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成明
它們靜靜地躺著,看蒼穹之上云卷云舒,日升月落,風雨變幻;傾聽著清風吹過山巒,驚動了那些翠綠的枝葉;感受著季節(jié)的更替和嬗變,俗世的喧囂和繁華。云霧氤氳、香火繚繞的青山綠水中,傳來陣陣悠遠、清澈的鐘聲,濯洗著大地上所有感應的心靈。然而,它們依然無聲無息,絲毫不為這人間的天籟所感動。
它們,是一群早已消逝了生命狀態(tài)的遺樹。在全國首家古樹博物館——東莞觀音山古樹博物館里,橫臥著五十余棵古樹,它們生長和遺存的年代可謂久遠、漫長,最老的為距今5000年左右黃帝時期的青皮樹,最“年輕”的為距今200余年鴉片戰(zhàn)爭時期的古樹。陳列的樹種豐富多樣,既有熱帶、亞熱帶氣候條件下特有的水松、青檀、格木等,也有反映我國南方氣候冷暖變化的隆蘭、青皮、青岡等。這些從嶺南地區(qū)出土的古樹,斷斷續(xù)續(xù)地拼接起一段從黃帝時代到堯、舜、禹、夏、商、周、秦、漢、三國、唐、宋、明,直至清末的中國各個歷史時期的時間鏈條,以集體力量展現(xiàn)了一部埋藏在歲月深處的、不為世人所知的嶺南秘史,從人類浩渺甚至被掩蓋的時間長河里,它們依然忠實的見證、記錄并延續(xù)著中國幾千年地下文明和地表文明的傳承。
一場變故,它們在地下靜默了幾千年;另一場變故,它們從另外一個地方來到東莞觀音山。斗轉(zhuǎn)星移幾度春秋,在幽暗的地下和蒼茫的時間甬道里,它們留下粗壯的黑色軀干,用滄桑的印痕和斑駁的碎片,為“時間的本質(zhì)和真相”,做了一次穿透性的注釋和演示。這樣的穿越過于徹底和殘忍,5000年的時光頃刻間失去了重量。它們失去了“巍峨的云冠,清涼的華蓋”,碳化在時間的長河里,只剩下遒勁、蒼老的巨大軀干,沉靜的姿態(tài),墨黑的形象,凹凸不平、千瘡百孔的皸裂外層。禪定之態(tài),蒼勁之美,滄桑之嘆,悠遠之韻,集于一身,散發(fā)著穿越時空之后的獨特魅力和幽香,這其中隱含著多少時間的密碼和歷史的謎底?或許只有它們自己知道。
“生命是光陰的道路,肉體是時間的旅程”(袁仕詠的詩句)。面對一棵棵不同時期、不同品種的古樹,就是面對一個個生活年代不同、性格迥異的先人。站在它們的身邊,低下頭顱,凝神靜氣,屏住呼吸,我似乎能傾聽到千年以前大地的心跳和氣息,想象千年以前,它們挺立在嶺南大地上的勃勃生機,粗壯、高大的身軀,豐縟的枝葉,撐起一片蔥蘢的綠蔭和鳥語。它們經(jīng)歷了蒼茫時間的歲月煙塵,見證了黃帝、黃帝的孫子顓頊、黃帝的曾孫帝嚳、堯、舜、孔子、秦始皇、漢武帝、諸葛亮、唐太宗、岳飛、成吉思汗、林則徐等偉大歷史人物的鮮活事跡和是非曲直。太平盛世,世道昌明,則古樹參天,濃蔭匝地;兵荒馬亂,生靈涂炭,則伐樹為車,焚林于燼。它們是歷史的見證者、經(jīng)歷者和哺育者,書寫了嶺南地區(qū)一程程篳路襤褸的漫長跋涉——茹毛飲血的貝丘遺址和蠔崗遺址;秦始皇的部將趙佗揮鞭南下,統(tǒng)一嶺南;歷朝歷代珠江泛濫的洪水、席卷的饑荒、流行的瘟疫;遠去的金戈鐵馬、鼓角爭鳴;海水消退,隆起肥沃的沙田大地;燕嶺上傳來陣陣坎坎的采石聲和“杭唷杭唷”的勞動號子,滿載貨物的舟楫穿梭在東江的波濤之上;陳益從安南引種的紅薯從小捷山發(fā)芽,郁郁蔥蔥地生長,藤蔓漸漸纏滿了整個中華大地;東莞可園里關(guān)不住的春光,一抹枝椏搖曳在泛黃的宣紙上;林則徐虎門銷煙的壯觀場景歷歷在目;還有風調(diào)雨順、蛙鳴嘹亮的豐年,短暫的盛世時光,和大地上生生不息的歌謠和祈禱、幸福和苦難……在它們的每一個紋路、每一個皺痕、每一個節(jié)瘤和每一圈年輪里,都可以找到這些消逝的歷史記憶和歲月回音。
