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藝嫻
往往都是在窗外漸漸弱下去的廣場舞音樂聲里得知黑夜的來臨,然后我收拾干凈桌面上的書本水筆去洗澡。臥室微弱的燈光里總是彌漫著凜冽的香樟氣息,并且這樣的氣息依然不斷地從窗口涌進來。于是翻開一本??思{或者孔尚任,隨隨便便就讀起來,總是能一直讀到深夜,甚至是凌晨。
似乎暑假就是沉浸在一種長歌一樣的慵懶里曬太陽。然而或許我們并沒有意識到,這樣的慵懶只屬于我們,還能繼續(xù)在校園里待下去的我們。
或者說,僅僅是我。
八月中旬,我在旅游結束回家的路上邂逅了朋友橋北。距離我上一次遇見他,已經過去了整整一年。他停下來跟我打招呼。走到他身邊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橋北身上,有一種漂泊異鄉(xiāng)之后才會留下的氣息。
橋北高我一屆,初中時是一間鄉(xiāng)村中學的學生。與他母校相似的中學其實很多,位于人口不多不少的鄉(xiāng)鎮(zhèn),師資并不雄厚,學生成績也不好,整日整日地荒廢,教師們也是聽之任之。橋北基礎很差,幼年時父母就經常不在身邊,是野慣了的孩子。上了中學更是愛玩,不愛呆在學校里上課,就愛逃學。到了初三即使他想改正也來不及了。
中考成績出來的那天晚上,他發(fā)信息給我,幾乎是一種故作鎮(zhèn)定的語氣,他說,我要脫離苦海了,你接下去還是要好好學啊。我一問,才知道他的分數(shù)距離全市分數(shù)線最低的中學還有一分之差。一向笨拙的我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說一句根本沒有作用的——加油。
加不加油又能怎么樣呢?他上不了高中,家長又不讓他上中專。只能早早出外打工。用橋北的話說,“怕是不可能有出頭之日了”。
他說,他不想要和別人過一樣的生活,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查完分數(shù)的第二天,他就去打工了。24小時便利店的收銀員,有時上晚班的時候站了一個多小時都沒有顧客,但是他必須站在收銀臺,間或擺弄擺弄手機,也找不到人陪伴。工作完回到住處隨便洗洗就睡了,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
顯然,慵懶并不屬于他。
本來對他來說可以想吃吃想睡睡高枕無憂的暑假,也不屬于他了。
是的,他再也不能喝著兩塊五的冰水坐在村口那棵大榕樹下和葉間落下的陽光寒暄,也沒法騎著他那輛山地自行車去籃球場上恣意揮灑汗水,而在教室大風扇下吹著掉落在桌上的粉筆灰的日子,更加一去不復返了。
恍惚一年又過去了,身上有著異鄉(xiāng)氣息、與去年的模樣相去甚遠的橋北站在我面前。他的眸子里有像城市夜燈一樣的光,服飾、舉止與故鄉(xiāng)小鎮(zhèn)變得幾乎格格不入。他是在城市里天天打拼過的人,而我是在日光燈下日日做題的學生。至于我們曾經一起瘋玩一起打球一起在補習老師家刷題和開小差的日子,好像已經離我們很遠了。
“橋北?!蔽魰r熟稔的名字如今出口卻略顯生澀,他輕聲回答。眼前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少年依然像過去那樣對我微笑。
其實我想問他,一年過去了他的生活有沒有好一點,他的生活會不會經常感到疲倦,他的情緒還像以前那樣抑郁嗎。但是我明白,這個微笑完完全全解釋了一切。就像雨落入河水,河水流入海洋,落葉埋進泥土那樣自然,這是我們之間天然的密碼。
我們是不一樣的,又是一樣的。我們常常會因為想要標新立異、與眾不同,而迷失我們自身。然而最終,我們的生活方式如此不同,然而我們?yōu)榱俗约旱纳钏龀龅呐?,實質上并沒有區(qū)別。
“城市慷慨亮整夜光,如同少年不懼歲月長?!?/p>
編后:有多少少年像橋北一樣?一曲《歷歷萬鄉(xiāng)》,讓人無限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