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
1
那個晚上有什么特別的嗎?馬驍馭回憶過好幾次。仲春,下雨。似乎就這么兩點可說的,其他一切平常。
他躺在舒適的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莫名其妙的。有那么一會兒,他感覺自己睡著了,迷迷糊糊中似乎還飄了幾縷夢影,但很快又意識到其實是醒著的,好像某根筋被誰拽著,不讓他進入夢鄉(xiāng)。
細思這一向并沒什么煩心事,工作也還順利,本該倒頭大睡才是,怎么會失眠呢?想起最近看到的一個資料說,腦萎縮的其中一個特征就是失眠。馬驍馭不禁啞然苦笑,自己才四十出頭,不至于吧?而且,沒成家沒生子的,革命尚未成功,沒道理萎縮。按聯(lián)合國的規(guī)定,他還沒到中年呢,還在青年的尾巴上。
應(yīng)該是偶爾失眠,無需亂想。馬驍馭拉開燈,打算找安定出來吃上半粒。原先他對安定很抗拒,后來聽說他們學(xué)校一位九十多歲的老教授,一直是靠安定入睡的,好好的,既沒糊涂也沒癡呆,他也不再抗拒了,備了一小盒在床頭。
窗外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那種暗夜里無邊的響動,更讓夜晚顯得萬籟俱寂。無論白天有多少煩亂,多少不公,多少悲歡,夜晚總是這樣寧靜,讓醒著的人,很容易觸到內(nèi)心深處最敏感的神經(jīng)。
聽見他開燈拉抽屜,老貝聞聲從床下窸窸窣窣地鉆了出來,抖抖毛,定定地看著他,似乎有幾分不解。老貝是母親養(yǎng)的小狗,母親走后就跟了他。十一年,在狗界已經(jīng)是高壽了,但在馬驍馭這里依然像個小孩兒。老貝最怕下雨,平時睡在馬驍馭床邊的沙發(fā)上,一到下雨就鉆到床下去了,為此馬驍馭在床下為它鋪了個墊子。
馬驍馭去客廳倒水,老貝也小跑著跟上,緊攆著他腳后跟,生怕跟丟了。爪子在木地板上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聲。這是他們兩個共同的家。馬驍馭吃了安定,站在窗前發(fā)了一會兒呆,雨嘩啦啦地發(fā)出響聲。春天竟然會下那么大的雨,有些讓人驚駭。
他回到床邊。順手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啊,竟有五個未接電話!
難怪他睡不著??磥砣撕褪謾C也是有感應(yīng)的,即使是靜音也能喚醒他。他連忙打開看,哦,不是老爸,還好。是他的大學(xué)同學(xué)吳秋明。五個未接電話都是吳秋明的。再看時間,最后一個電話是一點十分打的,差不多就是他起來吃安定的那一刻。
怎么回事?半夜三更的給他打電話?莫非是前兩天會議上的偶遇,又讓她想入非非了嗎?想找他煲電話粥嗎?想到這一點不免有些煩躁。他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正想著,電話再次響起,因為取消了靜音,鈴聲大作,即使有嘩嘩的雨聲也很刺耳,屏幕上跳出吳秋明三個字,一聲,兩聲,三聲。馬驍馭糾結(jié)著,要不要假裝依然在熟睡中沒聽見?這一接,會不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但他終于還是接了起來。
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請問你是馬……那個馬先生嗎?
馬驍馭說,我是。
他估計女人念不出“驍馭”兩個字,只好叫他馬先生了。
我是二醫(yī)院急診室,有位女士昏倒在這里??赡苁悄愕募胰?,你能不能過來一下?
雖然現(xiàn)在電話騙局多多,但馬驍馭憑直覺,相信對方真的是醫(yī)院。他只是本能地求證了一下:嗯,這個電話是我同學(xué)吳秋明的,是她昏倒在你們醫(yī)院了嗎?
對方說,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一個人來醫(yī)院的,到急診室就昏倒了。醫(yī)生正在搶救,我在她手機里翻到幾個電話都打不通,就你的通了,你趕緊過來一下吧。是市二醫(yī)院急診室哈。
馬驍馭只好說,好的,我馬上過來。
馬驍馭有點兒發(fā)蒙。居然遇到這樣的事。雖然不是他想象中的麻煩,卻是另一種麻煩。他和吳秋明畢業(yè)后幾乎沒聯(lián)系過,僅僅因為前些天開會遇見了,才互相留了電話。也就是說,他的號碼進駐吳秋明的手機不到十天,就派上了大用場。
吳秋明單身一人,他們班同學(xué)都知道,四十多歲的她始終單身。她這個單身跟馬驍馭不同,馬驍馭是離婚獨居,她是從來沒結(jié)過婚。獨自一人,住在東郊的一個小區(qū)里,離市區(qū),離她單位都很遠(搞不懂她為什么選擇那里)。這個二醫(yī)院是離她家比較近的一個醫(yī)院了,估計是半夜發(fā)病,沒有救兵可搬。
馬驍馭的家離二醫(yī)院頗遠,即使夜里不堵車也得開二十多分鐘吧。但眼下別無選擇,他只能去了。雖然事情來得很莫名其妙,本能卻指揮著他迅速穿上外衣,拿上車鑰匙。
老貝依然黏著他的腳后跟,緊跟不舍,一直跟到了門口。馬驍馭蹲下來摸摸它的頭說,你不能去,在家等我,外面在下雨。可是老貝不肯,大概它從來沒見主人半夜三更丟下它出去過,何況還是雨天,它很緊張,一個小跑,搶先蹲到門口擋住去路。
馬驍馭只好把它拎起來,放回到沙發(fā)上,厲聲道,不許跟著!
老貝可憐巴巴地站在沙發(fā)上,目送他出門。
地下車庫安靜得像懸疑片里的案發(fā)現(xiàn)場,昏黃的燈光下一輛輛轎車蟄伏在車庫里一動不動,車主人們正在夢里神游。馬驍馭打亮自己的車,電子車門發(fā)出的嘰嘰聲尖銳地刺破了固體般的寧靜,他心里忽地涌起一浪悲傷,一年前他為了母親曾夜半奔向醫(yī)院,未到天亮,母親就撒開他的手,離去了??粗赣H平靜的面龐,他當(dāng)時竟有一種松口氣的感覺,他想,媽媽終于不用再受痛苦的煎熬了。
可是他卻把痛苦承接了過來,像得了后遺癥似的,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去醫(yī)院,看到醫(yī)院的標志心口就發(fā)緊。哪怕是親友病了,他也找各種借口不去探視。如同大地震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不能看到拆遷工地,一看到半倒塌的房屋心里就發(fā)慌,發(fā)悶。
今天只能去了。他平靜地坐上車,系好安全帶,將車緩緩駛出車庫,駛?cè)胗暌埂?/p>
2 馬驍馭和吳秋明是大學(xué)同學(xué)。
二十多年前他們進了同一所大學(xué),在同一個系同一個班。但他們做同學(xué)時基本沒什么交往,夸張一點兒地說,馬驍馭都沒正眼看過吳秋明。不是馬驍馭多么驕傲無禮,是實在顧不過來,總有一個接一個的美女遮擋住他的視線。馬驍馭在大學(xué)里是風(fēng)云人物,班長,校籃球隊隊長,文學(xué)社社長,最重要的是,他很帥,帥而高,帥而聰明,帥而有教養(yǎng),是女生們夢寐以求的白馬王子,碰巧他還姓馬??墒菂乔锩髂兀渴撬麄儼嗑艂€女生里最不好看的那個,不僅長得不好看,左臉頰靠下巴的地方,還有一道傷疤。這傷疤讓她的嘴顯得有點歪,把她劃入了丑女子的陣營。
進入大四后,班上那幾個還沒女朋友的男生坐立不安了,即使是畢業(yè)后去向的迷茫也壓不住青春的慌張。可是男多女少,無法平均分配,更何況馬驍馭這樣的家伙還多吃多占。于是其中一個男生,再三考慮后就去找吳秋明了。他感覺他有九分的把握,就好像去他們村里那個冷清的供銷社買牙膏,牙膏有點兒過期還有點兒臟,但大媽說,就剩這支了。沒有選擇,牙膏孤零零的,也是急于讓他買走的樣子。這位男生早就注意到,吳秋明沒有男友,她總是和班上另一個相貌平庸的女生一起,打開水,去食堂,上圖書館。就在不久前,那個女生居然被政教系一個慌張的男生給拽走了。吳秋明便獨自一人在校園里行走,用那個文雅的詞來形容,就是孑然一身。
該男生在某一個晚自習(xí)時間,勇敢地前去求愛,他信心滿滿,甚至有點兒當(dāng)救星的意思。他在圖書館外的林蔭道上攔住了吳秋明,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做我的女朋友好嗎?吳秋明看著他,面無表情,好像看著路邊的懸鈴木。他以為她被意外驚呆了,于是又重復(fù)了一遍剛才的話,聲音還稍稍提高了一點兒。這回吳秋明很清楚地回答了一個字,不。男生大為驚訝。他以為吳秋明會羞怯,會感激,會不知所措,唯獨沒想到她會拒絕,而且拒絕得那么淡定。
Why?男生忍不住冒出語氣夸張的英語,還搭了一個聳肩的動作。吳秋明用中文回答說,抱歉,我不喜歡你。男生下不來臺了,尷尬地訕笑道,沒關(guān)系的,我們先做普通朋友,互相了解,增加友誼。好不好?吳秋明依然說,不。我覺得沒必要。
碰壁男從尬尷轉(zhuǎn)為生氣,拂袖而去,一個晚自習(xí)都在郁悶,都在想不通。他不明白吳秋明哪兒來的自信?當(dāng)晚,他便在他們寢室的臥談會上吐槽吳秋明(據(jù)說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已經(jīng)沒有臥談會了,晚上都各自玩兒手機或者ipad,或者用筆記本上網(wǎng),互不交談。光是這一點,就令馬驍馭十分懷舊)。他吐槽時,自然是抹去了自己被拒的那一幕,只是假作旁觀者的口吻說:靠,聽說咱們班那個丑女子心氣還高著呢,宣稱非帥哥不找。
一說丑女子,男生們馬上明白是指吳秋明,嘩然了:不會吧?是沒人要吧?故意給自己找臺階吧?就她那樣還找?guī)浉??這不是跟自己過不去嗎?肯定是看《簡·愛》看出毛病了吧,還真以為有羅切斯特在等他啊。問題是她比簡·愛難看多了。
輿論一邊倒,讓碰壁男心理平衡了一些。他冷笑道,我也是聽說的,不信你們哪個去試試?肯定會遭拒。立即有個男生說,好,我去!為了滿足你們的好奇心,本人出賣一回色相。不過,他又說,她要是答應(yīng)了,你們得幫我解脫哈。
該男生已經(jīng)有女友了,是高中同學(xué),爹還是高干。他因此被班上男生戲稱為快婿??煨鰺o聊生事,趁著女友不在身邊,就去找吳秋明了。但事情的結(jié)果又一次出人意料,吳秋明也斷然拒絕了快婿。理由依然很簡單:抱歉,我不喜歡你。
快婿畢竟有點兒思想準備,于是追問道,那你能告訴我,你的理想男生是什么樣子嗎?吳秋明不說話,轉(zhuǎn)身要走,快婿不甘心,追上去問,難道你是要找馬驍馭那樣的?
這話原本有些挑釁的意味,快婿預(yù)料吳秋明會生氣,不理他。但吳秋明回頭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不可以嗎?
快婿說,不不,當(dāng)然可以。我的意思是,你也喜歡馬驍馭?
吳秋明依然淡定地看著他說,喜歡,又怎么樣?
然后轉(zhuǎn)身就走了。其實吳秋明回答的都是反問句。但有時候反問句就是肯定句。何況快婿有了先入為主的看法。
這場風(fēng)波后,班上的人都知道吳秋明暗戀馬驍馭了。男生們在嘲諷了吳秋明之后,又開始起哄馬驍馭,說馬驍馭你真是老少通吃啊,美女丑女一網(wǎng)打盡啊。
馬驍馭聞聽此事,才去注意這個叫吳秋明的女生。當(dāng)然,他肯定認識她,只是從未把她當(dāng)女生好好看過。上課了,他看到她走進來,依然穿著件淺啡色的燈芯絨夾克,前面后面幾乎差不多,微微低頭,徑直走向座位,如入無人之境。馬驍馭特意查看了一下她的成績,成績不錯,每次考試都能進入前三。也許這就是傳說中的書呆子吧。
馬驍馭是個有教養(yǎng)的人,爹媽都是大學(xué)老師,他制止了幾個男生的起哄,并說大家應(yīng)該尊重吳秋明,不要拿這事取笑她。每個人都有選擇的自由?!疤澞銈冞€是學(xué)心理學(xué)的,怎么一點兒體恤他人的意識都沒有?”他說這話時,心里是懷著憐憫的。這么一個女孩子,一手牌只有一張主(年輕),但也和其他漂亮姑娘一樣心懷高不可及的擇偶標準,今后的日子一定會很辛苦的。
馬驍馭的憐憫,肯定是有著優(yōu)越感的憐憫。從心理學(xué)上講,憐憫本身就是從高向下的,或者說是置身事外的,同情才相對平等,彼此類似。但對于吳秋明的處境,馬驍馭哪里能感同身受?好在他還善良,還有體驗別人痛苦的能力。
到畢業(yè),馬驍馭和吳秋明也沒有正面“交鋒”過。馬驍馭假裝不知道,像對待其他同學(xué)一樣對待吳秋明;吳秋明呢,好像也從來沒說過喜歡馬驍馭這樣的話,照樣一個人獨來獨往,悄無聲息地進出教室,緊緊抿著略微有些歪的嘴唇,偶爾和馬驍馭照面,也沒有任何表示,不要說眉目含情,連笑意都沒有。
就這樣畢業(yè)了,各奔東西。
3
一開車上路,馬驍馭發(fā)現(xiàn)雨挺大,比他在窗前聽到的還要大。大雨裹著風(fēng),在路燈下飄飄忽忽,是一個他似曾相識的雨夜。
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這樣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外出了。這樣的夜晚,會讓馬驍馭心情沉重,因為母親去世的那個夜晚,也是這樣的風(fēng)雨交加,他接到醫(yī)院的電話,慌慌張張開車趕過去,一邊開車一邊通知父親,雖然父母已離異多年。
腦袋發(fā)沉,不會是安定起作用了吧?真要命。此刻本該躺在雨夜里呼呼大睡的,卻駕著車在風(fēng)雨中前行。人的命運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就突然拐彎兒了。也許是在前兩天那個會議上拐彎兒的?那天他怎么也沒想到會遇見吳秋明……
馬驍馭使勁兒揉臉,抓頭皮,恨不能抽上一支煙。雨刮器來回掃,前路還是一片迷茫,他瞪大了眼睛盯著。幸好是夜里,街上車輛稀少。
忽然,一把不知從哪兒飛來的雨傘,猛地打在他的車前窗上,那一瞬間馬驍馭還以為撞到人了,猛踩急剎,雨傘飛到了路邊,車輪卻控制不住地打滑,斜到一邊,撞在了路邊的隔離帶上,馬驍馭整個人往前沖又被安全帶拽回,但已是魂飛魄散。
一個女人從路邊跑過來撿傘,撿起來后怯生生地站在路邊,似乎等著挨罵。
馬驍馭伏在方向盤上,心臟被驚得咚咚直跳,幸好是雨傘,要是人的話,后果不堪設(shè)想。他忍不住罵了幾句。這罵的幾句里,也有沖著吳秋明去的。你說這種事干嗎把我給扯進去?難道在這個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里,你就找不出一個比我親近的人?碰上這樣的緊急狀態(tài),按社會關(guān)系排,首先是老公,沒老公是兒女,沒兒女是父母兄妹,沒父母兄妹是同事,實在不濟,才是同學(xué),同學(xué)也應(yīng)該是比較要好的女同學(xué)。怎么也輪不著一個天遠地遠的男同學(xué)吧。
當(dāng)然,他心里也清楚,在吳秋明看來,他們不僅僅是男女同學(xué)關(guān)系,甚至連他們班同學(xué),都認為他們之間是有故事的。何況,電話也不是她本人打的。她一定已處于無法自控的狀態(tài)了,否則以她的矜持,是不會給他打電話的。
馬驍馭下車,到車前看了看,車前的擋板撞了個大坑,右前燈也撞裂了。幸好輪胎什么的,都沒事兒,要不這大半夜的,上哪兒去修?他拿出手機,拍了兩張照片,好向保險公司交待。
撿起雨傘的女人依然站在路邊,那眼神讓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前任女友,那個挺能“作”的女友。
馬驍馭沖著她發(fā)火道:大半夜的,你在馬路上晃什么晃?
