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彥偉
鑰匙盤嘩嘩晃動,武阿訇打開了望月樓的門。
盤轉(zhuǎn)逼仄的扶梯浮著一層沉灰,漸次印下慎重的履痕。隱然有天光透進(jìn),原是頂樓已近。不知是誰將那塵封的花格木窗折起,一派濕鮮氣息撲面而至。
夏蟲明亮的夜歌中,包裹著我錯愕的沉默。
真的是水!
夜幕寥廓無邊,漫野星光垂落在一片汪洋大澤之中。遠(yuǎn)眺燈火搖曳,近察暗波浮動,頃刻之間已分不清是在水中還是夢中?!澳嫌形骱?,北有東昌!”同伴的感嘆打破了一時的沉寂,哦,分明便是北方最大的城市湖泊——東昌湖了。
原本到了聊城,賓館安頓下來,再用了主人招待的晚餐,已經(jīng)很晚。多民族作家訪問團(tuán)的朋友多在倦意中安歇,偏有幾位不安分,都想隨那跑遍了山東回民村鎮(zhèn)的王樹理先生訪一訪這里的清真寺。除卻阿慧、葉多多與我算是民族感情發(fā)作以外,來自廣西的漢族評論家唐春燁女士也興味盎然,執(zhí)意同訪。
出東昌古城東門,過護(hù)城河上的東關(guān)橋,在東關(guān)大街北望,靜伏著這座城市最后一片未被開發(fā)的原始腹地,這就是回民聚居的禮拜寺街,有大小兩座老寺。大的這一座,是為西寺。我們在坑洼不平的土巷中潛行許久,才摸到那紅漆剝落的寺門。時候已十點過半,齋月的泰勒威哈拜已然結(jié)束,樹理先生輕叩門環(huán),少頃,一襲白衣的年輕阿訇果真開了門。貴月里,凌晨兩三點便須備齋,阿訇通常休息得早,車燈一照,見來了這么多不速之客,惺忪的睡眼就有些惶然。我們趕緊搶著送上安慰的“賽倆目”,東西南北的鄉(xiāng)音,道出同一個回家看看的念想。寺里的燈盞伴著笑聲逐次盛開,把一樹青磚影壁映得通亮。
問出阿訇姓武,是莘縣張魯集人士,一個人守在寺里。
先前對聊城知曉不多,只聞這里出過《水滸傳》和《金瓶梅》的掌故,只聞一座考研率奇高的大學(xué),至若還有《岳陽樓記》一般如此茂盛的一片水,水畔還有回民的老街古寺,只是到過方知。想那東昌府赫赫有名的光岳樓,也就建于明洪武七年(公元1374年),朱元璋登基不久。十年后的洪武十七年,這清真西寺便也在東昌湖畔拔地而起了。有老人傳說,這寺原有建筑八十一間,禮拜殿的梁檁皆為金絲楠木所造。我暗吃一驚,知那金絲楠木只為南國獨有,運(yùn)到北方的東昌府來,只能走運(yùn)河水路,排木而行。而古時的金絲楠,一向用于皇家宮殿、龍椅寶座及少數(shù)寺廟,民間如有人擅用,會因逾越禮制而獲罪。如眼前禮拜寺這般規(guī)制,若不是明朝皇室許可,怕是根本建造不起來的。
我訪過的清真古寺或可百計,卻很少登上望月樓。至于在齋月中旬的夜晚,當(dāng)真在樓端望見一輪朗月,這還是首次。可是,若不是武阿訇講述,我竟不知此身所在的高樓,竟已不是古制。原來,1946年解放聊城戰(zhàn)役中,解放軍高級將領(lǐng)楊勇曾將這聊城西寺作為攻城的指揮部,又因望月樓是這平湖四野之內(nèi)的至高建筑,便也被當(dāng)做了解放軍窺敵望遠(yuǎn)的瞭望臺,向城內(nèi)國民黨守軍射擊。國民黨恨透了這個據(jù)點,守軍一出城,頭一樁事就是給禮拜寺放了一把大火。大殿和望月樓就這樣付之一炬,寺中所藏的古碑、正德青銅香爐、香盆、大漆家具、青花瓷撣瓶等寶物,也都蕩然無存。
