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落

01

已經(jīng)十一月了，孟嵐仍舊穿著長裙子游走在大街小巷，好在今年夏天的尾巴特別長，她飛揚的裙擺在街上也不算違和。

她喜歡走路，比任何事情都喜歡，一個人走路的時候腦袋是放空的，可以放任她所有天馬行空的想象，也可以自己與自己對話，就算落淚也不怕別人看見，因為來來往往根本沒人會注意到她。

這比飲一杯酒，泡一杯茶更讓人自如。

孟嵐走過最長的路，是從永春走到詩山，跋山涉水，穿山越嶺，只為見一眼趙南安。自從他在高一下學期轉(zhuǎn)學去永安以后，她就再也沒見過他，可這一點也不妨礙他在她心里日漸累積的地位。

女生圈子里風靡起繡十字繡給心儀的男生時，孟嵐第一個想起的也是唯一想起的只有趙南安，她笨拙地穿針引線，甚至幾次扎破手指，用蹩腳的針腳繡了一個小荷包，是一枝細小的春蘭。

是素白的底色，襯得鮮綠的春蘭愈加雅致，像一顆萌動的春心。

那時候是十月，三角梅開成花海。孟嵐一早踩著霜露出發(fā)，她去過幾次詩山，憑借記憶徒步而行，來來往往路過的車輛也曾有人詢問她是否要搭車，她全都拒絕。

在走路的時間里，孟嵐一直緊緊握著那個荷包。她并沒有打算表白，只是想傳達深藏的少女心意，畢竟趙南安是她十七歲以來唯一喜歡的人。

距離高考只剩下不到一年的時間，孟嵐知道這大概會是她與趙南安最后的交集，很快他們就要為高考赴湯蹈火，隨后去往不同的城市，不同的大學，此生再無交集了。

02

孟嵐第一次見到趙南安，是在高中開學。他是全班最后一個來報到的，站在教室門口的時候，陽光穿透桐樹枝葉在他身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她的位置正對門口，將一切都看在眼里，她十六歲的少女心在那一刻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情竇初開。

從那一刻開始，她的心時時刻刻都在他身上。他長得并不帥氣，成績也不突出，說話起來也有少年的輕狂，但從教室門口那一眼后她就再也沒辦法移開目光了。孟嵐也曾慶幸他并沒有扎眼的五官，那樣的話一定惹得班上女生虎視眈眈，只有她獨自欣賞他就挺好。

起先，孟嵐與他一直都沒什么交集，在班上也只能算點頭之交。高二文理科分班，孟嵐瞞著爸媽選了理科，又碰巧分在同一班這才加深了他的印象。

在一群陌生人里，有一個可以說話的人，這本身就足以讓人另眼相看，何況孟嵐是那種看起來安靜溫雅的姑娘，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

趙南安開始主動靠近孟嵐，一起去食堂排隊，一起去校門口吃小吃，暑假他從廈門旅行回來還給她帶了一盒鳳梨酥。孟嵐一直留到保質(zhì)期快過才吃掉，軟糯香甜，只是少了一味愛慕之心。

還記得某個傍晚，他們一同在食堂吃飯，被同班的男生調(diào)侃，說他們走得這么近，問趙南安是不是喜歡上孟嵐。

“我們只是朋友?！彼卮鸬酶纱?，不留余地。

多多少少有幾分失落，心里像是被某種尖銳的東西刺了一下。但孟嵐是那種知進退的人，她咧嘴一笑說道：“別瞎說，我們是朋友?！?/p>

少女的心敏感又脆弱，但在暗戀的時候總是異常堅韌，那種心意一旦開始就會如同野草般瘋長，不到最后不罷休。

只可惜在草長鶯飛的三月天里，趙南安突然告訴孟嵐，他要轉(zhuǎn)學了，高三將在詩山念書。孟嵐的心倏地騰升起一陣難過。雖然永春距離詩山鎮(zhèn)并不太遠，但對于一個學生來說，卻像是有遠山遠海那樣的距離。

孟嵐愣了好一會兒才接受這個現(xiàn)實，趙南安悄悄附在她耳邊說：“我第一個告訴你的，怎樣，是不是很夠意思？”

孟嵐想問，他是不是一定要走，但還沒問出口，上課鈴聲已敲響。她渾渾噩噩地跟在他身后跑向教室，她看著一米開外趙南安的背影，明明很近，但卻已經(jīng)模糊。

03

孟嵐揣著繡好的小荷包終于走到詩山鎮(zhèn)的中學時，已臨近傍晚。

趙南安慌忙從學校里跑出來，臉上寫滿驚喜，帶著孟嵐去吃地道的肉羹湯，一起逛小鎮(zhèn)的夜市。入夜后，趙南安送孟嵐去坐最后一班車，兩人并肩走路，夜風從遠處的山巒掠過吹拂在兩個少年的臉上，空氣里有三角梅的芬芳。