貌似前女友的女人也被嚇到了,連連說,對不起啊,風(fēng)太大了,我沒拿住。他本來還想吼一句,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兒害死我!但雨水流進嘴里,讓他閉了嘴,他揮揮手,意思是趕緊走你的吧。
女人就撐著傘,款款地走了,那步態(tài),好像是出來散步。大半夜的,還冒雨,在大馬路散什么步啊。這神經(jīng)兮兮的行為,也是和自己的前女友極像的。前女友一到下雨的時候,就會提出要出去走走。有一天是晚上,她也提出這個要求。馬驍馭答應(yīng)了,雖然很不情愿,但那時候正熱戀,他還是很配合的。他們挽著胳膊,在人影稀疏的街道上走了半個小時,褲腳和胳膊都淋濕了。女友在他耳邊說,我覺得愛情就是兩個人一起撐一把傘,在下雨的時候相依著一起走。他聽著心里發(fā)毛,不知怎么回應(yīng),如果說是的,感覺自己太矯情,這樣的雨天,怎么也該待在家里,喝杯熱茶。但說不是,是斷然不行的,他只好輕輕吻了一下女友的臉頰,相當(dāng)于女友給她發(fā)示愛微信時,他回一個動作表情。
關(guān)于愛情,人類有成千上萬種表達,曾經(jīng)打動過馬驍馭的是塞林格的一段話:“有人認為愛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點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許真是這樣的,但你知道我怎么想嗎?我覺得愛是想觸碰又收回的手?!比绻源私缍?,馬驍馭早就不再享有愛情了,雖然他身邊的女人沒有斷過,但那都是性的需要,或者,生活的需要。自離婚后,他前前后后談過的女朋友,沒有三十個也有二十個吧。發(fā)生過肌膚之親的,也超過十個了吧。她們讓他動心,僅僅是春心,沒有一個是讓他想觸碰又收回自己手的。眼前這位喜歡下雨天散步的,已經(jīng)是其中最讓他珍惜的了。馬驍馭想,問題不是出在女人身上,是在他自己身上,他的心已經(jīng)長了厚厚的繭,脫敏了。
前女友貌美,還脫俗,不是一般的脫俗。每每兩人在一起,馬驍馭請求她做頓飯或者煲回湯時,她總是找各種理由拒絕,如果馬驍馭說,我看人家那些女人……話還沒出口她馬上就會說,我干嗎要和別人一樣?我就不喜歡廚房!她寧可叫外賣,胡亂對付,然后用做飯的時間看書、聽歌,甚至發(fā)呆。她說這樣的人生才是她想要的人生。她從不要求他買名牌,不化妝也不燙頭,穿著簡樸,有時甚至過于簡樸,一條牛仔褲,一件布襯衣加上一件衛(wèi)衣外套,一個舊牛皮包已經(jīng)發(fā)硬了,她好像對自己的美麗毫不在意,以至于馬驍馭不得不主動給她買衣服,買鞋,買包。如果說她有生活欲望,那么也是按書上來的,比如“一生中要做的99件事”,做過的她就勾掉。
馬驍馭最初是極喜歡的,這么清純,這么有文藝范兒,在物欲橫流的今天,多么難得。問題是她并不是因為丑小鴨不打扮,她是個漂亮女人,雖然沒漂亮到驚艷,卻是別有韻味,很耐看,稍稍打扮下絕對是個美女。最讓馬驍馭欣賞的是她“腹有詩書”。聊天時,常會恰到好處地掉個書袋,令談話趣味橫生。他曾暗暗驚喜,都這個年齡了,竟然還撿了個寶。
但時間久了,他有點兒受不了。畢竟,日子是通俗的,人是要過日子的,人得通俗點兒才能把日子過下去。馬驍馭承認自己是個俗人?!案褂性姇敝耙褂写竺住K麄冎g的最終爆發(fā)是因為大海。不是叫大海的人,就是大海,The sea。
前女友每天都說,在“一生中要做的99件事”里,她最想做的就是去海邊看日出,在海邊發(fā)呆,讓海風(fēng)吹亂頭發(fā),赤腳在沙灘上奔跑,讓海浪親吻雙腳,趴在沙子上聽自己的心跳,閉上眼睛讓太陽覆蓋全身……
感覺完全是書上抄下來的句子,語氣詞都沒改。
馬驍馭只得一次次地表態(tài)說:好,等我有假期了就帶你去。
可是他的確忙,從冬忙到春,從春忙到夏。學(xué)院的現(xiàn)任領(lǐng)導(dǎo)還有一年就到齡了,他是候選人之一,但他的論文篇目還不夠,而且他的課題還沒完成。
前女友開始不高興了,不高興的具體表現(xiàn)是拒絕跟馬驍馭親熱。他們在一起兩三個月了,始終沒有進入到男女最實質(zhì)的交往,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始終沒有做愛。馬驍馭每每蠢蠢欲動時,她就各種打岔。狀態(tài)最佳時,也只允許馬驍馭親吻,或撫摸。不高興后,她連這個層次也關(guān)閉了,徹底拒簽。
馬驍馭在她這兒明白了一個道理,對女人來說,性和愛一定是緊密相關(guān)的,感情上的不滿足一定會導(dǎo)致性事上的不積極。而男人是可以分開的。馬驍馭終于意識到,這事比他的課題更緊迫。
有一天他咬咬牙,在網(wǎng)上買了兩個人的往返機票,去三亞的。然后把信息發(fā)給前女友,前女友立即回復(fù)了無數(shù)個親吻和紅心,和各種手舞足蹈的動畫小人兒,然后是一句“大海我來了!大海請張開你的懷抱!”馬驍馭感到那種興奮瞬間感染了他,他拿著手機都感到自己的身體發(fā)熱。看來這付出很值得。接下來,馬驍馭更是心滿意足,到三亞的第一天晚上,和女友的關(guān)系就突飛猛進,達到頂峰了。
但核心問題并沒有解決,馬驍馭本人并沒有看海的心情,哪怕是到了三亞也沒有心情,他只是讓女友每天去看海,去赤腳在沙灘上跑,去發(fā)呆,去讓海風(fēng)吹亂頭發(fā)……總之,去做“一生中必須做的99件事”之一。他只是偶爾從窗口望望海,望望前女友的倩影,休息一下眼睛,然后就回到電腦前,要么趕論文,要么通過視頻跟學(xué)生們討論課題。他想,幸好有網(wǎng)絡(luò)啊,還能繼續(xù)工作。
哪知在返回的飛機上,前女友一直情緒不高。問她,玩兒得不開心嗎?她幽幽地說,我終于明白了,你不是真的愛我。馬驍馭驚詫莫名,這話從何說起?我要不愛你,能專門飛這一趟嗎?前女友說,如果你真的愛我,怎么會舍得讓我一個人去海邊?面對無垠的大海你不知道我有多孤獨?我多想靠在你的懷里面對大海,和你一起閉著眼睛曬太陽,那樣才是最最幸福的??墒悄銋s離我遠遠的,和電腦在一起。
馬驍馭說,沒有啊,我經(jīng)常在窗口看你,而且,每天的大部分時間我都陪在你身邊的,一日三餐,還有整整一夜。
前女友依然充滿憂傷地說,不,你帶我來三亞,是為了應(yīng)付我,是為了……達到你的……目的。并不是真的想陪我看大海。在你心里,論文比我更重要。我真的很失望,我看錯你了。
馬驍馭崩潰了。感覺自己花了冤枉錢,兩個人的往返機票,加上酒店住宿,近兩萬元啊,只換來一個“應(yīng)付”。
馬驍馭感覺這個累,不亞于隨時掏錢買名牌的那種累。照理說,他們的年齡相差不到十歲,前女友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不該有代溝的。那么,是三觀不同?他們之間有個“三觀溝”?還是最通俗的說法,性格不合?
結(jié)局自然是分手。雖然馬驍馭很有些不舍,這一位,是他離婚后談的無數(shù)對象里時間最長感覺最好的一個。但他的確沒法滿足她,因為不能滿足,他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他幾乎碰不到她的身體了,對他來說她真的變成了一個花瓶。一輩子那么長,按書上說的,這才做了不到30件事,還有66件呢,早晚會分手的。
分手后馬驍馭全力以赴埋頭搞論文,搞課題,一年后如愿以償當(dāng)上了院長。這個時候,孤獨涌來,欲望涌來,他需要一個女人,太需要了,于是,新一輪求偶活動開始。
4
那把飛來的傘,徹底驚醒了馬驍馭,安定催生的睡意也撞成了亢奮。他開著只亮一個前燈的獨眼龍車,快速趕到了醫(yī)院。
醫(yī)生果然在等他。上來就說,你總算來了,我們什么都準備好了,就等著你來簽字做手術(shù)了。馬驍馭說,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醫(yī)生說,是急性闌尾炎,很危險,再不手術(shù)就要穿孔了。
馬驍馭松口氣,說可我不是她家屬啊。我就是她同學(xué)。
一個年輕護士說,是我給你打的電話,我翻她的手機,撥了前面幾個號碼都沒通,只有你接了電話?,F(xiàn)在手術(shù)不能等,你就簽字吧。
馬驍馭無奈,只能默默地拿過單子來。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原來,一個手術(shù)潛在的危險竟有那么多?!光是麻藥可能引發(fā)的危險就有一堆。他有些猶豫了,自己能擔(dān)起這個責(zé)任嗎?
他問醫(yī)生,必須手術(shù)嗎?醫(yī)生說,必須手術(shù),否則穿孔就完了。她已經(jīng)高燒了,各項指標都亮紅燈了,不做手術(shù)過不了今晚。
吳秋明這時已經(jīng)醒了,穿著手術(shù)衣躺在那里,看到他連忙說,馬驍馭你就簽吧,拜托了,你不簽我只有自己簽了。
馬驍馭只好簽字。他來醫(yī)院,不就是為了簽字嗎?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如同戰(zhàn)爭時期。屬不可抗力范疇。
然后就坐在手術(shù)外面等。
雨好像停了,仿佛剛才的疾風(fēng)驟雨,只是為了給馬驍馭深夜進醫(yī)院制造一種緊張氣氛。走廊上空無一人,燈光反射在光潔的地面上,散發(fā)出不同尋常的幽靜。每個病房都悄無聲息的,偶爾有護工進出,躡手躡腳的。但馬驍馭知道,絕對還有很多人沒有入睡,在被病痛折磨。那樣的幽靜,是危機四伏的幽靜,讓他馬上想起了母親病重的日子。
母親是去年走的,最后那半個月,他天天跑醫(yī)院,幾乎二十四小時守著。母親并沒有手術(shù)。在查出是癌癥后,母親堅定地表示不手術(shù),不化療,不放療。她看了很多資料,認定現(xiàn)在醫(yī)學(xué)對癌癥是沒有辦法的,所有的治療都只是折磨,最終還是得走。她說與其在醫(yī)院里被折磨到走,不如在家享受最后一段日子。馬驍馭無法違背母親,對一個什么都很明白又很固執(zhí)的女教授,你無法說服她。但是,癌癥的確是可怕的。到后來母親進入了昏迷狀態(tài),馬驍馭只好再送她進醫(yī)院,在醫(yī)院里,她依然備受折磨,常常要靠打杜冷丁止痛,直到離世。
事后馬驍馭想起這個過程,常常心痛自責(zé)。因為在決定母親治療方案時,他很無力,很沒主見,他也不知道到底是手術(shù)好還是中醫(yī)保守治療好,只好順從母親。母親離世后他時常內(nèi)疚、后悔,認為自己應(yīng)該說服母親做手術(shù)的,也許手術(shù)了,可以多活幾年。直到有一天,他聽見一位剛經(jīng)歷了父親患癌癥離世的人說,從家人查出癌癥那天起,你的所有決定都是錯誤的,怎么做都是錯。因為你無法做兩次選擇,無法比較。他才終于放下了這個包袱。
整整一年,他活得沉重而又悲傷。父親和母親,在他考上大學(xué)后忽然離婚了,那時他才知道,父親早就有了外遇,是母親懇求他等兒子高考完再分開的。這讓他對母親充滿了一種心疼的感激。他不知道母親是怎么忍下來的,每天笑臉面對他,給他做好吃的,讓他安心高考。而父親的外遇并沒有因為他的學(xué)問而上檔次,和普通男人一樣,他就是喜歡上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他為了那個年輕美麗的軀體和活潑快樂的性格離開了母親。也許人到中年的他格外需要陽光照耀,他向葵花一樣義無反顧地朝著陽光而去,不管背陰處如何雜草肆意叢生。父親再婚后,馬驍馭便一直和母親住在一起,給了母親最大的安慰。即使在國外的幾年,他也和母親每天通話,每周視頻。這不僅僅是因為他想彌補父親對母親的傷害,更因為母親還是他的朋友。所以母親的去世,對他的打擊是雙重的。他不明白母親這樣一個優(yōu)秀的女人,善良的女人,為什么要承受如此不堪的命運?盡管母親去世后他的論文得了獎,也如愿以償?shù)禺?dāng)上了院長,內(nèi)心的傷痛卻無法抹去。這種傷痛無人能明白,無人能替代。他只能安慰自己,母親走的時候是知道他要當(dāng)院長的,很開心;雖然母親始終為他的成家操心,他也不敢欺騙母親,不敢?guī)R時女友去見她,因為母親能一眼看穿他……
……可是,他居然領(lǐng)著吳秋明去見母親了,母親幽默地說,這一位,不像是你的口味嘛,你們怎么會在一起?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她生病了,我必須照顧她……
有人拍醒了馬驍馭,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安定終于放倒了他,他就那么和衣躺在醫(yī)院的長椅上進入了夢鄉(xiāng),還做了個荒唐的夢,有點兒不像他的作派。
原來是吳秋明的手術(shù)結(jié)束了。
被推出手術(shù)室的吳秋明是清醒的,雖然面色蒼白,她努力笑著對馬驍馭說,真不好意思,深更半夜把你給折騰到了醫(yī)院。馬驍馭意義不明地搖搖頭,吳秋明說,你可以回去了,我沒事了。馬驍馭說,剛做完手術(shù),總得有個人在身邊才是,你看我給誰打個電話?吳秋明說,沒事,誰也不用打。有護士呢。
馬驍馭聽她這么說有點兒惱,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纯磿r間,已經(jīng)是凌晨三點了。即使不考慮工作,老貝獨自在家也讓他惦記。這時吳秋明終于說了句,我叫了我表姐的,她會照顧我,你放心走吧。
馬驍馭這才松口氣,不過心下有些奇怪,為什么不早說?害我糾結(jié)半天。吳秋明似乎看穿了馬驍馭的心思,解釋說:我表姐要從老家趕過來??赡荞R上要到了,你放心吧。
馬驍馭這才釋然,拜托了護士,然后匆匆離開。
無論從哪個角度講,他也算盡心盡力了。
5
大學(xué)畢業(yè)各奔東西。
馬驍馭在眾多美女中徘徊,到畢業(yè)也沒敲定。選誰都有遺憾,放棄誰都可惜。于是只身一人出國留學(xué),一去經(jīng)年。讀完博士回國,依然單身。這期間談過數(shù)次戀愛,包括洋妞,但都沒到婚嫁那一步。而且越談越?jīng)]感覺了。有時候就是這樣,沒有選擇很痛苦,太多選擇也痛苦。最后,他居然是經(jīng)人介紹才成家的,對方是個空姐,相貌不說了,脾氣還挺好,家庭條件也很好。差不多一手牌全是主了。但奇怪得很,主多了也會輸牌,僅僅兩年,空姐就在飛行中有了外遇,跟別人通牌,讓馬驍馭輸?shù)煤軕K,妻子很快成了前妻。幸好他們還沒有孩子。馬驍馭重新成了王老五。
前妻離婚后曾打過一次電話,向他表達了歉意。但在道歉同時,也替自己做了辯解,大意是,我還是很珍惜我們之間的感情的,我也為此努力過。但我這樣的女人,畢竟面臨的誘惑太多。如果普通女人結(jié)婚后要面臨三到五次的出軌誘惑,我就要面臨三十到五十次。我已經(jīng)抵擋住百分九十九了,也算是為我們的感情盡力了。
馬驍馭感到好笑,這純屬詭辯嘛,只要一次出軌,就無法證明你曾經(jīng)抵擋住了百分之九十九。但他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有道理。你娶個美女回家,本身就是高危行為,就是個潛在的事故苗子。你自己也得承擔(dān)相應(yīng)的責(zé)任。他大度也是頹喪地說,我不怪你,怪我自己。
班上同學(xué)得知他從美國回來了,搞了一次聚會,一是說要歡迎他回來報效祖國,二是說要宰一下他這個大海龜,還有一說是給王老五開個相親會,希望他在同學(xué)里拆散一對。同學(xué)在一起說話總是沒正經(jīng)的。那天留在省城的同學(xué)都來了,有十好幾個。馬驍馭感覺大家都混得還不錯,而且除了他,都成家有孩子了。甚至都有二婚的了。對他的王老五身份,男士們羨慕嫉妒恨,好一通攻擊,女生們則嘲諷他揪著青春尾巴不放,在等著下一代長大。馬驍馭只好推說在國外沒條件,不想找洋妞,女留學(xué)生都難看,沒有一個比得過他們班女生的。這下惹禍上身了,大家都說那好,我們班正好還有個女生空著呢,你娶不娶?。糠仕涣魍馊颂锱?。馬驍馭連連說,不要亂說哈。
其實聚會一開始他就發(fā)現(xiàn)吳秋明沒來,想問,又怕給同學(xué)們提供更多的口實?,F(xiàn)在聽大家說吳秋明也還單著,心里不免咯噔一下,但臉上是“那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的表情,心里也想,我又沒追過她,是她自己愿意單著的。
但不管怎樣,吳秋明還是在他心里占了個位置,很小很小,仿佛隱形。每當(dāng)他身邊一個女人離開,另一個女人沒有到來時,她才會浮現(xiàn)出來。他就會想:她怎么樣了?結(jié)婚了嗎?嫁給一個什么樣的男人了?畢竟,那是一個喜歡他的女人。
據(jù)說當(dāng)一個人得知對方喜歡自己時,本能反應(yīng)就是喜歡對方。這在心理學(xué)上也是可以解釋的,因為人的本質(zhì)是自戀的,科學(xué)家研究表明,人一天百分之九十的時間都是在想自己,那么,對一個和自己一樣成天想自己的人,怎么都會有幾分好感。
以后馬驍馭還參加過幾次同學(xué)聚會,吳秋明都沒出現(xiàn),反而是班上另一個女生,一個當(dāng)年喜歡過馬驍馭的女生,向他展開了攻勢,她幾次暗示馬驍馭,如果他愿意,她就離婚,因為她一直喜歡他。最初馬驍馭還有幾分動心,跟她約會了兩次,畢竟是個漂亮女人,三十多歲風(fēng)韻猶存。但兩次之后馬驍馭就閃開了。閃開的原因不是害怕破壞對方的婚姻,那婚姻不用他破壞已經(jīng)名存實亡。而是他對那個女生本人沒興趣了。她和他在一起,總是說些很無趣很乏味的話,那些話題,讓馬驍馭一絲一毫也感覺不出她也是讀過碩士讀過二十年書的人。雞毛蒜皮陳谷子爛芝麻的事被那張漂亮的嘴嚼碎了再吐出來,實在有種讓人不忍直視的庸俗。大學(xué)時他們沒機會接觸,故無法判斷她是一直如此,還是被生活浸泡成如此。馬驍馭沮喪地想,哪怕每次在一起她能多說一句新鮮話,他也會多喜歡她一點。馬驍馭無法把自己的后半生,交給一個這么無趣的女人。
兩年前母校七十周年校慶,吳秋明終于出現(xiàn)了。女生們說,是他們年級主任親自打電話請吳秋明,她才答應(yīng)來的,她是年級主任的驕傲,從學(xué)業(yè)上說,她是他們這批最有出息的,讀了博士,還考取了專業(yè)心理咨詢師資格,另外還有好多社會頭銜。
這個時候離他們畢業(yè),已經(jīng)過去十七年了。他們都是挨邊兒四十或者四十出頭的人了。
馬驍馭跟吳秋明握手的時候,毫無懸念地發(fā)現(xiàn),吳秋明老了,當(dāng)然,自己在對方眼里一定也老了。畢竟他們都已邁向不惑之年。不過上了年紀的吳秋明,因為不燙頭不化妝,有種書生氣,反而縮小了年輕時與其他女生在容貌上的差異。加之略微長胖的緣故,嘴巴上的那道疤似乎淺了一些。當(dāng)然,作為女性,她依然缺乏魅力。不過班上的同學(xué)對她都表現(xiàn)得格外尊重,除了他們已經(jīng)成熟以外,更重要的是,吳秋明值得他們尊重。幾個曾經(jīng)調(diào)侃過她的男生,都恨不能將往事一筆抹去。
馬驍馭做出很超脫的樣子上前和她握手:嘿,你好。畢業(yè)到現(xiàn)在,咱們頭一回見啊。
吳秋明也很大方地與他握手,說,可不是,白駒過隙啊。
馬驍馭感覺她的大方不是裝出來的,她的眼神和肢體動作,一點兒也沒有他想象中的曖昧,或者含羞,或者尷尬。握在他手里的那只手跟其他同學(xué)沒有兩樣。是同學(xué)的手,不是女人的手。
是不是她結(jié)婚了?對他脫敏了?但接下來馬驍馭尷尬地得知,吳秋明依然單著,全班單著的只有他和她。連那個當(dāng)初追過吳秋明的碰壁男,孩子都上初中了。
馬驍馭單著還好說,總算是有過短暫婚史,而且要再婚也是分分鐘的事。吳秋明卻是從來沒結(jié)過婚,俗稱老姑娘。這可不一般。這說明她拒不湊合婚姻,還說明她很專一。
同學(xué)們都很知趣,沒人把他們往一起撮合,因為,吳秋明手上一張主都沒了。馬驍馭雖然是個王老五,前面卻有“鉆石”作定語。他回國后在母校當(dāng)教授,帶碩士,依然帥氣挺拔,好多女學(xué)生暗地里愛慕他,他如果想找個小自己十幾歲甚至二十歲的年輕姑娘,都是輕而易舉的事。只不過馬驍馭給自己規(guī)定了底線,絕不和女學(xué)生發(fā)生情感瓜葛。吳秋明呢,在母校讀到博士,然后在社科院做研究員。據(jù)說發(fā)表了很多論文,還出版了兩本專著。這些都是同學(xué)中的佼佼者??梢哉f氣質(zhì)不俗,學(xué)養(yǎng)深厚。可是,哪個男人是被女人的學(xué)識打動的?