樹木是人類最好的朋友和兄弟,樹木一直在關(guān)懷和注視著人類。我國五千年光輝璀璨的華夏文化中,樹木用它特有的芳香和恩澤默默地呵護著我們的家園。古有軒轅柏、孔子檜、項王槐、書圣樟、李白杏、東坡棠、朱熹杉之載,今有中山松、主席栗、總理桂、小平榕之傳,還有“佛樹”“神樹”“風水樹”“祖宗樹”等文化教化之說。一棵稱得上古樹的樹木,往往和一座城市、一個村鎮(zhèn)、一座山脈、一個廟觀的歷史相承載。它們的身上,講述了一段鮮活的歷史、一個地域的滄桑變遷和人居的悲歡離合。東莞觀音山古樹博物館收藏的廣東惠州羅浮山的水松就是一個例子。此水松為清代雍正五年(1727)酥醪觀道長柯善智法師親手栽植?!陡∩街尽份d:“羅浮山皆山松,惟酥醪觀前大池左右有水松二株,高十余丈,櫻枝密葉,蒼翠下垂若幡幢然,柯善智師手植”。這棵水松就是酥醪觀門前右側(cè)的那一株,至今已有二百七十多年了。這是國內(nèi)目前唯一有史料記載的古松樹,見證了羅浮山幾百年來的風霜雨雪和人文歷史。
“活化石”“活文物”“地域歷史的豐碑”和林業(yè)歷史的“活資料”……這些溢美之詞都是屬于古樹的。它們記錄了山川、氣候等環(huán)境巨變和生物演替的信息,刻下了降水量、地下水的年代變化,目擊了當?shù)氐呢S年、災年及農(nóng)民的喜樂和憂愁。每一棵古樹都是一座值得研究的基因庫,在其復雜的年輪結(jié)構(gòu)中,記錄和蘊含著可供我們發(fā)掘利用的信息和基因??茖W家通過對各個歷史時期的古樹年輪的分析,可獲得一部古代氣候變化、環(huán)境變遷、水文狀況、地質(zhì)運動的編年史,還可以為預測未來的氣候及環(huán)境變化提供科學依據(jù)。
古今中外,善待保護古樹者比比皆是。 暴君秦始皇“焚書坑儒”,但不燒“種樹之書”。清朝左宗棠“愛樹如命”,所栽柳樹,被稱為“左公柳”。愛國將領(lǐng)馮玉祥在保護古樹上,更是語出驚人:“老馮駐徐州,大樹綠油油,誰砍我的樹,我砍誰的頭?!痹趪猓Wo古樹,更是擺上了重要日程。1984年,羅馬俱樂部科學家強烈呼吁:要拯救地球上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首先要拯救地球上的古樹。印地安人警告:“等你把最后一棵樹刨出時,你才知道,錢是不能吃的?!瘪R六甲海峽群島的人將開花樹視為“懷孕”,樹下禁止喧嘩,不準燒火。亞馬遜河流域市長辦公室兩棵古樹破屋而出,“愛樹如屋”……這些英明的舉措非常貼近當今全社會的環(huán)保呼聲,令人欣慰和尊敬。
人生百年,肉體易枯易朽。面對古樹,我感慨萬千,獲得的豈止是寧靜、感動,更是一種透徹和熱愛?;秀敝?,在東莞觀音山古樹博物館,我看見一棵棵躺著的古樹慢慢地站起來,抖落身上的煙塵,樹皮開始滋潤,泛青,冒出芽尖,抽出枝葉,開出花朵和鳥鳴。整個大地上都是一片片蔥蘢、葳蕤的古老森林,一陣風吹過,發(fā)出陣陣洶涌的濤聲。
所有的歷史都在東莞觀音山的風中復活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