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化勤
深秋。裹在看紅葉的人流里,我們來到了香山公園。我想攀上香爐峰頂,一覽層林盡染的詩意;可你說,別不服老了,還是隨便地轉(zhuǎn)吧,咱量力而行。
不服老的我,近年來越來越愿意服從你的安排了。于是,婦唱夫隨,進(jìn)了東大門,我們便避開熙攘的人流,穿過碎石鋪就的山麓,爬上幽徑纏繞的山坡,任意地轉(zhuǎn)去。腳下的路寬寬窄窄。寬處像帶,咱飄飄忽忽,優(yōu)哉游哉;窄處似繩,咱小心翼翼,一步一停。這種沒有目標(biāo)、走到哪算哪的感覺真好!輕松而盡興,且不乏刺激。當(dāng)遇到陡坡時,我牽著你的手,你扶著我的肩,咱開始了“探險”的行程,如繩的小路就變?yōu)榇广^的細(xì)線,拋入咱本已平靜的心湖,激沫起浪,釣出了咱久違的童真。
你笑我也笑。你笑,咱年輕人似的,勾肩搭背,老不莊重;我說,40年了,咱不就這樣在另一座山上——生活的山上彼此攙扶著走過來的嗎?結(jié)發(fā)夫妻相知深。我知道你嫻靜,你了解我淡泊,你我都沒什么雄心壯志,咱平常的日子平凡著過。也正因此,咱才沒了事業(yè)無成的痛苦,少了競爭失敗的煩惱,任人笑咱一生碌碌吧,甘于平庸者自得其樂。
其實,咱生就的莊子筆下的蓬間雀,何必強(qiáng)作大鵬呢?那樣,搞不好非但不能扶搖直上、翱翔藍(lán)天,反而會被風(fēng)拋云裹,失去了自我,以至于折翅身亡。有時遠(yuǎn)大的抱負(fù)也是沉重的包袱?。≈挥袑W(xué)會了取舍,方能夠獲得逍遙。一如這眼前的爬山,咱累死累活,也未必能登上峰頂。當(dāng)然可以坐纜車,可那還叫爬山嗎?又如何體驗咱一路幫扶的快樂?而放棄了攀頂?shù)奈覀儯丝潭嗝磹芤?,談笑聲中,一處處風(fēng)景迎面撲來。
瞧,那棵紅楓在向人招手呢!咱沿著落滿松針的蜿蜒斜上去。到了,到了,你突然一個趔趄,我急忙一把抓住了你的手梢,有驚無礙,咱又是相視一笑。傻傻的楓樹莫非受到了感染?輕風(fēng)吹來,也發(fā)出了沙沙的笑聲。你愈發(fā)地樂了,繞樹一匝,邊出神地看著,邊嘖嘖連聲:“怪不得總覺得這樹有靈性呢,原來,它也有仿人的地方,瞧它每片葉兒都是手掌的形狀,五指伸展,玫瑰樣鮮亮,多紅,多美!”
