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周李立
移 栽
⊙ 文/周李立
周李立:一九八四年出生,畢業(yè)于中國人民大學新聞學院。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小說集《歡喜騰》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2013年卷,曾獲第四屆中國漢語文學“女評委”獎。
應天在電話里說了很多次,有空聚聚。喬遠并不當真,在北京,所有人都這樣說,所有人也都不信。在藝術區(qū)入住半年以后,喬遠還是沒見到應天,哪怕應天的住處不過二十分鐘的步行距離。沒想這天,應天真的出現了。在喬遠工作室院門外,應天站成一顆海星的樣子,兩手平攤,像要隔著一米多高的矮墻,與喬遠來一個久別重逢式的擁抱。
那時的喬遠工作室,還不是后來整飭過的樣子。矮墻圍出長寬各六米的小院,半是泥地、半是水泥。泥地基本荒蕪,陳年的草根和垃圾摻在一起,沒人有勇氣踩進去。水泥地面,剛好夠停一輛小汽車,盡管喬遠總是把臟兮兮看不出顏色的桑塔納,停在院外的路上。矮墻是上任房主用紅磚壘出來的,那個失敗的雕塑家根本不屑于砌墻這種事,于是始終有磚塊從墻面上拱出來。從任何角度看去,那墻也不是直的,而像調皮的孩子故意歪掉的積木。在藝術區(qū),總是會有這種七拱八翹、讓人疑心隨時會倒掉的東西,于是所有人也不以為奇,他們習慣了這種風格,就像習慣藝術區(qū)突然冒出來的奇怪雕塑一樣:豐乳肥臀的女人、身著性感短裙和高跟鞋的睫毛很長的豬,或者趴在房頂長翅膀的裸體男人,有一年大雪后一夜間出現的雪人長著骷髏的頭骨……后來這都不過成為討好游客的東西。人們摟著性感的豬留影,以為它們是真正的藝術區(qū)明星。矮墻正對工作室的位置,留有院門,也只有半人高。門其實是塊沒有上漆的木板,從不上鎖。鐵絲彎成簡易的門閂,也像隨時會掉下來。
“你小子,終于來了!”應天夸張地喊道,熱情得像這里的主人,這讓喬遠覺得自己如不立刻投入他的懷抱,便是對這種熱情的辜負。但喬遠卻遲疑著,無法動身。
在他們同窗的大學四年里(準確說是三年),應天總是語不驚人死不休的那個,他認為喬遠很多時候都放不開?!斑@對你不是好事,你知道,藝術家總需要一點點的,瘋狂……”應天曾這樣說喬遠,他把最后兩個字神秘地說出來,像在耳語一些驚人的秘密。喬遠始終覺得應天看不起自己,因為在兩人所有的合作作品中,那些奇思妙想都是從應天的方腦袋里冒出來的,雖然最終完成那些古怪的行為藝術、玩笑一樣的裝置作品,或者僅僅是一幅模仿結構主義風格的極簡油畫的,其實都是喬遠。應天相信,這是有成效的合作,就像他們在藝術學院舞會和酒吧里,默契合作以討好那些學過色彩和搭配的女孩一樣。她們基本都是同一類女孩,并不真的漂亮,卻令男人們一見難忘。她們把印象派那些理論都實踐在自己身上,絲巾從不綁在脖子上而是系在腰上或者頭上,戒指永遠不會戴在手指上,而出現在頸上或者耳朵上,還有姑娘把戒指穿在肚臍上,低腰褲上一寸的地方,總是明晃晃地星星一樣閃著光。喬遠不太明白她們的生活,也始終沒有在她們不同比例的身體上建立起男性的自信,這讓他整個大學時代都顯得沉悶、惶惑,或者還有一些自卑,因為他身邊總有一個應天,作為對照。應天好像總能讓她們覺得,男人們的世界是如此有趣,所以要迅速在咖啡廳或者酒吧各種昏暗的燈光里投懷送抱。
“我的天,你這里,也太不像樣了,我看,我們得弄一下……”應天放下手臂,兩手插在褲子口袋里,打量著簡陋的院落,看上去有種救世主的自信。他從前也這樣說,在每一個難挨的白天過去的時候,說“我們得弄一下”,他這樣暗示喬遠,他們該去找女孩了。應天這樣說的時候,總讓喬遠覺得應天會把所有問題都解決掉,那些麻煩事都會包在他應天身上,然后喬遠也有了勇氣,可以和那些新來的學妹們說一些古怪、肉麻的話。