大家聽到這里,眼望夜下的湖泖,黯然沉默了良久。打起手電,尋覓僅存故跡,也就唯有大門二門兩座門閣,唯那鴟吻蹲獸的磚雕守護(hù)著一份逝去的心情。
再說那楊勇將軍,也是一條知情重義的好漢。面對回民父老在斷壁殘垣前的悲愴淚水,楊將軍一言九鼎:“等新中國成立了,我們一定給大家重建一座寺!”他果然沒有食言,自1957年始,撥洋萬元,于1965年竣工,近年又多番修繕,挺立至今。新寺如斯,卻極少有人追溯其為共和國壯烈獻(xiàn)身的紅色記憶了。
沿著殿樓外圍繞行半周,蒼茫斑駁的護(hù)城河盡收眼底。北方的水城就是大氣,連護(hù)城河也如此開闊浩淼,遠(yuǎn)望的城墻寬厚堅實,據(jù)老人說可放五駕馬車并行。墻厚,自然就打不穿的,此等易守難攻的地勢,無怪解放聊城時頗費周折,最后還是用的圍城困守之策。
不覺之間,月上中天了。
夏夜的風(fēng)濕漉漉地吹進(jìn)寺院,帶來東昌湖香潤的鼻息。星輝湖光,天水相依,斑斕靜美的夜色催人默想。在這座水做的城里,水域面積竟達(dá)三分之一,單說這東昌湖,據(jù)說便與西子湖面積相當(dāng),可比六座大明湖!然而,與之咫尺對望,扶欄傾聽,卻只見清水微瀾,不聞浪潮喧響。大澤之間,果真吞吐著大的胸襟嗎?她深藏壯闊的機(jī)密,卻緘口不發(fā)一聲。
未曾想見,翌日一早,竟行船來到了這東昌湖上。
岸邊的花樹漸漸遠(yuǎn)了,行近湖心,眼前只有船舷壓出的水花隨同陽光的碎片翻轉(zhuǎn)跳躍。真是一片大水!人們都在這樣感嘆著。而我的心里一直想搞清東昌湖與大運(yùn)河的關(guān)系:同屬澤被一方的大水,這一湖一河究竟聚散何處呢?尋望之間,一座將抵船頂?shù)男驒M在近前,道是驚龍橋,正是湖與河的分界線。過了橋,水道窄了下來,眼前便是運(yùn)河聊城段近百公里延綿北逝的水域。夾岸有白墻灰瓦的寥落屋舍,有陽光下閑坐的白發(fā)老人,水道清寂,孤舟獨行,似乎已很難從中追覓“舟楫如云、帆檣蔽日”的盛景了。
卻見那西岸,尚有蒼勁平滑的大青石,并不是尋常的,說是皇帝南巡時的碼頭,就在此處下的龍船,兩岸凈街戒嚴(yán),大小官員、地方顯貴皆跪伏在地,恭迎圣駕。既是御用,也不妨奢侈一些,先頭是康熙用的,民間稱呼“大碼頭”,到了乾隆,非要再修一座,以顯特別——好在尚有敬先之禮,只造了一座“小碼頭”。兩座皇家碼頭毗鄰對望,似在攀比,忽聞有人不經(jīng)意喊了一句,瞧,東邊還有個廢棄碼頭,那是老百姓用的!我慌忙轉(zhuǎn)過頭去巡望,掠影匆匆,很快地模糊消散了,已來不及拍下相片。
剎那之間,悵然若失。
歷史的繁茂與深邃,從未定格在違心的跪拜之中,而是沉潛在無數(shù)個這樣謙卑匍匐的百姓碼頭,它們?nèi)缁琮斱P,在靜寂中馱起一條長河的重量。千百年的河水在這里拍打撫慰,無數(shù)赤裸的腳板在這里濕了又干,干了又濕。那些青石上的圓形穿孔曾系著多少根筆直的纜繩,黝黑的纖夫們逆風(fēng)躬行,肩上是破綻灼燒、汗?jié)n發(fā)白的皮肉,一個個深重的腳窩里,硬是長出了一部水利史。