“可不是嗎!”我隨聲附和,“要不,古人咋說‘霜葉紅于二月花’呢?二月花固然艷麗,但紅綠相間,五彩繽紛,并不純粹,像青年人的愛情,搖曳多姿,表面濃烈的背后,卻夾雜著說不清的生活乃至生理的欲求。而風(fēng)擊霜打后的楓葉則遍體紅透,絕無雜色,連葉脈也沁出殷殷血紅,把整棵樹紅成了一團(tuán)燃燒的火焰,如同咱老夫老妻的情感,完全出于心靈的依戀,熾烈而專一。”
說著,我踮起腳尖,輕輕摘下兩枚遞給你。你摩挲良久,我們才走向下一個、兩個……第五個景點。
這又是一蓬什么果呢?豌豆粒大小,熟透的櫻桃般,玲瓏剔透,灼灼閃閃,綴滿了半球狀的并蒂連枝的灌木枝頭,令人想起紅珍珠、紅瑪瑙,更想起王摩詰種在戀人心中的那粒紅豆……想得咱簡直挪不開腳步了。突然,身邊茂密的柏葉間躥出只松鼠來,拖條長長的尾巴,和我們對視片刻,便“哧溜”一跳,轉(zhuǎn)身跑了下去。小東西,也是來欣賞紅果的嗎?會不會把我們也看成了風(fēng)景呢?哦,明白了,這兒屬于它們的領(lǐng)地,不覺中,咱已經(jīng)到了人跡罕至、動物出沒的地方。抬頭,日影西墜,該回了。也不管來時路,仍然憑著感覺走,我們下山。心卻驀地生出了些許遺憾來。記得來時查閱的一份資料講,香山有10萬櫨楓,每至秋深,飛丹流霞,滿坡紅遍??晌覀兛吹降募t豆紅葉怎么只是松柏的點綴,掩映在萬綠叢中,簇簇點點呢?資料上介紹的壯觀景象哪去了?
不承想,下到公園北門近處的登山口,真有一抹人造的“晚霞”在等候我們?!鞘呛文攴N植的兩行黃櫨?枝梢串滿了艷艷的紅葉,由上而下,織成條粗粗長長的紅色飄帶,飛瀑樣,泄出了漫山的風(fēng)光。瀑落處,傲然挺立棵一抱多粗的松樹,高大的軀干拔地擎天;腰間還掛牌古樹的編碼,起碼幾百歲了吧?仍綠冠如蓋,蓊蓊郁郁,為行人撐起一篷遮蔭的巨傘。
我們簡直看呆了,也累了,就坐在樹下的石凳上小憩。我忽生感悟,說:你瞧這櫨葉越老越紅,這大樹愈高愈堅!草木尚且不服老呢,在生命的晚期,更是把自己的意志、情感,酣暢淋漓地表現(xiàn)了出來。咱走到今天不容易,尤其委屈了你。因為我是生就的灌木叢,不能像大樹那樣做你的保護(hù)傘,致使年輕時當(dāng)民師的你既要教書又要種責(zé)任田,雙倍地忙呵,受盡了勞累!現(xiàn)在,咱終于熬到能夠享受生活了,何不趁有生之年,也紅火蓬勃、熱鬧一番呢?不是喜歡山水嗎?行,我愿獻(xiàn)上我的灌木老枝做手杖,咱年年旅游,將名山大川看它個遍!
你靜靜地聽著,頭偎在了我的肩。已經(jīng)開始昏花的雙眸倏地一亮,似乎又閃出了年輕的光彩。一溪紅葉流過來,和銜山的夕陽相映成畫。啊,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冷月似鉤,鉤起一天的朔風(fēng),嗖嗖的,刀刃樣,直割人的鼻尖。啟明星倒起床了,像習(xí)慣早起的父親,莫非掛念拉石子的兒子又抽起了旱煙?煙鍋兒亮亮紅紅。大地卻瑟縮在被窩里。唯獨我們剛剛走出的干店內(nèi),閃著幾粒燈火,泄出“喔”“喔”的啼聲,令人想起“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的意境來。
然而,我們眼前并沒有橋,只一條長長的灰不啦嘰的磚渣路,疙疙瘩瘩,似乎在等待誰,也踏出平平仄仄的詩韻來??上?,我們不是詩人,而是大伙兒自我調(diào)侃的“拉腳驢”,襻帶深深地勒進(jìn)肩胛里,鵝著頭,脖子伸得長長的,身子向前撲成了60°的銳角,一步一步,漸漸地,額頭開始滲汗了。
“拉車真舒坦呀!腳蹬火爐背馱炭,白毛風(fēng)當(dāng)作扇子扇。挨凍的是懶蛋?!被蛟S,汗水能夠激發(fā)人的靈感,帶班的小隊長是我初中同學(xué),過去從沒發(fā)現(xiàn)過他會寫詩,現(xiàn)在竟然詩興勃發(fā)。他身后的二騾也隨聲接應(yīng):“咱頓頓吃好面呀,勝過推井鉆?!边@么一唱一和,引得大伙兒開心地笑了,腳步頓覺輕松了許多。