喬遠回過神來,拉開那臨時的木板門,讓應天進來?!皠偘徇M來,好多地方沒來得及收拾?!眴踢h說。
應天還是四處打量,像經紀人打量著剛出道的小明星,在心里暗自估量對方是否會有遠大的美好前程。這讓喬遠不安,他不喜歡他評判一切的目光。他們這幾年并不常見,于是也失去了學生時代的坦誠,顯出客氣和生分。應天很早就入住了藝術區(qū),是這里最早的住戶。喬遠曾經去他的住處看過幾次,和普通的單元樓沒有太大區(qū)別,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每一次,應天都會嘲笑喬遠任職的工科學院,他把理工科男生說成各種笑話和段子的主人公,然后用這樣的方式鼓動喬遠來藝術區(qū),“來吧,我們得弄一下?!彼p巧地描繪著一種生活,仿佛當年在咖啡廳對那些女孩描繪愛情的語調一樣。應天沒有工作室,因為他不打算畫畫兒。喬遠問緣故,并認為藝術學院美術系的學生在藝術區(qū)理所當然應該畫畫兒。但當時,應天只是詭異地談起一些含金量很高的名字,暗示自己正在為那些閃光的藝術而忙碌?!梢园讶魏问虑槎颊f得委婉、神秘,仿佛不可告人的天機,而喬遠如果再多問兩句,便會顯得愚蠢,或者不明事理。
應天大概這時看見了娜娜。喬遠回過頭,看見娜娜穿著青藍色的長袍——她喜歡在自己身上披掛各種古怪的衣服,踩在工作室金屬的門檻上,懵懂地看著他們。應天沖娜娜喊:“美女!你好!”喬遠認為他根本不需要那么大聲。
娜娜表情嚴肅,沒有應答。這與她平時不太一樣。她面對陌生人時,會有短暫的膽怯,像孩子第一次看見遠房親戚的反應。但喬遠知道,她會很快跟所有人熟絡起來,她并不真正害怕所有人、所有男人,而初見的嚴肅,可能也是因為她相信:反正會立刻熟悉,所以怠慢一下又何妨?這也許是她跟喬遠真正的區(qū)別,那些她擅長的事,也是讓喬遠緊張的事。
事實也是這樣。在三人去草場地村吃飯的路上,娜娜已經會在應天說完每句話后,咯咯大笑,像藝術學院那些女孩一樣。她走在他們中間,那么輕松自如,別人會相信他們三人是每天都待在一起的伙伴。
這是一段有年頭的路,機場高速建成前,所有車輛都必須從這條兩車道的馬路慢吞吞等過十幾個紅綠燈后,才能到機場。但現在,這里不常有汽車經過,除非那些希望躲過高速通行費的農用皮卡。于是他們可以并排而行,在最適宜的北京秋天的黃昏。一公里以后,從五環(huán)的橋洞下穿過,那里總會有尿液的臊味,他們會到草場地村。
應天提出,他們應該去草場地吃晚飯。不過隔著一條五環(huán)路,但草場地和藝術區(qū)大不一樣,草場地村民的房子都被租出去開了餐館,在曲折擁擠的小路兩旁,他們可以找到全國任何一個省的美食。
喬遠一路上都沒說什么話,他一直在留意娜娜,希望她不要說出一些外行或者幼稚的話。她現在是他的女孩,盡管他們從沒有認真明確過這一點,但應天會這樣想,他也許已經在心里有了這樣的想法:喬遠這小子,終于來了藝術區(qū),但他還有一個姑娘,這太奇怪了,他怎么可以有這樣一個活潑的長腿姑娘?而且沒有他應天的幫助。
好在他們始終在說一些無關藝術的話,而那些話聽來也無關愛情。
“喬遠說過你,但是你知道的,他一直說的是,陰天,哈哈,陰天……”這是娜娜在說。
應天說:“我知道。他以前合唱,橫斷山,路難行。哦,那太難了。麥克風剛好在他嘴邊,于是所有人都聽的是,很段三,路蘭信……”應天唱了出來,模仿喬遠的口音。
娜娜笑得更開心了。喬遠一邊躲過娜娜張牙舞爪的手臂,一邊假裝這也是件很好笑的事。他希望自己已經對很多年前的那次合唱不在意了,但他發(fā)現娜娜的存在讓這變得困難。
