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鴻福

錫是甜的，甘甜甘甜的。

說這話時王俊逸不是六歲就是七歲。那時候他還沒有錫灶高。爺爺在化錫，他蹲在灶邊幫爺爺燒灶，向灶里加木柴。燒灶的要領(lǐng)他已經(jīng)掌握，木柴要一塊一塊往里放，而且最好與前一塊交叉疊放，不然木柴疊壓，密不透風(fēng)，只冒煙不起火。

他說：“爺爺，我聞到錫的甜味了，甘甜甘甜的?！?/p>

那時候，鍋里的錫塊已經(jīng)開始熔化。王俊逸第一次這樣說的時候，爺爺呵呵直笑，只當(dāng)是小孩子的瘋話。后來燒灶，當(dāng)錫塊熔化王俊逸再次這樣說的時候，爺爺就感到奇怪了，說：“咳，莫不是這小子能聞出錫是不是化了？”爺爺把王俊逸抱到膝蓋上，他就看到錫鍋里整塊的云錫貼緊鍋底的那頭正在熔化，化開的錫水鼓得像牛的眼睛，亮亮的。爺爺舀一勺澆在錫塊上，就變成大大小小的錫珠子，從錫塊上紛紛滾到鍋里，與錫水融為一體。爺爺有時會留下一粒錫珠兒，晃動勺子，錫珠兒就在勺里轉(zhuǎn)，越轉(zhuǎn)越快，從勺底轉(zhuǎn)到勺邊，有時候還能在勺沿上轉(zhuǎn)幾圈。王俊逸在爺爺懷里拍巴掌，大呼小叫。爺爺也會嗚嗚哇哇地叫，胡子翹得老高。奶奶有時候會踮著小腳跑到錫房來，說：“你個老東西，一把年紀(jì)了還像個孩子，你磕著我的寶貝孫子，看我不要你的好看?！睜敔斈缅a勺指著奶奶說：“走走走，錫房里沒你老娘們的事，這是男人的地界?！边@是爺爺最得意的時候，火焰照得爺爺?shù)哪樇t彤彤的，王俊逸的臉也紅彤彤的。

“這小子，我看是做錫雕的料。第六代錫王，是他的嘍。”爺爺撫摸著王俊逸的頭說，“小子，咱家是世代錫王，大清朝乾隆爺?shù)臅r候，你老老爺爺給乾隆爺?shù)男￠|女——就是十格格，做了一百單八件錫雕餐具。乾隆爺相中了，恣得不得了，說，你簡直就是錫王啊。打那時候起，咱王家就是錫王，誰不承認(rèn)也不行，乾隆爺金口玉言呢。傳到我這里，已經(jīng)是五代了，再往下傳，就看你的了?！?/p>

爺爺?shù)拇笫謸崦X門的那溫?zé)崴坪踹€未散去，而王俊逸已過而立之年，爺爺已經(jīng)過世二十余年了。要說起錫雕的技藝，他沒讓爺爺失望。二十歲那年，他制作的仙鶴燭臺漂洋過海，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拿回了金獎。嬴縣二十八鄉(xiāng)，做錫雕的不下二十家，可鼎鼎有名的，還是他的魯王工坊。雖然價格高出一大截，但稍講究的人家，娶親嫁女必定以置辦一套魯王工坊錫雕為榮。

讓他不能心安的，是這絕世技藝后繼無人。他有兩個女兒，早晚要嫁做人婦，當(dāng)然不可能傳承家族絕技。小兒子王雷聰明文靜，可惜只有五歲，心性未定，不知將來能否承繼這份祖業(yè)。眼前的大兒子王鵬，小時候是個天天惹禍的孩子頭，如今年已十八，仍然對錫雕不感興趣，吃過飯扔下碗就要往外跑。

王俊逸喝住他說：“剛咽下喉嚨，就要跑？還不給我化錫去！東關(guān)魏家的嫁妝，急等著用，你不知道？”

王鵬心中不滿，卻不敢流露，乖乖去錫坊里點火化錫。制作錫雕，化錫制板是第一步活。這并沒什么難的，王鵬已經(jīng)完全掌握，錫水熔化后，用勺撇去殘渣，舀起半勺小心翼翼灌入腳下的蓋板里。蓋板由兩塊被打磨得極光滑的石板做成，兩塊石板之間放入一根粗棉繩，棉繩圈成方形，兩個繩頭垂出石板外，這就形成了一個小模具，錫水由繩頭處的開口灌進去，時間不長就凝成錫板，掀開蓋板，用鐵鉗夾出來，扔到一邊放涼備用。

在王俊逸看來，這最簡單的活，也可看出一個人的心性。錫水熔化，其色如珠，其亮如銀，他心里就涌起莫名的興奮。他做錫板的時候，盛錫水的勺子離蓋板一扎多高，錫水如一綹銀線，準(zhǔn)確的注入蓋板細小的孔中，粗細均勻，不急不緩，最后一滴錫水落入蓋板的時候，他覺得那粒錫珠兒是帶著快樂一躍而下，一如他歡樂、享受的心情。而這一切，在兒子王鵬那里根本看不到，在他那里，一切都是在應(yīng)付。

王鵬毛毛躁躁化罷兩塊錫板，隨手扔在地上就想走。王俊逸一邊做活，一邊注意觀察兒子，所以提前警告說：“別急著走，過來看看我做活。”

王鵬只好把心收回，站到他的身邊。他今天做的是仙鶴燭臺，正在做的是仙鶴的頭部，這最需要技巧。他見兒子規(guī)規(guī)矩矩站在身后，頗為滿意，于是又向兒子說起魯王工坊老輩子的事。

“你別再說了，我耳朵起繭了，”王鵬說，“不就是康熙爺喜歡咱的錫雕，乾隆爺嫁公主咱做的嫁妝，民國四年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拿了金獎，你都說了二百遍了?！?/p>

兒子以這樣的口氣跟老子說話，而且不拿老祖宗的寶貝當(dāng)回事，王俊逸的火騰地冒起來，吼道：“你翅膀硬了是不？跟老子這么說話？老輩的東西在你眼里就這樣一文不值？你倒是做一個我看看？”然后又補充一句，“給我滾，別在我眼前瞎晃！”

王鵬巴不得這句話，一步跨出門檻，早沒了影。

女人聽爺倆又吵，就趕過來，見丈夫靠在椅背上喘粗氣，就說：“你也是，和孩子合得著生這么大氣？”

“合不著生氣？他都這么大了，原指望把手藝傳給他，你看看，他是那塊料嗎？你看你生的，都是些啥玩意兒！”

“光我生的？沒有你我能生得出來？他那熊脾氣，還不是隨了你？”女人反駁說，“實在不行，就傳給雷子。”

“不是沒想過，可他才五歲，猴年馬月才長大?！?/p>

“小孩見風(fēng)長，轉(zhuǎn)眼就長大了。”

“長大了我也老了，咱這錫雕，沒有十幾年出不得徒?！?/p>

“他爹，實在不行，你就傳給小三，這孩子我看蠻上道的。有個人跟著你學(xué)，省得你天天唉聲嘆氣?！迸讼肓嗽S久的話，終于說出來，預(yù)備著男人發(fā)火。朱小三是店里的伙計，只讓他干些粗活，錫坊很少讓他進，為的是藝不外傳。

沒想到這次王俊逸沒再發(fā)火，說：“我也喜歡這孩子，要不就試試吧。有個人跟著我學(xué)，至少比人亡藝絕要強?！?/p>

這天王俊逸走過嬴香源蘇家大門，蘇正曦遠遠打招呼：“王老板，我正要找你，有事和你商量，到我家中坐坐。”

蘇正曦拉著王俊逸的手走進上房，沏茶、上煙，并親自點上，說：“我今天找你是有事商量，咱縣里要換縣長了，明天就到任?！?/p>

“是嗎？”王俊逸顯然是第一次聽說，“怎么說換就換了，這個吳縣長不是去年才來的嗎？屁股沒坐熱就走人?！?

“明升暗降了，去泰安行署干副專員，管一些清水衙門。新來的這位，姓劉，有來頭?！碧K正曦說，“聽說他的表哥在省府當(dāng)副秘書長，是韓主席眼前的紅人?！?/p>

“既然有這么大的靠山，干嘛來當(dāng)這小小的嬴縣縣長。”王俊逸不明就里。

“嘿，老弟，你還別小看咱嬴縣，三個煤礦，兩個鐵礦，那是多大的油水?！碧K正曦說，“我找你商量，這見面禮咱怎么弄?！?/p>

“依我，就不弄?！蓖蹩∫萏崞疬@事就頭疼，“這縣長走馬燈似的換，咱還要走馬燈似的送？”

“不送不行，這是沒辦法的事?！碧K正曦說，“誰讓他是咱的父母官呢？他在稅局里關(guān)照一句，就給省出來了。要是為了省幾個錢，讓縣長大人不高興了，要攪咱的買賣，那是太容易了?！?/p>

“你怎么打算？”

蘇正曦伸手出三個手指：“三十塊。”

他的女人驚呼說：“又是三十塊，這要多少腸子才賣出來！”

“你少咋呼，賣不出來也得送！”

“那我也得這個數(shù)了？反正我不能比你蘇老板多，我沒法和你比?！?/p>

蘇正曦說：“咱兄弟倆一個樣最好，要不輕了重了在縣長那里分了彼此倒不好了。”

王俊逸告辭出門，蘇正曦回到屋里吩咐女人：“立馬準(zhǔn)備五十塊大洋?！?/p>

“天啊，你不過了，你不是說三十塊？”女人驚呼！

“你懂什么？我送了這些年的禮，哪一回吃虧了？聽我的沒錯?！?/p>

“你不是和王家說都是三十嗎？”

“你這腦子就是不興轉(zhuǎn)一圈，都是三十，在縣長面前還顯著我了？我那是故意說給他聽的。估計，他連三十也舍不得拿。王家辦事，何時排場過？”

“我就不明白，王家的買賣也不錯，他們的錫雕那么貴，一年下來也賺不少，咋就那么寒磣？孩子穿不像穿，吃不像吃?！迸擞行┎唤?。

“他那買賣，好不了哪去。做東西太實誠了不行！”

蘇正曦和王俊逸是前后腳進的縣府大院。王俊逸進門時，劉縣長正在送蘇正曦，使個眼色，師爺把桌上的大洋收進抽屜里。

王俊逸鄭重其事地把一個大木盒放在劉縣長案頭，小心翼翼打開：“劉縣長，這是我的一份心意！”

盒子里是一只光亮剔透的錫罐，王俊逸抱出來，小心翼翼地轉(zhuǎn)動著，讓縣長看上面的精美雕飾。

“這叫明德罐，大學(xué)之道，在明明德。當(dāng)年我的祖上曾經(jīng)為山東巡撫制作過，這是我花了半年時間重新制作的?！?/p>

“是嘛材料做的，能把銀器做得這么亮，我還是頭一次見。”劉縣長一邊接過去，一邊問。

“劉縣長，不是銀的，是錫的，我們魯王工坊世代做錫雕?！蓖蹩∫莨Ь吹鼗卮稹?/p>

“錫的？”縣長的臉呱嗒一下垂下來，“就是打錫壺的嘍！”

縣長的手突然一滑，眼看著明德罐失手脫落，王俊逸驚呼著去接，但為時已晚，明德罐重重摔在地上。

“可惜了，可惜了，這么貴重的東西，劉某消受不起！送客！”縣長揮揮手，像趕雞鴨似的。

王俊逸抱著明德罐踉踉蹌蹌出了縣府大門，來到大街上，狠狠扇了自己兩個巴掌：“自取其辱，自取其辱！”

他重復(fù)著這句話，不知怎么進的家門。女人見他臉色不對，上來扶住他問：“怎么了，又把罐抱回來了！”

“自取其辱！”王俊逸發(fā)瘋似地長嘯著。女人又怕又心疼，眼淚都下來了，扶王俊逸到炕上躺下，為他撫摸著胸口，說：“他爹，別生氣，你氣壞了身子，我們娘仨怎么活！”

王俊逸長出一口氣，閉上眼靠在墻上，一句話也不再說。

女人不敢再問，匆忙來到蘇家，進門顧不得禮數(shù)，說：“蘇家大哥，俊逸是吃了誰的氣，你知道嗎？”

蘇正曦也是一頭霧水，說：“我倆一前一后進的門，抬手不打送禮的，不該吃氣呀！”

他連忙趕到王家，王俊逸已經(jīng)睡著，摸摸額頭，燙手。

“大妹子，你也別急，快讓大夫來瞧瞧，我也托人到縣府打聽一下?！碧K正曦匆匆出門去了。

晚飯后蘇正曦到王家來了，王俊逸還躺著，要起身招呼，蘇正曦擺擺手說：“老弟啊，不是哥哥我說你，你這氣，生得實在不應(yīng)該！你知道咱劉縣長是什么出身——這話不傳外人――是個丘八出身。你說一個丘八，他能有啥眼光？他兩只眼，只認(rèn)得大洋。說句不中聽的話，狗眼不識金鑲玉，就是這意思。我雖然不懂錫雕，可咱哥倆處得長啊，你這個明德罐，是少有的珍品，八十塊大洋也未必買得到。哥哥我都要生氣了，你說我送三十個大洋，你送八十塊大洋的好東西，這不是明擺著要壓我一頭嗎？”

“哥哥哎，我是真沒那意思，最近手頭緊，只好送個東西，太差的拿不出手。”

“東西是好東西，可要送對人啊。”蘇正曦說，“好東西送給不識貨的，糟蹋了?！?/p>

王俊逸說：“他糟蹋我王俊逸行，糟蹋我祖宗的手藝不成。他說我家是打錫壺的，打錫壺的哪里能和我家的錫雕比？”

蘇正曦說：“那也不值當(dāng)?shù)纳鷼?。我嬴香源的香腸，還有人說是掏豬大腸呢。人各一張嘴，他說他的，我干我的。我還是那句話，你這氣量也太小了，不該生這么大的氣。俗話怎么說？對，君子不跟牛置氣。我生了氣，就拿這話來勸自己?！?/p>

“這一點我真是該向你學(xué)，可是學(xué)也學(xué)不來。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啊。”王俊逸感嘆說。

“王老弟啊，這些天我就在想，咱都是祖上傳下來的手藝，可是兩家的又大不相同。我的呢，就是一層窗戶紙，關(guān)鍵就是在配料。沒有咱的配料，做出來的腸子它就不是我嬴香源的味。要是把配料方子泄了出去，我嬴香源就徹底完了。所以，命可以不要，配方不能外傳。你的錫雕呢，就不一樣了，你就是當(dāng)著我的面做，我也學(xué)不來。就是正兒八經(jīng)地學(xué)，沒有三年五年也學(xué)不到手?！?/p>

