩?小魚驀然驚覺她身體里的那十四個女孩此時都沒有出來,在這個如同黑夜一般的雷電交加的破屋中只有她一個人面對著這個魔鬼。她真真切切地感到害怕起來,她要逃,但是在這個無比有力的魔爪下她只有無助地戰(zhàn)栗。
這一次,在床上,承受著惡魔體重的,只有本我。原來那么痛,那么苦楚,那么難以忍受。直到真正的黑夜降臨,那種痛依然揮之不去。
凌晨不知幾時,晨曦第一縷灰白的光亮悄悄鉆進了房間,昨夜的大雷雨已經(jīng)停歇了,仿佛噩夢一般已經(jīng)過去。小魚回頭看了一眼躺在她身邊的惡魔,只一瞥,立即全身發(fā)冷。還是在心底里叫他惡魔比較好,繼父這個字眼只能讓她的心里更加發(fā)冷。
就在今天,一切都會結(jié)束,她要去做該做的事情。小魚的脈搏隨著這個想法加快了。她穿上衣服,扣扣子的手在微微顫抖。
她跑出了門,是不是一定要這樣做,她想跟那十四個女孩商量一下。但無論她如何召喚,那十四個一模一樣的身影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
一道陽光在天邊閃現(xiàn),小魚終于明白,那十四個女孩永遠也不會出現(xiàn)了,那就像十四團陰影,不是在幫她,而是阻礙了她反抗的力量。
她看見母親在遠方向她招手,她用自己完整的本我身軀朝著母親跑去,她將永遠完整,不再分裂。
一輛警車帶走了小魚的繼父,小魚控訴繼父強奸罪名成立,等待他的將是牢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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