娜娜抹著眼睛,她可能已經笑出了眼淚,她說:“哦,是的,是的,我一直在想,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名字,陰天,我還以為是個藝名,藝術家果然要有不一樣的名字,因為他說,你們還有一個同學,叫秦天,陰天,晴天……”
應天大笑起來。一輛皮卡車正好吐著黑煙經過,喬遠陰暗地想,應天可以把那黑煙都吞進去,然后他就再也沒法揭穿喬遠學生時代那些不堪了。這很像一種不好的開始,在他剛剛以為自己要痊愈的時候,那些陳年瘡口被揭開,膿液蔓延,再度感染。那是他最害怕的事。他本科畢業(yè)又讀了研究生,已經讓所有同學困惑。那些同學,那時都已如魚得水般自由翻滾在北京的汪洋里。接著讀書,這聽起來是最無奈和無趣的事。后來他研究生畢業(yè),在一所理工科學院任教,教美術選修課,所有同學反都不再詫異了。大概他們覺得,這不過就是喬遠這樣的人會干的事。他就應該這樣,按部就班,過一種被所有人看穿的生活。他們不認為在喬遠身上,會發(fā)生什么精彩的意外?,F在,喬遠來了藝術區(qū),這對所有人的預期都是一種傷害。應天可以在藝術區(qū),和藝術家名流們交游,游刃有余地談論尤倫斯新近的展覽或者近期拍賣會的熱門拍品,身邊圍繞著模特身段天使面容的姑娘,手上把玩著泰國的佛珠或者印度尼西亞的沉香……但這不應該是喬遠的生活。應天當然也會這么理解,他可以理解當初那個在女孩面前手心出汗的喬遠,可以理解在藝術學院的舞會上摔倒的可憐蟲,他可能還無法理解在藝術區(qū)開畫展的喬遠。
娜娜不會了解這些。她青藍色的長袍,被秋風吹動,露出嬌小嶙峋的骨骼,就像這條過氣的馬路兩旁那些新栽的樹苗,纖細的枝條有固執(zhí)的造型。更遠處那些大樹,黃葉已經落下,暗示即將在不久后降臨的漫長寒冬。地上星星點點的枯葉,都像是對驕傲的、裸露的樹苗一種幸災樂禍的提醒——它們可能來自順義或平谷的某溫室大棚,它們無從得知自己在外面的世界將要遭遇的那些東西。他們?yōu)槭裁丛谇锾旆N樹?喬遠想。
大概是娜娜和應天其實也無法找到更多共同話題,在草場地村朝鮮餐館的矮床上,他們盤腿坐下后,應天還是說起了藝術學院的那些事。喬遠疑心這才是應天的真正目的。他知道,應天在這個無聊的看起來不會有大事發(fā)生的日子,從藝術區(qū)最南邊的單元樓里出發(fā),步行二十分鐘,來到喬遠位于藝術區(qū)最北側的工作室。這一路上,應天也許都在得意,因為他終于又可以和當年的“小兄弟”喬遠一起,再度上演那些一捧一逗的戲碼,哪怕喬遠已經在藝術區(qū)辦過畫展——這不是容易的事,但是他仍然只是喬遠而已,這永遠不會改變。
“喬遠,你記得你那個‘年會’嗎?”應天翻著菜單,但他根本沒看上面的字,他飛快指點著上面那些冷面、烤肉、辣白菜炒五花肉的圖片。他身邊站著的,該是老板娘,細長的眼睛,裙子腰線高到胸脯以上,正飛快地在手中小本上寫著什么。
喬遠希望應天可以委婉一些,至少他可以先說說他們完成的那些驚世駭俗的作品、他們在咖啡廳和酒吧里收獲的那些美好記憶、他們同窗的那三年時間里消耗掉的那些時光……在娜娜這樣的女孩面前。而不是像鋒利的拆骨刀,一刀切中肯綮,如此毫不留情。是的,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不過三年。大三學年結束后,學院發(fā)現應天百分之六十的課程都沒有及格,這意味著他必須在喬遠畢業(yè)后再在藝術學院停留兩年時間,和年級更低的學生們一起,完成他必需的學業(yè),至少要通過百分之八十的考試。但應天無法忍受這樣的安排。