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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我在劉大爺墓碑的右前方看到四姑的照片時,禁不住撲嗤笑了。這不倫不類的撮合與擺放,一定是我們族里年輕一代的作為,不然,別人哪能尋到四姑的這張照片呢?照片是四姑二十多歲時的樣子,我母親也有類似的一張。記得母親說過,照片是1951年秋天她們一起到縣城拍的。四姑的照片是翻拍后用特種紙打印出來的,還裁了花邊,看上去倒有幾分老照片的典雅,這情景讓我想到在濟南徐志摩紀念碑前,曾看到刻著林徽因名字的小石頭……
四姑的照片放在一個一尺見方的小花房里,我能想到小花房當(dāng)時是多么漂亮,可惜現(xiàn)在花草都已經(jīng)干枯了,隨風(fēng)飄落了,只剩一個空空的枝條編就的小屋架,不過,這種安排仍讓我心里有一股暖流漫過。
我小時候的劉大爺是一個病退在家的老頭,干凈、和藹,但沒了當(dāng)年身為“梆子抗日大隊”隊長的英武。母親說年齡不饒人啊,何況你劉大爺曾多次負傷,當(dāng)年他一梆子敲死一個鬼子,連續(xù)干掉三個鬼子的事跡流傳可廣了。
事還得從頭說起。
1943年夏天,劉大娘帶著剛滿周歲的兒子去潘溪渡(鄆城西北的一個鄉(xiāng)鎮(zhèn))趕集,不料在集上被小日本的炸彈炸死,劉大爺去尋尸,結(jié)果只帶回來兒子的一只小鞋……從那,劉大爺就變了,臉上再也沒了往日的開朗與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憂郁和沉默,并常常一人獨來獨往。
劉大爺從十四歲就在我爺爺家的油坊工作,主要是跑銷售,也就是敲著梆子走街串巷地賣香油。在魯西南一帶,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賣香油的仍然沿用這種方式出售。所以劉大爺對方圓十幾里的村莊街道比較熟悉,這為他以后游擊式的抗日戰(zhàn)爭提供了便利。
那時候日本鬼子在鄆城縣西北一帶修了很多炮樓,尤以潘渡鎮(zhèn)樊壩村是鬼子的大據(jù)點,而劉大爺就住在緊鄰樊壩的“仝壩油坊”里。鬼子平時吃住都在炮樓里,他們也知道自己作惡作端,也知道鄉(xiāng)親們仇恨他們,所以一般出炮樓都是兩個人以上,并帶著槍。有一天劉大爺傍晚賣香油回來,路上遇見三個小鬼子。看見鬼子的劉大爺眼睛里開始向外噗噗冒火,拳頭也握得緊緊的。正是樊壩與仝壩交界的莊稼小路上,他告訴自己報仇的機會來了。劉大爺“梆、梆”地敲了幾下梆子,同時吆喝了一聲,引得前面的鬼子停下來。劉大爺把獨輪平車支好,掀開上面的香油罐子,故意讓香氣四處飄蕩。鬼子聞見撲鼻的香味就圍過來,嘴里嘰里呱啦地叫著,劉大爺知道他們的意思,就拿起油提子自己先嘗了點,然后遞給一個小鬼子,意思是讓他也嘗嘗。小鬼子抿了一口香油,連連點頭,劉大爺便把另外兩個油提子分別遞給其他倆鬼子,三個鬼子便放下槍,爭先恐后地品嘗起來,說時遲那時快,血氣方剛的劉大爺趁機拿起梆子狠狠向鬼子頭上砸去。也是一股猛勁,“砰砰砰”三下,猝不及防的三個小鬼子應(yīng)聲倒地,接著劉大爺又是一通猛砸,然后把小鬼子拉到路旁的玉米地里,回家喊來弟弟,哥倆很快把小鬼子埋了。那年劉大爺22歲。
從那兒,劉大爺就有了三桿槍,不久他又秘密加入了中共地下黨抗日聯(lián)隊,成了地地道道的抗日戰(zhàn)士。劉大爺抗日喜歡智取和突襲,就像三梆子敲死仨鬼子一樣,既神速又不容易暴露。他還曾利用1943年除夕家家放鞭炮的時刻,一舉炸掉了鬼子的炮樓,炮樓里的七個鬼子和四個“二鬼子”全被炸死。之后,劉大爺就在鄆城西北一帶成立了“梆子抗日大隊”,他任隊長。