王俊逸插話說：“豈止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也未必做得好。那真是耗人心血。我祖上給乾隆公主做一百單八件餐具嫁妝，整整做了兩年，做完不出兩個月，掌門人就沒了，那是活活給累死了，真正的油盡燈枯！”

“也不是沒有變通的辦法，看你怎么做買賣。”蘇正曦有不同想法，“有些東西應(yīng)該堅持，有些東西就不能固執(zhí)。我打個比方，我曾經(jīng)看你做仙鶴燭臺，那個翅膀我覺得已經(jīng)很好了，可是你說功夫還沒下到三分之一。等你做完了后，我再看，好像也沒太大的區(qū)別。你說光做羽毛這一項，就要刻兩萬多刀。你刻一萬如何？八千刀如何？那就可以省出一半的工夫。省了心，還提高了產(chǎn)量，有何不可？我們這些門外漢，也不知道你到底刻多少刀，也絕對不會因為你少刻了幾刀就非要少給錢，這何樂而不為？”

“這就是偷工減料，萬萬不行。祖上手藝就是這樣傳的，少一刀就不是完美東西?？蛻舨恢?，可是我自己知道。欺人易，欺心難。欺人欺心的事，魯王工坊不能做?！?/p>

話不投機半句多。蘇正曦說：“咱不爭競這些空話了。你好好休息，不要與自己過不去。”說罷告辭。

女人責(zé)備王俊逸不該這么固執(zhí)，王俊逸說：“這不是固執(zhí)，這是從藝的良知。他就是這一點，我最看不上，投機取巧心太重?！?/p>

縣府來了貴賓，是省府副秘書長，姓馬，是劉縣長的表哥。他到縣政府，正事還沒談，就問：“老三，你們嬴縣有家做錫雕的，很有名。我在省府檔案室里，看到過幾張照片，是他們參加巴拿馬萬國博覽會的東西，那真叫絕?！?/p>

“哦，你是說魯王工坊。錫做的玩意兒，能值幾個錢？”劉縣長說，“我剛到任那會兒，魯王工坊的掌門人，叫王什么來著，給我送來個錫做的罐罐，當(dāng)時我就給他扔了。寒磣人是吧?！?/p>

“你還真就不識貨！”馬副秘書長說，“你帶我去他店里瞧瞧，我挑一樣?！?/p>

“何必勞你大駕，招呼一聲讓他送過來，就是給他天大的面子?！眲⒖h長立即打發(fā)人去把魯王工坊王掌柜叫過來說話。

王俊逸一聽縣政府要他去，心口一下就堵上了。女人看他臉色不對，拉住他說：“要不就說你沒在家，你可千萬別生氣?！?/p>

“我不生氣，蘇老大說得對，君子不與牛置氣，自己生氣是傻瓜，讓別人生氣是本事?！?/p>

王俊逸端著一副讓別人生氣的架勢，進了縣長辦公室，不等人讓，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

一會兒劉縣長從套間里出來，端著縣長的架子說：“有位朋友對你們魯王工坊的東西感興趣，你挑最好的拿一樣來，該多少錢我付?！?/p>

王俊逸連屁股也沒抬：“縣長大人，魯王工坊的東西無非用錫做的壇壇罐罐，可千萬別拿他送什么人，給你大縣長丟人現(xiàn)眼?！?/p>

“王掌柜，可別不分好賴話，要你的東西是給你面子?！?/p>

“這樣的面子我王某人不要！”王俊逸犟脾氣上來了，“沒有這樣糟蹋人的，剛剛往我臉上吐了唾沫，接著又讓我擦干賠著笑臉！你糟蹋我可以，別糟蹋我祖上的東西！”

劉縣長何曾遇到這樣不給面子的人，立時火冒三丈：“惹火了老子，我……”下意識地向腰里摸，但腰里已經(jīng)沒槍，又想到自己已經(jīng)是縣長，所以一槍斃了的話就沒出口。

這時馬秘書長拍著巴掌從套間里走出來，連聲贊嘆：“果然是一身傲骨！沒這一身傲骨，就不配做魯王工坊的傳人，也就做不出驚世駭俗的東西！”

馬秘書長坐到王俊逸身邊，拍著他的手說：“不要和他一般見識，他就是個丘八！”

馬秘書長風(fēng)流倜儻，說話也是溫文爾雅，把他如何在省府檔案館看到魯王工坊的作品而一見傾心，娓娓道來。他對侍立一邊的劉縣長說：“你這雙眼不要只認(rèn)得金銀，魯王工坊的東西，康熙年間就有了，民國四年，參加巴拿馬萬國賽會，那是獲過金獎的?！?/p>

劉縣長說：“我這兩只眼，等于睜眼瞎，王先生別見怪?！?/p>

“王先生，我真是慕名而求，小弟別無所好，唯對祖宗傳下來的手藝情有獨鐘。”馬秘書長說，“你也不用擔(dān)心，我會照價付款。耗費心血做的東西，非比尋常，馬某絕不敢不勞而獲?！?/p>

“馬秘書長如果真喜歡魯王工坊的東西，我送一件就是！”

“不可，”馬秘書長斷然搖手，“心血耗成的東西是有靈氣的，我買得高興，你賣得痛快，東西會越看越好；我取之無道，你出手無奈，東西就帶了怨氣。一件東西在手，取之有道是賞，取之無道是貪。我不貪，更不想讓東西帶怨氣。和和氣氣買賣成交，不亦樂乎！”

王俊逸沒想到馬秘書長會說出此番話來，已經(jīng)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緊緊握住他的手說：“今天我是遇到知己了，非送一件不可?！?/p>

劉縣長在一邊看傻了眼，說：“表哥，咱們從小一起長大，怎么還不如你們?nèi)湓挼墓し蛴H！”

“這就叫相見恨晚?！瘪R秘書長說，“老三我告訴你，你這一生得交幾個這樣的朋友，平時他未必能幫得上忙，但絕對不會背后放冷箭；交情到了，舍命相救都有可能?！?/p>

劉縣長此時面目也不那么可憎了，拱手說：“王掌柜，我從小聽我表哥的話，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就看你給不給面子?！?/p>

王俊逸說：“我交了馬秘書長這個朋友，他的表弟當(dāng)然也就是我的朋友?！?/p>

三個人來到魯王工坊，件件都是愛不釋手。馬秘書長最后說：“把你摔壞的那件拿出來我看一眼。”

王俊逸從柜里抱出來，馬秘書長連連贊嘆，看到一面摔得變了形，真是痛心疾首。

“就是它了?！瘪R秘書長說。

“這個壞了，我重新做一件。大約三個月就能做出來?！蓖蹩∫菡f。

“不必了，再做也超不過這一件。”馬秘書長嘆息說，“三個月，三個月后還不知天下成什么樣。”

根據(jù)馬秘書長的說法，日本人占領(lǐng)了東北還不滿足，對全中國虎視眈眈，路人皆知。如果日本人入關(guān)，山東首當(dāng)其沖。

“王老板，得考慮一下如何把祖宗傳下的東西藏好了。”馬秘書長執(zhí)意要付款，王俊逸最后說：“咱們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兩個大洋，你付款，我照收，行立馬成交，不成，錢物多少我不賣了?！?/p>

那件被劉縣長摔壞的明德罐，以兩塊大洋成交。

劉縣長的態(tài)度從此大變，見到王俊逸一口一個王老板，沒事的時候喜歡到王俊逸的店中小坐。王俊逸也改變了看法，覺得劉縣長也是個蠻直爽的人。大家都知道他與縣長關(guān)系好，有事就來找王俊逸幫忙說話，而劉縣長，總給王俊逸點兒薄面。

這年入冬的時候，突然有許多大兵從縣城外經(jīng)過，看到大兵，劉縣長就下令關(guān)閉城門。縣長說，這些兵都是和日本鬼子打仗敗下陣來的，比土匪還可惡。有大膽的出城去，用十幾個火燒就能換來一條槍。后來在城外的玉米秸垛里，還有人揀到一挺機槍。大兵過去不久，有一天下午天空中有嗡嗡的聲音，大家都仰著頭看，有一只很大的鳥從北面飛過來。那家伙越來越大，突然頭朝下向人群沖過來，大家撒丫子就跑，有人跑得慢，被“大鳥”扔下的炸彈炸著了，死了一個，傷了三個。劉縣長說，那就是日本鬼子的飛機。

大家都說，日本鬼子太厲害，雞也能飛得那高。還有人說，那炸了的東西就是日本雞下的蛋，如果落在軟土堆里，就會孵出能飛到高天上的日本雞。那天下午，劉縣長把王俊逸叫到縣政府，說：“王老弟，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兄弟得走了?！?/p>

王俊逸說：“前些日子過去的亂兵，聽說都是韓省長的部下。怎么不打一仗，就沒頭蒼蠅似的散了伙？我就問縣長一句，日本人也會到嬴縣來嗎？”

劉縣長說：“肯定要來。嬴縣位居山東中部，西有津浦鐵路，北有膠濟鐵路，是山東南北要道，又有煤，又有鐵，老王你想，日本人能不來嗎？其他各縣政府早都撤走了，兄弟我算是堅持最長的了。兄弟主政嬴縣一回，要對得起嬴縣百姓是不是？可是，各縣都撤走了，韓主席的大兵也都撤走了，我不走怎么行？讓日本人捉住，非逼我當(dāng)漢奸縣長不可。兄弟是不得不走。老王你也該早做打算?！?/p>

王俊逸說：“我沒什么打算，嬴城就是我的家，我能去哪里？我一個做錫雕的，不惹誰，不怨誰，要稅咱就交稅，要糧咱就交糧，咱也沒其他想頭，只想把祖宗的手藝傳下去就行，日本人總不會與我為難吧？”

劉縣長說：“我也沒見過日本人，可是亡國奴的滋味肯定不好受——老王，我今天叫你來，是有事相求?！?/p>

劉縣長所求，是他有不少東西，根本無法全部帶走，想盡快賣掉，換成大洋。這件事又不能張揚，所以請王俊逸想辦法。王俊逸找到蘇正曦商量，蘇正曦眼睛發(fā)亮，說這事老王你別費心了，由我來張羅。你相中了什么，盡管先買走，其余的我全都接下來。但有一條，價格必須合適。

蘇正曦到縣政府去，親自過目，一件件砍價，最后以一千大洋全部買了下來。紅木家具、古董、字畫、硯臺……整整拉了三大車。然后一件件倒手賣掉，三五天時間，蘇正曦賺了三百塊大洋。

王俊逸把這事說給女人聽，女人說：“你這腦子轉(zhuǎn)的就是沒有他蘇叔快，明明是劉縣長給你個發(fā)財機會，你偏偏想不到?！?/p>

王俊逸說：“我根本就沒往這方面動心思，人家劉縣長信得過咱，咱就給他找買主就是了，哪里有心思去賺劉縣長的錢？”

“這是你的想法，人家劉縣長未必就希望你一家家去找買主。人家急著走，又不想讓外人知道，他蘇叔這辦法最好不過，劉縣長滿意，老蘇也賺了錢，是皆大歡喜?！?/p>

王俊逸不作聲，他不能不承認(rèn)，老蘇的辦法的確漂亮。

縣長一走，全縣機關(guān)全癱瘓了。各區(qū)也都散了伙，縣警務(wù)隊、區(qū)中區(qū)（隊）也都插槍回了家。嬴縣上下，人心惶惶。這時候縣學(xué)的先生帶著幾個撇腔拽調(diào)的人進了縣城拉隊伍，鼓動年輕人跟著他們天天鬧騰，在城外嬴河邊練跑步，拿著木棍練刺殺。這種事情，最對王俊逸的大兒子王鵬的胃口，他第一個報名，而且自告奮勇，去勸說其他人入伙。

“今天太陽很好，幫我把書搬出來曬曬?！蓖蹩∫萏崆案嬲]兒子。

他的錫案后面是一對雞翅木書架，據(jù)說是創(chuàng)始人所用，明末清初的東西。滿滿兩架書，也都是代代相傳。當(dāng)年爺爺對他說：“這些書都是祖宗仔細讀過的，你也要仔細讀，要不，你就沒資格當(dāng)傳承人?！?/p>

魯王工坊錫雕的創(chuàng)始人，族譜記載是兩榜進士出身，外放做了知縣，無奈不能適應(yīng)官場，得罪了上憲，無論刑案還是錢谷征收，上憲都一概駁回，三年大考得了最差的考評，一怒之下掛冠回鄉(xiāng)，一門心思鉆研錫雕，終成創(chuàng)始大家。他仍然不能忘記自己兩榜進士的出身，耕讀傳家要求極嚴(yán)，尤其是傳人，必細讀他留下的古書。所謂古書也并不古，一部分是他科舉備考的用書，就是常說的四書五經(jīng)。此外還有《史記》《太平廣記》《千字文》等所謂的閑書。這些書里夾了很多紙條，或者在空白處有批注，那是歷代傳人閱讀時留下的。這些書據(jù)說老祖宗能夠倒背如流，王俊逸佩服得不得了。每年，他都挑某個秋日，把這些寶貝搬到院子里，翻曬一遍，太陽落山前再搬回去，放在原來的位置。夏天不行，他說夏天嬴城日頭里有濕氣，曬不如不曬。

今天天氣好，有點小風(fēng)，正是曬書的好時候。他對放下碗又要跑的大兒子說：“今天哪里也別去，先幫我把書搬出來曬曬?！?/p>

王鵬說：“這些破爛書，按程先生的說法，都是垃圾，早該一把火燒掉。你還當(dāng)寶貝一樣?！?/p>

王俊逸從椅子上彈起來，喝斥：“哪里的程先生？憑啥說都是垃圾？我現(xiàn)在就去問問他！”

老子的憤怒在王鵬這里已經(jīng)失去了震懾力，他說：“這些東西都是考八股文用的，現(xiàn)在又不考秀才舉人，可不就是垃圾?！?/p>

王俊逸說：“中國人讀了幾千年了，代代讀，輩輩念，打小知道禮義仁智信，就是從這些書里讀來的，怎么到你這里成了垃圾？沒了這些書，人還能成之為人？我看離畜牲不遠了?！?/p>

王鵬懶得與父親計較，說：“國都亡了，還搖頭晃腦之乎者也，有滋味嗎？”

父子二人話不投機，兒子懶得與老子理論，帶著一副不屑的表情，從門后抓過他的矛槍就躥出去了。

王俊逸心情極其壞，書也懶得曬了。

突然有一天早晨，這幫人都走了，王鵬和蘇正曦的獨子也跟著去了。他們捎回口信說，去徂徠山參加起義了，不要管他們。

城里城外都是人心惶惶，城里的人往鄉(xiāng)下跑，鄉(xiāng)下的人往城里跑。王俊逸的女人說：“人家都到鄉(xiāng)下扒窩了，咱鄉(xiāng)下又沒有親戚，可咋辦？”