他瀟灑地肄業(yè),就像與那些女孩利落分手一樣,迅速消失,揮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大四一年,是喬遠最安靜的時光——同學們忙于各尋出路,他等待著成為研究生一年級的新生。喬遠在這不被注意的一年里,意識到應天如何毀掉了他的大學時代,他希望自己從來也沒有和應天住在一間宿舍,希望自己從來沒有被應天半夜里在上鋪和不同女孩們親熱時的動靜而弄得心煩意亂、持續(xù)失眠,他希望應天沒有利用過他,把他當成工具。應天見證喬遠的失敗,像一個明確的證據,而這個證據,現在活生生地盤腿坐在這里。他身旁坐著娜娜,喬遠認識不久的女孩。她跪坐著,青藍色長袍蓋住膝蓋和腳,像日本女人的裝扮。她對這朝鮮餐館的一切都感到驚奇,到處看來看去。她說:“這里,就像是他們家的臥室?!彼麄冏诘桶拇蹭伾?,面前是同樣低矮的小桌,身邊是大紅底色、綠葉圖案的被褥……老板夫婦晚上共用的被褥。
喬遠也四處打量,裝作沒有聽見應天提到的“年會”。應天已經點完了菜,他一邊倒著不銹鋼壺里的大麥茶,一邊像是自言自語:“你的那個‘年會’,去年我見到她了?!?/p>
娜娜突然問:“什么‘年會’?”像是剎那發(fā)現了比被褥更令她感興趣的事情。
應天滿含深意地笑,并開始倒綠色玻璃瓶里的清酒。喬遠飛快地觸碰了應天藏在小桌下的腿,盡管他也覺得,這其實沒什么用,應天不會理會他的暗示。
“哦,it is a long story(說來話長)……”應天說,故弄玄虛。
喬遠對娜娜說:“沒什么‘年會’,都是沒意思的事?!钡恢肋@樣解釋是否有用。
“沒意思嗎?你原來可覺得那很有意思。說真的,挺有意思?!睉煺f。
“快說吧!急死我了,你們兩人?!蹦饶瓤赡苷嬷逼饋恚豢诤裙饬饲寰?,喬遠不知道她喝酒的時候,原來會像口渴的人喝水一樣急切。他看著她,不相信她剛剛喝光了一次性紙杯里的酒。她扯著應天的胳臂,要應天說說“年會”。她肯定知道,那跟喬遠有關,或許是另外一次合唱——就是那種糗事而已,娜娜喜歡這些東西。
“一個女孩?!眴踢h覺得自己來說,也許更好。
“可不只是一個女孩,是一個‘年會’?!睉炜偸且匦陆忉寙踢h的話,就像錯誤的路牌,把娜娜引導到相反的方向。
“?。恳粋€女孩?怎么是‘年會’呢?”娜娜流露出失望的情緒。
“先喝酒,我再說。”應天擺弄著已經端上桌面的裝滿烤肉、辣白菜的盤子,說道。
喬遠先喝。除了喝酒,他覺得其實現在他做不了別的事。放下杯子的時候他朦朧意識到,這不只是一次誰也不當真的“聚聚”。他希望說些別的,那些值得說說的東西,于是他問應天:“最近忙什么?”
應天愣了一下,說:“有些事,你知道,就是一些事?!?/p>
娜娜說:“說‘年會’!”
⊙ 李云雷·光影6
喬遠摟著娜娜的肩,試圖安撫她。這天她突然變得性急起來。但他的胳臂,讓跪坐的娜娜歪倒了。這也許令她不自在,她擰巴了一下,掙脫喬遠,又給了他一個表示歉意的笑容。喬遠猜想,都是因為應天在場,娜娜才拒絕這親昵的舉動??雌饋恚谂ψ屪约鹤?,像倔強的小學生在課堂上的樣子。應天兩手撐著膝蓋,表情堅毅,在考慮著什么重大問題。這是喬遠熟悉的表情,預示著馬上就會有奇怪的想法從應天的腦袋里誕生。應天長得高大,方形臉泄露他北方人的出處,所以他跟喬遠看起來,很不一樣。
“他最好馬上說出來,他要我去做的,那又是什么事?”喬遠暗想。
“你聽說蔣爺現在的事了嗎?”應天說,聽起來他們終于開始探討那些成人的事了。
喬遠知道那是什么,蔣爺在籌備藝術區(qū)年末最大的裝置展。蔣爺是藝術區(qū)身價最高的明星,應天在幫他做事,很多人都在給蔣爺做事。
應天說:“我想,你別畫畫兒了吧?架上,哦,那有什么前途呢?來幫我做裝置,你記得的,你總能理解我的想法,我們來弄一下!”
喬遠說:“哦,我想,這不合適?!?/p>
“有什么不合適呢?”