讓人想不到的是,吳秋明那天還登臺表演了節(jié)目,吹口琴。最初她上去的時候,很多同學(xué)的表情都是極為不解,甚至有點兒嘲笑的意味,意思是,你這不是找不自在嗎?用現(xiàn)在的話說,你一點兒顏值都沒有,怎么能在眾人面前表演呢?可是等吳秋明的口琴聲響起,大家的表情就變了,驚訝,贊賞,陶醉。吳秋明吹得真是非常好,不,不應(yīng)該說吹,應(yīng)該說演奏。她演奏了《千與千尋》、《紅莓花兒開》、《梁?!罚€有《千里之外》。掌聲非常熱烈,而且是由衷的。
這其中就包含馬驍馭的掌聲。他暗暗驚訝,真沒想到吳秋明的口琴吹得那么好,有點兒專業(yè)水平了。
王靜聲音很大地說,秋明,真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大學(xué)里那么多次晚會你都沒表演過,藏得很深呀。
吳秋明笑笑說,我也是畢業(yè)后才學(xué)的。
她笑著,臉頰泛紅,也許是吹奏使然,也許是心情使然。音樂真有魔力,此刻的吳秋明,很有些楚楚動人。
同學(xué)會一直持續(xù)到晚上,晚飯的時候,吳秋明居然喝醉了。
本來喝醉是人之常事,有些人三天一大醉兩天一小醉,可是放在吳秋明身上就會讓人意外,因為她是一個那么有理性的人,她還是個心理咨詢師,職業(yè)就是開導(dǎo)他人的,還能開導(dǎo)不了自己嗎?據(jù)說吳秋明醉了后淚流不止,似乎勾起了什么傷心事。幾個女同學(xué)都猜測她是因為馬驍馭,畢業(yè)那么多年,重新見到馬驍馭難免受刺激。睹人傷情。
事后,有個熱心腸的女生,也是在學(xué)校跟她關(guān)系還不錯的那個女生王靜,就說要幫她介紹個對象,男方是個剛離婚的退休公務(wù)員,年齡、經(jīng)濟條件都不錯,妻子病逝,孩子上大學(xué)了。應(yīng)該說非常合適。
還是找個伴兒吧,彼此照顧。大家都這么說。
但被吳秋明一口拒絕了,連見都不想見。
王靜說,你這是干嗎?非把自己搞得這么孤苦伶仃的,找個伴兒哪點兒不好?吳秋明說,我習(xí)慣了,我不想結(jié)婚。你們不用替我擔(dān)心。王靜說,可你才四十,后面的日子還長呢。吳秋明不說話。王靜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莫非你還想等馬驍馭?吳秋明又是那句話,不可以嗎?王靜說,你醒醒吧。吳秋明幾乎是憤怒地說,我清醒得很。為什么我不能等他?等不等是我的自由!我妨礙誰了嗎?你們?yōu)榱怂鸵盐掖虬l(fā)了嗎?放心,我不會糾纏誰的,我還沒那么厚臉皮。
馬驍馭聽了這段新鮮的八卦心情很復(fù)雜,既感動,也惱火?;蛘哒f惱火多于感動。因為吳秋明這樣表白,他感覺自己莫名其妙就虧欠了她,被綁架了似的。他想,看來自己還是趕緊找個人成家吧,免得她再抱希望。且不說外貌,關(guān)鍵是自己對她一點兒感覺沒有。又不是找課題小組搭檔,他找個女學(xué)者干嗎?
6
三天后馬驍馭給吳秋明打了個電話。
頭兩天他就想打了,又怕顯得過于關(guān)心,讓吳秋明誤會。對一個長期暗戀你的人,你不能不小心地保持著彼此間的距離。他便有意拖了兩天。其實他很想知道她手術(shù)后情況如何?畢竟是他簽字畫押的。
電話打過去,吳秋明很快接了,告訴他自己一切都好,再有兩天拆了線就可以回家了,叫他放心。馬驍馭抱歉說自己這兩天太忙,沒來醫(yī)院看她。吳秋明一迭聲地說,不用不用,已經(jīng)太麻煩你了。
語氣里有一種毫不掩飾她現(xiàn)在有人照顧,不再需要他的那種輕松。這讓馬驍馭多少有些失落。馬驍馭轉(zhuǎn)念想,也好,就算自己做了一回好事,不必拖泥帶水的。
不過,半個月后,馬驍馭還是接到了吳秋明的電話,說她已經(jīng)出院回家了,要謝謝他,請他吃個飯。馬驍馭先是有種被感恩的愉悅,跟著又有了一種萬一被黏糊上怎么辦的擔(dān)憂。
但他還是很紳士地說,我來請你吧,慶祝你康復(fù)。
吳秋明說,那怎么行?肯定是我請你。公私分明嘛。
馬驍馭聽出了吳秋明的潛臺詞,答謝宴就是答謝宴,定性了。他便不再堅持。但在商量去哪家飯店時,兩人都有些拿不定主意,馬驍馭提議說,要不去彩虹西餐廳?那兒環(huán)境不錯。吳秋明遲疑了。這遲疑是那么明顯,讓馬驍馭后悔提出這樣的建議。因為那個場合很小資,總是戀人居多。馬驍馭原先和女友去過幾次。他習(xí)慣性地想到了那里,吳秋明一遲疑,他一下子意識到不妥,搞得他有想法似的。
還好,馬驍馭還來不及尷尬,吳秋明就說,就在我家吧,家里自在些。好??!馬驍馭立即回應(yīng),仿佛是為了否定自己剛才那個建議。吳秋明又說,我把王靜和她老公也一起叫上吧?這次生病住院也麻煩了她不少呢。
馬驍馭差點兒擊節(jié)贊嘆:太好了。
他贊嘆首先是因為家宴。作為一個單身男人,他已經(jīng)有太長時間沒吃過家常飯了。其次是因為邀請王靜夫婦,王靜也是他們班同學(xué)。這就更讓他放松踏實了。他努力保持著矜持追加了一句,那就得辛苦你了哦。吳秋明說,沒事,我喜歡燒菜。
馬驍馭忽然想起,問,你表姐呢?
吳秋明愣了一下,然后“哦”了一聲,表姐呀,她回老家了。
看來她的確沒有生活伴侶,生病靠表姐照顧,表姐一走就孤身一人。以馬驍馭的經(jīng)驗,很多人雖然未婚,卻始終享受已婚待遇,暗地有伴侶。比如他,在多數(shù)情況下也是有伴兒的,只是這段時間單著。
四個人的家宴,顯然吳秋明并沒有想趁機怎么樣??墒切c那天她為什么會喝醉呢?為什么會說出那樣的話呢?什么非馬驍馭不嫁,什么她這一生注定要孤獨,搞得他壓力頓生,生怕背負不起吳秋明的悲傷,慌忙投入到找對象的活動中。
同學(xué)聚會后,馬驍馭像打殲滅戰(zhàn)一樣四處見女人,以前懶得見的都一一去見。老實說,還真不易找到合適的,他自己設(shè)定的三十歲到四十歲的這個年齡段,多數(shù)是離婚女人。離婚女人往往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看他帥條件好,便顧慮重重,無法坦誠相處,甚至疑心他有生理問題(以你這么好條件怎么四十歲了還單身)。另有幾個未婚的大齡女性,一個抽煙喝酒泡夜店,他無法接受;一個居然怕狗,怕到要尖叫的地步;還有一個上來就說要帶母親過來一起住,不能離開母親。
不這么滿世界找對象,他根本無法知道女性的品種如此豐富,讓他一次次瞠目結(jié)舌。當(dāng)然,在女性眼里估計男人也一樣。馬驍馭越來越感覺到,結(jié)婚這種事一定要趁年輕,年輕時糊里糊涂就結(jié)了,借著荷爾蒙洶涌多巴胺澎湃,什么樣的對象也敢結(jié)成對子。一旦理性了成熟了,就左不對右也不對,越來越膽小。結(jié)婚結(jié)婚,要先昏才能結(jié)。過了昏頭的年齡,太難了。
后來總算遇到一個相對合適的女人,三十三歲,長相、身高、學(xué)歷這些硬件都符合他的擇偶條件。從沒結(jié)過婚,其原因是太挑剔,把自己挑成了老姑娘。說老姑娘,也只是沿用老舊的習(xí)俗,若要看人,完全像個小姑娘,臉龐依然有光澤,頭發(fā)依然黝黑,穿著打扮更是入時。有時候是齊大腿根的短褲,有時候是拖到腳背的長裙,還喜歡背雙肩包,手機背面上貼卡通畫。
可往往就是這樣,硬件歸硬件,馬驍馭跟她在一起總也沒感覺,完全是為了談對象而談對象,不冷不熱的。女子跟介紹人說她對馬驍馭很滿意,可每次在一起都很矜持。搞得馬驍馭一想到要和她見面心里就有障礙,不知是主動好還是等待好。有兩次馬驍馭主動伸手,想攬一下她的腰,她敏感地閃開了。是不是因為從沒結(jié)過婚,對性的事情很拒絕?馬驍馭不好問,也不敢再試探。就這么不尷不尬地交往著,幾個月過去了也毫無走向婚姻的跡象。
雖然在男女關(guān)系上毫無進展,經(jīng)濟上卻突飛猛進。從送花,請吃飯,到送衣服送包,最后終于談到了鉆戒。卻原來,未婚女子說,前一個男友,就是太小氣,才分手的。
馬驍馭有點兒不爽,雖然他明白,以他這樣的年齡,哪里還有單純建立在感情上的婚姻?所有的婚姻都包含著感情以外的因素,甚至大于感情因素??墒?,你要求我大氣,我是不是也該要求你大氣呢?
他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了此話,女子竟生氣了,摔門而去,兩天不接他電話。他猶豫了兩天,本想挽回的,前期已經(jīng)投入了那么多,自己一點兒收益沒有實在冤,可是他又無法預(yù)測自己要大方到什么時候,才能從女子那兒得到回報。
他便打電話過去,試探著提出分手。女子以為他打電話來是求和的,哪知竟是分手,有點兒下不來臺,就來了句賭氣的話,那就祝你好運吧,關(guān)了電話。
這次求偶活動便以馬驍馭的慘敗而告終,他前后花了好幾萬,卻連女子的腰都沒攬過。雖然情感上并沒有傷筋動骨,還是讓馬驍馭添堵。大約不是分手本身,而是由分手想到的自己的狼狽生活。
就在這個空檔期,也就是一個月前,他又一次見到了吳秋明。
是在一個心理學(xué)會議上遇見的。
這樣專業(yè)的會遇到同學(xué)是很正常的,可是馬驍馭卻莫名地緊張,還好吳秋明絲毫沒有假公濟私的意思,除了見面時打個招呼,私底下一次也沒來找過他。這讓馬驍馭覺得,吳秋明這個人還是很有自尊的、心氣很高的,因此多了一份好感。從會議名單上馬驍馭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是省心理學(xué)會的執(zhí)委了。會議結(jié)束分手時,他便主動給了她電話,還客氣地說了句有什么事就找我,別客氣。
吳秋明把馬驍馭的電話輸進手機,回撥給馬驍馭,馬驍馭也就存下了她的號碼。這是兩人大學(xué)畢業(yè)二十年,頭一回建立實質(zhì)性的聯(lián)系。
不想就發(fā)生了雨夜趕往醫(yī)院的事。
7
馬驍馭很費了些勁兒才找到吳秋明的家。她家在東郊一個很普通的小區(qū)里,面積不大,就立著兩棟電梯公寓,間隔著一些草坪和綠化帶,中間稍大些的地方,有幾樣常見的鍛煉設(shè)施,還有孩子的滑滑梯和秋千。小路干干凈凈,看上去物管不錯。馬驍馭暗想,其實一個城市里,會有許多從未涉入?yún)s讓人愜意的角落。
敲開吳秋明的家,最先沖出來迎接的居然是一條狗狗!而且那狗狗和老貝長得蠻像,棕黃色,短毛,尖耳朵,中等體型,狗狗毫不見外地往馬驍馭身上撲,歡天喜地的樣子。
吳秋明跟在后面連聲喚:糖糖,糖糖!不許叫,回來!
馬驍馭連忙說,沒事沒事,我喜歡狗,我也養(yǎng)了一條。
吳秋明還是把糖糖呵斥回去,關(guān)到了陽臺上。
王靜夫婦還沒到,馬驍馭略有些尷尬,顯得自己過分積極了。他笑說,我還以為我遲到了,沒想到是第一個。吳秋明笑說,你當(dāng)然遲到了,遲到了十分鐘。王靜那家伙歷來磨蹭,現(xiàn)在有孩子了更磨蹭。
馬驍馭把帶來的紅酒交給吳秋明,吳秋明說,我答謝你,你還帶這么貴的紅酒呀。本末倒置了。
馬驍馭說,同學(xué)之間,別說客氣話。
吳秋明說,真的很感謝你。那天夜里你的鼎力相助對我來說太重要了,差不多是救了我一命。
馬驍馭說哪里哪里,救你的是醫(yī)生,我不過是簽了個字。
吳秋明說,你不簽字畫押,醫(yī)生哪敢手術(shù)?