王俊逸梗著脖子說：“哪里也不去，大清沒了，民國來了，今天張宗昌當(dāng)家，明天韓復(fù)榘為王，反正甭管誰，都是向你要錢。當(dāng)順民交皇糧，做個自在王。只要讓我安安生生做錫雕，他日本鬼子愛來不來。”

有一天早晨，懶惰的人還未睡醒，城外響起砰砰的槍聲。王俊逸說：“你們都在家趴著，別動窩，我出去瞅瞅?！?/p>

他一會兒回來了，關(guān)上大門，又從里面用門杠死死頂住，回到屋里說：“日本鬼子進城了，誰也別出去?！?/p>

女人問：“你看到日本鬼子了？啥模樣？”

王俊逸說：“沒看到，聽說從西門進城了，總之，別出去，在家趴著?！?/p>

一家人都聚在北屋里，大氣不敢出，王俊逸呼嚕呼嚕一鍋接一鍋地抽煙。吃過午飯，有人砰砰砸門，王俊逸硬著頭皮去打開門，原來是嬴香源的蘇正曦。

蘇正曦進屋說：“嗐，我開眼了，見到日本鬼子了。”

一屋人問：“你可真是膽子大，敢去見鬼子?！?/p>

蘇正曦說：“不是膽大，是我一個老表親的孩子——按輩分叫我表姑夫，不知啥時候?qū)W的日語，他給鬼子當(dāng)上了翻譯。這不一進城就去我家，拉我去見日本人。”

“日本人啥樣？紅鼻子綠眼睛？”王俊逸的女人問。

“哪里，和咱一個模樣，要是不張嘴說話，你都看不出是日本人。個個穿著大頭皮鞋，帽子后面掛個屁簾子——日本人的指揮官還見了我，他住進縣府大院里了。他說不要害怕，日本人是來保護中國人的。晚上有皇軍站崗，白天有皇軍巡邏，見到壞人就抓起來。他們還要在東西關(guān)修炮樓。”

當(dāng)天晚上，果然有日本鬼子在街上巡邏，他們皮鞋踏在石板街上的聲音很整齊，很響，靜得只有狗叫的夜晚，皮鞋聲傳得很遠。對嬴城人來說，那咔咔的皮鞋聲，就是鬼子留給他們的第一印象。

開始大家都不太敢出門，但幾天過去了也沒出啥事，孩子們先憋不住了，跑到街上去玩。日本兵在街上巡邏，領(lǐng)頭的遠遠地喊：“小孩子的過來，糖的大大的有，吃糖的干活。”說著從口袋里抓出一把糖，走向孩子。孩子們都想吃糖，不想走，但又不敢拿。日本鬼子就一人一塊分給他們，然后繼續(xù)巡邏。

日本鬼子喜歡小孩的說法在全城傳開了，大人見了日本鬼子也不再怕，有的還點點頭打招呼，日本鬼子也笑著點點頭。

嬴城除多了鬼子巡邏，似乎沒有別的變化。

這天，鬼子翻譯官敲著鑼沿大街一遍遍地喊：“嬴城商鋪、旅館、飯館、車馬店，所有做買賣的人聽清楚，十點鐘到皇軍大隊部開會，一個都不能少?！?/p>

蘇正曦來找王俊逸商量，去還是不去。王俊逸說不去怕是不行，咱們的商鋪誰不知道？估計鬼子是要錢，鬼子兵總要吃喝的嘛。幾個人相約一起去日軍大隊部——也就是從前的縣政府大院，門口有4個崗，還有1挺重機槍，進了門院子里還有十幾個鬼子兵端著槍巡邏。院子里擺下了長條凳，已經(jīng)有十幾個人到了。10點鐘開始開會，日本鬼子指揮官講話，他講一句，翻譯官翻譯一句。

“我叫小林三郎，出生于大日本帝國北海道。我的父親是個小商人，開了一家小雜貨店。店雖然小，但作用卻很大，它大大方便了人們的生活。你們都是嬴城的生意人，你們的作用更大，沒有你們，嬴城就沒法生活，也沒了樂趣。因此，拜托諸位打開你的店門，開始正常營業(yè)。我在此保證，沒人打擾你們的生意，我還可以保證，半年內(nèi)皇軍不會要你們一分錢的稅。我知道從前你們的政府收很高的稅，還有各種各樣的人向你們索要錢財?；受娊^對不會，如果有人向你們要錢，請到我的大隊部來告發(fā)，一定會讓他受到重重的懲罰。

“大日本帝國到中國來，并不是為了戰(zhàn)爭，而是為了傳播文明。中國與大日本帝國，有著悠久的文明交流史，誰的國家更文明，就會向誰學(xué)習(xí)。1200多年前，那時候中國是偉大的唐朝，文明發(fā)達，世界矚目，在當(dāng)時的唐都西安，聚集了世界各國的商人。大日本帝國派出一批又一批遣唐使到中國學(xué)習(xí)，有許多人留在中國，甚至在朝廷做了官員。中國的大和尚鑒真，渡海到大日本去，帶去了中國的農(nóng)業(yè)、建筑業(yè)技術(shù)，為大日本的文明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當(dāng)今世界，弱肉強食，中國和日本都受到了西方列強的侵略和壓迫。大日本帝國自明治天皇始，銳意革新，在逆境中崛起，擺脫了西方列強的壓榨。大日本帝國不希望他的鄰國繼續(xù)受到列強的控制，不希望你們的財富被列強巧取豪奪，不希望你們的親人因國家貧弱而衣不蔽體、食不果腹。大日本帝國有比西方列強更發(fā)達的文明，因此，希望把這種文明傳播到整個亞洲，實現(xiàn)整個亞洲的共榮。

“大日本皇軍到嬴縣來，也是為了同樣的目的。中國有句俗語，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諸位只要按照皇軍的規(guī)矩辦事，你們的生意一定會越做越大，你們的生活一定會越來越好。我希望從明天開始，不要再有一家商鋪關(guān)門。如果有誰明天不營業(yè)，那就永遠不許開業(yè)。拜托各位了?！?/p>

小林說完，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翻譯官宣布會議結(jié)束，各人回去準(zhǔn)備一下，明天一律營業(yè)。

大家都有些蒙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興師動眾把人集合起來，一不要錢，二不要糧，竟然只是要求開業(yè)，而且還半年不納稅。這幾十年了，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好事。

散會后王俊逸和蘇正曦商量，到底開不開店門。

“老王，咱啥也別考慮，你就說一句，你心里頭，想不想開門？”蘇正曦問王俊逸。

“那還用說，這門店就是我的心頭肉，從祖上傳了五代了，一天不開門，我心里就沒著沒落的?！蓖蹩∫莶患偎妓鳌?/p>

蘇正曦低聲說：“開店門，就怕有人說咱是漢奸?！?/p>

王俊逸說：“一家五六張嘴，都靠這店吃飯。誰要說我是漢奸，我就問他一句，我不開店門，不當(dāng)漢奸，他管不管我一家吃喝?！?/p>

王俊逸的魯王工坊第一家開門，蘇正曦的嬴香源緊跟著也開了。過了幾天，縣城的商鋪陸續(xù)開起門來。日本人說話算數(shù)，果然無人前來騷擾，也沒人來收稅。

日本人開始對嬴城進行嚴(yán)格管理，先是在所有的十字路口放置了垃圾箱，各家各戶的垃圾都不得隨便扔，只能放到垃圾箱里。又把街道分到各家各戶，每天都要打掃；又嚴(yán)禁隨地大小便，商鋪嚴(yán)禁占道經(jīng)營……有人改不了老習(xí)慣，日本人的處置非常嚴(yán)厲，有人因為隨便把院子里的垃圾掃到街上，被憲兵打折了胳膊；又有人把招牌擺到路上，結(jié)果不但牌子被砸掉，老板的一只手被憲兵按到臺階上，一槍托砸得整個手掌殘疾了。嬴城秩序不出一個月井井有條。大家心有余悸，但又都覺得，嬴城也該如此整頓一番?？h城東西大街，在王俊逸店前地勢變低，年年積水倒灌，年年夏天讓王俊逸頭疼。日本人拿著三腳架，在街上照劃了一兩天，然后開始沿大街修排水溝，溝有三尺多深，二尺多寬，上面蓋上石板。工程分到沿街商鋪及居民，憲兵拿著鞭子檢查，誰的達不到要求，上來就是一鞭子。一個月的工夫，排水溝修好了。第一場大雨來了，街上無一處積水。王俊逸對人說：“不管怎么說，日本人辦了件大好事，這么多任縣長，都顧著斂錢，誰來管積水不積水?！蓖蹩∫萦H日，大街上幾乎人人都知道。

戴著眼鏡的指揮官小林，經(jīng)常帶著人，戴著雪白手套，順著大街走，臉上是友好、文雅的笑容，似乎憲兵的嚴(yán)酷手段與他毫無關(guān)系。他有好幾次走進魯王工坊，把玩貨架上的錫雕，一副愛不釋手的樣子。

這天他進店后問：“王先生，我能看你親手制作錫雕嗎？”

王俊逸說：“你愿看就看?！?/p>

小林跟著王俊逸進了他的錫坊，案頭是一只未做完的鶴。錫塊在王俊逸的敲打下，慢慢變成鶴頭的輪廓，再經(jīng)一番雕琢，鶴的嘴巴生動起來，眼睛也靈動起來。小林驚奇地瞪著眼睛，連連豎大拇指。

過了幾天，小林拿著一張照片找到王俊逸。那張照片是個日本中年母親的全身像，一臉溫和善良。小林說：“這是我的母親——王先生，你能照我母親的模樣，做一個錫雕嗎？”

王俊逸做了半輩子錫雕，還從來沒遇到這樣的生意。

小林見他有些遲疑，說：“我會多給你錢?！?/p>

王俊逸說：“不是錢的事，我從來沒做過，恐怕做不好?！?/p>

王俊逸說得不錯，他手下的錫雕，花草蟲魚關(guān)公財神無所不有，但就是從來沒照著照片雕人像。他曾經(jīng)專門養(yǎng)過一對蟈蟈，天天看，天天看，他手下的錫雕蟈蟈就栩栩如生了。照物塑型，對他來說不是難事。但能否盯著一幅照片就能雕出一個人來，他卻沒有把握。因為人不同于花花草草，人有性格，有脾氣，尤其是他的錫雕講究神韻，要把一個人的神韻雕出來，就要熟悉這個人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一言一語。而一張照片，無法向他提供這一切。

“拜托王先生了。”小林鞠了一躬說，“王先生有一雙巧手，我相信王先生的智慧?！?/p>

小林摸出十塊大洋放到桌上說：“這是定金，做好了，王先生說多少是多少。”

王俊逸連忙搖手說：“我不敢接這活，我怕做不好?！?/p>

小林說：“做不好，我也不會怪王先生，定金我也不收回。拜托了。”小林又鞠一躬。

王俊逸一咬牙，接下這件非同一般的生意。

王俊逸拿著那張照片，入魔似的看了一整天。晚上吃過飯，他湊在油燈下還是看。他的女人坐在對面的椅子上，一邊納鞋底，一邊說：“我看你是迷怔了，要把照片上的日本娘們吞到肚子里?！闭f罷仰臉一笑。

女人的神情讓王俊逸大喜過望，他嘿嘿一笑說：“我看照你的樣子雕就錯不了。”

女人接過照片看了看說：“我哪有人家漂亮，人家小鼻子小嘴，你這是要照貓畫虎。再說，咱穿的衣裳也和人家的不一樣——哎，老王你說，人家這是啥衣裳？裙子不是裙子，袍子不是袍子。”

“聽說，這叫和服，穿起來有許多講究?！蓖蹩∫菡f，“要把像塑好，還真要仔細琢磨琢磨鬼子的衣服?！?/p>

女人說：“日本鬼子兵營里，聽說也有女人，你正好找一個好好看看。”

王俊逸說：“瞎說八道。我找小林要一身和服，放在家里，你穿上我看就行?！?/p>

“我才不穿鬼子的衣服，那還不讓人罵死?！迸瞬淮饝?yīng)。

王俊逸不管女人答不答應(yīng)，去大隊部找小林。小林連連說：“應(yīng)當(dāng)?shù)模瑧?yīng)當(dāng)?shù)?，是我疏忽了。?/p>

穿和服有許多講究，嬴城有兩家日本人的商號，有女眷，兩個日本兵陪著，抱著一身和服到王俊逸家里去。王俊逸的女人穿上和服，竟然與照片上的女人有幾分神似。王俊逸說：“我有活物可以參照，就不愁做不好錫雕?！?/p>

沒事的時候，王俊逸就讓女人穿起和服，他最喜歡看女人做針線活時的那分安詳和善良，常常一看就是幾袋煙的工夫。他已經(jīng)做了毀，毀了做，反復(fù)了好幾次。女人說：“我覺得已經(jīng)很像了，你怎么又毀了。”

王俊逸搖頭說：“我覺得沒把最讓人心軟的神韻雕出來。”

有一天晚飯后，夫妻兩人閑談，說來說去說到了跑到隊伍上的兒子。這個話題每次總引女人傷心、憂慮，她嘆息說：“老大一走一點兒音訊也沒有，不知道當(dāng)老的惦記啊。”

王俊逸說：“這人只有當(dāng)了父母，才知道父母的心，他在外面吃飽了，早把我們忘了?！?/p>

女人嘆息說：“我是想兒子，想得夜里睡不著。你說這個小林，跑這么遠到中國來，他娘不想兒子嗎？真不知道日本鬼子抽哪門子筋，大老遠跑到咱家門上來?！迸苏f這話時，目光茫然地望著窗外，仿佛看到了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沒看到。

王俊逸的心一跳，這就是他要的神韻，不經(jīng)意間寫在了自己女人的臉上。他把女人的眉眼神情仔細看在眼里，刻在心里。他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兩天兩夜，顛倒了黑白，忘記了吃飯，到底睡了幾覺，是否真的睡著，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已經(jīng)完成了小林托付的雕像，他最滿意的是雕像的神韻，他端詳一會兒雕像，再端詳一會自己的女人，覺得已經(jīng)合二為一。

這天小林穿著便裝進了他的院子，伙計朱小三把他帶到王俊逸的錫坊。那時，王俊逸正在做最后一次修改，女人就穿著和服在他面前納鞋底。小林呆呆地盯著王俊逸的女人，然后摘下眼鏡，從口袋里掏出一塊雪白手帕，擦了眼睛又擦鏡片。可是他的淚一時止不住，擦了一遍又一遍。

他對身著和服的女人深鞠一躬說：“您太像我的母親了，我?guī)缀跽J(rèn)錯了?！?/p>

王俊逸的女人那顆柔弱的母親心被觸動了，她說：“你跑這么遠到中國來，也挺不容易的?！?/p>

王俊逸把做好的雕像捧給小林，看到小林肩膀輕輕一抖。

“太像了，這就是我的母親，比照片更像?！毙×止Ь吹嘏踉谑掷铮劢呛鵁釡I。

小林拿出十五塊大洋，恭恭敬敬遞給王俊逸，王俊逸說：“你已經(jīng)交了十塊的定金，我再收十塊大洋就行，多一塊也不收。”

小林說：“你的技藝讓我喜出望外，多出的五塊大洋，算是我表達敬意?！?/p>

王俊逸說：“祖宗有家法，人不可有貪心，我不能因為你喜歡，就多取你的錢。這是我們王家的規(guī)矩?！?/p>

小林又深鞠一躬說：“我敬佩王先生的人品?！?/p>

送走小林，王俊逸把十塊大洋交到女人手上，說：“晚上做點兒好吃的，去金家弄二斤羊湯，犒勞犒勞孩子們?！庇痔匾鈱Φ昀锏幕镉嬛煨∪f，“小三，還有你，晚上也到家里吃飯?！?