最灼燙的背影,往往與眾人矚目無關(guān)。在偌大一座運(yùn)河博物館,人們繞過一群黑舊的雕塑,去看奇珍異寶,而我卻癡癡地守在這雕像面前,不忍離開——正是漕船起運(yùn),船工拉纖的場景?。∵@些纖夫們大抵沒有高唱“妹妹你坐船頭”的心境,他們眉頭深鎖,心事重重?;蛟S在纖繩的勒縛之中,他們已預(yù)感到這歌哭生息的運(yùn)河終有一天要因泥沙淤積而停運(yùn),不但他們要被迫離開,連他們的后代也終要結(jié)束以水為生的天命。
這其中,是否也有我的同胞之族的背影呢?一定是有的。五千里運(yùn)河夾岸,歷來聚落著長于經(jīng)商,又肯于下苦的回民。特別是這聊城、張秋、臨清一帶,自古有“漕挽之咽喉,天都之肘腋”之譽(yù),而回族跑船者甚多。不但此地,沿河向北而去,過德州入滄州,便是我的祖籍泊鎮(zhèn),一水相連的那頭,停泊著我的回民祖輩,世世代代皆以跑船為生。自然也可以說,我就是運(yùn)河的兒子,就是船工人家的后裔!這幾年,沿著運(yùn)河尋訪了一些回民重鎮(zhèn),卻是在聊城才第一次舟行運(yùn)河之上。眼望綠水過處漣漪輕蕩,時光頃刻穿越,船上的我早已在旁人的喧嘩談笑中淚流滿面了。
這時間,船卻停了下來。
主人招呼上岸,見是一座廟堂模樣的山陜會館。原來是清乾隆八年,來自山西、陜西的商人為“祀神明而聯(lián)桑梓”集資所建。會館并不算很大,但逐次走過山門、戲樓、鐘鼓二樓、關(guān)帝大殿,大小亭臺樓閣也達(dá)百余之多。當(dāng)年山陜富商的驕傲氣勢滿滿地留在了那些磚石、木雕和油漆彩繪之中,不禁與回族作家低語,漢文化之奧深的確使人嘆服,僅是一座商人際會之所,每一塊磚瓦都有如此繁復(fù)的學(xué)問,再觀回族建筑,即便最講究的古寺,似也顯得粗疏了一些。同為運(yùn)河商賈,為何回族先人卻不曾建造這樣一座會館,把回商文化延續(xù)和保存下來?閃念一出,竟一時有些失落。
然而在游廊邊上,端詳過幾通寬大石碑,不由瞠目:碑的背面密密麻麻地銘刻著各個商號的捐銀明細(xì),原來即是功德碑。商道積習(xí),本來尋常不過,但這一幕使我想起我更熟悉的那些清真古寺,如此密集的功德碑刻,那是絕少見到的。在穆斯林的社會觀里,格外強(qiáng)調(diào)財帛的自覺施舍,富者修寺濟(jì)人,反對聲張,最好是右手出散,都不許左手知曉。如此一想,運(yùn)河沿岸未能留下一座金碧輝煌的回商會館,倒也不再覺得有何遺憾了。
富商之外,還有那些河邊拉纖的窮回回,他們也并不習(xí)慣筆書苦難,口傳怨艾,只是安分恪守于沉寂幽深的禮拜寺街上,那些背負(fù)的壓抑便也在骨骼屈伸之間消隱掩埋,凝望復(fù)歸奔流的運(yùn)河,面龐唯剩一泓靜水。
斯水無聲,斯人無言。
惝恍迷失間,那運(yùn)河已消了影蹤,湖河之水竟又一次融于一體,眼前又變回到了開闊無比的東昌湖。幾只水鳥從遠(yuǎn)岸的光岳古樓飛來,盤桓在這綠波之上,發(fā)出幾聲撫慰的短歌,使這一汪流入心田的大澤,愈發(fā)靜謐而寥廓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