“我該想想,讓我想想?!眴踢h像自言自語。
事實上喬遠不需要想,他不會讓自己回到受應天擺布的時光,但是他無法拒絕應天,他其實很少拒絕,在任何事情上。
應天似乎有些尷尬,他后來一直說著一些無關痛癢的話。窗外暗沉下來,外面的窗臺上整齊碼放著一瓶瓶的清酒,酒瓶在夜色中有種暗綠色閃光。娜娜始終沒說話,大概“裝置”或者“架上”,對她來說,都是一樣無趣的事。女孩們只關注男人本身,而男人們操心的那些東西,往往是讓她們厭倦的事情。政治、藝術、經濟、股票……都是她們的情敵。娜娜昨晚發(fā)過脾氣,因為她認為洗碗的人不應該總是她。她在藝術區(qū)的咖啡廳當服務員,不需要洗碗的那種服務員,所以她和喬遠的生活里,她也不需要洗碗。但這不是嚴重的問題,女孩們的小情緒,不過借題發(fā)揮的手段,喬遠已經知道怎么應付了。從前他不知道,于是讓事情越來越糟糕。最糟糕的,就是那個“年會”?!澳陼泵磕陱拿绹貋硪淮?,他們才能見一面。見面來之不易,卻總是不歡而散。她越來越喜怒無常,因為一些瑣碎的事,出租車司機繞路、餐館上菜太慢、商場結賬排隊,或者喬遠手機里名字花里胡哨的女孩們的電話……都足夠讓她遷怒喬遠、大發(fā)雷霆。他們跨洋的戀情,于是成為應天津津樂道的笑談。當時在應天看來,那不過是沒什么希望的玩笑,可以不必當真。何況,喬遠和她從沒上過床。這更像一個玩笑。只有喬遠這樣的人,才會把玩笑當真。
他們已經把一頓飯,吃了很長時間。清酒的空瓶子在桌上擺成六角形。喬遠自己也不理解,為什么還能聽應天說這么多話?
應天后來像要哭起來,他撐著額頭,臉垂向桌面。喬遠看不出他是不是已經流淚,喬遠只能從他激動的嗓音判斷。可能是酒精作用,清酒度數不高,卻很容易讓人喝醉。
應天呢喃著,說他其實很累,因為他做不到,蔣爺的要求太高,他大爺的那些人,只知道為難他,讓他做不可能做到的事。
娜娜撫摸著應天的背?!八莻€心地善良的姑娘?!眴踢h想,“所以她還不能區(qū)分男人們的伎倆。”他們看起來的樣子,與事實本身,可以完全不一樣。就像昨晚,喬遠假裝抱怨頸椎的問題,他說長時間作畫讓他抬不起胳臂,娜娜便忘記了對洗碗的抱怨。他們擁抱著,讓對方相信他們彼此相愛,尤其在這樣的夜晚。頸椎問題,讓這個夜晚顯得苦澀、充滿磨難,也讓洗碗成為最不緊要的事。這樣的時候,他們需要相互支持,這樣才令人感動。雖然后來還是娜娜,愉快地挽起袖子,把他們不多的幾只碗通通洗得發(fā)亮。
娜娜皺著眉頭看喬遠,像是在指責喬遠的無動于衷,不是嗎?喬遠最好的同學、大學三年的同窗,現在看起來正在一個最脆弱的時刻,不管那是因為什么,至少他們,在場的所有人,都應該為他做點什么。
喬遠無法向娜娜解釋。解釋意味著揭穿,這是殘忍的事,對他、對應天都是。應天希望喬遠能去幫他,他斷斷續(xù)續(xù)地表達這樣的意思,到后來幾乎是懇求的語氣。這在他們之間是從未有過的,“我們得弄一下。”以前應天只需要這么說,這句話就像一把鑰匙,應天擰動這鑰匙,喬遠便會讓自己開動,像汽車載著沉重的負擔,喬遠這一路走來并不輕松。
喬遠不喜歡娜娜拍在應天背上的手。他讓娜娜再去點一些吃的東西。這會是一個漫長的夜晚,他們都需要多吃一點東西。
娜娜賭氣一般,把手從應天背上拿開,似乎意識到喬遠的意圖,根本不是讓她去點菜。應天反而不再抽泣了,大概是意識到,這沒什么用,無論他說“我們去弄一下”,還是假裝懇求,如今,喬遠都不再聽命于他。這是讓人沮喪的轉變。
喬遠叫來老板娘?,F在,這個眉眼細長的少婦看起來已經困倦不堪,她正和一個白凈的男人歪在房間另一頭看電視。她不情愿地走過來,聽見喬遠說要菜單的時候,才又來了些精神。
大概意識到他們三人已經是這家不大的家庭餐館這晚最后的客人,喬遠有種想要討好老板娘的愿望,于是他請她推薦:“你們的招牌菜?”