朱小三說：“王叔，你別怪我說話難聽，給洋婆子雕個像，有啥好高興的？”

王俊逸說：“小三，你王叔還從來沒照著活人雕出像來，這回弄成了，高興高興有啥不好？”

朱小三說：“你要為活人雕像，你給中國人雕啊，偏要給東洋婆子雕?！?/p>

王俊逸說：“你別管他東洋西洋，在我眼里，那不過就是個牽掛孩子的娘。”

朱小三不服氣，說：“娘也不是好娘，他就不該讓兒子到咱中國來殺人放火。”

“哪能由得了她？我聽說，誰不讓兒子當(dāng)兵，鄰居就拿石頭扔她?！蓖蹩∫轂檎掌系呐宿q解。

朱小三話鋒一轉(zhuǎn)，對王俊逸的女人說：“還有我嬸，干嘛穿日本人衣服，從上到下一般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p>

王俊逸的女人說：“連小三也這么說，要是傳出去，還不讓人戳斷脊梁骨？我穿日本女人衣服的事，千萬別傳出去?！?/p>

朱小三又說：“嬸，你的話我聽了也別扭，日本鬼子沒人請他，是他自己到咱家來的。你剛才還說他們跑這么遠到中國來，也挺不容易。這成什么話？”

王俊逸的女人說：“小三，嬸子說過這話嗎？”

朱小三說：“嬸子當(dāng)然說過。學(xué)校的程先生說得不錯，我們中國人骨頭太軟！”

看著朱小三氣鼓鼓地走出去，王俊逸說：“小三這孩子，這陣子氣性特別大，像一只氣蛤蟆，哇啦不上一句話就鼓起肚皮來?！?/p>

日本人進嬴城時，從泰安帶過來一個嬴縣人，是個小商人，自告奮勇當(dāng)維持會長。可是他對嬴縣情況并不熟，尤其嬴城的商人，都不買他的賬。小林有意要換新維持會長的事情，早就路人皆知。整個嬴城，人人都知道王俊逸親日，與小林關(guān)系又好，所以都覺得，這個維持會長非王俊逸不可。誰也沒料到，小林派翻譯官來通知王俊逸，讓他當(dāng)維持會長時，王俊逸一口回絕，說：“我心思全在錫雕上，什么長我也不當(dāng)，一分心我這錫雕就做不成了?！?/p>

翻譯說：“王老板，你可別給臉不要臉，日本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是來通知你，不是來征求你的意見?！?/p>

王俊逸說：“我找小林說去，強扭的瓜不甜，鴨子趕不上架，比我能說會道的人多的是，干嘛非讓不愿干的人干？”

當(dāng)時蘇正曦就在王俊逸店里，說：“老王，我看你干這個會長最合適，起碼你能替大家說話。要是換個瞎包蛋，幫著日本人收拾咱，那咱的日子沒法過了。”

王俊逸說：“老蘇你要想干你干，反正我不干。你又不是不知道，當(dāng)初劉縣長請我當(dāng)商會會長，我不也是辭了嗎？我沒當(dāng)官的野心，也不是那塊料。用劉縣長的說法，我就是個打錫壺的?！?/p>

王俊逸找到小林，小林竟然答應(yīng)了，但要王俊逸推薦幾個人選。王俊逸說：“人心隔肚皮，誰愿干我也說不上來。嬴香源的蘇正曦，能說會道，也愿出頭露面，不知他想不想干。”

到了晚上，蘇正曦跑到王俊逸家里說：“老王，你可把我害苦了，日本人要我當(dāng)維持會長。干這差使，還不讓人把脊梁骨戳爛了？”

“反正總要有人來干這個維持會長，就像晌午你說的，與其讓一個壞心腸的來干，還不如你老蘇來得好，大家知根知底，有事也能掏心掏肺來商量?！蓖蹩∫菡f。

“我家女人，一下午都在哭哭啼啼，說背上漢奸的罵名不好聽。”蘇正曦一副愁眉不展的神情。

王俊逸說：“那，我明天找小林說說看。怪我當(dāng)時多了句嘴，說你能說會道，也能出頭露面?！?/p>

蘇正曦說：“那敢情好，你幫著說說，我要是脫了解了苦差，省得女人嘮叨?！?/p>

送走蘇正曦，女人說：“我看他蘇叔的意思，其實是想干這個維持會長。”

王俊逸說：“不會吧？那他愁眉不展來找我干啥？”

女人說：“你呀，說起錫雕來頭頭是道，要說這人情世故，你還真不如我。他來找你，不過是自己占了便宜來賣乖，明明是他想干，偏要讓你知道他不想干。老蘇這個人，你們打了半輩子交道，做事不都是這樣？”

王俊逸點點頭說：“你說的還真有點道理?！?/p>

“不是有點道理，是很有道理?！迸苏f，“不信明天你別去找小林，看他蘇叔干不干？”

第二天上午，蘇正曦到店里找王俊逸，說：“老王，你真是把我害苦了，日本人非要我干維持會長?！?/p>

王俊逸說：“那你就干吧，反正早晚會有人干?！?/p>

“實在沒辦法，那我就先干著試試，如果實在干不了，那就讓日本人另請高明?！?/p>

蘇正曦正式出任嬴城維持會長，干得有滋有味。身后兩個警備隊的小跟班，一個給他拿煙袋，一個給他拿著人造革包，說里面裝的是筆墨文件，隨時可以開筆辦公。王俊逸譏諷他說：“你這不是干得蠻滋潤嘛。”

蘇正曦說：“被逼無奈，鴨子不上架也得上，都是讓你害的?！?/p>

看他搖著扇子一晃一晃走出去，店里的朱小三向地上唾口唾沫說：“我蘇叔真是個官迷，當(dāng)個漢奸也這么神氣。”

這天晚上蘇正曦有事出門，回家剛進大門，突然從門后躥出一個蒙面人來，一把抓住他的領(lǐng)口，舉著一把短刀，低聲說：“你給日本人辦事就是當(dāng)漢奸，中國就是壞在你們這些漢奸手里?！甭曇粲行┒?，但卻想不起是誰來。

蘇正曦鎮(zhèn)定心神，說：“大兄弟，我不是漢奸，大伙非要我出頭，也是沒辦法?！?/p>

“我不聽你胡扯，”蒙面人說，“漢奸沒有一個承認(rèn)自己是漢奸的！”這時蒙面人的遮臉布掉了下來，借著屋里照過來的光線，蘇正曦一下認(rèn)出來，那小子是魯王工坊門頭的伙計朱小三。

“朱小三，是你啊?！碧K正曦脫口而出。

朱小三見被認(rèn)出，拔腿就跑，一邊跑還一邊說：“我不是朱小三?！?/p>

蘇正曦鐵著臉回屋，女人也不敢問。他悶聲抽完一袋煙，決定去找王俊逸談?wù)劇?/p>

王俊逸一聽，根本不相信：“小三這孩子規(guī)規(guī)矩矩，要殺你，那不可能啊?！?/p>

“我小五十的人了，還用得著說瞎話嗎？是朱小三確定無疑，我對這小子印象很好，所以特別注意他?，F(xiàn)在問題是要弄清楚他是哪方面的人，要是抗日隊伍的人，我一嚷嚷，這孩子命就沒了?！碧K正曦說，“不管他是哪方面的人，不能讓日本人知道，日本人多狠，對抓到的抗日分子，都是讓狼狗活活咬死。”

“老蘇你這么想，說明你心還沒壞?？墒?，找小三有啥用，恐怕他不會承認(rèn)?！蓖蹩∫菡f。

“承認(rèn)不承認(rèn)那是他的事，我得和他說明白，如果他盯上我了，我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我這差事真不能干，朱小三這么點毛頭小子，也敢拿刀來殺我，將來要殺我的人不知道有多少。”蘇正曦這回真是有些怕了。

“我也不主張你干，可是你干上了，恐怕再反悔日本人不答應(yīng)。你也別急，找到小三問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p>

兩人來到魯王工坊門店，聽到朱小三關(guān)著門在院子里唱嬴縣梆子，仔細一聽是兩狼山楊繼業(yè)碰碑片段：

手捧著坐馬肉心肝疼爛，

吃一口心一跳淚如涌泉。

叫馬兒你莫要將我埋怨，

我和你都為這大好江山。

……

王俊逸說：“這孩子不知道啥時候迷上了梆子戲，天天就唱這幾句，唱得荒腔走板?！?/p>

蘇正曦說：“我倒是聽著，他唱得殺氣騰騰?！?/p>

王俊逸上去拍門：“小三，我是你王大爺，開門，我到店里拿點東西?！?/p>

朱小三住了嘴，打開門，看到王俊逸身后的蘇正曦，稍有些慌亂，但很快鎮(zhèn)定了下來，打招呼說：“蘇老板也來了。”

兩人進門，王俊逸說：“關(guān)門關(guān)門，到你住的屋里說話?！?/p>

蘇正曦見朱小三毫不慌亂，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但在燈光下仔細端詳，剛才就是朱小三無疑。

“小三，剛才你是不是去你蘇叔家里了？”王俊逸說，“去了就去了，別怕，我和你蘇叔也不是外人?！?/p>

朱小三矢口否認(rèn)。

“小三，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不會平白冤枉你的吧?！碧K正曦說，“我當(dāng)時沒大聲喊人，也沒去報告日本人，就是因為蘇叔沒有害你的想法。我干這個維持會長，也不是我愿干的，是大伙非讓我出頭給大家辦事?！?/p>

王俊逸也在一邊幫腔。

朱小三不再強辯，低下頭，說：“我恨死日本人，也恨為日本人辦事的人?！?/p>

朱小三的家是嬴城北二十里的口鎮(zhèn)。前些天日本人到口鎮(zhèn)建據(jù)點，把炮樓周圍的房屋強行給拆了。朱小三大爺?shù)姆孔釉诖孱^，剛蓋的新房子，全被拆平了，還把小三的大爺打斷了一條腿。鄰居家和小三青梅竹馬的小娟，被兩個日本兵糟蹋了，當(dāng)夜投水自盡。

“日本人在嬴城不殺人不放火，那都是假的，離城遠的村子，日本人殺人放火，強奸女人，壞事都做絕了！我殺不了日本人，我殺漢奸總可以吧?！敝煨∪曋K正曦。

王俊逸說：“小三，日本人在外頭做壞事，我們也聽說了一些，大家都恨日本人。可是你殺蘇叔那就不對了。你蘇叔這個維持會長，真不是他愿干的，這個我再清楚不過。日本人已經(jīng)占了嬴城，你蘇叔不干這個維持會長，早晚會有人來干，如果換上一個一心幫日本人辦事的，還真不如你蘇叔。你想想看，你蘇叔干過該死的事嗎？”

“小三，我也就是幫大伙應(yīng)付著日本人。”蘇正曦說，“我今天來找你，就是想讓你明白我的苦處、難處，我要真是做了昧良心的事，死在你手里也不冤，可就這么不明不白死了，蘇叔真是比竇娥還冤?！?/p>

“我也后悔了，當(dāng)時沒動手，就是心里虛。蘇叔，你該不會告訴日本人吧?！敝煨∪痤^問蘇正曦。

“你個傻小子，蘇叔要告訴日本人，還和你王叔來找你？”蘇正曦說，“以后你別再殺蘇叔就行了，要能幫著說說蘇叔的好話，我就千恩萬謝了?！?/p>

“我真是沒用，就我這膽子，怎么殺得了日本人?！敝煨∪龂@口氣，對自己頗為失望。

“好小子，虧得你膽子小，不然蘇叔早沒命了?！?/p>

“小三，那不是膽子小，是你心地善良?！蓖蹩∫菡f，“你一個人怎么殺鬼子？殺不了鬼子，還要白白送掉自己的性命。以后，可不準(zhǔn)干這種傻事了，你出了事，我怎么向你父母交代？”

朱小三說：“我真羨慕我鵬哥，還有盛玉哥哥?！?/p>

蘇正曦說：“他兩個有什么好，光讓老人擔(dān)心了。”

打發(fā)走蘇正曦，王俊逸坐下來，有幾句緊要話要說：“小三，叔是掏心掏肺和你說話，你可別當(dāng)耳旁風(fēng)。日本人長槍短炮，家伙什那么好，你怎么能殺得了他們？你往后可不能再行這樣的心思。還有，王叔是決心把王家的手藝教給你，你也很上道，叔心里很高興。你鵬哥哥指望不上，你雷子弟還小，我的手藝不能絕了是不是？所以，為了叔的手藝，你也不能再去干這些不沾玄的事?！?/p>

朱小三勉強點點頭。

魯王工坊掌門人王俊逸，一門心思展開了新的創(chuàng)作。

對于一個手藝精熟的掌門人來說，錫雕制作并不難，難的是獨具匠心的創(chuàng)意。作為一件滿意的作品，要有造型、有裝飾、有寓意。對一個自負(fù)的掌門人來講，他既不想重復(fù)前輩的作品，更不想在俗套中混飯吃。每代掌門人都必須有自己創(chuàng)意獨特的作品，這已經(jīng)成了王家的傳統(tǒng)。王俊逸一直在創(chuàng)作堪稱自己代表作的作品，用他的話說：“得有樣?xùn)|西死時值得埋進棺材里?！币呀?jīng)有過幾件，剛創(chuàng)作完成的時候自己頗為滿意，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又看不中了。而這次即將創(chuàng)作的《荷》茶具，他覺得是心目中可以埋進棺材的那一件。

創(chuàng)作的過程，是最熬人的，也最令王俊逸激動、踏實和享受。這期間會有創(chuàng)意不能實現(xiàn)的懊惱，也會有從天而降的奇思妙想，就如神來之筆，令他的創(chuàng)作更加精巧、精致。他把所有的工具都擺在面前，錘子、砧子、鑿子、釬子、鏨子、烙鐵……每種工具又有大中小等若干不同型號，林林總總，擺滿桌案。而每一件工具的位置、形狀、大小、作用，都如同王俊逸身體的一部分，就是把他的眼睛蒙上，他也能順手準(zhǔn)確地摸到。在王俊逸看來，錫是有靈氣的，錫板是有靈氣的，他的每一件工具都是有靈氣的?？刹皇菃幔孔畛醪贿^是一塊千篇一律的錫錠，經(jīng)過融化澆出錫板，錫板經(jīng)過這些工具的加工，最終變成了精巧細致、晶瑩圓潤的錫雕。