馬驍馭心想,我是被迫簽的。深更半夜的,沒法推脫。
吳秋明像是猜到了他的心思,又說,得請你原諒,在那個時候給你打電話,那么唐突。你肯定很吃驚吧?
馬驍馭說,確實有點兒意外。
吳秋明說,他們按手機上的順序連著打了幾個電話,有我單位同事的,有朋友的,有王靜的,甚至還有超市送貨的,大部分人都關(guān)機了,王靜雖然是通的,但她靜音,畢竟是半夜,接電話的概率太低。
馬驍馭說,這么低的概率還被我中了,人品爆發(fā)嘛。不過事后我想,即使你有很多選擇,估計我也是最佳,有車,行動方便,單身,不必請假。
吳秋明咯咯地笑,馬驍馭還從來沒見過她這樣笑過。吳秋明說,其實最重要的一點是,你居然在那個點兒還沒睡著,才可能接到這樣百年不遇的電話。
馬驍馭心里動了一下,是呀,自己那天晚上莫名其妙地失眠,仿佛就是為了等這個電話似的。但他掩飾說,咳,我那天晚上剛好在趕一篇稿子,睡晚了。
吳秋明家很特別,雖然只是兩室一廳,但廳很大,四壁都是書柜,中間一張大書桌,沒有家家戶戶都擺放的凹型沙發(fā)和茶幾。書桌上除了一個筆記本電腦,依然是一摞摞的書。正在看的,還沒拆封的,像書店里的展柜。再細看,大多是心理學(xué)方面的書:《津巴多普通心理學(xué)》、《社會心理學(xué)》《怪誕心理學(xué)》、《怪誕行為學(xué)》、《當(dāng)經(jīng)濟學(xué)遇上心理學(xué)》、《大腦開竅手冊》、《發(fā)展心理學(xué)》、《人格心理學(xué)》等。最顯眼的是那本基礎(chǔ)教材《心理學(xué)與生活》,一看就是經(jīng)常在看,已經(jīng)蓬松了。作者是兩位美國教授,一個是紐約州立大學(xué)的理查德·格里格,一個是斯坦福大學(xué)的菲利普津巴多。對他們這個領(lǐng)域的人來說,是無人不知的大佬。
書中間還有個大煙缸,一看就是青花瓷筆洗下嫁做的煙缸。馬驍馭暗笑,吳秋明果然如同學(xué)們說的,不像個女人。唯一能看出主人性別的,是電腦旁的兩盆肉肉植物。
不過馬驍馭置身其中,倒是覺得親切自在。忽然,他一眼看到了那本橘黃色的《20世紀最偉大的心理學(xué)實驗》,如獲至寶,連忙拿起來翻看:你在哪兒買到的?這書我一直沒買到。
吳秋明說,幾年前去北京出差,在書店買的。
馬驍馭沒好意思開口借。他想,現(xiàn)在恐怕沒有借書看的人了吧?即使是作為追女人的手段都過時了。
吳秋明主動說,你想看就拿回去看好了,我已經(jīng)看完了。
馬驍馭說,我還真想借回去看看,這書不知什么原因買不到,只有電子版,我不習(xí)慣看電子版。
吳秋明說,肯定是沒銷路唄,出版社不想加印了。其實這樣的書,不是專業(yè)人士也能看進去的,很有趣,還是宣傳不夠吧。你發(fā)現(xiàn)沒有,現(xiàn)在的教材大多是以英美國家為主的。其他國家,比如日本、俄羅斯、澳大利亞等,都非常少。所以我最近帶了兩個學(xué)生在翻譯一本印度學(xué)者寫的心理學(xué)專著。
馬驍馭說,那我可要好好拜讀。聽說你都出了兩本專著了,也讓我學(xué)習(xí)一下嘛。
吳秋明說,千萬別這么說,我都不好意思送你。
馬驍馭說,你做心理咨詢也需要看這么多理論書嗎?我總覺得做心理咨詢主要靠耐心,甚至靠天賦,會開導(dǎo)人就行。
吳秋明笑笑說,我在讀博士后。
馬驍馭吃了一驚,你在讀博士后?現(xiàn)在嗎?
吳秋明說,對,去年開始的。
馬驍馭真有些大跌眼鏡,實在是佩服得緊。
四十多歲了,還讀書?他說,我可是早已讀書讀厭了,現(xiàn)在只要工作能對付,就不想碰專業(yè)書。羞愧呀。
吳秋明輕描淡寫地說,我空閑時間多,不想讓自己閑著。那就讀一個唄。挑戰(zhàn)自己有快感。
馬驍馭想,看來讀書對吳秋明來說就是個愛好,跟很多人玩兒樂器,玩兒相機,玩兒郵票,打游戲一樣。據(jù)說馬克思空閑時就經(jīng)常解微積分來換腦子。這人和人,真是絕對不一樣。
吳秋明找來一個紙袋,將馬驍馭要借的書和自己寫的兩本書一起放了進去,然后把一杯泡好的茶遞給他。馬驍馭接過茶杯,在沙發(fā)上坐下,忽然感覺很熨帖,很自在,就好像把縮回在棉衣里的內(nèi)衣袖子拉下來了。奇怪,這可是他頭一回走近吳秋明。
糖糖在陽臺上發(fā)出哼哼唧唧的聲音,用爪子拍門,馬驍馭走過去安撫它,問道,它多大了?吳秋明說,在我家十三年了,兩個月來的。馬驍馭驚訝道,噢,比我家老貝還長壽。糖糖,是糖果的糖嗎?吳秋明笑瞇瞇地說,對。這樣我每天都甜甜的。
馬驍馭樂了。吳秋明挺開朗啊,不像他想象中的單身女人。
王靜夫婦果然在臨近晚飯時才到達,進門說了一堆遲到的理由,馬驍馭這才發(fā)現(xiàn)王靜這么嘴碎,在大學(xué)里覺得她是個悶葫蘆,跟吳秋明一樣悶。她的丈夫,就是臨到畢業(yè)前把她拽走的那位政教系男生,在一旁揭發(fā)她忘性大,車都開出一條街了,才想起忘帶禮物了,又折回去拿。
王靜說,就怪我們那孩子的老師,電話里啰嗦半天,說孩子中考的事。其實她是想讓我?guī)退齻€忙,害得我忘了拿禮物,都準備好了,放在桌子上又忘了,那肯定要折回去啊,對吧。下次見面又不知道什么時候,必須帶來。
說罷她從包里拿出兩條煙來放在桌子上:這是專門給我們心理大師提供的彈藥。吳秋明有些意外,說干嗎給我?guī)н@么好的煙呀?太貴了。王靜說,人家送他的,他也不抽,順水人情,你別當(dāng)回事。吳秋明遲疑了一下,把煙放到了書桌上。
王靜在她身后說,你也是,就不能穿得稍微時尚點兒?老是這一身。吳秋明說,這衣服可是新買的。王靜說,看不出來。你衣服不是黑就是藍,要么灰。我就沒見你穿過暖色和花色。吳秋明說,深色遮丑嘛。
她毫不在意自己的外貌,這反倒讓馬驍馭佩服。他注意看了一下吳秋明的穿著,深藍色的襯衣,灰褲子。雖然不時尚,質(zhì)地卻很好。馬驍馭看出來了,絕對不便宜。再看王靜,穿的是連衣裙,領(lǐng)口很低,腰部有復(fù)雜的褶皺,的確時尚??墒?,如果讓兩個人交換著穿,一定別扭。
吳秋明把菜擺上桌,有模有樣,七八個,馬驍馭努力克制著,還是沒能掩飾住那副饞相。真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他由衷地嘆了一句。王靜也說,比我廚藝好多了。
吳秋明說,那得感謝你們來做客,平日里我很湊合。
馬驍馭說,這么好的廚藝不展示真是極大的浪費。
吳秋明說,一個人嘛,吃飼料就行了。
馬驍馭會意地說:我也經(jīng)常吃飼料的。他知道此說法:一個人吃的是飼料,兩個人吃的才是飯。
王靜在一旁說,你們說什么呢,吃什么飼料?
吳秋明說,我們在說單身狗的生活,你不會明白的。
馬驍馭忍不住大笑。沒想到吳秋明這么風(fēng)趣,并沒有因為長期單身而變成刻板的大媽。
吳秋明拿出一瓶紅酒,開紅酒時,她還用一塊毛巾墊著瓶口,頗有儀式感。她舉起杯,首先感謝馬驍馭在那個雨夜的鼎力相助,然后感謝王靜那兩天跑來幫她喂糖糖。
同學(xué)就是好。吳秋明用這句話規(guī)范了他們的關(guān)系。讓馬驍馭聽著順耳,他不再想說客套話了。王靜卻笑道,本來簽字的應(yīng)該是我,馬驍馭謝謝你替我受累了,讓我一覺睡到天亮。
幾個人都大笑起來。
馬驍馭原本存有的一點兒局促,在笑聲中噼里啪啦消除了,就跟他常常玩兒的愛消除游戲一樣,同樣的花色相遇了,一碰四散,很有快感。
8
馬驍馭事后回想,其實那天他最驚訝的,不是吳秋明在讀博士后,也不是吳秋明的廚藝,而是他竟然跟吳秋明很聊得來。無論是專業(yè),還是非專業(yè),是學(xué)術(shù)問題,還是社會問題,甚至連狗狗都能說到一塊兒去。這讓馬驍馭心里暗暗有些驚訝。
晚飯后王靜夫婦先走了,照理說馬驍馭也該一起撤的。但王靜提醒他喝了酒,不能開車。馬驍馭說,我只喝了那么一小杯紅酒。王靜說,那也不行,你還是規(guī)矩點兒,喝會兒茶再走吧。
馬驍馭暗想,王靜這是要幫吳秋明“撮合”嗎?吃飯中間她曾兩次說,吳秋明這下你知道一個人過日子有問題吧?半夜痛昏過去都找不到個人送醫(yī)院,還是找個伴兒為好。吳秋明當(dāng)時只是笑笑沒有作答。不管她和她什么意思,馬驍馭也只好留下了。他確實喝了酒的。王靜可是一滴酒沒沾,他老公喝了不少。
送走王靜夫婦,他們倆就移師陽臺。糖糖很安靜地臥在吳秋明腳邊,沒有對馬驍馭的存在表現(xiàn)出抗議。吳秋明家在27樓,蠻高,加上那天天氣不錯,少有的清爽,夕陽下一眼能看到遠處的山脈。兩個老同學(xué)相對而坐,喝茶,閑扯,放松而舒適。偶爾兩個人還互相遞煙。馬驍馭原本是看不慣女人吸煙的,但不知為何,吳秋明吸煙他感覺很自然。
聊天的話題廣泛到天邊又深入到犄角旮旯。同學(xué)就是同學(xué),共鳴比較多。說起大學(xué)時代,吳秋明絲毫也不回避她在大學(xué)里的形單影只,但她說她一點兒也不覺得孤單,很自在,每天有那么多書可看,好幸福,有時候看到一本喜歡的書,興奮好幾天,就像是和作者有了一次深入交流。
馬驍馭相信她說的是心里話,不是哪里抄來的。
吳秋明說,我很慶幸自己那幾年的埋頭苦讀,后來工作了,時間少了,最重要的是閱讀質(zhì)量開始下降,注意力沒那么容易集中了。全靠大學(xué)四年的海量閱讀,打下學(xué)業(yè)的基礎(chǔ)。那天看到一句話,感覺說到心里去了,那作者說,我很感謝自己年輕時的努力。我也是,很感謝自己年輕時埋頭讀書。
馬驍馭在這一點上是羞愧的,他四年的大部分時間,都被青春年少的快樂和浮躁占領(lǐng)了,學(xué)業(yè)全靠小聰明扛著。但對于吳秋明說她絲毫不感到孤單,他還是存疑的。畢竟青春年少。
他沒有再追問。那應(yīng)該算他們之間的雷區(qū),如果吳秋明說感到孤單,那不是由他造成的嗎?她說她絲毫不孤單,也許是不想給他壓力。何況她的確做出了成績。那次他們班同學(xué)聚會,一數(shù),依舊做專業(yè)的只有五六個人了,做得好的大概要數(shù)吳秋明了,她不但取得了心理咨詢師專業(yè)資格,還是省心理學(xué)研究會的執(zhí)委,在心理學(xué)界已小有影響。馬驍馭雖然也一直做本專業(yè),但以前以教學(xué)為主,現(xiàn)在以行政工作為主,沒有更深入的研究。
馬驍馭說,現(xiàn)在做純理論研究的的確不多了。我在大學(xué)里常常被問到是否做心理咨詢。老實說,我都懶得解釋心理學(xué)和應(yīng)用心理學(xué)之間的不同。就連考我的碩士生也會問到這樣的問題。我只能讓他們先去讀一批書,讀過之后再思考一下,自己究竟是對一門研究人的心理和行為的實驗科學(xué)感興趣,還是對心理咨詢幫助人解決困惑感興趣。這是兩個大方向。
然后呢,選擇哪個方向的多?吳秋明問。
馬驍馭說,還是選擇實用性的多。人們太需要實用性的東西了,這是人的本能。你看微信圈兒就可以發(fā)現(xiàn),好多心理分析已經(jīng)變成通俗讀物了。比如隨手涂鴉,畫房子和樹,可以看出一個人的個性,喜歡畫上門窗的,表明心理比較開放;喜歡畫上樹冠和太陽的,表明內(nèi)心有陽光;還有,太愛照鏡子和自拍的人,都是有自戀傾向的人。有自戀傾向的人很容易得強迫癥,進而抑郁癥。如果所有人的性格都這么有規(guī)律的話,世界就簡單了。
吳秋明說,現(xiàn)在的人喜歡通過一些符號來分析人窺探人,比如生辰八字,星座,屬相,血型,姓名筆畫,現(xiàn)在甚至還用手機號、身份證號,以及喜歡的顏色、喜歡的形狀,五花八門的。這說明人都渴望了解自己,同時又渴望看到自己好的一面。那些星座血型屬相的分析,不管是哪一種,都能在其中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優(yōu)點,聽到順耳的話。
馬驍馭說,是的,我經(jīng)常被我的學(xué)生問到屬相和星座。尤其是女生愛問。有一次我故意說錯,我說我是摩羯座的,我那學(xué)生居然驚呼:老師你太像摩羯座了!我只能呵呵了。所以我是不信這些東西的。什么都能往上靠,都是些騙人的把戲而已。
吳秋明說,騙人說不上,就是娛樂吧。我不信這些東西,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星座。
馬驍馭說,怎么會?那個很容易查到。
吳秋明答非所問地說,其實不管用什么方式,都無法完全破解一個人的內(nèi)心,破解所謂的命運,即使是易經(jīng)。人心有道天然屏障,藏著一些任誰也無法看到的隱秘,父母,孩子,配偶,都無法看到。
馬驍馭點頭稱是。
吳秋明說,哪怕你去聽他的夢囈,你也不能聽明白。因為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不明白他的內(nèi)心,自己都把握不住自己的內(nèi)心。
馬驍馭感嘆,到底是研究心理學(xué)的,看得深。他忽然想起前女友之一總喜歡說,你猜我想要什么?你猜我現(xiàn)在想干嗎?如果馬驍馭說猜不到,或者我怎么知道?她就會說,你不是學(xué)心理學(xué)的嗎,怎么會猜不到我心里在想什么?馬驍馭沒法跟她說明白,只好敷衍說,你不是一般女人,你的心理構(gòu)造特別復(fù)雜。是極少數(shù)人的那種。女友被忽悠得找不到北了,就放過他。
他把這個橋段講給吳秋明聽,吳秋明笑壞了,笑到彎腰。馬驍馭發(fā)現(xiàn)她笑起來還是很動人的。也許任何人的笑容都是動人的,哪怕是滿臉皺褶的老太太。笑容應(yīng)該是女人最好的化妝品,如同陽光是風(fēng)景最好的化妝師。只是,吳秋明這樣笑的時候不多??傮w上她是一個嚴肅的人,嚴肅的女性。
一說起專業(yè),她的話很密,很興奮:我早年參加過一個公益活動,以電信局的一個公眾號為平臺,通過電話疏導(dǎo)那些有心理困惑的人,做了五年。那個時候就經(jīng)常遇到這樣的問題:比如算命先生說我克夫(或者旺夫),那我該找個什么樣的人?還有,人家給我介紹了個對象,和我的屬相血型都不符,我該不該去見?
有意思。馬驍馭說,還挺不好回答吧?