“梆子抗日大隊”主要是利用工作之便為縣聯(lián)防大隊傳遞情報、勘察路線等。劉大爺雖然不怎么識字,但是個聰明人。后來他還發(fā)明了“棒子語”,就像部隊的“旗語、手語”一樣,他根據(jù)梆子的節(jié)奏,聲音的大小等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暗號,為當(dāng)時的抗日立下了汗馬功勞。可惜劉大爺活著時我還小,不知道問他“棒子語”的事,后來查縣志,縣志上也沒這方面的記載,只說劉大爺在抗日期間做了大量工作,是鄆城西北有名的抗日英雄。再后來問過四姑,四姑說劉大爺沒當(dāng)抗日大隊長前,是邊賣香油邊工作,等“梆子抗日大隊”成立后,他就不再敲著梆子賣香油了,被爺爺升為油坊掌柜。而且抗日大隊是地下行動,當(dāng)時的老百姓并不知道,“梆子抗日大隊”這種叫法是日本投降后,劉大爺在冀魯豫革命分區(qū)當(dāng)上了“一級抗日英雄模范”才開始的,是老百姓口口相傳的稱呼。而縣志里稱劉大爺為“劉方林”,他的抗日大隊編號是楊勇率領(lǐng)的八路軍八六八團十七連三排。
記憶中劉大爺雖然身體不好,但經(jīng)常和四姑一起出去。母親說那是在尋訪四姑父的下落。
1945年正月,劉大爺在一天夜里派姑父去縣城送情報,考慮到姑父是縣一中學(xué)生,對縣城比較熟悉,還考慮到人少目標(biāo)就小,劉大爺把姑父送過日本在樊壩的崗哨后,就讓姑父一人上路了。誰知姑父這一去再也沒回來。那時姑父還不滿十九歲,與四姑結(jié)婚剛剛半年,姑父生不見人死不見尸的,讓懷了孕的四姑牽牽掛掛,悲悲切切。從那四姑就沒斷過對姑父的尋找。
母親說姑父那邊人丁不旺,單傳三輩子了,父親和大伯怕四姑一人帶著表哥在婆家受欺負,表哥滿月后就把他們接到娘家來,此后便很少回去。四姑父沒音信,也是劉大爺?shù)囊淮笮氖拢退墓酶盖橥肿?,又是他派的任?wù),天天面對眼前的孤兒寡母,他是既愧疚又無奈,所以他打聽姑父的下落和四姑一樣急切。后來他與四姑簡直就形成了“二人尋訪小組”,一有空就順著老根往前捋:姑父那天的確把情報送到了,縣抗聯(lián)大隊能及時轉(zhuǎn)移,本身就說明了問題,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人也能作證。但送完情報是在回家的路上失蹤的,還是去了一中找同學(xué)?間或去了別的什么地方,這成了一個謎。何況第二天是日本的大轟炸。所以四姑找了很多姑父的同學(xué),問他們當(dāng)晚是不是見到姑父了,有人說見到了,有人說沒見到,還有人說姑父送完情報就留在縣城秘密工作,因為姑父是“特別黨員”,而且還在1945年4月參加了八路軍冀魯豫軍區(qū)部隊發(fā)起的南樂戰(zhàn)役……但是,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在那個生命朝不保夕的年代,人的心里有那么多的國難和家難,記憶是容易錯亂的。這些線索被四姑和劉大爺捋來捋去,總是以斷結(jié)束。
關(guān)于姑父,在我們當(dāng)?shù)赜羞@樣一種說法——因為姑父是“特別黨員”,日本投降后就潛伏在國民黨隊伍里,解放后在仍不能暴露身份的情況下,又去了臺灣……四姑十分相信這種說法。其實,只要是姑父活著的說法她都相信,不管說法里有多少漏洞。但背著四姑的時候,父母和大伯私下里都認為姑父已經(jīng)死了,就像死在曹縣“紅三村”的革命烈士秦興體一樣。秦興體同志死后,當(dāng)?shù)氐娜罕娂敖M織曾多次尋找他的家人,想把遺骨送回去,但從掌握的有限身份資料,就是沒能找到。而姑父,會不會因為工作需要使用了假名字,到頭來也是別人幫他找家人找不到?家人找他也找不到?畢竟是特殊年代,什么情況都可能發(fā)生。