創(chuàng)作的時候，他把工坊的門關(guān)上，吃住都在里面，沒有了白天黑夜的區(qū)別，沒有了一日三餐的概念。他最恨此時有人打擾，就連吃飯也不許人叫。他在工坊的門上留了一個小窗，女人把飯放在擱板上，他想起來的時候就吃，想不起來就算，涼了女人再熱。

他要先用剪子把錫板鉸成他需要的形狀，這就是下料。下好的料，利用砧板上大大小小的圓窩，在錘子輕敲細砸下，錫板就變成了圓弧形的壺身?；《鹊拇笮?，半徑的寬窄，就在他一錘錘的敲擊中完成。而烙鐵，不僅可以幫他把不同的部件焊接在一起，還可以幫他在器身上融出惟妙惟肖的圖形。大大小小的鑿子、鏨子、釬子，可以幫他完成陽雕或陰雕。砂紙，從粗到細有五六種，可以根據(jù)需要拋制出不同的光潔效果。當(dāng)最后一遍拋光完成后，亮如鏡面的錫雕晶瑩剔透，他總是不由得驚嘆，世間再神奇的莫過于他的錫雕工具，真是祖祖輩輩智慧的傳承和積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對這句話，他有著比常人深刻百倍的體味。他唯獨沒有去想自己，從來沒去想是他在使用那些工具，他甚至覺得，是那些工具在使喚他，一切的功勞，都是那些工具所賦予。

當(dāng)他遇到挫折的時候，他會打開坊門，走出來在院子里轉(zhuǎn)，覺得院子太小了，他就順著嬴城的東西大街走。最東頭是通齊門，是通往古齊國的要道；進門有明代的遺跡按察司、布政司，都是僅余一個門樓；再往西是清代的儒學(xué)衙門，如今是嬴城完??；過了儒學(xué)，便是縣政府大堂，儀門、戒石亭、琴堂、二堂、后堂，基本完整地保留下來，如今成了小林的司令部?？h衙大門口就是丁字路口，往南去是臨津門，通嬴河，通南山，通古魯國；往西去是望岳門，是通東岳泰山的必經(jīng)之路。西街有申明亭，對過有旌善亭，再西有城隍廟，臨近西門有范公祠。走完了東西大街，再走南北大街。醫(yī)學(xué)、陰陽學(xué)、演武廳、真武廟、鼓樓門、臨津門。這些古跡，或全或殘，都是王俊逸的最愛。一朵雕花、一副石聯(lián)、一鉚一榫，總讓他流連忘返。這是前人的智慧，是祖先留下來與后人交流的物什。他在這些古跡間徘徊，往往會有意外的驚喜和收獲。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的精巧構(gòu)思，是從前人那里盜竊而來。在嬴城人看來，王俊逸一接近這些快塌掉的古董，就變得有些五迷六道，所以有人背后叫他王俊癡。

有時候他覺得嬴城也小了，裝不下他的癡迷和苦惱，就出城去，順著嬴河走，或者涉水過河，登臨南邊的蓮花山。蓮花山下有蒼龍峽，峽邊有廟，內(nèi)有老僧，從他二十多歲起，隔三岔五就來廟里坐。有時他幾天不下山，就在老僧那里吃齋。魯王工坊錫雕的創(chuàng)始人，相傳也像他一樣，經(jīng)常到廟里來，廟里也曾經(jīng)有個老僧。老僧是當(dāng)朝名相陳廷敬的座師，陳廷敬代表康熙皇帝到泰山進香，順道來看望老師，從老師那里帶走了魯王工坊的一件錫雕，敬獻給康熙皇帝，王家錫雕便以此結(jié)緣宮廷。蒼峽廟便成了魯王工坊的恩公廟，每年都有一筆豐厚的香火錢，歷代不移。王俊逸到廟里來，與老僧對話，想想創(chuàng)始人，再大的苦惱和迷茫，都能最終排解，從不敢言棄。等他下山回來后，又重新把自己關(guān)進坊內(nèi)，他的錫雕創(chuàng)作得以繼續(xù)下去。

這么斷斷續(xù)續(xù)，前后耗費了三個月，進了臘月的時候，王俊逸終于完成了他的《荷》茶具。他關(guān)起門來孤芳自賞好幾天，幾乎堪稱完美。然后他打發(fā)小兒子王雷去請?zhí)K正曦過來欣賞。

他把新作品放在桌上，桌上鋪了黃布，上面蓋了黑布。他把蘇正曦讓到上首的椅子上，說：“老蘇，我們搞錫雕的，弄出一個新玩意來，簡直就像女人生孩子一樣，自己怎么看怎么順眼。孩子是自己好，老婆是人家的好嘛！”蘇正曦是帶著老婆過來的，王俊逸立即意識到自己這話有失體統(tǒng)，連忙補救說：“更確切一點兒說，就像女兒出嫁一樣，心里是又激動，又舍不得。你看，紅蓋頭我都蓋上了。”

蘇正曦說：“我明白，這是你的心血。我可以揭開看看嗎？我都有些等不及了。”

王俊逸說：“行行，請你來就是讓你看的?！眱扇烁飨埔唤牵议_了錫雕的黑蓋頭。那套精致的茶具《荷》展現(xiàn)在大家面前，因為下面鋪了金色絨布，光亮的錫雕映出金黃色，晶瑩中增加了富貴氣色。蘇正曦和他的老婆同聲驚嘆：“真漂亮啊老王！”

這套茶具包括一只泡茶的壺和4只小巧的茶杯。壺由3部分組成，下面是一朵盛開的荷花造型，作為放壺的底盤。壺身則是蓮蓬的造型，壺蓋則是一只蜻蜓落在蓮蓬頂端，展翅欲飛。更為巧妙的是打開壺蓋，里面還有一個淺層，上面有八個圓孔，恰如蓬籽孔，這個淺層用來放茶葉。王俊逸放上茶葉，注入開水，蓋上壺蓋擰半圈。等茶泡得差不多了，王俊逸握住壺的腰身，輕輕向每個杯子注滿茶水，說：“更巧妙的在這里?！彼褖氐沽⑵饋恚坏珘厣w沒有掉落，而且竟然一滴茶水也未往外漏。大家連聲驚嘆，蘇正曦擰下壺蓋研究半天，也沒弄明白巧妙所在。

“真是太精致了?！碧K正曦感嘆說，“老王，應(yīng)該開一個新品上市會，讓全嬴城都知道。你要樂意，這件事就讓縣政府來給你操弄。”

在日本人的主持下，嬴縣成立了縣政府，維持會長蘇正曦，已經(jīng)出任嬴縣縣長。

王俊逸說：“只可惜兵荒馬亂，再好的東西也賣不出價了?！?/p>

“那也未必，”蘇正曦說，“講究的人到什么時候也講究，縣政府先預(yù)訂一套。”

第二天上午，魯王工坊門前十分熱鬧，半條街的老板都聚過來了。蘇正曦和王俊逸一人一角，揭開蓋頭，大家少不得連聲驚嘆。這時小林帶著劉翻譯官還有四個鬼子兵過來了，也擠在人群中饒有興致地欣賞。小林對部下約束很嚴(yán)，尤其他在場的時候，鬼子兵都非常規(guī)矩，所以大家對他印象并不壞，不少人私下里說，真正的鬼子兵并不壞，壞的是那些二鬼子。二鬼子是大家對漢奸、偽軍的稱呼。

小林仔細端詳著，通過劉翻譯官問：“王先生，你的作品，是蓮花造型，我說的對嗎？”

王俊逸說：“不錯，蓮花是中國人最喜歡的花。蓮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p>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是周敦頤《愛蓮說》中的句子，劉翻譯官吭哧半天，不能準(zhǔn)確地翻譯，小林側(cè)著腦袋等著答案。劉翻譯官磕磕巴巴費了好大工夫，總算讓小林明白了個大概。小林向王俊逸伸出大拇指，用中國話說：“王的，肚子大大的?！?/p>

大家看看清瘦的王俊逸，他的肚子并不大大的。蘇正曦哈哈一笑說：“小林太君的意思，是說王俊逸一肚子學(xué)問。”

王俊逸說：“我們魯王工坊錫雕，可貴的不僅在工藝，還有它的文化內(nèi)涵。我剛才僅說了一層意思。荷，又與和同音，所以又代表和氣，和平，中國人最講和為貴嘛。夫妻之間要和諧，鄰居之間要和睦，一個國家要和平?！?

小林又是連伸大拇指，說：“這個意思好！國與國之間也要和睦和平。日本希望與中國睦鄰友好，共建大東亞共榮?！?/p>

大家一時無話可接。王俊逸不吐不快的脾氣上來了，說：“你們端著槍到中國來，這就算不上睦鄰；你們殺人放火，誰也沒法和你們共榮?！?/p>

小林說：“我一直認(rèn)為戰(zhàn)爭不是最好的手段，也不是唯一的手段，所以我一直約束我的部下，希望用和平的方式實現(xiàn)和平的目的。”

小林又說：“我很喜歡王先生的作品，我希望購買一件收藏。我們是純粹的交易關(guān)系，王先生準(zhǔn)備賣什么價格，我就以多少價格購買?！?/p>

有人說：“王老板，價格不能低了，狠狠宰一刀?！?/p>

王俊逸說：“既然是買賣，該賣多少就多少，我不會多也不會少。”伸出一只巴掌，向小林晃晃，“50塊大洋，誰要都是這個價格。”

劉翻譯官翻譯給小林，小林大約覺得不貴，點頭微笑。

王俊逸說：“劉瘸子，我只要大洋，軍票我一概不收?！?/p>

小林繼續(xù)點頭。然后他與王俊逸站到一起，示意鬼子兵拍了幾張照片。小林到王俊逸店中喝茶，打發(fā)一個日本兵回去拿來了50塊大洋，當(dāng)面交給王俊逸。

四五天后，一個日本兵親自把一張報紙送到魯王工坊，第一版是小林和王俊逸的合影，大黑標(biāo)題：荷茶具——和平的象征。

店里的伙計朱小三看罷報紙，對王俊逸說：“王叔，你和鬼子合影上了報紙，人家會把你當(dāng)漢奸。你看，這句話說，日本到中國是為了睦鄰友好，共建大東亞共榮?！?/p>

王俊逸說：“這話是小林說的，我沒說，我只說過夫妻、家庭和國家都要講究和，和為貴嘛?！?/p>

朱小三卻不這樣認(rèn)為：“現(xiàn)在國家都丟了一大半了，還怎么講和平，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現(xiàn)在中國人最要緊的是抗日。”

“這話誰都會說，可是，我一個做錫雕的，雙手無縛雞之力，你讓我拿什么抗日？難道拿鉸錫剪子去鉸日本人？當(dāng)初韓省長十幾萬大兵，年年征軍事捐、保國捐，結(jié)果一夜之間沒了影，日本人占了中國那么多地方，總不能都把老百姓當(dāng)漢奸吧？人總要活下去的?！蓖蹩∫萦X得很難和這毛頭小子說清楚，但這話又必須說。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敝煨∪龤夤墓牡卣f。

“好小子，和我掉起書袋來了?！蓖蹩∫菡f，“你別忘了，中國還有句話，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全嬴城的人都講究寧玉碎不瓦全，都找根繩子上吊，那樣倒是痛快，但日本人能回東洋去嗎？小子，越王勾踐還有十年臥薪嘗膽，關(guān)公關(guān)老爺也曾投降曹操，這才有后來的越國滅吳，關(guān)老爺千里走單騎。漢奸這頂帽子，不能那么輕易地就向人頭上扣，人要臉樹要皮，誰心甘情愿當(dāng)漢奸？”

王俊逸的話，顯然與朱小三的認(rèn)識不一致，但卻又找不到他的破綻在哪里。

“打仗是當(dāng)兵的事，老百姓摸鋤頭、種糧食，讓當(dāng)兵的有糧吃，這也是抗日?！蓖蹩∫菡f。

“王叔，你這話我不同意。就連老蔣也說過，人不分老幼，地不分南北，皆有抗戰(zhàn)之責(zé)。四支隊的人，不都是老百姓的孩子跑出去當(dāng)?shù)谋鴨?？?/p>

“小三，有些話叔和你說不明白，你也不信。我們王家錫雕，傳了二百多年，如果到我這里失傳了，我對不起祖宗。要說盼國家和平，盼國家興盛，我比你們都盼，日子安穩(wěn)了，才有人買咱的錫雕，咱也才有心思傳手藝。我這些日子，常常夜里睡不著覺，你看我的頭發(fā)，沒幾根黑的了?！?/p>

朱小三知道王俊逸白發(fā)多，不過還真沒注意到，確實已經(jīng)滿頭皆白了。

“王叔，我真不明白，不就是做個錫雕嘛，有那么要緊，值得您這么發(fā)愁?！?/p>

“小三，一個國家什么最要緊？叫我看，祖宗傳下來的東西最要緊。這些東西沒了，就是人還在，那也就不是這個國家了。祖宗傳下的東西還在，還能一代一代地往下傳，就是暫時被異族占領(lǐng)了，這個國家就算不上被滅。”王俊逸說到此處，既自豪又悲涼。

“王叔，這話我還是不明白，你喜歡錫雕，把它看得比命值錢，這個我知道。可是王叔，我總覺得你不該和日本人做買賣?！?/p>

“小子，嬴城現(xiàn)在是日本人的天下，我不和他們做買賣能行嗎？再說，都是錢，日本人的錢怎么就不能賺了？”王俊逸說，“我打個比方，這50塊大洋，日本人用到兵工廠，可能要造出十幾支槍，現(xiàn)在我賺了，他們就少了十幾支槍，就可以少殺中國人，你說我這是不是也算抗日？我把這個錢再發(fā)給你們工資，你再孝敬你爹娘，你爹娘再給抗日隊伍做軍鞋，這是不是抗日了？”

這道理再明白不過，朱小三點頭說：“王叔說的也有道理，我沒往這里面想——我現(xiàn)在就怕，別人像我一樣想不明白，把王叔當(dāng)漢奸罵?！?/p>

“人各一張嘴，要罵我也沒辦法。”王俊逸又叮囑說，“小三，我已經(jīng)和你說了若干次了，你心靈手巧，是學(xué)錫雕的一把好手，王叔很看重你，是真想把手藝都傳給你，你可要把心思放在做錫上，別分心，別讓王叔失望。王叔的希望都押在你和雷子身上，雷子還小，現(xiàn)在全看你的了?！?/p>

朱小三點頭稱是。

駐嬴城司令官小林接到日軍駐山東管區(qū)司令官土橋?qū)④姷碾娫?，部署完治安肅正計劃，就要掛斷時，土橋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說：“我記得《新山東》好像有個報道，嬴縣有戶制錫世家。”