“對了，我最近喜歡上一個女生?！壁w南安突然說道。孟嵐的心猛然一緊，借著路燈的光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年，臉上有她從未見過的羞赧，眼里是碧波萬頃的流光。

是怎么樣的女生呢？孟嵐很好奇，可是又不想見。

絲毫沒察覺出氣氛異樣的趙南安，興致勃勃地掏出手機給她看照片。是一個長發(fā)的女生，在一叢盛開的三角梅下，笑起來腮邊有兩粒酒窩，眉眼彎彎的，尖尖的下巴，穿著及腳踝的青山色長裙，裙擺正被風吹成好看的弧度。

孟嵐摸了摸她經(jīng)年不變的短發(fā)，心里一點點塌陷，并且隱隱作痛。

孟嵐夸了一句真漂亮就陷入沉默，而趙南安卻滔滔不絕地講著他跟那個女孩的相遇。雨天，詩集，圖書館，一把白色的傘，一切都美好到令人遐想。

孟嵐握在手心里的小荷包，越握越緊，一直到她乘車離開，也沒有鼓起勇氣送出去。當趙南安對她揮手告別時，自欺欺人地說了一句又一句，再見。

再見，在很多時候就意味著再也不見。

趙南安在送孟嵐上車后就離開了，背影融于夜色，她再也看不見他。

那時山路并沒有路燈，她坐在汽車最后一排，眼淚落下悄無聲息。半個小時的車程，孟嵐卻覺得有一個世紀那么長，眼淚無休止地落下來，下車前她將荷包小心翼翼地放在最貼身的口袋里，就像她無疾而終的暗戀注定要被深埋于她的青春里。

回去以后孟嵐開始備戰(zhàn)高考，她的頭發(fā)再也沒剪過，即使比別人早起二十分鐘洗頭發(fā)，即使被老媽揪著耳朵去理發(fā)店，她也不肯剪掉長發(fā)。也是從那時候她開始穿裙子，一條又一條地收進衣柜里，仿佛是有意識地想要變成趙南安喜歡的樣子，但又有深知那種沒有可能的絕望。

高考后趙南安特地打電話給她，問她報什么大學， 孟嵐猶豫了一下撒了一個謊，她說要去北方的大學。

噢。趙南安失望地掛了電話，他說他決定留在福建。

十八歲的孟嵐在那時已經(jīng)懂得，人不能貪心到想要每一場暗戀都開花結(jié)果，這場不曾表白的暗戀和那個不曾送出去的禮物都是她青春歲月里珍貴的回憶。

而她，是時候從這場暗戀里走出來了。

04

在廈門大學報到時，孟嵐的頭發(fā)已經(jīng)長到肩頭，校服變成裙子，走起路來裙擺飛揚，路過的男生總是多看她兩眼，但這期間她再也沒有過趙南安的消息。

不是不可以找到，只是她不想再去找了。

孟嵐不知道趙南安去了哪所大學，也不知道他是否跟那個長發(fā)女生在一起，大學的時光比高中有趣多了，她開始參加各種社團，讓自己忙碌起來，也開始跟室友們一起八卦學校里帥氣的學長或?qū)W弟。

學校里也有成片的三角梅，不遠處就是海岸，她經(jīng)常在沒課的午后走路去白城沙灘，吹吹風，看看來來往往的游人，遠遠地看一眼鼓浪嶼，曬一曬太陽，然后在天黑之前再走回學校。

生活就在這樣的走路之間不急不緩地前進，那天 “趙南安”三個字突然從她腦海里冒出來，她坐在教室里看著講課的老教授驚嘆，原來她已經(jīng)這么久沒有想起他了，那個繡著一支春蘭的荷包不知道落在了哪里，十七歲那年的少女心也不知所蹤，只在她心上留下深深淺淺的痕跡。

在廈門沙坡尾遇見趙南安已經(jīng)是快畢業(yè)的時候了，他帶著女友來廈門旅游，順便看一看即將被拆除的老廈門漁港。

是孟嵐先叫住他的，他從人群里抬起頭，表情從茫然到驚喜，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側(cè)的女孩身上，不是當年照片上的那個女孩了，留著俏皮的短發(fā)，穿著可愛的短裙。趙南安胖了些，發(fā)型也換了，全然沒有了當年風發(fā)的意氣。

孟嵐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長發(fā)，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05

趙南安很開心這場重逢，他跟孟嵐介紹身邊的女友，又問孟嵐的近況，說他高考后手機丟了，不知道孟嵐也留在福建。

可是孟嵐想，知道又怎么樣呢？一切都不同了，她不再是十七歲的少女，而他亦不是當年那個輕狂少年。那些年少時光終歸還是隨著時間沉積在了歲月的河床里，而她要朝著有光亮的未來前進，然后在有花開的早晨，有月亮的晚上，度過燦爛的余生。

孟嵐請他們在沙坡尾的奶茶鋪里喝冷飲，聊了一會兒天，趙南安說要趕回泉州最后的一班車，就帶著女友離開了。

孟嵐踮著腳目送他們，也目送那場煙消云散的暗戀，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