吳秋明說,我只能盡量從正面去引導(dǎo)。當(dāng)然還是有很多真正的心理困惑,你可以傾聽,疏導(dǎo),安撫,最終聽到對方輕松愉快的聲音,真的很有成就感。那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人們隔著電話說出自己的隱私要容易得多。中國人還不習(xí)慣找心理醫(yī)生,或者說沒條件找。所以我們的咨詢電話填補了一大空缺。其實在我們那個公益組織里,大部分人是沒有心理咨詢師資格的,他們甚至不具有心理咨詢的基本知識,就是一些有文化的熱心公益的人,比如共青團干部,中小學(xué)老師,大學(xué)老師,醫(yī)生,作家,編輯,等等。真正從事心理學(xué)研究的,只有三位。有時我明顯感覺到一些打來電話的人,已經(jīng)有了嚴重的心理疾患,而不是普通的苦惱困惑,應(yīng)該去專業(yè)醫(yī)院就醫(yī)才是。但是我還是感覺到,我們那個心理咨詢熱線,對普通百姓的心理疏導(dǎo)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差不多跟教堂一樣,每個周六開通,很多人為此等待星期六。
馬驍馭一邊聽一邊有點兒走神,難怪他們班同學(xué)都說她喜歡參加公益事業(yè),還真是。聽說大地震的時候,她天天跑災(zāi)區(qū),為災(zāi)民和救災(zāi)部隊做心理疏導(dǎo)。但他很愿意她說這些。即使拋開所說的內(nèi)容,單是她說話的語速和語調(diào),也挺悅耳的。
如果,馬驍馭想的是如果,如果吳秋明稍微好看一些,自己會不會喜歡上她呢?作為男人喜歡女人的那種喜歡?為什么男人那么在意女人的相貌呢?是雄性動物的天性嗎?
吳秋明發(fā)現(xiàn)他走神了,不說了。馬驍馭很快發(fā)現(xiàn)了吳秋明的發(fā)現(xiàn),連忙撿起她的話頭說,這真是件非常好的事,為什么現(xiàn)在沒有了?
吳秋明說,還是有的,只是越來越規(guī)范了,不再是公益性質(zhì)了。
馬驍馭忽然說,你自己呢?總會有心情很糟的時候吧?你怎么解壓?是胡吃海喝?瘋狂購物?還是去微信圈里喝心靈雞湯?還是給朋友打電話傾訴?總不會是咬一根筷子吧。
吳秋明知道馬驍馭指的是保羅·艾克曼的表情理論。當(dāng)情緒低落高興不起來的時候,咬住一根筷子或者鉛筆,讓自己假裝“微笑”,就真的會體會到微笑的心情,讓情緒好起來。
吳秋明說,你做心理調(diào)查啊。
馬驍馭說,哪里,真心請教。
吳秋明說,咬根筷子對我來說,還不如吹口琴來得爽。
馬驍馭說,還真是。那樓下的人有福了,可以免費欣賞那么好聽的音樂。
馬驍馭是由衷的,他想起了吳秋明在同學(xué)會上的演奏。
吳秋明說,說不定人家還覺得被打擾了呢。我一般不在陽臺上吹,有時候想吹了,就到河邊去吹。過過癮,回來就安安靜靜地看書。老實說,胡吃海喝瘋狂購物對我都不起作用。心靈雞湯和傾訴我也不喜歡,你知道咱們學(xué)這個的,什么都明白??墒俏乙膊幌胱约簮炛遣焕谛睦斫】?。對我最有效的解悶方式,還不是吹口琴,而是做事,一做事,我馬上就心平氣和了。
馬驍馭問,做事?做什么事?
吳秋明說,公益唄。
又是公益。馬驍馭說,我早聽同學(xué)說,大地震的時候,你做了三個多月的公益。你這么喜歡做公益是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嗎?
吳秋明說,沒什么特別原因,都是為自己。一是為自己心理健康需要,二是為自己專業(yè)研究需要。一舉兩得,何樂而不為。
不知怎么,馬驍馭總感覺她還應(yīng)該有其他原因,但這兩點也足夠說服他了,甚至讓他暗暗動心,自己似乎應(yīng)該參與一些公益才是。
差不多到十一點,馬驍馭才告辭。
馬驍馭開車出小區(qū)時,耳邊隱約傳來琴聲。他不知道是吳秋明此刻站在陽臺上吹口琴呢,還是他的幻聽?
一曲《千里之外》,把他送出了大門。
9
那次家宴之后,他們又各入自己的軌道了,不但沒見面,連電話都沒有。
在馬驍馭這里,是想繼續(xù)保持以往的距離,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上。兩個單身男女,不打算結(jié)婚沒道理總在一起。不打算結(jié)婚的戀愛都是耍流氓,雖然說得有點兒過,本質(zhì)沒錯。馬驍馭不想讓吳秋明誤會自己。雖然他愿意和她聊天,但也就止于聊天。
至于吳秋明怎么想他就不知道了,反正她也沒和他聯(lián)系。
馬驍馭覺得有點兒奇怪,他略感失落。如果真的如同學(xué)們所說的那樣,她那么鐘情于他,就該主動和他聯(lián)系才是,反正有了開端。
馬驍馭忽然意識到自己是在等吳秋明的音訊,不免感到好笑。這是怎么了?真的是太孤單了嗎?
這時,他生活里發(fā)生了一件悲催的事,讓他心悸了數(shù)日:那位他曾經(jīng)交往過的、讓他很動心的前女友,突然自殺了。
那天馬驍馭正在講課,見手機在桌子上一閃一閃的,看也沒看就關(guān)掉了。等下了課拿出手機一看,竟然是他前女友之一的電話,就是那個要做99件事的前女友。他們分手后他還沒有刪掉她的手機號。他正猶豫要不要打回去,一條短信又到了:
女士先生,我們悲痛地告知各位,某某女士已于昨日深夜不幸去世。根據(jù)她的遺愿,不開追悼會,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如有希望表達心意者,請于明天上午到她的家中致哀。地址:某某街某某花園幾棟幾單元幾號。
馬驍馭雖然不是第一次接到這樣的通知,還是有些心驚,因為這個人是曾經(jīng)與他有親密關(guān)系的人,他們差點兒就訂了終身。怎么回事?他要不要去搞清楚原委?
最終他還是去了那個某某街某某花園。女友的母親是認識他的,見到他就控制不住地抱頭痛哭,讓他也無法克制地淚下。原來前女友與他分手后,又與一個男人戀愛,那個男人對她百依百順,看大海等日出雨天出去散步,什么什么都不在話下。他做飯的時候她給他讀詩,她看書的時候他給她喂蘋果。她感覺幸福無比。卻在某一天,忽然發(fā)現(xiàn)那男人是有婦之夫,孩子都三歲了,在另一個城市。這個打擊實在是太大了,她無法承受,便選擇了離世。是煤氣自殺。也不知她是怎么知道這方法的。女孩兒的媽媽有些神經(jīng)質(zhì)地反復(fù)念叨說,還好沒有跳樓,不然更慘。女孩兒的父親說,她遲早會離開的,她不屬于這個世界。
他們輪番說著相同的話,目光呆滯,他們用那些話來緩解內(nèi)心的疼痛。馬驍馭除了耐心傾聽,沒有其他安撫方式。老實說,他先是松了口氣的,原來和自己無關(guān),不是自己害死的;但接著感到痛心,那么好一個姑娘,就這么沒了;再接著是自責(zé),也許不和她分手就不會這樣了;但跟著又慶幸,幸好分手了。就這么翻來覆去地蹂躪自己。最終還是痛苦多于慶幸。
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心情郁悶,無人可說。因為他最想向其傾訴這一切的,只有吳秋明。有個晚上,他終于按捺不住,試著給吳秋明打了個電話。電話通了,傳來悅耳的口琴曲,雖然很好聽,他也沒好意思讓口琴曲響到結(jié)束才關(guān)電話。
之后收到一條短信,吳秋明回復(fù)說,她回老家了,鄉(xiāng)下信號不好。
這一擱,也就擱下了。
一晃秋天。
馬驍馭走在黃葉紛飛的校園里,莫名涌起一股人到中年的滋味兒,酸不拉唧灰不溜秋。不管日子過得如何,是單身還是有孩子長大成人,一到這個節(jié)點,中年的心情都會自動下載安裝。沒有了年輕時的朝氣和想入非非,也還沒有老年的神閑氣定,萬事皆空。兩頭不掛,欲說還休。
馬驍馭暗地里自嘲了一把,忽然琴聲入耳,是《梁?!贰km然拉得不是很嫻熟,依然有種動人的音韻隨風(fēng)飄來。也許是心境所致。他順著琴聲走過去,見一個教學(xué)樓后面的小花園里,一個男生在專注地演奏小提琴。他們學(xué)校是沒有音樂系的,這學(xué)生顯然是業(yè)余愛好。愛好音樂會讓人內(nèi)心更豐富。這是吳秋明說的,她說她之所以人到中年還學(xué)吹口琴,就是想以最低的成本涉足音樂。馬驍馭在這一點上又一次感到羞愧了,小時候父母為了讓他學(xué)琴,買了小提琴,還買了架聶耳牌鋼琴??伤两裰粫棥吨聬埯惤z》,小提琴則完全廢棄了。
離開小提琴手,轉(zhuǎn)身,卻見系里那個新來的女老師款款走來。馬驍馭趕緊往右一拐,插到另一條路上去。
那個老師是這個學(xué)期剛來他們系的,女博士,二十八歲,未婚。到系里的第一周,就主動約馬驍馭吃飯。馬驍馭稍感意外,還是去了。起初他有顧忌,一是她比自己小十幾歲,怕有代溝;二是讀書讀到博士會不會呆?哪知見面沒多久他就意識到他的顧忌都不是顧忌。真正令他退縮的居然是一個極小的細節(jié),就是女博士的口頭禪。女博士說到自己時永遠都不是“我”,也不是“俺”,也不是“偶”,而是“人家”:人家不想這樣嘛。人家餓了嘛。人家光顧讀書沒時間找對象嘛?!叭思摇笔撬牡谝蝗朔Q。
幾個“人家”下來,馬驍馭就受不了了。吃飯快要結(jié)束時,他只好透露自己已經(jīng)有未婚妻了?!叭思摇甭杂袘C怒,但只頓了一下,就大大方方地說:沒事啦,一起吃個飯,以后多多關(guān)照人家哦。
吳秋明曾經(jīng)說,越是看上去優(yōu)秀的女孩兒,越會有些致命的毛病。還真是。照理說女博士聰明,漂亮,溫柔(如果那種說話方式被接受的話也可以算溫柔),他卻無福消受。吳秋明還說,即使是兩個一見鐘情的人,也是由他們的文化背景決定的。
奇怪。馬驍馭現(xiàn)在時常像想起名人語錄一樣想起吳秋明說過的一些話??磥韰乔锩鲗λ挠绊懗隽怂念A(yù)料。
像吳秋明那樣的女人,估計在任何男人面前都不會撒嬌的。不過,這個女人的心思還真不好猜,是真的看淡一切了,還是像自己一樣仍迷惑著,用冷硬的外表做保護色?她怎么就不聯(lián)絡(luò)了呢?她看不出自己是樂意和她一起聊天的嗎?難道自己有什么話說得不妥嗎?
在馬驍馭的記憶里,那次深夜暢聊,他們之間只發(fā)生過一個小小的分歧。就是在說到王靜夫婦的時候。
那天王靜夫婦離開時,吳秋明強行把他們帶來的兩條好煙塞還給他們,搞得王靜有些下不來臺。馬驍馭問她為何如此,同學(xué)之間還這么講原則?吳秋明便告訴他,王靜送她煙是有所求的,來之前就在電話里問她,是否認識刊物或者報社的編輯。說他們女兒沒什么特長,麻煩她幫忙找人幫女兒修改作文拿去發(fā)表,說他們學(xué)校對發(fā)表文章的學(xué)生特別看重,中考可以加分。她當(dāng)時就表示做不到,王靜還是帶了煙過來。
我不想做這件事,所以不想收她的煙。吳秋明說,我不明白他們是什么思維?你看王靜和她老公,吃飯的時候一直在吐槽,說他們單位領(lǐng)導(dǎo)徇私舞弊,任人唯親,明明該他上卻用了個他老鄉(xiāng)。王靜也是,罵完單位又罵孩子學(xué)校,教育腐敗,老師無德。我還以為他倆是憤世嫉俗憂國憂民的主呢。沒想到自己也是其中一部分。這就是今天的新常態(tài),一邊罵不正之風(fēng)一邊搞不正之風(fēng)。
馬驍馭頗感意外,但他還是打圓場說,父母對孩子嘛,往往會不顧一切。再說現(xiàn)在這個社會就這樣。
吳秋明說,可是你這樣做,不是讓孩子從小就感覺到可以通過不正常途徑獲得好處嗎?你從小給他這樣的暗示。可以不靠自己的努力去獲得真實的成就,長大了還指望他靠自己奮斗嗎?你自己看不慣的事,為什么還讓我做?
馬驍馭敷衍說,可不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
吳秋明說,己所欲,也應(yīng)該勿施于人。
馬驍馭不由地點頭贊同,雖然感覺過于尖銳。
吳秋明卻有些剎不住車了:我感覺現(xiàn)在最糟糕的不是官員的腐敗,是觀念的腐敗,不是空氣的污染,是心靈的污染。幾乎每個人都成了這個糟糕社會的土壤。不要說普通人,就是所謂的知識分子,也有很多人已經(jīng)喪失了思考能力,想當(dāng)然地看生活,順從生活,接受生活。憤世嫉俗反而會被嘲笑。這樣的平庸才是萬惡之源。
馬驍馭說,聽你這么說,我感覺你肯定是漢娜阿倫特的追隨者。
吳秋明眼睛一亮,毫不猶豫地說,她是我的偶像,我愛她!我真希望成為她那樣的女性。我連抽煙都是模仿她的。前不久我又看了一遍她的傳記片,那演員還真是我想象的樣子。好喜歡。
這樣,他們總算把話題轉(zhuǎn)到了電影上。聊了漢娜阿倫特的那部電影后,又聊到納什的傳記片《美麗心靈》,又聊到《模仿游戲》里的計算機之父圖靈。吳秋明說她非常喜歡看傳記片,尤其喜歡看天才的傳記片。
我發(fā)現(xiàn)這些天才的后面都有后綴,綴上了古怪和不幸。吳秋明說,他們是孤獨的,不能在塵世中找到知己,或者不能被作為大多數(shù)的凡人認同,也無法獲得尋常世界里的快樂??墒且驗橛刑觳诺拇嬖?,凡人才有可能被引領(lǐng)向上。我常常為自己能與這些非凡之人同處一個星球感到幸運。我一點兒也不否認我崇尚天才。
雖然吳秋明的論點馬驍馭未必認可,但他喜歡聽吳秋明談?wù)撨@樣的觀點,痛快,有智慧,見性情。
那樣的深夜長談,他真的想再來一次。
想歸想,馬驍馭還是按兵不動。
10
這個時候,又有人給馬驍馭介紹對象了。
這回是間接熟人,具體說是父親早年一個朋友的女兒。年齡也不小了,只比馬驍馭小六歲,也就是說,三十五了。女人三十五相當(dāng)于男人五十,雖然沒人明說,但這個潛規(guī)則肯定存在于擇偶界。這讓她父親焦慮不堪。有一天偶遇馬驍馭的父親,得知他的寶貝兒子竟然也單著,還是個大學(xué)教授,如獲至寶,便不顧顏面地主動要求安排兩個孩子見個面,也許能成就一段好姻緣。
父親跟馬驍馭說這事兒時,一點兒沒有積極促成的意思,反而很抱歉,他一再解釋說,他是礙于老朋友的面子才答應(yīng)的,還說答應(yīng)之后很后悔,他當(dāng)時不該說兒子單身,應(yīng)該說已經(jīng)成家,這樣就免去這個麻煩了。
父親的自責(zé)讓馬驍馭意外,難道再次離婚讓他也看破紅塵了?他反過來安慰父親說,沒事兒,見個面也沒啥,我去見就是了,您不必感到不安。
夏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父親和他的第二任妻子離婚了,那個曾讓父親非常迷戀的年輕女人,終于也老了,也進入更年期了,脾氣變得乖戾,尤其在酷熱難挨的時候,他們天天吵架,終于分手。
婚姻到底是怎么回事?被情緒左右還是被利益左右?到底是為了找個人一起陪伴過日子更重要,還是找個人解決性需求更重要?到底是內(nèi)心世界的和諧重要,還是外部世界的如意重要?即使是做心理研究的馬驍馭,也是無法洞曉。
相親的見面地點定在錦城藝術(shù)宮。女方母親買了兩張藝術(shù)宮的票,是話劇。由此想沖淡相親的世俗氣息。看話劇前,女方提出在藝術(shù)宮旁邊的星巴克見面,因為那女子說正在減肥,不能吃晚飯,提出在星巴克喝杯咖啡就去看演出。馬驍馭只好陪她一起餓肚子。老實說,他對話劇不感冒,對吃飯很感冒,可是也只能如此了。
見了面,就感覺不來事兒。不是對方不漂亮,也不是沒文化,而是個性太強,像個驕傲的公主,一看就是長期當(dāng)家做主養(yǎng)成的,說一不二,不容商量。馬驍馭自己也差不多是這德行,那兩個人在一起,還不得針尖對麥芒?