小林連忙回答說：“是的，叫魯王工坊。”

土橋?qū)④娬f：“他們新推出了一個產(chǎn)品，好像叫荷茶具，寓意和平、和睦，與我們建立大東亞共榮的目標(biāo)一致。報紙上的照片不太清楚，實際做得如何，夠不夠精致？”

小林說：“水平絕對一流，他們當(dāng)年給乾隆皇帝的女兒做過嫁妝，在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獲過金獎。現(xiàn)任第五代掌門人王俊逸，人很孤傲，手藝很好?！?/p>

土橋說：“今年是皇軍在山東建立王道樂土3周年，要舉行隆重的慶典，華北駐屯軍方面會派要員參加。我一直在考慮慶典禮品，要精致，更要有意義。我看錫荷茶具就很好?！?/p>

小林說：“將軍好眼光，錫荷茶具是慶典最好的禮品。”

土橋?qū)④娬f：“那就拜托你定做8件，慶典前1個月內(nèi)必須做好。”

小林帶著翻譯和幾個鬼子兵親自到魯王工坊來，王俊逸點點頭，算是打招呼，弄不清小林突然到店里來是什么意思。

“王老板，如果我再定購幾套荷茶具，最快多久能做出來？”小林很和氣，“我有幾個朋友，對你的作品非常欣賞，我要作為禮物贈送他們?！?/p>

王俊逸放了心，說：“不知小林太君要定幾件貨？”

小林說：“8件?！?/p>

“哦，那至少要4個月?！蓖蹩∫菡f，“這是新產(chǎn)品，沒有存貨，每件都要現(xiàn)做?！?/p>

“4個月夠了，不過王老板要保證4個月內(nèi)必須交貨?！毙×痔f，“這幾件禮品對我來說非常重要，我們要簽訂一份合同，如果到期不能付貨，王老板要付違約金。”

“這個請放心，我說到就能做到?！蓖蹩∫菡f，“到時不能交貨，我自愿認(rèn)罰?！?/p>

小林做事非常痛快，立即簽訂了合同，并預(yù)付了40個大洋的定金。

這算得上是一筆大買賣，王俊逸很高興，把朱小三調(diào)到錫坊里，不再讓他站門店，一些基礎(chǔ)的制作都讓他參與。朱小三一點就通，王俊逸十分欣慰。

這天上午，王俊逸從工坊走出來，在院子里轉(zhuǎn)圈，突然東北角撲通一聲，一個人跳進院子里。來人扯下頭上斗笠，原來是兩年不曾回家的大兒子王鵬。王雷最先大聲喊著跑過來，王鵬說：“雷子，看看門外有沒有生人跟著?！?/p>

女人聽到聲音也出來了，說：“你個禍害，你還知道有家啊！”她仔細地端詳著兒子，兒子已經(jīng)比她高出一頭。她扯扯兒子的衣服說：“聽說你們連衣服也穿不上，冬天沒棉衣，夏天沒單衣，你們是咋過的?！?/p>

王鵬說：“放心吧娘，現(xiàn)在老百姓支持咱，吃飯穿衣好著呢。我新軍裝就有兩三身，今天回家來才換成老百姓的衣裳?！?/p>

這時王雷跑回來說：“大哥，外面沒人，南北街東西巷我都看了，沒生人。”

王俊逸說：“是老大回來了，還不快進屋里，在這里說什么話！”

鬼子漢奸幾次打聽王鵬，王家都說不知道，也許早就死在外面了。這要是突然進來人，看到王鵬，那就麻煩了。一家人進了北屋，王鵬從懷里掏出一張報紙，問：“爹，你是不是給鬼子做錫雕了?！?/p>

王俊逸說：“是啊，還有個把月就交貨了?！?/p>

王鵬說：“這貨你不能交?！?/p>

“為什么不能交？”

“你知道鬼子拿來干什么嗎？慶祝占領(lǐng)山東3周年！”

“小林訂貨時沒說干啥用，再說，我也不必問人家干什么?！?/p>

“日本鬼子在咱中國殺人放火，你給他們做禮品慶祝占領(lǐng)山東，你不怕讓人罵，不怕背上漢奸罵名嗎？”王鵬越說火氣越大，“你兒子在拿著命打日本人，你卻在給鬼子做禮品，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女人呵斥兒子：“你咋跟你爹說話？你爹還不是為了這個家？”

“你愣蹦躥了不見人，回家就教訓(xùn)你爹，你長大出息了是吧？”王俊逸臉色鐵青，“你爹是漢奸，你憑什么說你爹是漢奸？”

“不是我說，大家看了這張報紙，沒一個不罵的，我還有臉在部隊上待嗎？”

王鵬前天在老虎嶺打了日本鬼子的伏擊，繳獲中有一包新出的《新山東》，這是日偽占領(lǐng)山東后創(chuàng)辦的報紙。報紙頭版有篇文章說，為了慶祝大日本皇軍進駐山東、共建王道樂土，將組織盛大的慶?；顒樱宋乃囇莩?，還有山東藝人創(chuàng)作的紀(jì)念品。尤其是始創(chuàng)于康熙年間的嬴縣魯王工坊，專門為慶?；顒又谱髁隋a雕《荷》茶具，以表達和平、和睦及共建大東亞繁榮之意。

女人這時總算聽明白了，對兒子說：“這事不能怪你爹，日本人訂貨時又沒說干啥用，只說要送人?！?/p>

“好比做菜刀的，有人拿去殺了人，你能向做刀的興師問罪？”王俊逸說，“你這是逮不住兔子剝狗吃?！?/p>

“你就不應(yīng)該和日本人做買賣?！蓖貔i說。

“不和日本人做買賣，一家人喝西北風(fēng)去？你站著說話不腰疼?！蓖蹩∫菡f，“你看看嬴城這東西街、南北巷，誰不和日本人做買賣？”

王鵬說：“好，就算你有道理，假如你是個賣刀的，有人說，我要買把刀殺個人，這刀你還賣不賣？”

女人說：“這誰還敢賣給他。”

王鵬說：“是啊，咱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日本人要拿我爹的錫雕當(dāng)禮品，那就不能再賣給他們，賣給他們就是漢奸?！?/p>

王俊逸說：“你這話沒道理，我問你，日本人開慶祝會，桌椅板凳都得用吧，寫標(biāo)語紅紙也要用吧，賣給日本人這些東西的都是漢奸嗎？”

王鵬說：“你的錫雕和那些東西不一樣，日本人要拿你的錫雕做宣傳?！?/p>

王俊逸說：“你說這個沒用，日本人干什么我管不了，人家訂了貨我只管交貨就是。等我交了貨，拿到了大洋，你們要是有本事，從日本人手里把貨奪回來毀了，或者你們有大本事，打進濟南府，讓日本人開不成慶祝會，那不就從根子上解決問題了？”

王鵬說：“爹，你這是不講理，抬死杠。別說打進濟南府，我只身來一趟嬴城，也是把腦袋掖到褲腰上。濟南日軍有五六萬人，怎么打？”

女人聽兒子進城冒這么大的險，早就擔(dān)心得不得了。

王俊逸說：“我不是抬杠，現(xiàn)在這世道就是日本人把持，我一個小手藝人，有什么辦法？日本人要訂我的貨，我求之不得。我已經(jīng)和小林簽了合同，定金都收了，祖宗的規(guī)矩，必須交貨。”

“祖宗的規(guī)矩，祖宗的規(guī)矩是啥啊爹？正直做人，忠厚傳家，無為而為。我倒要問爹，給日本人做禮品，慶祝日軍占領(lǐng)咱的家鄉(xiāng)，你這是正直做人嗎？你這是忠，這是厚嗎？你就這么傳家嗎？無為而為，日本人這樣的禮品你都做，這是無為而為嗎？”

王鵬這幾句問得王俊逸無話可說，他鐵青著臉，拿煙袋鍋當(dāng)當(dāng)敲著痰盂，大聲說：“王俊逸是頭號大漢奸，你有本事一槍把我崩了！”說罷氣哼哼去了南屋，把門摔得砰的一聲巨響。

王鵬大聲喊：“你做吧，你要把東西交給日本人，我從今往后就沒你這個爹！”

女人厲聲說：“你住嘴，你個沒良心的東西，你是要把你爹逼死！”

王鵬見娘傷心得直落淚，語氣緩和了些，說：“娘，這事實在太不像話，我也是為爹好，爹做的東西如果真在日本人慶祝大會上推出來，我爹一輩子就抬不起頭來，咱魯王工坊幾百年的名聲就全完了。我爹是拿錫雕當(dāng)命，正因為這樣，我才不能看著他犯錯?！?/p>

“你爹是啥人，啥脾氣，你不知道？他想通了，不用人勸；他不認(rèn)的理，九頭牛也拉不回。你覺得你有理，話到就行了，你爹自有決斷。”女人把兒子推到屋里，“你們爺倆都在氣頭上，你先吃了飯再說?！?/p>

王鵬說：“娘，我吃了飯就走。我爹那里，你再勸勸?！?/p>

女人說：“咋，吃了飯就走，這兩年多了，你回來一趟不住一宿就走？”

王鵬一邊吃飯，一邊簡單向母親介紹他參加部隊的經(jīng)過和部隊的情況。為了讓母親放心，他把部隊情況說得很好，吃穿不愁，還有零錢可花。

王鵬必須盡早出城，天黑前趕回根據(jù)地，因為他是私自進城，回去少不得受批評。而且，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如果泄露了他的行蹤，一家人都受牽連。臨走前他跪到工坊門前，說：“爹，兒子走了，兒子的話你仔細想想，您要顧惜自己的名聲?！?/p>

聽到兒子走了，王俊逸這才打開門，對女人說：“翅膀硬了，來家教訓(xùn)起他老子來。我給日本人做禮品，賺日本人的錢，有啥錯？”

女人說：“兒子話有幾分道理?！?/p>

王俊逸說：“狗屁道理。我一手交貨，一手收錢，與漢奸有啥相干？跑這么遠來家一趟，就來說這些不咸不淡的話，真是吃飽了撐的。”

女人嘆口氣說：“你們這爺倆，都是牛板筋?！?/p>

小林這天下令，嬴城所有門店，一律加掛日文招牌?？h政府為每個門店做好了，送牌上門，同時收幾塊大洋的加工費。

為魯王工坊制作的招牌，魯王兩個中國字外，還有一串鬼畫符的文字。王俊逸說：“我又不是日本人，掛這些雞拉屎的牌子干啥？誰做的誰弄回去?！?/p>

縣政府前來掛牌的人，知道王俊逸與小林關(guān)系不錯，與縣長蘇正曦也是老熟人，所以比較客氣，說：“王老板，這是日本人的命令，不掛不行?！?/p>

王俊逸說：“你們愛誰掛誰掛，反正別掛到我的店門上?！?/p>

掛牌子的說：“王老板，你實在不愿掛，先放在你店里，你和我們縣長說一聲，我們是奉命行事，別讓我們?yōu)殡y。”

王俊逸說：“準(zhǔn)是你們縣長想出的餿主意，我沒空去找他，你讓他來找我?！?/p>

到了下午，蘇正曦過來了，說：“老王，你是駱駝進羊棚，好大的架子，我這堂堂縣長要來拜見你?！?/p>

王俊逸說：“老蘇你要是缺錢就吱一聲，大家給你縣政府捐十幾塊大洋就是，何必弄這些洋貨來惡心人。”他指指橫在店里的牌子說，“你趕快讓人搬回去，錢我照付。”

蘇正曦說：“你個老東西，把我當(dāng)成啥人了，我堂堂縣太爺缺你幾塊大洋嗎？這是小林的命令，他說了，誰不掛，他派憲兵隊的人來掛。憲兵隊那幫東西，哪個是善茬，我勸你還是別觸這霉頭?！?/p>

王俊逸說：“真的假的？小林搞這個干什么，嬴城才幾個日本人，犯得著家家都掛雞拉屎的牌子?！?/p>

蘇正曦說：“老王我可提醒你，小林對日本字很敬重，你當(dāng)面說雞拉屎文字，他非要你‘死了死了的?！?/p>

王俊逸說：“他知道敬重日本字，不知道敬重中國字嗎？我這是祖?zhèn)鞯臇|西，店面也是咱中國老式店面，掛上日本牌子不倫不類，糟蹋我的店面?！?/p>

蘇正曦說：“你要真不想掛，和我說沒用，要是等憲兵隊來了，你就請了神來沒處安了。依我說，就是幾塊大洋的事，犯不著。”

王俊逸說：“我哪里是為了幾塊大洋，我是覺得在我店門外掛上這種牌子，像人臉上長了塊牛皮癬，看著難受?！?/p>

蘇正曦說：“你這個人，有時候真是莫名其妙，不就是一塊牌牌嘛！你非要拗著來，你去找小林說理去，他答應(yīng)了，你愛掛不掛，反正我是做不了主。”

王俊逸真去找小林。

小林很客氣，讓人給他泡茶，一臉的和氣。

“小林太君，我那店是兩百年的老店，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掛上縣政府給做的牌子，太難看，請小林太君給縣政府那邊說一聲，就別掛了吧?！蓖蹩∫菡f，“都知道我和小林太君關(guān)系好，就請小林太君給我個面子吧?！?/p>

王俊逸發(fā)現(xiàn)，小林是個極為能言善辯的人，是個能把歪理說得理直氣壯的人，也是個非常固執(zhí)的人。自己不可能說服他，向他求情無異于與虎謀皮。他垂頭喪氣走出日軍司令部，扭著頭，極力躲避那些扎傷他眼睛的日文招牌。

回到家，見他愁眉不展，一臉窩囊，女人勸他說：“不就是掛個日本牌牌嘛，掛就掛吧，又不光你自己。”

王俊逸嘆氣說：“小林這個人，臉上笑瞇瞇的，動不動就給人躹躬，其實他從心底里看不起中國文化，看不起咱中國人?！?/p>

王俊逸把見小林的情形說了一遍，問自己的女人：“他娘，你說，我是不是個軟骨頭。小林恥笑二狗子的時候，我覺得他就是在說我，我在他面前真是抬不起頭來?！?/p>

女人說：“他說他的，你聽你的。你是個做錫雕的，又不是拿槍的，你赤手空拳，不是軟骨頭又能怎樣，咱總不能白白去送死吧?！?/p>

王俊逸說：“他把咱祖宗的文化，批得一錢不值，我心里難受，可是又沒法反駁他——他也不讓我插嘴。”

到錫坊做錫雕的時候，王俊逸多了一層心事，常常走神。朱小三發(fā)覺了師父的情緒，問：“王叔，怎么了你？”

王俊逸問：“小三，你說王叔是不是軟骨頭？”

朱小三說：“王叔當(dāng)然不是軟骨頭，王叔只是有時候膽子小罷了?！?/p>

王俊逸說：“一個意思?！?/p>

他把見小林的情形再說給朱小三聽，他抽自己一巴掌，懊惱地說：“真是丟人，我被小林當(dāng)面恥笑一頓，竟然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祖宗的這些書，我算白讀了，我真給祖宗丟人?！?

