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西秀
金錢板是四川曲種,另有三才板、金簽板、玉子板等別稱。有學者認為她源于明、興于清、盛于民國、高峰在新中國。果如此,則是四川曲藝中的年長者了。
她流行于以四川為中心的“川語區(qū)”,普及很廣,影響很大。她是國家級“非遺”,代表人物鄒忠新是中國曲藝牡丹獎終身成就獎獲得者。
鄒忠新(1924-2013)本身就是一個傳奇,有不少讓人不敢相信的真實故事。他一歲喪母、五歲喪父、六歲從藝,從未上過學,在從藝后的八十三年里,全身心投入金錢板藝術(shù)的繼承、創(chuàng)新、發(fā)展,奮斗不息,探索不止,為我們留下了兩千多個金錢板曲目,其中很多經(jīng)典;他天生絆舌,口齒不清、說話不明,憑著一股無可奈何的蠻勁,把小石子含于口中天天磨練,最終磨斷絆舌,滿口鮮血。以王佐斷臂、關(guān)公刮骨之悲壯,奇跡般成為語言類藝術(shù)大師;他幾乎就是文盲,掃盲班后識字也不多,不僅令人驚訝地整理、創(chuàng)作了兩千多個作品,而且總結(jié)出自己的表演、創(chuàng)作理論《盤龍?zhí)住贰镀呒洹?,在金錢板打、唱、表、說諸方面,既有爐火純青的實踐,又有一定的理論高度;他長期堅持藝術(shù)傳承,以張徐為代表的上千徒子徒孫,遍及云貴川渝;他總結(jié)前輩、轉(zhuǎn)移多師,讓金錢板藝術(shù)不斷適應新的時代,以滿足當代觀眾的審美需求……
他八十九歲無疾而終,生命最后十年己經(jīng)雙目失明,仍以飽滿激情,在助手們幫助下完成了至少36萬多字的《鄒忠新金錢板演唱作品精選》和錄制了20個代表作品DVD。他的傳奇已經(jīng)詩化為一種精神,鼓舞著四川曲藝人不斷前行?!澳档お劷K身成就獎”他當之無愧。
《秀才過溝》是金錢板經(jīng)典曲目,幾乎所有學金錢板的都會唱,幾十年來演出頻率很高。作品以游戲心態(tài),寫一個滿腹經(jīng)綸的秀才,在實踐中處處碰壁鬧笑話的小故事。不到七十行的唱詞,精練傳神地塑造了這個秀才“只惟書、不惟實” 的迂腐形象。觀眾在愉悅與快樂中,“笑著和自已的過去告別”,從而可以得到“理論應聯(lián)系實際”“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實踐出真知”“群眾是真正的英雄”等哲學上的啟迪。這些哲學命題我們并不陌生,既接地氣,又上檔次。對其解讀“高也可、低也可”,完全可以因人而異,觀眾接受起來沒有一點隔膜。直到今天乃至未來,都不會過時。
更為重要的是,鄒忠新老師對《秀才過溝》的表述完全是“金錢板式”的,而不是概念式的。著名美學家王朝聞是四川合江人,曾多次聽過鄒忠新的金錢扳。他把金錢板美學價值戲說為“猴氣”,說是像峨眉山的猴子,調(diào)皮搗蛋,不拘一格、不依打路;正話反說、反話正說、正話趣說、理正情歪、情正理歪等等,總給人意外驚喜。
《秀才過溝》中,形容秀才滿腹經(jīng)綸時,說他—諸子百家全讀過,《康熙字典》背得最熟。難能背誦《康熙字典》呢?幽默自在其中。這位秀才身處農(nóng)村而不聞農(nóng)家事,對莊稼一竅不通—將身經(jīng)過菜園土,把苦瓜認成嫩苞谷。明明是根大蘿卜,他硬說這一個紅苕長得粗。這些通俗大白話在農(nóng)村演出時效果出奇的好,總會引得農(nóng)民朋友開心大笑。為什么呢?因為農(nóng)村三歲娃娃都懂的知識,秀才卻自信地無知。途中有一條“寬不過二尺五”的水溝,秀才堅持“君子必須行正路”,要在書本上找答案。然后他就開始翻書—“人之初”,“百家姓”,翻了“大學”翻“中庸”,“論語”“孟子”細細讀。從早晨讀到日當午,讀得他汗流浹背氣呼呼。竟然為了找過溝的辦法查找眾多經(jīng)典。這時來了一農(nóng)夫,說這很簡單嘛,一跳就過。秀才一跳,跳進水溝,“肚皮灌成了個一把大茶壺”。農(nóng)夫給秀才示范,一步就跨過了溝。秀才理直氣壯地埋怨—書上說“雙腳為跳,單腳為跨”,你明明是“跨”為何說“跳” ?“你真是不懂圣賢書”。你看,他還在怪別人。
短短的《秀才過溝》結(jié)束了,但留給觀眾的思考卻是長長的。我們在以后好長的日子里,一想起這個秀才就會偷偷地樂,嘲笑他太迂腐、太可笑,自豪著“我比他聰明”。然而,我們真的比秀才聰明嗎?未必。
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常常和這位自命不凡的秀才一樣,以為多讀了幾本書就什么都懂了,以為現(xiàn)成的答案都在書本上。教條主義在好長時間里帶給我們個人,乃至國家民族巨大損失,至到今天,它也沒絕種。重理論、輕實踐,惟上惟書不惟實,凡事都想從書本上找辦法、找答案,是不少人、包括當代一些“公知秀才”們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眼下社會上的種種荒唐,諸如“證明我媽是我媽”“辦件事要蓋幾十個坨坨章”的繁文縟節(jié)……究其根源,概與此有關(guān)。
我還在說曲藝嗎?是的,我在說四川曲藝金錢板《秀才過溝》。我僅僅在說曲藝嗎?不,我說的已經(jīng)超出了曲藝范疇。
朋友,僅僅五分鐘的《秀才過溝》,以這么幽默、嬉戲、調(diào)皮的“曲藝式表述”,給了我們這么厚重、這么嚴肅的思想啟迪。如果放眼全國更多的曲種,類似《秀才過溝》這樣醍醐灌頂、發(fā)人深醒的小段并不少見。這些經(jīng)典曲目不僅是“開心果”,還有開啟智慧、發(fā)人深省的功能。她雅俗共賞,大俗大雅。你想思考,夠你思考;不想思考,快樂也行。
這種照亮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的經(jīng)典作品,正是曲藝的力量、曲藝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