而且,那女子對自己的外貌在乎到了極點,估計一天中一半的時間都花在打扮上,如果馬驍馭也算外貌協(xié)會的,那她就是VIP會員。她坐下來第一件事,就是側(cè)著頭翹著下巴來了張自拍,一看就不是個過尋常日子的女人。就在喝咖啡的那會兒工夫,還去衛(wèi)生間補妝。馬驍馭對這樣的女人可是不敢過問,他有過前車之鑒。
馬驍馭暗暗尋思,這次得速戰(zhàn)速決,一次了斷。可是作為一個有教養(yǎng)的男人(至少在外人看來他應(yīng)該是有教養(yǎng)的),他還是希望女人先提出拒絕,給足女人面子。
等那女子從衛(wèi)生間回來,馬驍馭就說,我估計你也是被迫來相親的吧?你那么好條件哪里需要介紹?要想結(jié)婚早就結(jié)了。
女子稍微愣了一下,自負地說,可不是?給老爸個面子唄。
馬驍馭正中下懷,連忙說,我也是為了孝順父親,那咱們就……
他預(yù)想的結(jié)束語還沒說出口,女子突然來了個急轉(zhuǎn)彎:不過,我也是看人的。我聽我爸說了你的情況后,感覺還是值得一見。
馬驍馭暗暗叫苦。
我還從沒和大學(xué)老師相親過呢。何況你還是個帥哥。女子的口吻像是在調(diào)侃,帶了幾分輕?。何乙财婀窒衲氵@樣的條件怎么會單著?聽說你是房子車子票子什么都不缺,就缺個女主人了。難道這么大個錢包還讓我撿著了?
女子哈哈哈笑著,馬驍馭明白,她是有意把一個庸俗的問題用灑脫的語氣說出來,以掩飾自己的尷尬。但這番話卻令他瞬間產(chǎn)生了反感。心里更加確定這位不是自己的菜,應(yīng)退回。
他應(yīng)付道,哪里哪里,我也就是一個窮書生。
女子又說,我到現(xiàn)在還和父母住一起,成天聽他們嘮叨很煩。聽說你家裝修得特別高大上,那我可以直接拎包入住了?
面對再次進攻,馬驍馭決定關(guān)上城門阻擊了。他也用調(diào)侃的語氣說,你還真幽默呢。我明白,咱們都是成年人,婚姻大事哪能讓別人安排。今天順應(yīng)長輩見個面,算是有個交待,就可以了了。
女子微微有些意外,但還是放不下面子要求繼續(xù)交往,她收起笑容順著他的話說,可不是?我都拒絕好多回了,這次因為爸爸說和你父親認識,我不好意思拒絕才來的。
馬驍馭說,抱歉抱歉。
女子站起來說,那咱們就去劇場吧,邊演戲邊看戲。
居然還幽默了一句。
走進劇場就被嘈雜包圍??磥碛^眾還不少??唇榻B,戲的主演是個當(dāng)紅女明星,也許很多人是沖著她來的,戲好不好無所謂。馬驍馭跟在相親女子的后面,看她裊裊婷婷地朝前走,微微抬著下巴,高挑的身材掛著一套時尚衣著,把滿場的女觀眾比下去一半多。也難怪她傲嬌自負。眼看女子走過了他們的位置,馬驍馭只好出聲:哎,在這兒。她回頭,嫣然一笑,款款走回到馬驍馭身邊。馬驍馭側(cè)身,讓她先進入座位,在外人看來,他們真的很般配。
鈴聲拉響,全場轉(zhuǎn)暗。馬驍馭看了眼手機,七點三十分。他暗地里掐算著,九點半演出完畢,十點多可以到家。洗個澡,十一點肯定能躺上床了,靠床上一邊玩兒手游,一邊看電視,舒舒服服的。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很多次如此了,去參加聚會,總是在聚會開始不到一小時就掐算著回家的時間。真的是人到中年激情消退。他在漆黑的劇場里獨自苦笑。
哪知中場休息時,他竟然在衛(wèi)生間拐角處遇到了吳秋明。吳秋明一個人站在那兒抽煙。
馬驍馭驚喜之于有些尷尬。照理說他一個王老五,出來相親正大光明,而且相的是女人,未婚女人,一點兒貓膩也沒有,但不知道怎么他就是感覺很尷尬。吳秋明倒是落落大方地跟他打招呼,說沒想到你也喜歡話???馬驍馭只好含含糊糊地應(yīng)付兩句,心里糾結(jié)著要不要告訴吳秋明自己出現(xiàn)在這里的真正原由。
他沒話找話地問,你一個人?
吳秋明說,一個人。我經(jīng)常一個人看戲看電影,自在。你呢?
馬驍馭只好說,我和一個朋友一起來的。
吳秋明很理解的樣子笑笑,轉(zhuǎn)身要走,馬驍馭忽然說,看完戲我們一起喝一杯?
吳秋明似乎意外,但還是接受了:行。在哪兒?
馬驍馭說,旁邊有家星巴克。
吳秋明說,不如去酒吧。星巴克旁邊有個酒吧。
于是就說好了,散場后在那里碰頭。
奇怪,一旦談妥了這個約會,后半場的戲馬驍馭就看進去了,還跟著樂了兩回,鼓掌兩回。那女子說,你不是說不喜歡看話劇嗎?馬驍馭說,沒想到還有點兒意思。
11
果然在劇場不遠處找到了一家酒吧。
吳秋明熟門熟路地率先進入,找了一個面對窗戶的長條高桌,一躍而上。馬驍馭也隨后在她旁邊坐下。
玻璃窗外,燈光璀璨的街景如舞臺一般,只是演員在不斷變換,上演著多幕啞劇。馬驍馭點了兩罐黑啤,吳秋明要了一瓶干紅。服務(wù)生剛要走,馬驍馭又喊回來,加了一份兒蛋糕。
我實在是餓了。他不好意思地解釋說。吳秋明說,怎么沒吃晚飯?馬驍馭說,沒。吳秋明又說,連飼料都沒吃?馬驍馭立即想到了那次在吳秋明家里的段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但他馬上止住,四下看了看,還好沒人注意。
馬驍馭低聲道:不瞞你說,我沒來過酒吧,總感覺這種地方是年輕人的天下。吳秋明說,什么年輕不年輕的,你心里不要劃線,就沒人給你劃線。
顯然吳秋明比他淡定多了。一個長期過單身生活的女人,一個相貌有缺陷的女人,肯定無數(shù)次面對他人不解的目光,早被歷練出來了。就如同今天中場休息抽煙,雖然沒去吸煙室,卻也毫不介意地站在走廊上。
喝著酒,看著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彼此問了近況。一時竟無話了,一條沉默的河流在兩個酒杯之間淌過。馬驍馭想打破沉默,是他主動約她的,他應(yīng)該主動說點兒啥。一次又一次地相親失敗,讓他越發(fā)覺得,比起那些年輕貌美的女性,他更愿意和吳秋明在一起。這樣說來,促使他和吳秋明在一起的,不是吳秋明本人,而是一個又一個的美女。這屬于什么現(xiàn)象?
鬼使神差地,他就告訴了吳秋明今晚自己來看戲,其實是為了相親。之所以沒吃晚飯,就是因為那位相親的女子要減肥。他把那個女子簡單地描述了一下,流露出了不以為然,并有所克制地炫耀了一下自己的機智果斷。
吳秋明只是微笑,沒有發(fā)表什么看法。
馬驍馭只好繼續(xù)作主講:我主要是不想違逆父親。不過我父親也是奇怪,一方面安排我相親,一方面又一再地跟我說抱歉,搞得我還挺不適應(yīng)的。因為他老人家歷來意志強大。也許這說明他真的老了?你說人老了,到底是心腸越來越硬還是越來越軟?有種說法是人老了,神經(jīng)變得毛糙了,不易感受到愛和恨了,于是變硬;另一個說法是,人老了,神經(jīng)磨細了,經(jīng)不起更多的痛苦悲傷了,于是變軟。你怎么看?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他像老師一樣,強行把話頭遞給了吳秋明。
吳秋明喝了一口酒,終于開口說,我想應(yīng)該是兩種都存在。偶爾十分脆弱,偶爾十分堅強。沒有一條筆直的線。比如我自己,上網(wǎng)的時候,很不愿意打開負面新聞的鏈接,害怕自己看了之后半天緩不過勁兒來;人家求我?guī)兔r,即使我為難也說不出拒絕的話,看到伸手要錢的討飯的,很難假裝沒看見。這都是心腸變軟的表現(xiàn)。我原來不這樣,我原來很堅決很理性。
馬驍馭很意外,他還以為吳秋明是個女漢子呢。
吳秋明說,但另一方面,看那些煽情的電視劇,我一點兒也不會動心,更不會流淚??吹侥切┭輪T哭得稀里嘩啦的我反而很心煩。
馬驍馭說,同感同感。歇斯底里本來是女性特有的毛病,你肯定知道這個詞本身就源于“子宮”嘛??墒乾F(xiàn)在男人也個個歇斯底里,真讓人受不了。
吳秋明說,那是古希臘的說法,現(xiàn)在早過時了。
馬驍馭笑了,其實他只是想借用這個說法,來表明他對那樣一種表演狀態(tài)的厭惡,更是想用這種夸張的情緒來表達他此時內(nèi)心的愉悅。終于又和吳秋明坐在一起聊天了。有種久違的親切。吳秋明低低的略微沙啞的說話聲,如同推開一扇古老而陳舊的木門的吱呀聲一樣悅耳,吱呀聲響起后,馬驍馭就走進門去。
他把前女友自殺的事,告訴了吳秋明。雖然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兩個月,他沒那么郁悶了,可是一旦觸及,又有些傷感。為什么好女孩兒這么脆弱?
顯然這姑娘有心理疾患。吳秋明說,她如果能意識到,早些治療調(diào)整,也許不至于走上絕路。你當(dāng)時沒感覺?
馬驍馭說,當(dāng)時只是覺得她太在意自己了,太不接地氣了。身體嘛,好像比較虛弱,血壓低,心動過緩。
吳秋明說,這就對了,很多心理疾病和生理疾病是關(guān)聯(lián)的。體弱多病的女孩子往往敏感脆弱,敏感脆弱又更容易讓身體虛弱。尤其遇到特殊事件,兩者更易互相強化。我記得大地震的時候去災(zāi)區(qū),遇到一個連隊,百分之九十的戰(zhàn)士都皮膚過敏,生牛皮癬,另外一個連隊發(fā)生了集體拉肚子的情況。他們還以為是災(zāi)區(qū)不衛(wèi)生造成的,我告訴他們是精神因素造成的,高度的壓力、緊張和抑郁導(dǎo)致。是精神因素軀體化最典型的案例。我自己也一樣,嚴重皮膚過敏,后來什么藥都沒吃,心理緩解后就消除了。
馬驍馭說,嗯,看來是這么回事。
吳秋明說,其實每個人都會存在這樣的問題。比如我臉上這道疤帶給我的心理問題就是自卑,對我的長相來說是雪上加霜,只不過我因為受過教育,能理性調(diào)整,所以還比較健康。
吳秋明笑起來,有一種坦誠的自信。
吳秋明又說:從你說的情況看,這女孩子條件很不錯,沒什么可自卑的。但她太追求完美了。追求完美本身沒什么錯。問題在于你不能要求別人完美。就是我上次說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也勿施于人。你要包容這個世界的種種缺陷,這樣的包容正是你自身完美的一部分。
馬驍馭暗地里驚訝吳秋明的表達,她總是能說到點子上,讓他既贊同又欽佩。
你呢,追求完美嗎?他問。
吳秋明毫不猶豫地說,當(dāng)然。準確地說,我一直在超越自己,讓自己比昨天更好。海明威不是說過,優(yōu)于別人不算高貴,優(yōu)于過去的自己才是高貴。
馬驍馭說,嗯嗯,那個明星演員馬修康納德也說過,他的偶像永遠是十年后的自己。
吳秋明舉杯,來,為我們十年后的自己干杯。
她不等馬驍馭喝,就先一飲而盡。
馬驍馭發(fā)現(xiàn)她挺能喝的,一瓶干紅很快下去一半了。不會喝多吧?那次校慶她可是喝醉了的,顯然并不是個有海量的人。今天就他們兩個,醉了怎么辦?馬驍馭略微有些擔(dān)心了。畢竟,他們還只是關(guān)系微妙的同學(xué)。如果她醉了向他表白,他該怎么辦?在經(jīng)歷了一些事情后,他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毫不猶豫地拒絕,他和她之間,畢竟已經(jīng)有了一些感情。說感情似乎不準確,有了一些交情?也不準確??傊瓦^去不一樣了。
擔(dān)心歸擔(dān)心,馬驍馭還是給吳秋明倒了酒。就他的感覺,她是一個能把控自己的人。
吳秋明心情很好的樣子,說,我覺得跟好朋友在一起徹夜地飲酒聊天,是人生一大快事。那天你去家里我就想請你喝酒的,可惜你要開車。今天咱們痛痛快快喝一回吧。
馬驍馭說,今天我也開車。
他馬上又追了一句,不過可以叫代駕。一個女人都這么爽了,自己再扭捏說不過去。
吳秋明說,對,叫代駕,哪能因為一輛車,就放棄快意人生!
她舉起杯跟馬驍馭碰了一下:今天咱們AA吧,先說好了,免得等會兒喝糊涂了爭來爭去,難看。
她還真是個特別的女人。馬驍馭暗自贊嘆:好吧。我同意。我發(fā)現(xiàn)你的很多做事風(fēng)格,真還挺男人的。
這句話本來是贊揚,但一說出口他有些后悔。也許對女人來說是貶義。哪個女人愿意像男人?政治不正確。
吳秋明卻說,我本來就不像個女人。
馬驍馭趕緊說,你也不像男人啊。
吳秋明說,我是雜質(zhì)。
馬驍馭沒聽懂,雜志?什么雜志?
吳秋明說,高中的時候老師講過,化學(xué)中有一個神奇的東西,它不溶于酸,不溶于堿,不溶于鹽,不溶于有機物,它水火不侵,百毒不傷,無論是在噴燈上加熱,還是通上高壓電,都毫發(fā)無損,它擁有最穩(wěn)定最優(yōu)秀的化學(xué)性質(zhì),卻總是被人遺棄。它的名字叫雜質(zhì)。我感覺,我就是一粒雜質(zhì)。
真絕!
馬驍馭不得不贊嘆吳秋明的這番自我定位,超凡脫俗。如果吳秋明是雜質(zhì),自己是什么?是流水線上出來的合格產(chǎn)品吧?雖然沒瑕疵,卻也沒個性,多到爛大街??墒牵谂匀丝磥?,他卻是個緊俏貨。標準不同,世界不同。
嗯,我想冒昧地問個問題。馬驍馭借著酒勁兒,想把話題深入下去,大不了直面他和她長期回避的那個問題。他又說:當(dāng)然為了公平,你也可以問我一個問題。
吳秋明側(cè)過頭看了他一眼,說,你是想問我為什么不結(jié)婚吧?
馬驍馭說,真不愧是學(xué)心理學(xué)的。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吧。你為什么一直一個人呢?
吳秋明說,如果你問我為什么不結(jié)婚,那好回答,其實我是結(jié)過婚的,用婚姻廣告上的話說,有過短暫不幸的婚史。
這個回答大出馬驍馭的意料,雖然他原本沒沒打算問這個問題。他有點兒接不上話了。
吳秋明說,但你要問我為什么一直一個人,我可以不回答嗎?
馬驍馭有些尷尬地笑道,當(dāng)然可以不回答。不過我還是繼續(xù)問,你認為婚姻最重要的是什么?
吳秋明想了想說,這個不能一概而論。不同的人不一樣,不同的時期也不一樣。青年時期最重要的肯定是情愛甚至是性愛,進入中年,精神溝通變得重要了,當(dāng)然,經(jīng)濟因素也變得重要了。到了老年,身體健康變得重要了,陪伴變得重要了。
馬驍馭默默聽著。想,每個女人都有她最動人的時候。有的女人是在廚房忙碌時最動人,尤其是用筷子夾一點剛燒好的菜喂到孩子嘴里,目光如圣女;有的女人是在舞蹈的時候最動人,她的身體已不再屬于人類,羽化成仙;有的女人是在彈琴的時候最動人,音樂帶走了她的靈魂;有的女人是在讀書的時候最動人(這個馬驍馭深有體會,他讀大學(xué)時有一次坐公交車進城,在車上遇見一個讀書的女孩子,陽光透過車窗灑在她的身上和書上,實在是太美了!馬驍馭一直看著她,一直看著她,她卻始終沒抬頭,似乎忘記了周遭的一切。最終馬驍馭坐過了站,和女孩子一起到了終點。)而吳秋明,這個女人是在談話的時候最美麗。她在表達她獨特的觀點時,在若有所思時,在義憤填膺時,在自嘲時,都有一種和其他女人不一樣的美麗。她的學(xué)識、性情、嗓音、手勢融合在一起,有一種迷人的魅力。
頭越來越暈乎,心越來越軟乎。兩人坐在燈光昏暗、樂曲低徊的酒吧里繼續(xù)聊著,喝酒,吸煙。還互相遞煙,不像戀人,倒像兩個兄弟。這樣的經(jīng)歷,本是從未有過的,卻讓他瞬間產(chǎn)生了既視感。
恍惚中,馬驍馭聊到了自己的母親,聊到母親去世帶給他的傷痛。自母親病重,馬驍馭忽然醒悟了很多事情,也忽然體會到了過去不曾體驗過的一些情感。對于生活一直比較平順的馬驍馭來說,母親的去世就是重大的人生打擊。但他在此重創(chuàng)后,一直未能得到心理釋放。
當(dāng)說到母親昏迷幾天,醒來連聲叫他的名字時,他的眼圈紅了。他有些不好意思,端起酒杯掩飾。
但他忽然發(fā)現(xiàn),吳秋明也和他同樣悲傷,不是同情,是悲傷,不是為了安撫他而表現(xiàn)的悲傷,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悲傷。因為她的眼角和嘴角都耷拉下來,法令紋也格外明顯,顯然她的內(nèi)心被難過的情緒控制了,臉龐呈現(xiàn)出晦暗之色,仿佛她遭受了重大打擊。這讓馬驍馭的心有些戰(zhàn)栗。還沒有一個女人,為他悲傷陷入如此的境地。
他試著想,如果是前妻,也許會走過來撫摸他,用肢體安慰他;如果是前女友,會說一些關(guān)于人必須承受苦難一類的話;如果是另一個前女友,也許會去給他煲個湯,暖暖他的胃。畢竟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可以對另一個人的傷痛感同身受??墒菂乔锩鳎瑓s是和他一起悲傷,一起陷入,他感覺他們在心底最深處握著手。
這一發(fā)現(xiàn),讓馬驍馭有了一種握住現(xiàn)實中吳秋明那只手的沖動。那只手就放在吧臺上。但他克制住了。他想起圣經(jīng)中常說的“憐憫人”或“動了慈心”,英文即have compassion,意思是,“由于愛心的關(guān)懷而促成一種憐恤的感觸”。那么,吳秋明此刻的憐憫究竟是怎樣的?她的愛心僅僅是關(guān)懷,還是有情愛的成分?