朱小三說：“王叔，縣學(xué)的程先生說得不錯，日本人都是狼托生的，他們心狠，而且不喜歡善良的人。你對他善良，他以為你是軟弱；你放他一馬，他反而會看不起你。程先生說，日本人怯俄國老毛子，不怕中國人，因為老毛子對日本鬼子毫不留情，下得去狠手。中國人傻老帽，一味忍讓，自稱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給人家說我們愛好和平，還覺得自己偉大?？墒牵@些空話換不來和平，只能換來日本人的得寸進尺。日本人只認(rèn)實力，只認(rèn)狠勁，你把他殺個血流成河，他才敬畏你。講道理，講仁慈，在日本人那里都是可笑的懦夫。”

王俊逸說：“我嘴笨，被小林恥笑了一通，竟然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我就像被人扒光了衣服游了大街，想起來就羞愧。我真丟祖宗的臉。”他又小聲說，“小三，我真盼著你鵬哥哥他們，能狠狠打小林一頓，最好能打趴下他，那樣我在他面前也能挺直腰板?！?/p>

朱小三說：“王叔也有這樣的想法了，說明王叔想明白了。不過王叔也不要太難過了，咱中國人，沒小林說得那么熊，我鵬哥哥他們，讓小林頭疼得狠呢?！?/p>

王俊逸說：“是嗎？你從誰那里探聽來的這些事？”

“王叔，你別管我從哪里探聽來的，反正假不了?！敝煨∪凉M面笑容說，“我鵬哥哥他們，在辛莊區(qū)的楊家橫，打了鬼子的三次埋伏，每次都讓鬼子吃了大虧。”

“小鬼子就不長記性？在同一個地方讓人打了三回？”王俊逸有些不信。

“嗐，小鬼子不把咱的隊伍放眼里，結(jié)果在同一個地方跌了三回跟頭。”朱小三說，“所以王叔你也別那么難過，日本鬼子也沒啥了不得的，小林是在你面前胡吹呢?！?/p>

王俊逸看朱小三一說起抗日隊伍，眉飛色舞，怕他分了心，說：“小三，你的心思要放在做錫上，我盡心教，你可要盡心學(xué)。手藝是咱的本分，是咱安身立命的根本。”

朱小三說：“王叔，這是給日本人做的禮品，你現(xiàn)在還那么想給日本人做？”

王俊逸說：“這正是我要說的，生氣歸生氣，手藝是手藝。咱既然接了這生意，當(dāng)然就要做好。對一個手藝人來說，你有一萬個理由，做的東西不精致，就是辱沒祖宗。干起活來的時候，你心里只能有手藝，你眼里也只能有做錫的工具和你手里的錫器。這叫專心，這叫用心，這叫心無旁騖，這是一個手藝人該有的心性?！?/p>

為了趕進度，王俊逸接連加班，累得頭痛欲裂。8件茶具，終于可以殺青了。放下手里的鏨子，他趴在案上就睡著了。女人和小三把他抬到屋里，他也沒醒。整整睡了一天兩夜，太陽老高了才醒過來，沖院子里喊：“他娘，我餓了！”

女人正在院子推磨，聽到王俊逸喊，扔下手里的炊帚跑到屋里說：“我的老天爺，你可算醒了，飯早準(zhǔn)備好了，已經(jīng)熱了好幾遍，就等著你起來呢。”

王俊逸做起活來，常常十幾天不休息，有時好幾天不睡覺?？墒且坏┳鐾昊?，就要連睡幾天，起來后就找吃的。他這個毛病女人早就摸透了，所以提前做好飯等他醒來。

王俊逸猛從炕上起來，頭有些暈。女人連忙扶住他，說：“你慢點不行啊！不是年輕時候了。”

王俊逸說：“真是老了，這4個月，快挺不住了。孩他娘，我是真累啊，回想起來，就像扒了一層皮。”

“你啊，一干起活來就不要命?！迸苏f，“你看這幾個月，又瘦了多少！臉也長了，皺紋也多了。”說到這里，女人眼圈都紅了，“孩子們還小，你悠著點兒不行?。　?/p>

“以后真是要注意了。我說過，咱王家做錫雕，都是拿命在拼。燈燒的是油，咱燒的是血啊。40個大洋一件，誰一聽都貴得嚇一跳，要真讓他來試試這個滋味，就不說貴了。老祖爺爺給乾隆爺?shù)氖髯鐾昙迠y，沒出3個月就沒了，那是活活累死的。”

女人說：“這一大家子人都指著你呢，往后你可別這么不要命了。該睡的時候睡，該吃的時候吃，細水長流，4個月做不完就5個月，咱合不著把命搭上。”

“答應(yīng)4個月，就要4個月做完，說話要算話，這是祖上傳下的規(guī)矩?！蓖蹩∫菡f，“也不光是工期的事，這一做起活來，真是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累，那時候覺得腦子也活泛，手也巧了，眼睛也亮了，人是在熬著，可一點兒也覺不出是熬來，不知不覺，就幾天不吃不睡了。我爺爺說過，那就是投入，人融入錫中了。小時候不理解，現(xiàn)在我是懂了。怎么形容呢？那時候，整個人覺得輕飄飄的，就像神仙一樣?！?/p>

女人把筷子遞到他手里，說：“你這是啥神仙，神仙也要吃供呢。你不吃不睡，那是玩命。”

王俊逸說：“我再仔細看修治幾天，就可以向小林這個鬼子頭交貨了。300塊大洋到手，雷子和你，一人一身新衣服，過個大年。”

“你自己呢，光想著俺娘們?！?/p>

“男人就是要掙錢養(yǎng)家糊口嘛?！蓖蹩∫菡f，“朱小三這孩子也下了不少力，手藝精進，我很高興，打算也給他買身新衣服，你說行不行？”

女人說：“錢是你掙的，你說怎么花就怎么花?！?/p>

王俊逸說：“我吃完飯后，把孩子們都叫起來，都來看看咱4個月的功勞?！?/p>

王俊逸吃完飯，王雷、朱小三都到了，他打開門，帶孩子們進了屋，8件荷茶具整整齊齊擺在他的大案上，下面鋪著黑絲絨布，錫雕反射著窗口照進的光，明暗對比十分強烈，更顯晶瑩光潔。王俊逸說：“咱們的錫雕，在光線昏暗的環(huán)境里，會顯得更加光亮，沉穩(wěn)大氣。如果換一個光線環(huán)境，就會是另一種氣派。”王俊逸指揮孩子們把黑絲絨布換成明黃絨布，錫雕反射著明黃色，變得富麗堂皇。王俊逸說：“乾隆爺喜歡咱的錫雕，當(dāng)年嫁公主的時候要咱做108件滿漢餐具，就是看中了咱錫雕的這種大氣、富貴。108件，一起擺出來，那是多么大的陣式，多么大的尊嚴(yán)！也只有皇家才有這么大的氣派?！?/p>

王俊逸坐到案子后面，看著站在案前的兩個孩子，臉上滿是慈祥，他笑瞇瞇地說：“孩子們，這4個月，你們跟著我下了不少力，吃了不少苦，挨了不少罵，有功勞，有苦勞。我要獎勵你們，每人一身新衣服！”

王雷高興得直拍巴掌。

吃過晚飯，王俊逸把一套茶具拿到北屋，擺到八仙桌上，左右端詳，得意地說：“老婆子，有了這套茶具，我這個掌門人總算名副其實了，見到祖宗我可以對他們說，王俊逸沒有辱沒祖宗，也有屬于自個的拿手東西了。古人形容女人漂亮，說增一分則太長，減一分則太短，我看來形容我這套茶具，再準(zhǔn)確不過?，F(xiàn)在你就是讓老祖宗來挑毛病，他也增不上一筆，減不得一畫??！”

女人說：“你啊，王婆賣瓜，自賣自夸吧。”

第二天一早，小林帶著劉翻譯還有兩個鬼子兵突然來了，他說：“王先生，還有幾天就到交貨期了，我來看一下，按時交貨應(yīng)該沒問題吧？”

王俊逸說：“你放心好了，誤不了期的?！?/p>

小林說：“我現(xiàn)在想看一下貨，這批貨皇軍要用到一個非常重要的場合，山東管區(qū)司令部非常關(guān)注。剛剛土橋?qū)④姶螂娫捲儐?，要保證萬無一失?！?/p>

王俊逸把小林領(lǐng)到他的工作間，小林看到明黃絨布上的8套茶具，連連驚嘆：“真是太精致了，簡直巧奪天工！”小林戴上白手套，一件件拿在手上，仔細鑒賞著，說：“真不愧是祖?zhèn)鞯氖炙嚒Ｍ跸壬?，我還有一個小小的要求，希望你能把這些文字雕刻上去。”

小林遞過一張紙條，上面是如同魯王工坊被迫加掛的招牌上一樣的“雞拉屎”日本字，還夾雜幾個似是而非的漢字。

“這是日語，全是最吉祥的祝福?！毙×纸忉屨f，“意思是大東亞共享、共榮、共和平?！?/p>

“為啥要加這些東西？”王俊逸覺得，這些東西無論如何不能刻到他精致的錫雕上，“這些東西加上去，這整套茶具就沒法看了。不是一路貨嘛！”

小林說：“王先生，我不是與你商量，而是按照合同提的要求?！?/p>

王俊逸說：“合同上沒說要加日文，祖宗傳下來的東西，哪能往上加日文?！?/p>

小林說：“不，合同上有，合同有一條說，甲方可以對作品提出修改意見，乙方應(yīng)當(dāng)按照甲方的要求，予以修改?！?/p>

“我做了半輩子錫，還從來沒有人讓我修改。”王俊逸對自己的手藝十分自負(fù)。

小林不容置疑地說：“王先生必須修改，不然，你要付違約金?！?/p>

王俊逸接過紙條，咂咂嘴唇說：“我試試吧?！?/p>

王俊逸拿著那張紙條，愁眉不展，唉聲嘆氣。女人說：“不就是刻上幾行字嘛，日本人要刻，你刻上不就完了?！?/p>

王俊逸說：“你說得輕巧，能說刻就刻嗎？就好像一只鳳凰，你非要給它加上一條狗尾巴，那還有法看嗎？”

過了一天，王俊逸仍然沒有動手。這天上午蘇正曦過來了，說：“老王，小林太君讓我來問一下，做好了沒有，還有不到十天就到期了?！?/p>

王俊逸說：“真是把我愁死了?！?/p>

聽了王俊逸的苦楚，蘇正曦說：“這有啥可愁的，小林讓你加，你加就是，反正他給你大洋不就完了嗎？”

“說得輕巧，怎么往上刻??？老蘇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就是想不起來，這行該死的雞拉屎應(yīng)該刻到哪里。好不容易睡著了，又做了個夢，老祖宗拿著鞋底滿嬴城攆我，說我糟蹋祖宗的手藝，非要打死我?！?/p>

蘇正曦撇嘴說：“老王你這人就是矯情，張口祖宗閉口祖宗，好像就你的錫雕是祖?zhèn)鞯?，別人的東西都是豬屎里冒出來的。不就是刻上幾個日本字嘛，還搬出祖宗來了。”

“我也這么勸過自己，可就是下不去手。我覺得，小林是有意糟蹋我的東西?！蓖蹩∫葸B連搖頭，“干脆我就這樣交給小林，他愛要不要?！?/p>

蘇正曦說：“老王，你要是拗著不刻字，這樣交給小林，他正好有理由扣你大洋不說，轉(zhuǎn)身就可以找別人把字刻上，你又是何苦呢？”

“我下不去手。我已經(jīng)琢磨了一天一夜，這些該死的雞拉屎日本字，真是沒地方刻。”

“你下不去手，我找人下手?！碧K正曦說，“嬴城做錫雕的不光你，我找人幫忙把字刻上，你眼不見心不煩?！?/p>

王俊逸說：“那還不如我自己刻呢，就像打自家的孩子，下手總會留點情。”

蘇正曦說：“這不就結(jié)了嘛?！?/p>

到了晚上，王俊逸吃罷飯沒有去錫坊，悶坐在椅子里抽煙。

女人說：“他爹，你要不愿刻日本字，讓小三幫你也行。你不是夸小三這孩子手藝學(xué)得快嗎？”

“這么好的東西，刻上雞拉屎的日本字，是毀了我的心血?！蓖蹩∫菡f，“我真是悔斷腸子了，當(dāng)初就不該和日本人簽這個合同，更不該寫上按照甲方意見修改這一條。”

女人說：“你別只埋怨自己，當(dāng)初也沒想到日本人要你往上頭刻日本字。他爹，要不你就在這8件上刻上日本字，應(yīng)付過去算了。400塊違約金，這不是筆小數(shù)目?！?/p>

王俊逸搖著頭去他的錫坊。女人沒法理解，就是一行日本字，為啥會把男人愁成這樣。她只盼著男人腦子一轉(zhuǎn)，開了竅，痛痛快快刻上日本字?？棠屈c兒日本字，對自己的男人來說，真是小菜一碟。

第二天一早，朱小三到家里來找王俊逸，他說日本憲兵到店里去了，要求所有的錫雕上都要刻上雞拉屎的日本字，不然不讓上架銷售。

王俊逸說：“為啥要刻這些雞拉屎的文字？為啥單與我魯王工坊過不去？”

小三說：“不光是咱店里，其他店鋪賣的東西，要么在包裝上，要么在東西上，都要刻日本字?！?/p>

“咱的東西和別人的東西不一樣！”王俊逸急得跺腳，“小三你說，字加在包裝上，無所謂，可要刻在咱的錫雕上，就像好好的一張臉，長滿了麻點。從小林那里回來后，看到這些雞拉屎日本字心里就膈應(yīng)，覺得它們就是在恥笑我。我現(xiàn)在覺得，小林是有意羞辱我。”

朱小三見王俊逸的火氣要把自己燒糊涂，勸他說：“這倒不至于，要刻字的不只咱一家。”

王俊逸說：“小林剛來時，我給他娘雕了個像，他還在咱家里淌眼淚，那時候我覺得這個日本人還真不錯，還在心里把他當(dāng)朋友?，F(xiàn)在回想，他一定暗地里恥笑我，一想到他那一臉笑，我就覺得像吃了蒼蠅。”

王俊逸決定再去找小林談?wù)?，他祖?zhèn)鞯臇|西，不像其他商品，可以隨便刻上日本字。朱小三勸他去也是白去。王俊逸抱著一線希望，去了嬴城日軍司令部。

他沒見到小林，是小林的翻譯擋在院子里，對他說：“王老板，你回去吧，皇軍向來說到做到，決定的事情，不可能隨便改。我再次提醒你，如果這兩天你不馬上刻，到時候憲兵隊就派人去幫你下架?！?/p>

