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車

一

今天，我必須跑得比子彈還要快

快過所有的翅膀

你們不要不相信

有的人在花上看到了神諭

有的人在火焰中看到了詛咒

我的眼睛在瞎之前，看到了這種可能：

快過子彈

快過炮口吐出的語言

他們說：要去，就應(yīng)在蝴蝶的翅膀上去

應(yīng)沒有重量

應(yīng)踩著光，讓光射穿你

你的體重是一條橄欖枝的重量

今天，我不聽你們的

我聽花與火焰的

二

于是，我聽到了，安靜，神說

安靜，神說

我就給你們七十歲、八十歲

最多一百歲的壽命

不能多

但可以少

你們也不能多要

我還給你們土地和胸懷

你們不要爭搶

我是做了記號的

足夠給你們糧食與鳥鳴，還有白云

……

神說，我要你們自己挖兩條溝

一條的寬度是1914—1918

另一條更寬些，為1931—1945

你們要埋些什么，除尸體之外？

你們要隔絕開些什么，除了子彈？

三

座椅是空的

權(quán)杖上布滿了塵與煙

神殿里的祭臺空的

七大奇跡是空的

巴臺農(nóng)神廟，砌的是理性的磚瓦

祭壇上有風(fēng)

從理性的反方向吹，成了風(fēng)暴

我的邊境郁郁蔥蔥

我的國境、我的省境被長城封著

我的縣境我的鄉(xiāng)境扎著籬笆

我的心境收縮自如

這，應(yīng)該與你的、他的相同

我們都是來自非洲

我們分別有了自己的王

然后，再一個一個地推翻、僭越

如果遺漏了什么，那就是那只鳥

就是諾亞方舟上那只

那只鳥從畢加索的筆下

變形。她，對，一定不要寫成“它”

四

這是多么殘忍的事！

那只鳥從奧斯維辛飛過

從南京

1937年12月13日的南京飛過

她看到了

煙囪里的靈魂，張開火的翅膀，鳳凰的

翅膀，一個一個飛出

死亡多么寂靜！

死亡又是多么喧囂！

亡靈從槍口里，一個一個飛出

從黑到黑，從虛無到虛無

這只鳥多么潔白！

從諾亞的手中，到畢加索的筆下

它飛了多久？

從奧斯維辛到南京，它扇了幾下翅膀？

這是多么殘忍的事？

五

我不是子彈

我是追子彈的人

——特此說明

六

大西洋是什么？

太平洋又有多大，在上蒼的眼里？

莫斯科的冬天是血與火的

渤海灣在七月是潮濕的

淞滬的煙霧從那個夏日飄到了九天之外

飄到了七十年之外

迷了我的眼

迷了上帝的眼

奧林匹斯山上的眾神的眼

神說，無須探究，你們?nèi)税?/p>

你們制造了獨(dú)裁

你們制造專制暴君與貪欲

你們學(xué)不會停止

你們因此制造了子彈，比鳥飛得快

翅膀是紅的

洞穿一個個靈魂，多么容易

靈魂的空洞

沒有人能夠走進(jìn)去，沒有神能夠出得來

七

中國人說天圓地方

中國古人說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

西人說：第一個盜天火的人是蜜蜂

至少是以蜜蜂的形態(tài)

去而復(fù)返的

從此，思想者就從蜜中釀出了苦水

他自覺卑微與渺小，他

以原罪者的面目

但丁就領(lǐng)著我們，誰也不會漏掉

從生而為人，就排好了隊(duì)

去地獄游覽

畢加索就將那只鳥與動物與人與血與火

用爆炸的火光與硝煙

凝縮定格在了格爾尼卡

從此，我們用變了形的眼睛與面孔

看世界

看我七十年后追子彈

八

也不是追，是追問

九

我是從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五交響曲》中

聽到炮火的

只是那炮火是從血管里發(fā)射

我還從辛德勒的名單里

看到我的名字開著花

我從冼星海的《黃河大合唱》中

看到了我應(yīng)該追趕的第一個目標(biāo)

我從七十年后坍陷的天堂中

看到了冒煙的巴黎

看到了煙火中被炙烤著的重慶

看到了在廢墟上哭泣的人

看到了太陽照常升起

我是在追趕、在飛翔的過程中

看到了摩西看到的十誡

看到了那毀掉的俄摩拉城呀

那忍不住回頭觀望，瞬間化為石頭的人呀

十

那么，從諾曼底

從奧馬哈海灘

從斯大林格勒

從易北河

從長江的南岸到北岸

從黃河的濁到黃河的清

從緬甸的熱帶雨林

從中途島

從北非的班加西

從亞平寧半島

從太平洋上的珍珠港

這些生硬的地名上

我要取下柔軟

做自由的肉體凡胎

取下硝煙散盡后的光

做新世界的骨頭

十一

穆罕默德說：要到山那邊去

就到了那座山的跟前

耶穌在耶路撒冷的哭墻邊

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

他們說：

“你們自己決定，是否還要挖第三條”