馬驍馭思緒紊亂的時候,吳秋明開口了。
她說,我特別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也曾失去過最愛的人,很長一度時間沉入悲傷無法自拔。甚至,產(chǎn)生厭世情緒。
吳秋明捋了一下前額的頭發(fā),用手撐在額頭上。
馬驍馭看著她,有所期待。他想,該輪到她講故事了。她失去了誰?父母,還是……戀人?他想知道。交換彼此的經(jīng)歷往往是戀愛的規(guī)定程序。交換經(jīng)歷,然后再交換共同的情感,再擁有共同的感情,百分之九十的戀人都如此吧?可是,吳秋明只是默默地盯著窗外,又回頭盯著酒杯,喝了一口。
顯然,吳秋明沒有進入規(guī)定程序。
馬驍馭有些意外,夾雜著失落??磥韰乔锩鞑淮蛩阕屗窒硭倪^去。雖然他們是同學(xué),可他們只是同學(xué)四年,那四年之前發(fā)生的事,四年之后發(fā)生的事,他都一無所知。馬驍馭只知道,吳秋明是他們縣的文科狀元,入校時也不過十八歲。但她表現(xiàn)出來的成熟(比如沉默寡言的性格和成天鉆圖書館的行為),加上她毫不動人的外貌,讓人覺得她比實際年齡大很多。
很久,吳秋明才把視線轉(zhuǎn)向馬驍馭,聲音暗啞地說:有一天我終于明白了,只有我們看著所愛的人死去,才知道我們有多愛他。
這句話雖然不是馬驍馭期待中的話,卻一下子擊中了他,一瞬間他喉頭哽咽,眼眶濕潤。他終于克制不住地,握住了吳秋明放在吧臺上的手。
12
馬驍馭做出一個重要的決定:跟吳秋明結(jié)婚。
本來應(yīng)該說作出一個艱難的決定,但沾了“艱難”之后便有了流行語的色彩,顯得不夠鄭重。馬驍馭是很鄭重的。他是在一夜未眠之后做出這個決定的。那一夜他翻來覆去的,把自己糾結(jié)成一根油條,再放到油鍋里炸。外焦里也焦的時候,才終于放松下來,睡了一小會兒。早上醒來,他感覺神清氣爽,糾結(jié)已打開,心情大好。
在做決定之前他認真梳理了一下了這個決定的來龍去脈,確定自己最初產(chǎn)生想法,應(yīng)該早在吳秋明的家宴上,只是他當(dāng)時自己都沒察覺。而后在他一次次對那些相親女子失望的時候迅速發(fā)酵了,最終在酒吧之夜瓜熟蒂落。
他們的酒吧長談延續(xù)到凌晨,這是馬驍馭這輩子不曾有過的事。在他循規(guī)蹈矩的人生里,和男生一起長談也不曾通宵,而且還喝著酒,還掏心掏肺。只是,當(dāng)馬驍馭控制不住地握住吳秋明的手后,吳秋明并沒有撲進他的懷里痛哭,她抽出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嗚咽了好一會兒。
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要撲到男人的懷里哭泣,馬驍馭想。
因為做出重要決定而有些心慌的馬驍馭,把老貝從沙發(fā)上抱了起來,像舉孩子那樣舉了三下。老貝從頭頂往下受寵若驚地瞪眼看著他,不明白主人的反常源于什么。
他放下老貝,拍拍它腦袋說,以后你要乖一點兒。
他照例去衛(wèi)生間做必修課。在馬桶上坐下,隨手拿起一本《讀者》,再隨手翻開一頁,就讀到了一段仿佛為他準備的話:哈特菲爾德的研究表明,人們接觸的時間越長,越容易產(chǎn)生友誼或者愛情。還舉了個例,一個男子追求一名女子,為此寫了七百多封信,最終女子嫁給了郵遞員。因為郵遞員天天和女子見面,而寫信的男子無論多么深情訴說,卻只做了紅娘。
這完全符合心理學(xué)上的那個說法,馬驍馭想,人們總是喜歡對自己好的人?;蛘哒f,要想對方喜歡自己,先去喜歡對方。不過,很多戀人恐怕不認可這個說法,他們感到困惑的,恰好是在一起時間越長感情越淡漠(而不是越好)。也許這里有個時間節(jié)點?沒相愛之前是接觸越多越有感情,相愛之后就走向了反面。也許如吳秋明所說,心理學(xué)也回答不了所有情感問題。
拋開他人,他對吳秋明的感情,究竟是日久生情,還是同情,還是僅僅是心理愉悅?他也無法厘清??梢钥隙ǖ氖?,他愿意和吳秋明在一起。每次和她聊天后都能獲得一種愉悅的心情。他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過這樣的狀態(tài)了,只有在美國讀博士的時候有過。
他們在一起時,他不必擔(dān)心她不高興,或者冒犯了她。甚至見面時也不必考慮給她買什么禮物,討她歡心。雖然吳秋明曾酒后吐真言,說自己在等馬驍馭,但清醒的時候她從不涉及這個話題。這讓馬驍馭在放松的同時,更敬重她。他想(他不斷地發(fā)現(xiàn)吳秋明的優(yōu)點,是在為自己發(fā)現(xiàn)),這絕對是個理性的女人,相比較那些感性的(也是誘人的)女性,他還是更愿意和理性的女人在一起。
那么,他們這樣輕松的沒有沖突的關(guān)系,是基于彼此沒有要求嗎?他和前妻,和前女友、前前女友,彼此都是有要求的,即使是他和他的學(xué)生彼此也是有要求的。所以沖突隨時發(fā)生。而他和吳秋明,他們之間的無求無欲,是成了兩人之間的潤滑劑?還是絕緣體?應(yīng)該是后者吧。
雖然沒有來電,但他們在一起所發(fā)生的一些無關(guān)宏旨的細節(jié),卻常常令他感動。這些小感動聚集起來,能量不小。以至于讓他有了和她在一起過日子的沖動。沖動又蛻變?yōu)槔硇缘木駬瘛?/p>
馬驍馭不得不承認,在他們交往的這段時間,吳秋明完勝。要學(xué)問有學(xué)問,還風(fēng)趣幽默,還三觀正確,還擅長烹飪,對了,還有專一的情感態(tài)度(從大學(xué)到現(xiàn)在二十多年不變心,比《霍亂時期的愛情》里的弗洛倫蒂諾還要專一,弗洛倫蒂諾雖然等了五十年,可期間女人不斷,多達六十多個,只是精神上等待而已)。相比之下,吳秋明仿佛是個女神,借著一個最簡陋的軀體來到了人間。他馬驍馭終于在歷練幾十年后,看破外表的虛華,欣賞到了金子般的內(nèi)心。他想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不是說沒她就不能活(那是虛偽的),而是有她生活會更好?;蛘哒f,能和她一起生活是他的福氣。
唯一讓他感到缺憾的,是他對她始終沒有產(chǎn)生性沖動。也許是因為吳秋明比較克制自己,總表現(xiàn)出理性的一面?真的進入了婚姻會不同吧?是不是沒必要太看重性在婚姻中的作用?而更應(yīng)當(dāng)看重兩人之間的精神交流?馬驍馭自己也不明確。他只是明確一點,他愿意和馬驍馭共度余生。
其實他們曾經(jīng)談到過婚姻,就在酒吧長談那個夜晚。
是馬驍馭先說起父母的婚姻。他說他父母的婚姻是失敗的,母親為了他委曲求全三年,直到他考上大學(xué)才和父親分開。可是他也無法埋怨父親,父親有他追求幸福的權(quán)利。他只能盡可能地對母親好,彌補母親在情感上的巨大空洞。不料母親卻如此不幸,在兒子有能力有心情陪伴她時,離開了人世。
吳秋明沒有接話,馬驍馭問:你父母的婚姻怎樣,他們還好嗎?吳秋明說,我父母,他們談不上什么婚姻,婚姻是一種平等的說法,他們沒有,只能說,我母親嫁給了我父親,嫁給了我父親的家,為吳家傳宗接代。如此而已。
馬驍馭雖有些意外,也覺得吳秋明說得有道理。千千萬萬的農(nóng)村婦女,恐怕一輩子都不知道什么叫婚姻。
吳秋明接著說,我母親生了我們?nèi)⒚眉由弦粋€弟弟。我知道她是為了生兒子才不得已生了我們?nèi)⒚?,所以她完全不記得我們?nèi)⒚玫纳?,甚至連哪年生的都很模糊,取名字就更潦草了,大姐叫大妹,我叫小妹,妹妹叫幺妹。我現(xiàn)在的名字,是上學(xué)后老師改的。為此我很感謝我的老師。父親總算還記得我們的屬相,我是從屬相推斷出自己的年齡的,至于具體日子,母親說,反正是收玉米的時候。
馬驍馭忽然意識到,他和吳秋明的差異,不僅僅是外在,還有出身,他完全無法想象一個母親說不出自己孩子的生日。他的母親,不僅知道日子,還能說出是星期六,還能說出是凌晨三點。難怪吳秋明說,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星座。還調(diào)侃說,自己是玉米星座。吳秋明比他想的還要悲苦。這樣的悲苦讓他產(chǎn)生了心疼和內(nèi)疚。
也許馬驍馭的眼里流露出了深切的憐憫,吳秋明忽然說,沒什么,你不用可憐我,更不要有什么負擔(dān)。這是屬于我的命。我說這些,僅僅是因為你問到,告訴你事實。
在簡單的洗漱早餐之后,他開始考慮怎樣向吳秋明告白。
這個是個技術(shù)問題,卻會影響到感情的表達。
馬驍馭泡了杯茶,放了個碟片,是舒緩清新的有如四月田野的鋼琴曲。聽著鋼琴曲,他想起了吳秋明的口琴聲。什么時候去買張口琴的碟片回來,他想。他非常認真地坐下來,考慮接下來該怎么做。老貝見狀迅速跳上沙發(fā),調(diào)整好姿態(tài),把腦袋趴在他的腿上,還努力把頭鉆進他的手心里,要他撫摸。他們經(jīng)常以這樣的狀態(tài)互相依偎。也許,吳秋明和糖糖也經(jīng)常這樣互相依偎吧?
最直接的當(dāng)然是當(dāng)面告白,去找她,看著她的眼睛說,我們結(jié)婚吧?;蛘?,我們在一起吧。
但感覺有些困難,畢竟,他們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何況,在此之前,他們并沒有進入到戀愛狀態(tài)。這么告白會不會突兀?雖然他知道吳秋明愿意和他在一起,可他們之前畢竟一直是以同學(xué)身份相處。
那么,先發(fā)一封電子郵件?鄭重地寫出來,像寫情書一樣,告訴她這一年來,準確地說,在他們交往幾次后,她讓他產(chǎn)生了好感,這好感使他想和她在一起生活。
會不會顯得太公文化了?
還是先鋪墊下吧,約她出來,適當(dāng)?shù)臅r候再表達。她一定會大吃一驚的,所謂又驚又喜,驚喜交集。
于是馬驍馭發(fā)了個微信給吳秋明,早上好,在做什么呢?
有幾分隨意,幾分親切。
吳秋明沒有回復(fù),不知在忙什么。她并不像大多數(shù)女人那樣,總是看著手機(這也是她的優(yōu)點之一吧),多數(shù)時間她坐在電腦前,偶爾坐在沙發(fā)上看書。再或者,走出家門,用她的話說,去做事。
馬驍馭耐心等了一會兒,大概十分鐘,沒等到短信,卻等到了吳秋明的電話。她居然直接打過來了,不過聲音一如往常的平靜。
她說,嗨,我正想和你聯(lián)系呢,我今天要去兒童村,就是我跟你提起過的,你不是說也想去看看嗎?
馬驍馭道,好啊,一起去。我今天正好沒課。
吳秋明曾經(jīng)跟他說起,她每周都要做的公益,就是去兒童村。她坦率地告訴馬驍馭,最初去那里,是想領(lǐng)養(yǎng)一個孩子,去了后意識到,領(lǐng)養(yǎng)哪一個心里都糾結(jié),因為每個孩子都讓她心動、心疼,她索性一個都不領(lǐng)了,每周來看孩子們,給孩子們讀書,洗頭洗澡,剪指甲。已經(jīng)堅持近十年。與此同時,她也正好對兒童以及青少年的認知、思維、情緒、人格和能力等,做一些調(diào)研。
于是約好,馬驍馭開車到吳秋明家接上她,然后去兒童村。
13
天氣晴朗,藍天白云的,一眼望去很愜意。你眼中的世界實際是你心理的投射。吳秋明如果在旁邊肯定會這樣說的。馬驍馭不禁莞爾一笑。
十一月了,街兩邊的行道樹依然濃綠,只摻雜少許的黃葉,反而更有了畫面感。南方的樹總是在春天落葉,落葉的同時新葉就生出了,樹葉們在樹枝上停留的時間幾乎長達三個季度。由此想,南方的樹是很辛苦的。
到達小區(qū),門口的保安照例攔住了馬驍馭的車,他耐著性子報了門牌號碼和戶主姓名,欄桿抬了起來。他忽然感覺自己心里的那根欄桿,也是這樣抬起來的,只是從欄桿下通過的,應(yīng)該是吳秋明。
馬驍馭從后視鏡里看了眼自己,感覺自己依然算得上英俊,就算減去百分之三十的夸大,也還不錯。據(jù)說人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的長相,要比實際的好看百分之三十。因為人照鏡子的時候,大腦已經(jīng)進行了自動的腦補。這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原因,當(dāng)你愛ta的時候,你也會為ta的長相自動進行腦補。
好看的人總有一天會看膩,丑的人卻會越看越順眼。
吳秋明下樓,快速走來。難得地穿了件藍色小碎花的薄棉衣,看上去是舊的。馬驍馭心里一個打閃,想起了母親。也許是注意到了馬驍馭的目光,吳秋明上車后主動解釋說,這件衣服會讓孩子們感到親切。
馬驍馭說,你真有心。
吳秋明說,你知道那個著名的絨布媽媽實驗吧?
