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鍵
1
夜悄然來臨,遠山遁而不見,唯獨一只夜鳥讓我感覺窗外留存天邊的遠山。
幾年來幾乎每個春日都有一只鳥在城市夜幕中穿梭,四月顯現,六月遁跡。期間,若顯若隱,行蹤詭秘,若一個失途的流浪者,迷惘的鬼魅,金庸筆下黑夜里飛檐走壁的獨行俠客,忽東忽西忽南忽北在城市夜空凄啕到天明。它是一頭受傷的野獸?粗拙響亮的嘎叫聲激蕩星空,穿透寧靜,傳遞到十里之外,仿佛號喚遠方的伴侶。
一只孤獨的鳥,未曾聽聞有兩只或它同類的回應聲。在黑黜夜里,人看不見它,個頭大小模樣美丑都無從知曉,這城市中人似乎都聽聞過夜鳥號鳴并知其存在。森林中號鳴的野鳥融入了城市水泥叢林,有一種新奇,這種身處城市的生活方式必令它興奮,它只管叫,不停歇地叫,愈叫愈歡愈叫愈高亢,將身家危險置之腦后,它不懂人類善變無常的面孔,不懂人類脾性。有市民說是蛙鳴,若真屬蛙鳴雖然喧鬧總歸帶些美妙意境,令人懷想,然夜鳥嘎鳴聲并不悅耳,聽著寂寞、孤單、凄楚?!班瘪雴握{的叫聲攪亂瞌睡人美夢,瞌睡人先懶得理會,實經受不住,心煩或根本存有目的,終起床驅之捕之。我睡于床頭聽得真切,外頭有倆人正在答語:“這兒——在這兒——快來?!薄澳膬??好,看到了……”我想象他們手中的武器或彈弓石子已射向天空,我心無故懸掛,直至聽夜鳥嘎鳴聲漸漸飄遠,飄遠了,心方有了著落。好的市民將其當作小道新聞相互傳播心里的期許,不知名鳥兒做客城市好事呀,當然是好事,表明城市環(huán)境改善,城市環(huán)境好,居民生活也就舒坦了。迷信老人終固執(zhí)己見,以為夜鳥叫聲好不吉祥,屬于兇兆,它本不應落戶城內,事出必有因?聽過貓頭鷹叫聲嗎?城市有這么多老鼠,貓頭鷹卻從不在城市號鳴,為何?貓頭鷹喜歡躲藏城市邊緣或遠山森林就著夜色凄慘鳴叫,人聽后心頭發(fā)顫。又是為何?
夜鳥曾在某戶人家‘道坦(本地方言院子的意思)水泥洗衣板上歇泊,主人說,真見到了,好是碩大,并用手臂比劃,若雙手環(huán)抱一個“稻桶”,神神秘秘,真似黑夜里蹦出個兇模兇樣的怪物,好是駭人喲。不是貓頭鷹,肯定不是,從形象上甄別,貓頭鷹沒這般大個,它必是會偷吃農人家里山羊的大怪鳥。
有一天夜鳥終讓我撞上。它常在我家樓頂陽臺、鄰居屋頂或離窗戶不遠的隔壁煙囪上歇息。奇怪得很,中午時間夜鳥停泊在我家陽臺亦忍不住嘎叫幾聲,讓我有一探究竟的沖動,我和女兒躡手躡腳往陽臺靠近,眼光透過鐵拉門縫隙,見到了廬山真面目。這么大,看我手比劃吧,就這么大,并非那戶人家描述的那般碩大和兇相,你想若真有“稻桶”般大,豈不壓塌房舍?它可是比“稻桶”小很多,換句話說,不能拿“稻桶”相比,它們根本沒有可比性。見過斑鳩嗎?夜鳥比斑鳩小,羽毛栗褐色混雜些許灰白,像麻雀,扁扁的身軀蟄伏那兒一動不動,仿佛與屋頂斑駁滄桑的干苔蘚融為一色;有時會轉下身體,睜著瞌睡眼神,許是熬夜熬得沒了精神?直愣愣目視前方。那眼是孤傲不馴的眼,我曾欣賞過一張花鳥畫——八大山人《孤禽圖》——畫里孤鳥的眼神就是這夜鳥的眼神。
這就是被人猜測被人誤解的夜間孤鳥,傳說中有人見過好是碩大特別駭人的怪鳥。