孔子撫摸著麒麟的尸首

泣曰：“麟也……”

這都是我看到的

我跑到了子彈前頭

跑到了兩千年前

花記住了這一切，所有的花

她們年年復(fù)述一次

十二

我必須跑得比子彈還要快

我已經(jīng)跑得比子彈還快

追上那些子彈

追上那些射向猶太人的子彈

射向南京人的子彈

射向婦女兒童的子彈

射向每個人的子彈

射向光的子彈

射向那只鳥的子彈

追上它們

一顆顆地讓它們拐彎

在離胸口一厘米的地方

在離心臟一寸的地方

在距生命一毫米的地方

在最后的時刻

抓住它們

一顆顆地捏住它們

攥住它們

隨手一撒，紛紛化蝶

然后，丁當(dāng)，丁當(dāng)，丁當(dāng)

鋦在世界破裂的骨頭上

十三

請不要相信宇宙起源于爆炸說

請相信這句話：“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

我曾見過的

最悲哀的事（組詩）

——寫在抗戰(zhàn)勝利七十周年

■東 涯

不可饒恕

當(dāng)你犯下殺戮的罪行，我就認(rèn)定

你不可饒恕

你唇齒間流出的字符

是受了詛咒的禿鷲，漂洋過海來吃人

你吃掉與我相連的血肉

你吐出的骨頭堆滿中國的土地

而你在笑，而你在狂歡

一張嘴，就有血污流出來

請?jiān)?，我有多狹隘

就有多仇恨。我也不想這樣

我不想反復(fù)地揭開疼痛的瘡疤

用以滋養(yǎng)仇恨的力量

可你真的不可饒恕。我仇恨你才為你

準(zhǔn)備了墳塋，這是沒辦法的事

成群的蝙蝠盤旋不去

這一陣陣刺刀扎過來

像鬣狗甩著頭撕咬被撲倒的羚羊

血淋淋

不帶一絲遲疑

黑暗襲擊了天空越來越沉重地壓下來

他藏在死人堆里才活了下來——

這一生，被野獸撕咬的破洞里

一直有可怕的東西在流動

一到黑夜，就有成群的蝙蝠飛進(jìn)來

吸食他的血漿

用猙獰的聲音

喊著：你的死了死了的！

成群的蝙蝠盤旋不去

像迂回在村莊上空的轟炸機(jī)

這個女人犯了謀殺罪

她把自己的孩子

捂在乳房上悶死了

孩子是無辜的，他只不過

在日軍搜查時

哭了出來，他還不懂

什么是豺狼撲過來的危險

不能像戰(zhàn)士

即使?jié)摲诒┲袃龅綦p腳

即使烈火燒身

也絕不吭聲

他只是一個幾個月大的嬰孩

還不懂被日軍

挑在刺刀尖上的羞辱與痛苦

更不會懂得，他的母親

在捂死他時

巨大的悲愴怎樣從內(nèi)部

撕裂了她

這個女人犯了謀殺罪

很多個女人，在戰(zhàn)爭期間

為了保住躲藏的鄉(xiāng)親們

跟她犯了一樣的罪

她們！在內(nèi)心里，判了自己死刑

我曾見過的最悲哀的事

我曾見過的最悲哀的事

不是啄木鳥在塑料樹上啄食時說

朋友，事情沒有以前那么甜蜜了

我曾見過的最悲哀的事

是溫文爾雅的日本人

（他們愛自己的親人和朋友）

一被投入法西斯戰(zhàn)爭

就長出了獸心和獠牙

戰(zhàn)爭啟示錄

黑暗咬緊死亡的嘴唇

不讓一絲光透進(jìn)來

它把自己定義為噩夢，以為

每一次醒來，都能獲得新的啟示

它伸開繩索的手臂

就困住自己多一些

當(dāng)它抱緊自己，就發(fā)現(xiàn)