看王俊逸垂頭喪氣地回去，翻譯對小林說：“太君，我看這個人有點固執(zhí)，不要逼他太甚，那8件重要的禮品，還在他手里。”

小林胸有成竹地說：“我可以和你打個賭，我也是在和自己賭，我相信，這位王老板一定會服從皇軍的意志，而且他還將為自己的服從尋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了解中國文化，中國文化會給他這樣的理由的?！?/p>

翻譯官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p>

小林說：“我不怕。如果我賭贏了，我高興，說明我對中國文化的了解非常正確；如果我輸了，也高興，說明王先生還是個令人尊敬的中國藝人?！?/p>

王俊逸回到店里，徒增煩惱。他沒見到小林，更加確信小林是從心里看不起他。他仿佛看到小林那雙極其虛偽的目光，越過眼鏡框在盯著他。他說：“小三，幫我把錫雕全部下架，咱不賣了，也不刻那雞拉屎的日本字！”

小三以為他說氣話，站著沒動。

王俊逸吼道：“下架，你沒聽見？”

王俊逸瞪著眼睛，仿佛要吃人。

小三被嚇了一跳，更感到驚訝，同時心里也痛快淋漓，覺得王叔終于露出了真男人的面目。

魯王工坊全部錫雕下架的消息弄得滿城皆知。有人贊嘆，有人笑話，有人不以為意。蘇正曦專門跑過來說：“老王，你瘋了，你不賣錫雕，你一家人喝西北風(fēng)去？”

王俊逸說：“我準(zhǔn)備扎住嘴巴，一家人神活?！?/p>

蘇正曦說：“你可別與日本人較勁，沒你好果子吃。”

王俊逸說：“我沒與他們較勁，不刻日本字就不能上架，我沒刻，那就只好下架了。日本人沒說下架犯法吧？”

蘇正曦說：“倒是沒有，可是，你這是給自己過不去?！?/p>

翻譯官把魯王工坊下架的消息報告給小林。小林說：“呵，王老板要表演他的英雄氣?！?/p>

翻譯官說：“這個人是個牛板筋——就是特別固執(zhí)，我覺得，太君還是先把那8件禮品拿到手，別出意外。”

小林笑笑說：“有點意思了——現(xiàn)在不要拿，要等他乖乖地刻上日文后，我才一手交錢一手拿貨。不但現(xiàn)在不去拿，而且要給他點壓力，你去催，告訴他，如果不按我的要求修改，不僅要付出400塊違約金，其他后果，讓他三思而行?！?/p>

晚上，日本巡邏兵被人偷襲，武器是小孩子玩的彈弓，三只彈弓同時發(fā)射，只有一粒圓石子有效擊中，打瞎了日本兵的一只眼睛。日本巡邏兵一邊放槍，一邊狂追，跑掉了兩個，有一個腿上中彈，被活捉，這個被捉到的，就是魯王工坊的朱小三。

第二天，憲兵隊查封了魯王工坊門店，而且通知全城人，要在南門外嬴河邊，公開處決抗日分子。

日本人殺害抗日分子，有兩個約定刑場，一個在東門外鴨子溝，他們認(rèn)為罪行較小的，槍斃；一個在南門外嬴河邊，他們認(rèn)為罪大惡極的，捆在柳樹上，讓狼狗咬死，極其殘酷。

王俊逸非常著急，對女人說：“我得救下小三，我就是這么一個成器的徒弟，不能讓他這么把命葬送了。我就是傾家蕩產(chǎn)，也要把他救下來，小林就是讓我磕頭，我也認(rèn)了。”

女人說：“小三是個好孩子，你說的是，傾家蕩產(chǎn)也得救，不然對不住他早死的爹娘。”

王俊逸像沒頭蒼蠅，到了小林司令部。小林站在縣大堂的臺階上，王俊逸站在院子里，需要仰頭與小林說話，他說：“小林太君，孩子不懂事，我沒管教好，你饒了孩子一條命，讓我干啥都成。要罰錢，你說個數(shù)?！?/p>

小林說：“我不要錢，我只要他的命。反抗皇軍，只有這一個下場，沒有把你抓進憲兵隊，已經(jīng)是很給你面子了?！?/p>

王俊逸說：“小林太君，你不是說要在嬴城建立王道樂土，要讓嬴縣人心服口服嗎？你發(fā)發(fā)善心，饒過這個孩子，我對你口服心服，嬴城人都念你的好?！?/p>

小林說：“我是說過要建立王道樂土，也說過要嬴縣人心服口服，嚴(yán)厲懲罰抗日分子，也是讓你們口服心服的措施，與我的理念毫不矛盾。心服口服，光靠行善不行。皇軍不是廟里的泥菩薩，皇軍是鐵血軍人！”

王俊逸撲通一聲給小林跪下，說：“小林太君，我給你跪下了，用我一條命，換這個孩子一條命如何？”

小林說：“你的命可以不要，但這個抗日分子，必須死！”

小林的目光越過眼鏡邊盯著王俊逸，像兩把寒光閃閃的軍刀。

朱小三被押到城南嬴河邊，那里已經(jīng)聚滿了人，憲兵隊的日本兵和漢奸全體出動，兩只狼狗齜著利齒伸著舌頭，掙著鐵鏈向前撲。

小林站在臨津門城頭，說：“我想了一個晚上，念你是個孩子，給你個保命的機會，你只要說出你的同伙，你的命就保住了。”

朱小三說：“小林，廢什么話！來吧，爺爺?shù)戎纯炷?！?/p>

王俊逸擠過去勸說：“小三，你還是個孩子，不能這么死了。”

朱小三說：“王叔，不死又如何？我說出同伙，日本人能饒我不死？他們的鬼話，鬼才信。就算饒我不死，那我的朋友呢？拿朋友的命換我的命，小三更不恥。王叔，日本人不是看不起咱中國人嗎，小爺讓他看看，咱嬴城有真爺們，咱中國不缺真爺們！”

王俊逸再勸，朱小三根本聽不進，伸著脖子吼起嬴城梆子，是兩狼山楊繼業(yè)碰碑：

手捧著坐馬肉心肝疼爛，

吃一口心一跳淚如涌泉。

叫馬兒你莫要將我埋怨，

我和你都為這大好江山。

食你為征戰(zhàn)，征戰(zhàn)為的保民安。

咬牙切齒我把日寇怨，

殺不盡斬不絕好漢爺爺我是朱小三……

朱小三唱得荒腔走板，兩只狼狗撲過去撕咬，他依然在唱，在吼。

二十幾分鐘后，憲兵隊撤了，漢奸翻譯說：“皇軍有令，示眾三天，誰也不準(zhǔn)收尸?！?/p>

王俊逸掙脫開拉扯他的日本兵，大聲喊道：“我要給小三收尸！”

漢奸翻譯說：“誰收尸誰就是八路?！?/p>

王俊逸扯著嗓子喊：“我不是八路，我是小三他叔，他給我魯王工坊干了七年，我不收尸還是人嗎？”

蘇正曦拉住他的衣服說：“王老哥，別犟了，和他們沒道理講。”

王俊逸掙脫了，蹣跚著向朱小三走去。小林站在城樓上，一揮手，日本兵向王俊逸腳前開槍警告，王俊逸停頓了一下，繼續(xù)向前走。日本兵繼續(xù)開槍，王俊逸仍然向前走，小林?jǐn)[擺手由他去了。

王俊逸把面目全非的朱小三放下來，把被撕碎的衣服、掏出的腸子塞回去，一邊收拾一邊淚流滿面，哆嗦著嘴唇念叨道：“小三，跟王叔回家，王叔帶你回家……”

安葬了小三，王俊逸一天水米未進，晚上只是喝了口水，他握住女人的手說：“我從前糊涂了。小三死得太慘，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就這么沒了。想想還是老大說得對，不趕走日本人，中國人誰也沒好日子過。原來我想，我是個手藝人，管他誰當(dāng)土皇上，我反正靠我的手藝吃飯，做我的順民就是?，F(xiàn)在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國家危難，個人哪能好得了？不打走日本人，想做順民也做不成?！?/p>

女人安慰他說：“你不糊涂，你是顧念著咱王家的手藝，人活著是最重要的，人要沒了，手藝也就沒了?！?/p>

第二天，蘇正曦來傳小林的話，8件禮品必須按時交貨，而且必須刻上日本文字，否則，就是朱小三的下場。

蘇正曦說：“老王，咱不要和日本人拗了，咱不拿雞蛋碰石頭好嗎？”

蘇正曦勸了大半晌午，王俊逸一句話也不說。

到了晚上，他握住女人的手說：“他娘，我糊涂了，不該和日本人置氣。咱是日本人案板上的羊，拿啥和人家爭？我就是個手藝人，把咱祖宗幾百年的手藝傳下去，是我王俊逸活著的最大念想，爭那一口氣有啥用？小林一定是覺察了我在和他慪氣，所以才故意不放過小三。是我害了小三。”

女人說：“你不要那么想，是日本人沒人腸子。這個小林，當(dāng)初他都快叫我娘了，我還打心里疼過他，沒想到，真不是東西。我當(dāng)初為這狼羔子發(fā)善心，我真是瞎了眼。他爹，你做啥打算？”

王俊逸說：“能有啥打算，刻上那些雞拉屎的日本字，一手交貨，一手接錢，不然，連發(fā)付小三的賬咱也還不上。我要把命再搭上，王家錫雕就徹底人亡藝絕了，祖宗也不答應(yīng)啊。”

女人落下淚來，見自己男人能如此打算，也放了心，說：“你想通了就好，祖宗會體諒你的，咱是被逼沒法?！?/p>

王俊逸半夜里睡不著，把錫房里的古書都往正房里搬。他對女人說：“把這些東西都搬走，我看到這些書，就想起小林恥笑我的嘴臉，他好像在說，你瞎讀了那么多書，有啥用？沒用，沒用，都搬走，眼不見心不煩?！?/p>

第二天早晨，吃過飯，王俊逸捧著一件茶具讓女人看，在壺腹處，果然已經(jīng)刻上了那雞拉屎的日本字。

“丑死了，我心里像吃了蒼蠅。”王俊逸說，“真是丟祖宗的臉。我要親手交給日本人，這丟臉的事，你別守著了，你去娘家躲躲，給我留點兒體面。”

女人說：“我又不是外人，誰笑話你，我也不能笑話自己的男人?！?/p>

王俊逸擺擺手說：“正因為這樣，我才要你給我留點兒體面。外人笑話不笑話，反倒沒什么?！?/p>

女人拗不過，就走了。王俊逸告訴他，別誤了回來做晌飯，還要給小三擺供呢。

女人走了不久，小林帶著翻譯，兩個鬼子兵，還有蘇正曦一起到王俊逸家里來了。

小林笑瞇瞇地問：“王先生，今天到期了，我來接收我的禮品，不知你是否按合同要求完成了沒有？”

王俊逸說：“完成了。但是我要聲明，我從心底里憎恨那些雞拉屎的日本字，刻在我祖?zhèn)鞯腻a雕上，簡直是糟蹋天物?？墒牵覀冏嫔献钪v究誠信二字，既然簽訂了合同，就應(yīng)當(dāng)履約?！?/p>

小林向翻譯官笑笑，意思是他贏了，蘇正曦也松了口氣。小林說：“既然你如約完成了，那就不必多說了，我要看一下效果。”

王俊逸把刻好日本字的壺遞過去。小林仔細端詳，嘴里“要西要西”地叫著。

王俊逸說：“我還是要多說一句。我刻上這些我憎恨的文字，不是被你們嚇怕了，我不怕死。小林先生說中國文化是生產(chǎn)軟骨頭的文化，我不茍同。我履行合同，不是軟骨頭。因為我承擔(dān)著家族的手藝，這是我的使命，我不能人亡藝絕，但凡我有一個兄弟，或者有一個出徒的徒弟，我這條命獻出來又何妨！”

小林臉上始終掛著微笑，但王俊逸知道那微笑的含意，是對中國文化和他這個藝人的最大恥笑。

小林說：“王先生當(dāng)然是有血氣的男兒，也是令人敬佩的藝人。”

王俊逸說：“小林太君就不必再羞辱我了，為了家族手藝，我都認(rèn)了。你進屋驗貨吧。”

一幫人進了王俊逸的工坊，王俊逸說：“老蘇，我掉到屎坑里了，你非要看我的笑話嗎？這屋這么小，你非要擠進來看我笑話，有意思嗎？”

蘇正曦說：“我啥時候有這種心思，真是狗咬呂洞賓?！?/p>

王俊逸點上一鍋煙，坐到他的案子后的椅子上，掀開黑色絨布，7套茶具在明黃絨布的映襯下，顯得富麗堂皇，但上面都沒有刻日本文字。在小林疑惑的目光中，他拿煙鍋點著了手邊的火藥捻，火藥捻哧哧地響著，冒著火花，分成七朵，向每個茶具里竄去。王俊逸的臉被那迸跳的火花映得紅一片白一片，他說：“小鬼子，讓你看看爺爺是不是中國爺們！”

那7件茶具里，全部裝的是火藥，小林反應(yīng)過來，拼命向外跑，但房間太擠，門口又有蘇正曦當(dāng)?shù)?，還沒跑出去，案子上的7件茶具先后發(fā)出轟轟的聲響。

小林狼狽地躥到院子里，王俊逸的工坊并沒發(fā)出爆炸聲，他填進茶具的土火藥威力不夠，只有一個勉強爆炸，其他6個都放了花，躥到頂棚上，引燃了一場大火。

那場大火，把王俊逸的錫坊燒得干干凈凈，自然，錫雕茶具也葬身火海。王俊逸被人拖了出來，從此神情恍惚，成了廢人。憲兵隊要槍斃王俊逸，小林說：“這個人倒讓我有些佩服了，就留他一條命吧?？上Я四且皇纸^藝?！?/p>

王俊逸的沿街店鋪被沒收，警察局長花1000塊大洋買了去，開了個羊湯店，生意興隆。

王俊逸每天傻兮兮地在城內(nèi)那些古建筑間轉(zhuǎn)悠，常常把臉貼在那些精美的磚石雕刻上，弄得灰頭土臉。轉(zhuǎn)夠了到飯點時就蹲在羊湯館外，有好心人給他半碗喝剩的羊湯，他把碗打掉，說：“這房子本來是我家的?！背怂呐?，幾乎沒人還記得，這曾經(jīng)是個技藝精湛的錫雕傳人。

1945年收玉米的時候，日本人投降了，王俊逸的店鋪重新回到他名下。當(dāng)女人把房契遞到他手里時，他呵呵笑了幾聲，從此精神一日好過一日。

1956年，省工藝美術(shù)研究所從全省選拔民間藝人前去深造，王俊逸是其中之一。后來，他被評為第一批省級工藝美術(shù)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