我們生活在一個精神亢奮的時代。領(lǐng)袖發(fā)出“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號召,仿佛一夜間,村村臨街的墻壁上都刷滿了學(xué)大寨的標(biāo)語。我們村還被“縣革委”命名為“大寨式大隊”,比起鄰村來,村頭老槐樹的枯枝間多了只高音喇叭,一天三遍播放學(xué)大寨的歌曲:“學(xué)大寨呀趕大寨,大寨的紅旗迎風(fēng)擺。它是咱公社的好榜樣,自力更生改變那‘窮’和‘白’……”只是唱歸唱,鄉(xiāng)村的面貌卻變化不大,依然地“窮”和“白”著。低矮的茅草房、牛拉的三吊彎犁子、灰頭土臉的莊稼漢……一切的一切,就像此刻我們拉石子路上的風(fēng)景,蒼老古舊得近乎原始?;蛟S正由于此緣故吧,學(xué)大寨的口號喊得更加響亮了。終于,有天“縣革委”組織大大小小的村官,千里迢迢,前往位于山西省虎頭山麓的大寨村學(xué)習(xí)取經(jīng)。回來后動起了“真格的”,開始打井,要讓十年九旱的田野變成水澆地。打井需要大量的石子和粗沙,用來預(yù)制井管,填充井料。我們家鄉(xiāng)清一色的黃土平原,當(dāng)然無法就地取材,只好到300里外的山區(qū)去運了。而窮白著的生產(chǎn)隊付不起運輸費,連像樣的大牲畜也僅有二三頭。好在,鄉(xiāng)下人命賤名賤力也賤,喚著驢呀馬呀的漢子倒能集合起一個排來,且名副其實,逢到農(nóng)忙,真的牛馬樣拉犁拽耬,早習(xí)慣了,所以,當(dāng)運沙石的任務(wù)攤派到戶后,大伙兒自然地又做起了“拉腳驢”,沒誰?;b狗熊。
我家的情況比較特殊,我是民辦教師,父親年邁。本來有理由卸掉或減輕些任務(wù)??筛赣H說:“比咱困難的戶好幾家呢,都吃照顧咋行!再說了,拉趟石子也就五六天的光景,補(bǔ)助20斤麥哩,值!”的確,汗毛流水干一年,每人才能分120斤細(xì)糧,反正留家也清閑不了,還不如累出個“名利雙收”呢!
前幾趟父親去了?;貋砀嬖V我:“行!比推井鉆的活苦不了多少(去年“縣革委”在我村搞試點,曾打過兩眼井,村人大多都推過井鉆),我撐得住,放心教你的書吧!”這次趕上了寒假,無論如何,該讓老人歇歇腳了。
我品嘗到“拉腳驢”的滋味了。去時空車,兩人結(jié)幫,車摽在一起,一人拉,一人躺在上面捆,輪換倒班,日夜兼程,兩天趕了300里,倒也沒感到特別的疲勞。回時重載,拉著千斤石子。山區(qū)的路又曲折起伏,即使出山多下坡,也常常遇上“弓背兒”,每每爬上去,蹬得腿硬腰酸,氣喘噓噓。緊走快趕,天擦黑了,才挪出山窩窩,屈指一算,還不足40里路。天哪,如此老牛破車的速度,恐怕到祭灶日也趕不到家哩!祭灶——吉兆,總不能將“吉”兆在外邊吧?小隊長發(fā)令了:“哥兒們,今天的任務(wù)60里,咱得回家過小年哪,孩子老婆盼著哩!”說完,瞟了我一眼。那眼神分明在問:老同學(xué),吃得消嗎?可不能老掉隊呀!我沒有回話,一種遭蔑視的羞辱感激起了倔勁,匍匐下身子,我猛地加快了腳步。
繁星滿天的時候,我們終于在一家臨路的飯店停了下來。名曰“飯店”,其實是方土墻圈起的茅舍小院,看來也是我村“拉腳驢”們借宿的老地方了。小隊長和老板很熟的樣子,見面就打起哈哈,對上了“暗語”——
“老板娘在嗎?給弟兄們準(zhǔn)備了幾個‘躺下’(炕席)?幾個‘叉巴’(剪刀)?我們還想親幾口解解乏呢?!?/p>
“好呀,好呀!俺早備下了王麻子剪刀草苫子席,還有你們縣生產(chǎn)的‘豐產(chǎn)牌’老燒酒,包管爺們兒舒坦個夠哩!”