有幾年,打聽姑父的下落似乎成了四姑生活的全部,而四姑每次外出,基本都由劉大爺陪著。在家時兩個人前后院住著,出尋時又一塊走一塊回,時間長了就生了閑話。1969年四姑從外邊抱來一個一歲多的小女孩,大家都不相信是撿的,說是和劉大爺在外邊生的,還說眼睛仿四姑,嘴巴仿劉大爺。直到小女孩五歲時,四姑又找到了女孩的親生媽媽,謠言才不攻自破。原來在車站上,女孩媽媽去廁所,小女孩自己跑出來被人群沖散了……母親說,這個女孩比我大兩歲。
但不管怎么說,四姑對劉大爺好是真的,劉大爺對四姑更是掏心掏肺。
印象中,劉大爺?shù)拿抟旅薇欢际撬墓貌鹣矗_上的鞋也是四姑做。當(dāng)然,母親偶爾也為劉大爺做雙鞋,并喜歡讓我送去。而劉大爺呢,趕集買的蔬菜呀,割的肉呀等等,都是放在四姑那里一多半,自己留一少半。逢年過節(jié),更是給四姑買不少布料、日常用品什么的。聽母親說,表哥當(dāng)年上學(xué),也是劉大爺供學(xué)費。我小時候表哥已在外邊工作,每次回家總要和劉大爺一塊喝酒,兩人親得仿佛一對父子。
有一陣子,我也以為四姑和劉大爺是一家人呢。四姑的三間瓦房在我們院子的東邊,是爺爺奶奶生前住的,和我們的院落之間雖然有一道土墻,但墻豁豁牙牙的還不及腰高,甚至連個豬羊都擋不住。有意思的是,劉大爺?shù)男≡涸谒墓玫暮筮?,之間的墻也這么低,四姑有時候去給劉大爺拆洗被子什么的,抬腿就過去了,就跟沒墻似的。我入學(xué)以前,只要劉大爺在家,母親一忙,就會對我說,找你劉大爺去玩吧,我也從來不走大門,都是翻墻豁口。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劉大爺住的也是我們家的老院。爺爺是地主,我們院落的前后幾家都是爺爺家的老宅,土墻年久失修,都低。
劉大爺那里常常有那個年代奢侈的零食——幾粒小糖果、三兩個核桃、半包餅干什么的,帶給我一次次驚喜。母親說那是縣里配給大爺養(yǎng)身體的,讓我少吃點。我雖然嘴上答應(yīng)著,但總是吃完一點想兩點,吃了還想要,劉大爺就伸出他那只殘廢的左手說:“在里邊藏著呢,找吧?!眲⒋鬆?shù)淖笫滞筇幐C著一個大疙瘩,五個手指頭都向手心死死地彎著,別說我是個小孩了,就是大人也掰不開,因為手筋在和小日本打仗時打斷了。但那時我畢竟小,為了吃,總是使勁掰,掰不動,就反復(fù)掰,憋得小臉通紅。這要讓四姑看到了,四姑會翻劉大爺一眼,嗔怪:“再掰就斷下來了,你不嫌疼嗎?”劉大爺笑笑,看一眼四姑,表情好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之后就把左手收回去,右手里變出我想吃的東西。
我上小學(xué)時,縣上的領(lǐng)導(dǎo)在一次慰問劉大爺時,也曾撮合過他們??h領(lǐng)導(dǎo)先給我母親透的,母親聽了連連搖頭說:“恐怕我四姐不會同意,她和四姐夫是同學(xué),當(dāng)初關(guān)系可好了,她至今都不相信四姐夫死了。”也就在那天夜里,我看到四姑拿著姑父的照片流淚。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姑父的照片,是個英氣儒雅的小伙子,和劉大爺不是一個風(fēng)格。劉大爺雖然高大魁梧干練,但沒那份儒雅。說不清為什么,自那次見了四姑夫的照片,我也覺得他沒死,這樣一個清爽睿智的人,充滿生命力的人,怎么會死了呢?