馬驍馭說,不知道。
吳秋明說,是上個世紀一個叫哈利·哈洛的心理學(xué)家做的實驗,他把剛剛出生的小猴子和媽媽分開,關(guān)在籠子里用奶瓶喂養(yǎng)。因為當(dāng)時科學(xué)界認為嬰兒的最佳成長條件就是充足的食物和干凈的環(huán)境。這樣喂養(yǎng)的小猴子果然很強壯。但他發(fā)現(xiàn)小猴子們總是吮手指頭,發(fā)呆,神情漠然。他分析是缺少母愛的緣故,于是給小猴子做了兩個假媽媽,一個是有奶的“鐵皮媽媽”,一個是沒有奶的“絨布媽媽”。結(jié)果哈洛驚奇地發(fā)現(xiàn),小猴子只會在餓了的時候去“鐵皮媽媽”那里吃奶,絕大多數(shù)時間(超過十二個小時),他們都依偎在“絨布媽媽”身邊。這個實驗說明,母親并不僅僅意味著有食物,還有溫暖的懷抱。溫暖的懷抱對小猴子來說非常重要。
馬驍馭說,太有意思了。
吳秋明笑道,所以我每次去兒童村,都要一個個地挨著去擁抱那些孩子。尤其是兩三歲的孩子,我會多抱他們一會兒。我給不了他們一個完整的家,至少給他們一個溫暖的懷抱。我知道那對他們來說有多重要,也許他們自己都意識不到。何況我不僅僅是絨布媽媽,我還有溫暖,有心跳,有笑容,我真心愛他們。
馬驍馭忽然有了一種擁抱吳秋明的沖動。
他暗想,也許吳秋明沒有意識到,這擁抱其實是彼此需要的。她作為一個女人,肯定有做母親的天性,每周和孩子們一起待一天彼此都有益處。何況,一個長期單身的女人,也是需要擁抱的。
到了西郊,停好車,他們一起走入一條小巷。
吳秋明雖然個子矮小,步子卻很大。馬驍馭感覺和她走在一起速度蠻接近。進入一條小巷時,眼前出現(xiàn)一個舊木門。馬驍馭一眼看到了門旁掛的牌子,某某市第一兒童村。
吳秋明熟門熟路地進入,孩子們正在院子里玩耍,有好幾個圍上來叫吳媽媽。吳秋明左攬右抱,踉蹌地往里走,和迎上來的老師們一一握手,并把身后的馬驍馭介紹給他們。
“這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現(xiàn)在是大學(xué)教授。他也在做兒童心理學(xué)研究,聽我介紹了你們這個地方,想來看看。”
盡管吳秋明這樣介紹了,老師們看馬驍馭的眼光依然是曖昧的:哦,太好了。歡迎歡迎。
不過她們的笑容很真誠,從她們的笑容里可以看出,吳秋明與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像老朋友了。
后院停著一輛卡車,正在往下卸東西,有幾個老師在搬運卸下來的紙箱,大一點兒的孩子也在幫忙搬。似乎是水果和食品。馬驍馭也連忙過去幫忙,想免去站在那里被眾老師打量的尷尬,但被老師們阻止了,她們熱情地把他拉進辦公室,要他喝茶。
那個下午,馬驍馭也收獲不小,他咨詢了老師們很多關(guān)于孩子的問題,這些孩子大多是被遺棄的,和正常家庭長大的孩子,在心理上有著許多不同。馬驍馭一邊聽一邊產(chǎn)生了做研究課題的沖動。
馬驍馭從院長辦公室出來,一眼看到院子里一個場景,吳秋明挽著袖子在給幾個女孩子洗頭。初夏的陽光灑在院子里,讓這普通的場景呈現(xiàn)出非一般的美麗。一個已經(jīng)洗好頭的女孩兒,披著濕漉漉的頭發(fā)在一旁幫吳秋明遞毛巾,吳秋明舀起一瓢水,緩慢地淋到水池邊另一個女孩子的頭上,陽光穿透水柱,發(fā)出寶石的光芒。
馬驍馭定定地站在那里。又產(chǎn)生了既視感,這樣的場景他在哪里見過?就仿佛見到了自己的靈魂,隨時都在,卻無法捕捉。他一動不敢動,害怕驚動它,打碎它。
那一刻,他動心了,再次動心了。一個人對一個人動心,肯定是一次又一次。尤其是在他們這個年齡,需要無數(shù)次的小動心,才能匯合成沖破樊籬的勇氣。
他看到吳秋明擰干毛巾,給孩子擦頭發(fā),很認真,很仔細,臉上洋溢著一種光芒,這光芒讓馬驍馭忽然有了一種性沖動,頭一回,他渴望把吳秋明擁入懷中,給她愛撫。
他走過去,幫吳秋明把用過的毛巾搓干凈,一一晾到鐵絲上,轉(zhuǎn)過身時,看見頭發(fā)濕漉漉的女孩子正趴在吳秋明的懷里,左右搖晃,半個臉埋在她懷里,半個臉沐浴在陽光下。另一個小男孩兒跑過來說,還有我,還有我,吳媽媽!吳秋明伸出另外一個胳膊摟住了他。
馬驍馭拿出手機,拍下了這個畫面。
而后他走到她身邊,以從未有過的語調(diào)說,以后我每次都和你一起來,好不好?
那語調(diào)令他自己都感到陌生,估計他的臉也微微紅了。吳秋明有些困惑不解:你說什么?
馬驍馭不好意思了,換了個語調(diào)說,我是說,有沒有什么我可以幫忙的?我也想為這些孩子做點兒什么。
吳秋明說,有啊,要不你給孩子們買口琴吧,我想教他們吹口琴。
馬驍馭說,沒問題。需要多少?
吳秋明說,等我統(tǒng)計一下吧。
馬驍馭走開去,給其他孩子拍照。
14
吳秋明失蹤了。
當(dāng)然不是在社會意義上的失蹤,只是在馬驍馭這里失蹤了。
從兒童村回來,馬驍馭就再也聯(lián)系不上她了。打電話總是關(guān)機,發(fā)短信也不回。說好三天后再去酒吧碰面的,她也沒出現(xiàn)。這么爽約,不像是吳秋明所為。顯然,她是在躲避自己。
那天從兒童村回來的路上,他向她表白。他說,我們結(jié)婚好嗎?
吳秋明當(dāng)時非常驚愕,馬驍馭沒轉(zhuǎn)頭也能感覺到,她甚至發(fā)出了輕微的一聲“啊”。馬驍馭心慌了,把車停在路邊,看著她重新說了一遍:我們結(jié)婚吧。他用略微輕松的口吻說,嗯,我想整個后半生都能和你聊天。
吳秋明躲開他的目光,摸出煙來點上。臉上完全沒有他想象中的樣子,比如驚喜,比如羞怯,比如感動。沒有。只有驚愕,甚至有點兒嚇到的樣子。這是怎么了?她不是一直在等著他表白嗎?這么多年了,她不是一直在等他嗎?是事情過于突然,還是她另有其人了?
馬驍馭只好結(jié)結(jié)巴巴繼續(xù)表白說,這段日子的相處,讓他意識到他愿意和她在一起,她就是他渴望共度余生的那個人。
“對不起,我想我們都人到中年了,沒必要說那些抒情的話,所以就直截了當(dāng)了。也許我太直接了?”
吳秋明依然不說話,大口地抽煙,似乎在平息自己的心情。
馬驍馭有點兒沉不住氣了:難道我誤會你了?我一直以為……
吳秋明終于說,不不你沒誤會,我是說過,說過那樣的話。但是,但是,我還是沒想到……你那么優(yōu)秀,你各方面都那么出色,我以為我們永遠不可能。
馬驍馭松口氣,說,也許隨著年齡的增長,明白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吧。年輕時看重的一些東西慢慢退居其次了。
吳秋明還是不語。吐出的煙霧在她凝重的臉龐上飄散。有一瞬間讓馬驍馭覺得她是自己的判官,他緊張得不敢動。
這時有人來敲車窗,比劃手勢,大概意思是此處不能停車。馬驍馭只得重新啟動,繼續(xù)向前開。
吳秋明終于說,對不起,太突然了,我需要想想。
馬驍馭說,當(dāng)然。這是大事。希望你相信我不是一時沖動,是經(jīng)過慎重考慮過的。其實今天早上我發(fā)短信給你,就是想說這些話,我昨天想了整整一晚上。
吳秋明的持續(xù)沉默,讓馬驍馭說不下去了。他把她送回家,離開。離開前,他們約好三天后,再在那家酒吧見面。
那三天里,馬驍馭反復(fù)梳理了自己的情感,梳理了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確信自己是理性的決定。他甚至為自己找出了理論依據(jù)。美國心理學(xué)家納撒尼爾·布蘭登認為,我們之所以會持久地愛上一個人,本質(zhì)上是因為你的靈魂真正地被一個人看見了,你就會愛上這個人。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別人看你的眼光跟你內(nèi)心深處最真實的自己對自己的看法是一致的,并且對你的言行表現(xiàn)出理解,你就會有一種深深的被“看見”的感覺,就會產(chǎn)生愛。他和吳秋明之間,難道不就是這樣嗎?他們能彼此看見,彼此理解,可以會心地微笑,可以在心底深處握手。自己的判斷不應(yīng)該有誤。
第二天早上,馬驍馭忍不住給吳秋明打電話了,他感覺自己頭一天有些話沒說到位,應(yīng)該再清楚地表達一下。而且,向一個女性求婚,自己顯得太生硬,柔情不夠。
結(jié)果沒打通,連那個悅耳的口琴聲都沒聽見,那個他已經(jīng)聽熟了的《千里之外》。只有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在說,你撥打的用戶已關(guān)機。
他想她是不是在開會什么的,不方便,就發(fā)了一條很長的微信,意思是說,他對她的感情是真誠的,絕對沒有憐憫同情之類雜質(zhì),是她的優(yōu)秀品質(zhì)征服了他。她讓他看到了自己的靈魂,產(chǎn)生了愛,這愛既有精神之愛,也有男女之愛,他渴望和她在一起共度余生。
可是一直到夜里,吳秋明也沒有回復(fù)。
三天后,馬驍馭按約定來到那家酒吧,一直等到凌晨,吳秋明也沒有出現(xiàn)。他硬著頭皮給王靜打了個電話,王靜頗有微詞地說,我哪兒知道她上哪兒去了,人家是專家級的人物。他又往她的單位打了個電話,稱自己是心理學(xué)會的,單位上的人說,她請假回老家了,說家里突然有急事。
家里有急事?有急事為什么不跟他說一聲呢?
馬驍馭去買了二十個口琴,去兒童村,他跟院長說,是吳秋明讓他買的。院長卻說,吳秋明打電話告訴她,要出遠門,這段時間暫時不能來了。
馬驍馭實在按捺不住,去了吳秋明家。
走進小區(qū),他一下就聽見了琴聲,口琴聲,《千里之外》。他心里滿是喜悅,兀自微笑。嗨,著急半天,很可能吳秋明就在家里宅著呢,她只是不想被打攪,想一個人安靜一下。
可是走上樓,按門鈴,無人應(yīng)。琴聲也消失了,安靜無比,連糖糖的吠聲都沒有。
他再打她的手機,仍是關(guān)機。
剛才那琴聲從何而來?
不會是出了什么事吧?一個獨居的女人,也會讓人這樣猜想。馬驍馭便去小區(qū)門口問物管,物管說她外出了,把糖糖托付給了他們。馬驍馭問要出去多久,物管說不清楚。
這樣說來,她的失蹤,是在躲避他。
馬驍馭不明白事情怎么會變成這樣?是他哪里做錯了嗎?無意中傷害到她了嗎?左思右想,不得安寧。他還從來沒有被一個女性搞得這么不得安寧過。所謂大反轉(zhuǎn),就是這樣吧。
“也許你我終將行蹤不明,但是你該知道我曾因你而動情。”馬驍馭腦子里冒出了波德萊爾的這句詩,有些酸楚。他起了個念頭:坐長途車去吳秋明的老家,去那個她多次提到過的叫做古柏村五組的地方,找到她,面對面地問個清楚。
但就在這時,馬驍馭收到一個快遞,里面是一本書,書里有一封厚厚的信。
15
驍馭,非常抱歉,讓你等了這么多天。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的回復(fù),或者在找我,我卻不知該怎么面對你。我一直認為自己是一個很能把控事情方向的人,卻不料最近這些日子有些失控。
驍馭,首先要謝謝你,和你的偶遇,和你之后的幾次相處,都給我?guī)砹朔浅6嗟目鞓?,如你所說,我們彼此能理解,能看見,我非常愿意和你一起聊天,那種默契和會意,是從未有過的。
我們之間的默契,是建立在彼此的尊重和欣賞上。但不知你是否察覺,這尊重和欣賞又讓我們保持著距離?;蛘哒f,是我有意與你保持了距離。我想說你并不真的了解我,這不了解是我有意造成的。人的知情意,感知覺,都源于人的眼耳鼻舌身,我的身不同于他人,我的感知覺就不同于他人,你不了解我的身,自然不了解我這個人。
我曾經(jīng)告訴你我有過短暫的婚史,你一定奇怪我這個從來不看好婚姻的人為何會結(jié)婚?現(xiàn)在我告訴你,我結(jié)婚是為了一個人,離婚也是為了一個人??蛇@個人最終還是離開了我,離開了這個世界。她的離世,是我這輩子最大的罪孽。所以在我的內(nèi)心世界里,我是個有罪的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向她贖罪。
我小時候家里很窮,這個窮,不是說破衣爛衫吃不上飯,飯還是有得吃的,但每一碗都要算計。加上孩子多,母親脾氣暴躁。偏偏我小時候胃口好,特別能吃,母親恨恨地罵我比豬還能吃,看不順眼就打。有一次母親打我的時候,我們村會計家的大女兒荷香姐正好來我們家,她連忙攔住母親,把我摟進懷里。雖然我的腦袋已經(jīng)被母親扔過來的柴棍打出了血,血蹭到了她的衣服上,但那天我一點兒都不覺得疼,因為我平生第一次感覺到了人體的溫暖。自有記憶起,我就沒有被母親抱過,在我還不能站穩(wěn)時母親就把我放到了地下。我像個小動物一樣在地上爬,滾,摔,直到站立。我不知道被人擁抱會如此幸福,人的懷抱會如此溫暖。我就像那個睜開眼看到母雞的小鴨子,以為母雞就是自己的母親。后來我一挨揍就往會計家跑,有時候沒挨揍也會找理由去。荷香姐比我大六歲,她總是像個母親一樣安撫我,擁抱我。我的暗無天日的生活終于有了一點陽光。,
后來,我變得越來越依戀荷香姐,認定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是我的親人。我時常悄悄地把好吃的拿給她,幫她做事,給她講學(xué)校里聽來的笑話??此_心我就感到幸福。我像個影子一樣跟著她,她去河邊洗衣服我也去,記得有一次洗完衣服,我們就依偎在一起坐著,一句話也不說。
沒想到幸福很快被終結(jié)。荷香姐二十歲那年,家里給她說了一門親事,男方在我們對面那座大山里。我聽說了后發(fā)瘋一樣大哭大鬧,嗓子都哭啞了??墒歉F人家的孩子眼淚是不值錢的。荷香姐也哭,她不想嫁給那個陌生男人,她舍不得離開我。可是,她父母已經(jīng)收了人家的彩禮,無論荷香姐怎么傷心,天天以淚洗面也毫無用處。她的眼淚也不值錢。窮人家的孩子不配悲傷。
我們老家有個習(xí)慣,女兒出生時會種一棵樹,等女兒出嫁時就砍了那棵樹,做箱子當(dāng)嫁妝。那些日子我不吃不喝,成天抱著那棵樹,我以為只要樹在荷香姐就嫁不成。可是砍樹的人來了,像提溜小雞崽一樣把我提溜到一邊,我再撲上去的時候,撞到了一個人的砍刀,當(dāng)時就滿臉是血。我真的想一死了之,還是沒有勇氣。
傷好后我成了一個丑女子。除了埋頭苦讀,沒有任何想法。我只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出人頭地,能把荷香姐救出來。
考上大學(xué)后,天真幼稚的我,連著給荷香姐寫了幾封信,卻從未收到過她的回信。暑假時,我按捺不住跑進山里去找她。她正在地里干活,面容憔悴,眼里沒有一點兒光亮。她見到我忍不住大放悲聲,訴說丈夫和婆家對她的種種虐待。我真的心疼萬分,比自己遭罪還要難受。沖動之下我?guī)е映隽似偶?,逃到了縣城??墒莾H僅幾天我們就過不下去了。我是個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的窮學(xué)生啊。我只好把她送回到娘家,希望她能在娘家躲避一段日子。
那幾天,成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我們天天在一起,幸福而又痛苦,痛苦而又幸福。
可是我把她送回娘家后,娘家很快又把她送回了婆家。我返校沒多久,就聽到了噩耗:她回到婆家后,男人變本加厲地虐待她,她受不了了,喝了農(nóng)藥……
是我害死了她,害死了我的愛人。我曾經(jīng)跟你說,只有我們看著所愛的人死去,才知道我們有多愛他。我說的他,其實是她。
因為她,我無法再接受任何人。可是大學(xué)一畢業(yè),父母就逼著我結(jié)婚,因為老家傳出了關(guān)于我和荷香姐的種種流言,他們受不了,他們覺得丟死人了。于是我匆匆忙忙嫁給了縣上一個公務(wù)員,可是結(jié)婚的當(dāng)晚我就跑掉了……
我厭惡虛偽的一切,我不想背叛自己。
更何況這世上我唯一愛過的人因我的過失死了,那么,她死后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贖罪。
我曾說我喜歡超越自己,挑戰(zhàn)自己,其實,我是在贖罪。
驍馭,我從未對人說起過這一切,這一切一直深埋在我內(nèi)心的墓地中。我無權(quán)享受快樂,我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卻不料你走了進來,這些天我反復(fù)想,你有權(quán)知道這一切。
我的不幸是出生在一個貧苦的沒有愛沒有溫暖的家庭,我的幸運是父母總算給了我一個健全的大腦;我的不幸是天生其貌不揚后天又加重了外在的缺陷,我的幸運是沒有因此生就偏執(zhí)的性格和陰郁的心理;我的不幸是沒有女性的魅力和欲望,我的幸運是因為喜歡讀書而有了讀書人的魅力和欲望;我的不幸是不能和普通人那樣去男歡女愛享受快樂,我的幸運是我終究找到了我自己的最愛;我的不幸是遇見了你卻不能愛你,我的幸運是最終能被你欣賞和接受。
幸與不幸交織在一起,就是我的人生。我很滿足這樣的人生。
我跟你說過,我是雜質(zhì),我坦然接受這樣的自己。
對不起,驍馭,我利用了你,我以為你永遠不會愛上我,便用你來掩蓋我的不想被世人知曉的真相。我沒想到事情會成為這樣。我沒想到我又多了一重罪孽,我只能繼續(xù)贖罪了。
信到這里,戛然而止。
信是夾在一本書里的,書名是《心是孤獨的獵手》,美國女作家卡森·麥卡勒斯所著。
責(zé)任編輯 吳佳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