每一個被困住的靈魂

都活在戰(zhàn)火硝煙的噩夢中

它張開鷹隼的翅膀卻不飛翔

它看見深淵里，死去的人在暴動

每一天，它都在做各種嘗試

指認(rèn)兇手和受難者

每一天，它錯過的光

都照射在他鄉(xiāng)的萬里河山

再一次被提及的創(chuàng)傷

他綽號“五七十子”，真名無可考

抗戰(zhàn)期間被抓做勞工

日行60公里

為日軍搬運(yùn)彈藥軍需

跟所有的勞工一樣

就算戴上洛基的面具，也忍受不了

那饑寒、勞累、鞭笞

那劈頭蓋臉的亂棒與刀傷……

用衰弱對抗虐待，用逃亡抗日反暴

他逃跑未成

被抓回撞鐘——倒吊在梁柁上

被日本兵推著往墻上撞

活活把腦袋撞碎

如同細(xì)浪碎裂在巖石上

那些年

是誰制造了那些創(chuàng)傷？是誰

讓大地的一角

浸漬血淚的記憶？

那些年，死亡和失蹤

變得如此尋常

如果你看到穿軍裝說日語的人

在比拼殺人

千萬不要感到驚訝

你不要驚訝，你看

他們殺人，屠城，變賣尸骨

當(dāng)他們匍匐在地

就露出了四足動物的本相

新華院

它坐落在官扎營后街北

與奧斯維辛遙相對望

那里有東西兩院

駐扎過日軍第2350部隊(duì)

院長叫青井真光

任職一年又兩月，殺害12000人

那里有總隊(duì)部，是最高漢奸組織

專門對付被俘的中國軍人和百姓

那里有醫(yī)務(wù)隊(duì)，無休止地

抽取中國人的血

供應(yīng)侵華日軍的傷員

那里有病房，實(shí)為鬼門關(guān)

野貓大的老鼠瞪著紅眼睛

啃掉病人的鼻子、耳朵、腳后跟

那里有黑熱病

染上了，就得在停尸房里等死

被赤身拋進(jìn)拉尸車的人

在呻吟：我還沒有死……

那里白骨盈野，如大雪鋪天蓋地

萬人坑里，埋葬著三萬死難者的遺骨

那里有古樹，石墻，青瓦，冤魂

無一不露出痛苦的表情

填井

要填一口井

有人用黃土

有人埋沙礫

有人轉(zhuǎn)魔方

有人飼鳴蛙

有人擔(dān)積雪

有人落大石……

填井的方式太多了

你絕對想不到

殺人填井這一招：

用刺刀扎進(jìn)一個人的后心

順勢挑進(jìn)廢井——

1937年冬，在西二堡

日本兵殺戮40名中國群眾

填了車家大井

石魁巷

這是中國鄉(xiāng)村小巷中的一條

在午后，應(yīng)該有安靜祥和的氣流

陽光穿過碎石堆砌的圍墻

照耀在古老的牛車上

照耀在打盹的老牛小狗身上

照耀在小憩的婦女和孩子身上

除此，還能有什么樣子

茅屋起火、雞飛狗跳、血流成河嗎

一個母親，她的孩子

兩個被打死在她的膝蓋上

一個被打死在她懷里

除此，還能有什么樣子

你轉(zhuǎn)過頭去就能看見

母女同時被輪奸，看見鬼子

用刺刀從女子陰部直挑至胸腔

看見抱著母親尸體大哭的孩童

被提起雙腿撕成兩半

……

在石魁巷，你需要忍住一切

才不會驚動六百多慘死者的亡靈

十字架

伸開雙臂就是十字架

每個人都是各自的刑具

這不能代表

我們是被上帝忽略的孩子

最初：

它是風(fēng)，是太陽，是大地，是河流

現(xiàn)在是受難，是死亡，是復(fù)活

是圖騰

印在我們額頭

你可以把它理解為生殖符號

豎條男，橫條女

也可理解為，一個在鬼子刀下橫死的人

頭頂垂直飛來成群的惡鳥

它是木頭的，金屬的，子彈的

也是骨血的

耶穌的，平民張大坤的——

雙手被綁在兩棵扳攏的松樹上

一松手，彈開的樹木

就把張大坤

繃成懸空的十字架

日軍用刺刀取代了釘子

曾經(jīng)，西梅翁被釘在耶路撒冷

圣榮利被釘在迦太基

而把耶穌送上十字架的彼拉多——

懺悔和報應(yīng)啃噬著他的余生

日本軍國主義依然唱著死亡的戰(zhàn)歌

《圣經(jīng)》以后會寫上：

在十字架上死亡的人

最終獲得勝利：勝過死亡

勝過罪惡，勝過魔鬼，勝過黑暗

乳房

它哺育了全人類

它是性，是美學(xué)，是物質(zhì)，是信仰

是秘密

是春天里，霞光跳躍的翅膀

疾病賦予它離殤

而戰(zhàn)爭，使它的愛與悲壯

那樣沉重

它曾被日軍的屠刀生生切割

它曾被麻繩拴在馬背上拖行

它曾被日寇無底線地褻瀆，損毀

它流出的不是乳汁，是血淚

它也曾在戰(zhàn)火硝煙中

哺育過八路軍烈士的后代

在馬牧池，救過負(fù)傷戰(zhàn)士的命

它讓黑夜低下羞愧的頭顱

它讓海洋，生長出會游泳的天使……

它是有光芒的！它的光芒

屬于沂蒙紅嫂

屬于愛。屬于和平

屬于全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