“狗肉火鍋?!彼劬σ矝]抬,低著頭說,看著手里的小本。那大概是菜單上最貴的菜。
“那就再來一個,狗肉火鍋?!眴踢h說,他現在是這里的決策者,這真是一種不錯的感覺。
“什么?”娜娜大叫起來。
“狗肉火鍋?!眴踢h不解地看著她,希望她已經忘記洗碗的事、“年會”的事,所有那些不堪回首的事。
“什么?”
“你干嗎?”喬遠突然大聲,剛剛那種做決定的感覺已經被娜娜破壞。他有些惱怒。他們,所有人,為什么都喜歡質疑他?他覺得頭暈,大概已經醉了,他想。
“不,不能吃狗肉!”娜娜不示弱,她倔強起來的樣子,也顯得可怕。
“我們就點狗肉?!眴踢h決定不再讓步。
“你!太殘忍了……你就是一個殘忍的人?!蹦饶刃÷曊f,一邊從矮床上掙扎著要站起來,之前她也已經盤腿而坐。起身的動作太快,她又踉蹌著跳下矮床,飛快地穿鞋,在喬遠根本沒有意識的時候,她已經拉開門,跑了出去。
“哦,喬遠,你怎么回事?”應天語氣平穩(wěn)地指責他,完全不像剛剛哭過的樣子。
喬遠和應天后來在五環(huán)的橋洞底下,才追上娜娜。黝黑的橋洞像恐怖電影的片頭,零星劃過不知何處的汽車燈光。應天一路都在抱怨喬遠,他說:“一個女孩都搞不定,你怎么還跟原來一樣?”
喬遠沒心思理會應天的幸災樂禍。他覺得只要追上娜娜,便可以不必理會應天的幸災樂禍。
喬遠這時想起,應天剛才正是用這種語氣說起“年會”的事的?!澳莻€女孩,大一就去美國留學了,所以,他們每年只見一次,年會,哈哈,年會。”
娜娜當時也在笑,就像聽見“橫斷山、路難行”的時候一樣的笑,她看起來似乎對喬遠多年以前愛著的女孩毫不在意。喬遠有種失落感,他自己也為此奇怪。
應天又說起那最精彩的一段,他怎么會忘記這一段呢?!白詈笠荒?,‘年會’回北京來,后來他們吵架了。哦,喬遠不會跟女孩打交道,他們每次年會都吵架。那一年,吵得特別厲害,大概是‘年會’吃醋了,以為喬遠在學校亂搞女孩。她真弄錯了,喬遠怎么會亂搞呢?他沒這本事。但他為了證明自己,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嗎?”
“什么?”娜娜微笑著問,鼓勵應天說下去。
“他跳進了后海里,大晚上,哈哈,好像冬天,對,是冬天,圣誕節(jié),美國的學校放假,‘年會’才能回北京來。他衣服也沒脫,就突然跳了進去!天啊,我們一群人剛才還在說話,轉身看見他跳了進去,不過,那地方不深,上面還有一層薄冰,水可能剛到膝蓋,但他全身都濕了,他可能不是跳,是撲進去的……”應天做出一個撲倒的動作。
娜娜咯咯笑起來,好像那真的很好笑?!昂髞砟??”她問。
“后來,還有后來嗎?沒有后來了,后來,‘年會’走了,年會沒有了?!?/p>
“你說你去年還見過她?”娜娜問。
應天突然想起什么,說:“是啊,去年,她嫁了個美國老頭,也是搞藝術的,小騷貨,現在更騷了,我問她記不記得‘年會’……”
喬遠終于聽不下去,打斷應天:“別說了……”
“你不想聽嗎?你很想聽,我知道你很想聽,她說記得,當然記得,不過,只記得他跳到后海的事兒?!?/p>
娜娜表情嚴肅起來,沒有再問。
失去聽眾的應天大約也覺得尷尬,于是對喬遠說:“不過,你們當時真厲害,每年就見一次,我們都挺佩服的!”這不知真假的話,讓喬遠感到意外,應天從沒說過佩服他。后來應天湊到喬遠耳邊,悄聲說:“每年見一次,還不上床?!?/p>
喬遠尷尬地笑,他知道應天不會再說“年會”了,但他也已經打定主意,他不會去給應天幫忙,做那些倒霉的什么裝置藝術的事。
這大概在應天假裝哭起來之前。
娜娜蹲在橋洞另一頭,靠著一棵新栽的小樹。她抱著膝蓋,看喬遠,像在鼓勵他把她抱起來。喬遠知道,這不過又是一次“洗碗”,她并不是真的不能吃狗肉,但喬遠不確定那些讓她奪門而出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是她安慰應天的手嗎?