不相信死去,又總沒個下落,這是四姑最大的心病。
多年以后,我常常想起當(dāng)年的四姑和劉大爺,覺得四姑潛意識里也是愛劉大爺?shù)?。如果在他們的尋訪中,一旦確認了姑父的死去,她一定會嫁給劉大爺。還有那次縣領(lǐng)導(dǎo)的撮合,她不同意是不愿意相信姑父已經(jīng)死了,她若同意了,和劉大爺結(jié)合了,不就是承認姑父已經(jīng)死了嗎?而姑父有一天能突然回來,好好地站在她面前,是她一生中最大的夢想,也是她活下去的支撐。但直到四姑去世,姑父仍然沒回來。
1991年臘月,一場大雪后,四姑因病去世,享年65歲。母親感慨:“你四姑這一生啊,值,也不值?!彼剂磕赣H的話,覺得母親主要指四姑精神方面,要說物質(zhì)上,四姑一直住在娘家,有父親、大伯、劉大爺照顧著,從不曾受屈,何況四姑解放后在我們鄉(xiāng)里教小學(xué),有工資。就是精神上,四姑從十九歲守寡,到死一直思念著姑父,一直沒放棄對姑父的尋找,常常憂傷流淚,悲悲戚戚。母親說,如果不是她憂思過重,也不會這么早就去世,從這個角度好像不值。但話又說回來,姑父雖然不在她身邊,但劉大爺一生都在默默愛著她,呵護著她,不離不棄,這豈不是四姑的福氣?能說不值嗎?何況,就連他們的死,也都是臘月的同一天,只不過劉大爺早去了兩年。但在我們那里,大家一直把這種情況當(dāng)作某種宿緣。
四姑父雖然一直生死不明,家屬也一直不能按照烈士遺屬對待,但他是為黨的事業(yè)、為抗日戰(zhàn)爭立過功的,大家都承認,都知道。其實我丈夫的二舅,也是出去抗日,二十幾歲走后至今杳無音信。日本侵略戰(zhàn)爭是罪惡的戰(zhàn)爭,那個年代信息又不發(fā)達,為了保家衛(wèi)國,生死不明的戰(zhàn)士大有人在;而家人接到犧牲通知后又活著回來的,也大有人在。我堂姐的公公就是如此。1993年初冬,堂姐說“死了”多年的公公突然從臺灣回來了,只是婆婆沒等到那一天。如果公公提前仨月回來,他們夫妻還能活著團圓。但在那個法西斯制造悲劇的時代,人世間有多少離合難期,誰說得清呢?但愿我姑父有一天也突然有了音信,無論生死。不過,可安慰的是,姑父一直活在四姑的心里,一輩子被四姑愛著,被戰(zhàn)友劉大爺?shù)肽钪?/p>
我在劉大爺?shù)哪骨矮I上鮮花,獻上我最真誠的敬意。另外,我又重新給四姑的照片扎了一座小花屋,不管這是誰最先創(chuàng)意的,就讓他們以這種方式說說話吧。劉大爺活著時,是四姑心里的一個依靠,是一種大哥般的、知己般的依靠,當(dāng)然也有男女之間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只不過四姑自己沒意識到罷了。倘若那次縣領(lǐng)導(dǎo)撮合不成,劉大爺轉(zhuǎn)身要娶其他女人,四姑心里一定會酸溜溜的,強烈反對的。但劉大爺沒有,劉大爺自從二十二歲沒了妻兒后,再沒續(xù)娶,他心里裝的是四姑,等的也是四姑,兩人就這樣相互依靠著,相互攙扶著過了一輩子。
一直想寫寫四姑、四姑父和劉大爺,一直不知道如何下筆。如今,正值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我謹以此向所有抗日英雄們致敬,向劉大爺、四姑父和四姑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