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榮杰
日歷悄悄地從2015年翻到了2016年。其實日子還是那些日子:冬夜還是寒氣襲人,霧霾仍然深重得令人絕望,交通擁堵依舊,路人也總是行色匆匆。新年的第一天,以及這新年伊始的每一天,其實和去年的絕大數(shù)日子,都沒有多少不同。不過話雖如此,在日歷翻頁之際,估計絕大多數(shù)人都會有一些不同于平日的舉動,比如和愛人在跨年夜去浪漫晚餐,或者在新年鐘聲中許下一些心愿,或者在日記本上寫下新年目標。在我的農(nóng)村老家,甚至連舊歷新年的習俗也逐漸復制到元旦,因此新年可能還意味著小孩子的新衣服,意味著祖輩父輩的祭祀儀式。簡而言之,盡管就日子而言,新年和去年的每一天并無不同,但就因為新年的日子在日歷上的編號不同,我們多數(shù)人總是賦予新年不一樣的意義,總是要做一些儀式性的事情之后,方才覺得自己對得起這個不一樣的日期。換句話說,日子是天然的時間流逝,而日期是人為的編碼,而且我們還專門賦予新年這一個編碼特殊的意義,配套一些約定俗成的儀式。這是否有點矯情、有點做作?
其實,我們牽強附會加以儀式化的日期,又何止是新年?不管是西方舶來的情人節(jié)、父親節(jié)還是母親節(jié),抑或是土生土長的個人生日、結(jié)婚紀念日等,哪一個日期的意義不是人為添附?本來一個普通的日子,一旦我們賦予其特殊的意義,如果失于完成特定的儀式,比如情人節(jié)時沒有愛的表達,或者生日時忘記送上親人的祝福,甚至可能徹底破壞我們的人生。換句話說,當儀式被附加給特定的日期,我們甚至可能忘記日子才是本原,而儀式不過是虛幻的添附。從根本上講,這些所謂象征,不外乎都是人為制造的虛幻,是人類對自己的欺騙,而我們多數(shù)人似乎樂此不疲。我們的人生似乎很大程度上等于自我欺騙。這是否有點可笑?是否意味著人類的愚蠢?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經(jīng)濟學告訴我們,人類天生是理性的動物,尚不至于動輒陷入集體性的愚昧之中。那在對于日期、物件和行為的儀式化問題上,我們?yōu)楹我毡榈刈晕移垓_呢?道理有三:首先,儀式是一種自我暗示,是對個人的專注力、執(zhí)行力的強化和聚集。人都有偷懶的天性,能走下坡路時都不愿費力上坡。盡管理性告訴我們需要努力,但沒人可以在一生中一直緊繃神經(jīng)的弦。于是隔三差五的日子里,我們就不斷要給自己一些心理暗示,督促自己努力上坡。新年、生日、畢業(yè)以及新婚的日子等,也就成為發(fā)出這些暗示的最佳日期。其次,儀式還是一種情感宣泄,一種將無形物視覺化的渠道。人都是感性的動物,潛意識里希望人生多姿多彩。而人生往往平靜而蒼白,即使偶有強烈的情感(比如熱戀上一個人),也很難具體地表達。于是人們訴諸一些異于日常生活的行為,穿一些平日不敢穿的衣服(比如婚紗和學位服),說一些平日不會說的奇怪話語(比如新年的祭祀祝詞),一則讓平淡的生活激起一些別樣的浪花,二則也具象地表達和宣泄強烈的感情。最后,儀式也是一種社會紐帶,是一種用以喚起設定好的集體心理和情緒的“群體心錨”。人類的集體行動依賴于意思的有效傳播,但個體間的口口相傳成本太高。一種約定俗成的儀式,不管是祭祀、升旗還是婚禮葬禮,對于社區(qū)的多數(shù)成員而言,都能感受到同樣的情感和召喚。換句話說,儀式成為一種成本更低的意思傳遞和社會動員手段。
如此看來,儀式固然是人們的自我欺騙,但卻是針對人性中偷懶、喜歡刺激等弱點的有效用的欺騙,也是一種方便而低廉的群體溝通方式。人們欺騙自己,無非是為了生活得更好。儀式也因而成為人類社會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從這個意義上講,司法程序,尤其是法庭審理這一極具儀式感的程序,包括法槌、法袍等在日常生活中罕見的道具,盡管看起來難免矯情和做作,但它無疑也能強化人們對規(guī)則的敬畏,促進犯罪者的悔悟和受害者的宣泄,并提升公眾對司法的尊重和信任。換句話說,庭審確實有“演戲”的成分,因為這能讓當事人、法官等“演員”以及作為“觀眾”的公眾產(chǎn)生“代入感”,從而按照“劇本”設計的方向行事。
既然如此,在這新年伊始的時候,就讓我們以一種儀式化的、自我欺騙的方式,許下一個莊嚴的新年愿望,期待每一個人的新年都比過去更加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