喬遠把她扶起來,她很順從。站起來后,她趴在他肩上,開始小聲地哭。喬遠拍她的背,就像她剛剛拍應天的背一樣。
“好了,寶貝,我們不吃狗肉?!彼肋@會兒管用。
娜娜哭著說:“我們不吃狗肉,那太殘忍了,太殘忍了……”她全身都軟綿綿的,身上的長袍在秋天的夜晚顯得過于單薄。她在發(fā)抖,也許是太冷,他說:“是的,太殘忍了,我們堅決不吃狗肉。”她溫順地緊貼著他,像在告訴他——他的話起作用了。但她還在哭,說:“根本不是狗肉的事?!?/p>
他從前不知道哄女孩應該說什么話,仿佛說什么都是錯。有一次,“年會”也是這樣,趴在他的肩膀上,希望他能帶她回宿舍,那也是一個寒涼的夜晚。但是他拒絕了,盡管他也很想。因為宿舍里有應天,還有其他那些人,他不知道怎么讓他們“給他一個小時時間”,用來辦妥那些事。他猶豫著要不要去酒店,但是她已經哭起來,很快又開始發(fā)怒,說喬遠不過在騙她,又說他總在她不在的時候亂搞……后來,喬遠發(fā)現自己怎么解釋也沒有用,于是跳進了后海里。
應天這時趕了過來,他氣喘吁吁地說:“嘿,你們先親熱,我躲遠點兒,我去放一下水……”說著,他走到五米遠的地方,在另一棵新栽的樹苗前面,開始解褲子拉鏈。
娜娜嗔怪著別過身去,小巧的身體就像一個賭氣的孩子。喬遠聽見應天在叫他:“嘿……兄弟,要不要也來放水?”娜娜沉默,喬遠把這當成她的默許。他的確需要小便,這感覺突然強烈起來。他也跑向了應天身邊那棵小樹苗,看上去,那棵只有一人高的枯枝一樣的樹苗,已經歪倒了,像隨時會倒下來。
他們并排站著小便,以前他們經常這樣做,在后海度過一個有趣的夜晚后,再東倒西歪地站在某棵樹邊上,讓兩條水柱始終相距十公分的距離。
娜娜在喊:“你們太惡心了!”應天大笑。喬遠覺得他們可能都已經好起來了,這個夜晚那些讓人困惑的東西,無論是什么,也許都已經過去了。
“嘿,兄弟,你看,這樹,這小東西,多風騷啊……”應天說。喬遠沒在意,他們都喝醉了。應天又說:“我們把它帶回去,怎么樣?這小東西,我們來弄一下!”
應天拉上拉鏈,要動手去拔那棵小樹苗。喬遠反應過來,他想偷樹?!皠e弄了,你喝多了!”喬遠撥開應天的手。
“喝多了才有意思呢,你看,這小東西!你那院子,正缺這樣一個可愛的小東西。來吧!兄弟,幫幫忙!我們把它弄回去……”應天已經把樹苗拔出來了,喬遠能看見球形的樹根。
“你干什么?這不行!”喬遠喊道。
“你們好了嗎?在干嗎?”娜娜背對著他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應天停了下來,樹苗斜插在地上。他緊緊地瞪著喬遠,把臉也湊到喬遠面前。喬遠聞到猛烈的酒味,還有尿液的臊味,應天的臉在路燈微弱的光照下顯得陌生。
應天狠狠地、低聲地說:“你他媽這也說不行那也說不行,你告訴我,什么行?啊?女人嗎?還是什么?我睡了她,‘年會’,去年,你知道嗎?你沒睡過她……”
“滾開!”喬遠喊。
“你要干嗎?”應天還是低聲說。
喬遠推開應天,把那棵傾斜的樹苗拔起來。那其實已經不需要什么力氣了,何況在這樣一個夜晚,喬遠覺得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氣,他一只手就可以提著一棵樹,盡管只是一棵小樹苗。
“你拿著什么?天啊,樹,你瘋了……”娜娜說,聽起來帶著哭腔。
“哦,美女,藝術家需要一點點的,瘋狂……”應天平靜地解釋,完全不像喝醉的樣子,他似乎對這樣的事情很滿意。在五環(huán)邊這條不被世界矚目的路上,他們三人正面對的事情,喬遠單手拎著一棵小樹,年輕的女孩剛剛鬧了出走又哭了一場,而他,終于可以心平氣和地為此做出解釋,藝術家需要一點點的瘋狂的事情。
“喬遠,你要把它拿到哪里?”娜娜驚訝地問。