“哈哈哈……”
到底是田間滾爬出來的年輕人,幾經(jīng)摔打,似乎真的成了累不垮的驢,拉了十多里的黑路,竟然依舊能夠發(fā)出粗野的說笑聲。
我則不然,渾身散了架般的困乏,一仰脖灌了兩碗“溫白開”,匆匆鋪開行李卷,倒頭便睡。一覺醒來,“驢”友們?nèi)札J聲一片。只見昏暗的燈光下,你枕著我的腳,我靠著他的肩,橫七豎八,躺滿了兩間通連的大草鋪。一種混合著酒味、汗味、尿臊味的污濁氣息直鉆鼻孔,嗆得我忍不住咳出聲來。驀地,我想起了父親——一個年近六旬的老人,不也如此的出力遭罪嗎?又怎么堅持下來了呢?那一刻,如醍醐灌頂,我豁然省悟了——省悟了什么叫中國農(nóng)民,那不單單表現(xiàn)為吃苦耐勞,更意味著勇于承擔(dān)責(zé)任;省悟了什么叫中國父親,那不僅僅是舐犢情深,即使兒子年富力強(qiáng)了,他還會當(dāng)著孩童關(guān)愛著。如今,我早已娶妻生子,父親不仍然一次次地替我充當(dāng)著“拉腳驢”嗎?我哪有理由不堅強(qiáng)起來呢!
一連四天的急行軍,今晨又起了個大早。不知因為晚上就要到家了興奮呢,還是為了給大伙兒的最后沖刺鼓勁加油,小隊長愈發(fā)的精神了。吟過“詩”后,似乎仍不盡興,接著又來了兩句“縣革委”提出的口號:苦不苦,想想長征二萬五;累不累,比比大寨陳永貴(大寨支書)。仿佛拉纖的號子,果真可以給人力量,我們一鼓氣走到日升三竿,靠近扶溝縣城了,才停下來吃早飯。二騾說得沒錯兒,大伙兒帶的都是白面饃。鄉(xiāng)親們講究“窮日子富路”,何況出門下苦力呢?自然不能像在家一樣:“早晨窩窩,中午沒底蒸饃,晚飯改改調(diào),還是‘小鬼帽’”——一天三頓黑不溜秋的紅薯面了,理應(yīng)奢侈一回。小隊長還豪爽地一揮手,每人又補(bǔ)助碗胡辣湯。我們狼吞虎咽,吃了個興高采烈,身上熱騰騰地鉚足了勁,也鉚足了憧憬——憧憬著有天我們這個大寨式的大隊“旱地變成水澆田”,五谷豐登,真正過上“頓頓吃白面”的好日子。
繼續(xù)趕路了。不遠(yuǎn)處那個迎面走來的老人怎么像?……哦,是父親!是父親接我來了!他一定比啟明星起得更早。猛地,我的眼睛潮濕了,為著時時將兒子裝在心頭的老人,也為著驢友們艱苦奮斗、昂揚樂觀的精神……
(補(bǔ)記:學(xué)大寨運動中,僅我們生產(chǎn)隊就打井22眼,使用至今,是那個高燒的病態(tài)社會里絕無僅有的惠民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