夜間活動鳥類多為猛禽,嗜食肉,性兇殘,因嚙齒類動物夜間出沒,自然成它們覓食對象。但夜鳥看來極為普通,甚而形態(tài)嬌弱無一點兇相,如何捕獵強壯靈敏的嚙齒動物?夜鳥嬌小柔弱的身軀能喚出中氣十足的鳴聲,證明內心之強大,如此高調號鳴,是自信的膨脹,我真的擔心,某個春日,夜鳥的號鳴會突然消亡……
六月,某個夜晚,夜鳥嘎鳴聲果真消亡,世事總是如此,越擔心越會得到應驗?或許夜鳥是回了遠山之家?但愿。若屬候鳥總希望明年復來。
上網查尋夜間活動和這種叫聲的鳥類,反復搜索都無法得到滿意答案,某日午后偶翻女兒一本關于亞馬遜河動物圖冊,眼前突然一亮,有著一個相識模樣的鳥,就是它——夜鷹。聽起來多么熟悉,實際上很不熟悉的鳥,一種專食鱗翅目、鞘翅目昆蟲的夜鳥。春天里,它在江南一隅出現了。
2
人心比鳥心復雜。
鳥飛臨一個地方不會提防人類傷害,人光顧鳥類聚集地,心念會無端增大,眼窩窩里總會尋思樹上鳥兒全屬自己盤中大餐。
我見過落單的天鵝,獨自在瑞安飛云江南岸一塊水田里游弋,或執(zhí)著地等候伴侶出現,近一個月了仍不舍飛離。落單天鵝的伴侶——另一只天鵝也許不會出現,也許早已成為人類的一桌包括鵝掌、鵝頭、鵝翅、鵝肫、鵝肝在內的大鵝的特色酒宴。
冬日里,我特意過江到村莊尋覓孤單的白天鵝,經村民指點終于找見天鵝棲息的水菱田,親眼目睹,并拍下幾張模糊的天鵝遠景照及一段短視頻。本地媒體曾經報道,說第一次發(fā)現天鵝來瑞安過冬,表明城市的生態(tài)環(huán)境向好處發(fā)展,我亦是從媒體上得知天鵝去處的。一個村民的做法與敘述讓我即感欣慰又覺擔心。那洼水菱田的主人為了保護天鵝,與兩個兒子輪流照看白天鵝,并在田畔樹立一塊“嚴禁捕鳥”的警示牌,示意平常在附近撒網捕殺白鷺的人遠離此地,并盡量不向附近村民宣揚此事。
“撒網捕殺白鷺的人”,聽來真叫人心顫,一邊是生態(tài)保護,一邊仍濫捕濫殺,環(huán)境雖有所改善,人心卻依然不古,哭笑不得之事。我不得不承認多數人素質與生態(tài)的環(huán)境保護不在同一起點沒有相輔前行,人的素質跟不上生態(tài)環(huán)境改善的腳步,事情即處于矛盾之中了。
相信本地已少有人去做這種傻事,以前是有,現在不會,我是相信的,因為他們開始懂得動物的可愛懂得動物與人類與村莊與自己所居城市的密切關系。只是某些人尤其喜歡干這種不光彩營生,他們晚上拿著彈弓在山上、城郊路邊或行道樹間巡回,眼光逡巡于樹叢之間;他們于村莊田野或郊外矮山上掛起一張張連人都不易察覺的絲網,網上真懸掛了一些鳥雀尸骨或沾染上鳥雀鮮紅的血跡。
我沒想要驚擾它——這只孤單的白天鵝,我只悄悄地向它活動區(qū)域靠近,靠近,欲拍下一張清晰可辨的天鵝靚照。沒過百米,它即警覺,開始踏步緩行,隨后,撲騰起翅膀,雙掌在水菱田急急踩踏,“啪嗒啪嗒……”,展開了肥碩雪白的翅膀,向著天邊飛去。
問起村民,天鵝會否回來?會的,它每日天近暮色飛去了,天邊掛彩就歸來了。
翌日我再去觀察天鵝,久不見蹤影,附近尋覓,不得見,打聽下落,個別村民仿佛漠不關心且心有慶幸,說,飛走了便飛走了,不回來好啊,這只鴨子總吃我家地里的大白菜。
白天鵝不復出現。是我的驚擾讓它下定決心去遠方尋覓心上愛侶?我仿佛是驅走它推它入魔窟的惡人抑或是促成它好事的媒人,我擔心這只孤單天鵝將如何飛越重重田野與河山呢?如何穿越兇險未卜的前程呢?