“哦,美女,當然是家里!我們要把這可愛的小東西帶回去,這不是很好玩嗎?”應天說。
喬遠沒有理他們,他希望自己可以走得更快一些,把他們遠遠地甩在身后,但他們卻緊緊地跟著他。娜娜后來也不再問問題了,因為喬遠顧不上她。他們并排走在他身后,像是兩名忠誠的衛(wèi)士。喬遠越走越熱,他想如果現在是在后海邊上,那璀璨的蠱惑人心的霓虹之下,他也還是會跳下去的;那瞬間冰凍徹骨的感覺,應天永遠也不會知道,那到底有多爽。
第二天早晨,喬遠被一些奇怪的聲響驚醒。
他從床上爬起來,掙扎著把窗簾撥開一條縫。他覺得自己的頭,隨時都會向地面扎去。
他隱約看見,娜娜拿著一個鐵鍬,在院子里挖著什么。她穿著喬遠的襯衣和褲子,褲子太肥大,在腳腕處打了兩個結,頭發(fā)胡亂地扎起來。這裝扮讓她看上去老了十歲。
喬遠開始回想昨晚發(fā)生的事情。他好像做了一些什么肯定會讓自己后悔的事。哦,天啊,喝醉了,偷了一棵樹回來。這意識突然讓他清醒。他隨便抓了件衣服??赡苓€是昨晚那件襯衣,有難聞的酒氣。他暫時顧不上那么多。他來到院子里,才終于明白,娜娜想把那棵樹苗,在院子里種起來。她不會用鐵鍬,院子里泥土地面的這一半,現在還只有一個淺淺的坑。她似乎對自己不滿,用力地鏟著土,把自己的體重全部都壓在鐵鍬上。
“我來吧?!眴踢h走過去,想去幫她。她回過頭,臉上亮晶晶的,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在早晨的陽光下,格外醒目。這是喬遠見過她最狼狽的樣子。
“娜娜,對不起。”喬遠不知道自己是在為什么事情道歉,但他下意識地說著對不起。他接過鐵鍬,疑惑著自己的工作室怎么會有一把鐵鍬?
娜娜好像看出他在想什么,說:“找門房老李借的,鐵鍬。我想,它會死的,那太殘忍……我們得把它種在這里,不然它會死的?!?/p>
那是一個晴天。喬遠記得很清楚,他在工作室的院子里,種下一棵樹。他以前從沒這樣想過,要在院子里種點什么東西,但是他的確這樣做了。之外,他又清理了泥地里那些荒草和垃圾,用五個黑色大垃圾袋裝起來扔掉。這耗費了他幾天的時間,但他和娜娜后來認為,這都是值得的。他們還計劃著,在院子里他們還能做些什么?后來他們一件一件地將這些想法都付諸實踐。在小樹苗的旁邊,放上木頭茶幾,一張舊沙發(fā),茶幾上鋪上花格子的桌布,擺上煙灰缸和茶盤。娜娜還想在春天的時候,在院子里種一些蔬菜。另外那一半的水泥地面,或許可以時常清掃、用水沖洗,在夏天的夜晚拉上彩燈,用不銹鋼的爐子做燒烤??赡苓€需要接上電線,這樣院子里也可以用音響放音樂了。
應天也只是隔很長一段時間,才來喬遠的工作室一趟。每一次,他看起來都不太一樣,他的生活總是魔方一樣迅速變化。有一次,他打量著那棵樹,那樹竟然活了下來。這已經是個奇跡,但應天似乎完全想不起來跟這棵樹有關的那些事了。他疑惑地問:“哦?這個小東西,還挺可愛的嘛,什么時候有的?”
喬遠沒有回答他。移栽這棵樹的事,他們最好都不要再提,無論是娜娜,還是應天。那個奇怪的夜晚,已經過去很長時間了,喬遠已經知道,很多事只能過去,不要回頭。
有一天,大概已經是春天的時候了,娜娜驚奇地告訴喬遠,那棵樹一夜間長出了好多小芽!
他摟著娜娜,他們都站在工作室金屬的門檻上。娜娜喜歡這樣,站在門檻上,來回晃動,像個孩子,假裝站不穩(wěn)。他說:“真想不到,還以為它會死呢!”
這時,娜娜說:“我不想再聽見年會的事了。”
喬遠愣了一下。其實他是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娜娜說的“年會”,指的是什么。
娜娜說:“那其實跟我沒什么關系,是吧?”
喬遠說:“是的,沒什么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