3
玉海樓旁邊放生池埠頭的石階上佝僂著一只虛弱的白鷺,從玉海樓后花園池邊回廊我看見了它,白鷺仿佛剛遭劫難,水禽特有的如涂蠟般的羽毛已退卻蠟質,身軀被雨水浸濕了,白色的羽毛摞摞垂掛于身,尾羽沾染成了灰黑色。
我有欲去捕捉的沖動,亦有挽救弱小生命的慈悲心懷,終未出手擒捉亦終未出手相救,我只做一件旁人看來無聊透頂的事情——拍攝幾張白鷺的佝僂照。
對岸湖濱公園里的老人們正閑倚在池邊護欄,他們目視的前方是建于1888年古樸典雅的江南古建筑群——玉海樓,青磚素瓦,置身其中恍若回到清末,蜿蜒回廊成了白鷺圖的背景。老人關注白鷺,手里指指點點,心卻無能為力,嘴里不住嘆息:“罪過——真罪過?!?/p>
白鷺經常從市區(qū)公園路拆遷工地、萬松西路、后垟河橋、后垟河路、瑞湖路及我們路人頭頂飛過,它生活在民居附近,有時在新開發(fā)的建筑工地上寂寞地徘徊,有時在河邊孤單地流連?,F在卻仿佛折了翅膀,無緣高闊天空和碧綠的田野,立于池邊,一動不動,呆若木雞,哦,是呆若木鷺。白鷺能否依靠自身力量振作精神?我們都不去驚擾它,救不了它至少不給它增加壓力,讓它慢慢恢復抗爭這個世界的能力吧。這是動物的本能。
有一幅名畫與眼前畫面非常相似和貼切——明末清初畫家八大山人的花鳥畫《孤禽圖》,整幅畫的構圖大面積留白,底下了了幾筆描繪出一只小小的孤零零的水禽,單腿獨立,翅膀蜷縮,白眼向人,圖畫傳遞一種凄楚、孤獨、及受了屈辱毫不妥協(xié)的信息。八大山人眾多畫作,如《荷塘翠鳥圖》《眠鴨圖》《野鳧圖》《魚鳥圖》《荷鴨圖》都表達“墨點無多淚點多”的意境,亦是八大山人自身心境寫照,暗射他對現實的冷漠、悲憤和不滿,對世界的抗爭又無奈。八大山人難道不是一只孤鳥?如他所畫,畫作里的孤鳥就是他自己。身為明宗室后裔,明朝遺民,家破了,那種孤獨和悲痛是無法想象的。所以他一生都抗拒與清王朝合作,他一度為僧一度為道一度還俗,兩次癲狂,人生的際遇顛沛流離,他罅縫存生,無所適從,仿佛畢生都找不著適合自己生存的環(huán)境!
八大山人《孤鳥圖》抑或幻化成眼前白鷺,這只城市中的白鷺幸福而悲哀著,它過于相信城市美麗,融入城市生活后,朝朝暮暮,日日夜夜,卻是獨自翔飛,孤寂于憩,雖一身自在,然而終找不見適宜自己生存的環(huán)境,城市帶給它的是不同的生活方式。白鷺過于相信城市安全,沒人敢明目張膽傷害它,甚而在街頭巷尾河面都不見“撒網捕殺白鷺的惡人”。然而它忽略了城市無形的黑手,它們存蓄在河流空氣云雨之間,白鷺卻在城市里穿云沐雨。我明悟了兩千年前孔夫子提倡“釣而不綱,弋不射宿”的道理了,乃人與自然相處的真諦。
責任編輯??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