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奔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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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鄉(xiāng)愁樹
劉奔海
天剛蒙蒙亮,趙魏青的妻子便起了床,在廚房里煎炒烹煮,忙活了好一陣子,一桌子豐盛的早餐終于端上了桌,這才叫醒了老公。吃過早飯,趙魏青又把他那輛“奔馳”轎車擦洗了一遍,再仔仔細細地把車況做了一番檢查。太陽剛冒頭的時候,本家的老老少少也陸陸續(xù)續(xù)趕到了家里,手里都大袋小包地提著各種家鄉(xiāng)土特產,準備讓魏青捎帶給遠方的親人。太陽一竿子高的時候,魏青的轎車便在眾人“一路平安”的祝福聲中駛出了村莊。
此次趙魏青出行的目的是要去遠隔五千里的關中平原尋親。故事還要從一百多年前說起:
那是一個深秋的傍晚,在新疆天山腳下的一個小牧村里,來了一對人馬,在一戶牧民家門前,他們停了下來。領頭的一位黑臉大漢跳下馬來,敲開屋門,對主人說,他們是途經此地的商客,在從內地返疆的路上遇到了一個流浪的年輕男子,小伙子是離開家鄉(xiāng)陜西關中平原出外謀生的,不想走進了茫茫戈壁,已幾天都沒吃東西了。他們想,如果不帶上他,他一定會暴尸荒野的,便把小伙子扶上了馬……
在這戶牧民的精心照料下,小伙子的身體漸漸恢復了起來。他頭腦靈活又吃苦耐勞,一日三餐有了溫飽,幾年后,還娶了當地一位姑娘成了家,一年又一年過去,日子逐漸過得安穩(wěn)幸福??稍谒男念^,始終想著要回陜西老家看看,他知道,他的哥哥、老家里唯一的親人也無時無刻不在盼著他回家。他也曾幾次下定決心回趟老家,可每次都被家人勸阻。剛開始是妻子勸阻他,說你來這里經歷了那么長的時間,遭受了那么多的苦難,還差點把命搭上!如今再回去,又不知將會是什么結果;后來,兒女們大了,也開始勸阻他,說你都這么大年紀了,該享享清福了,還要那么遭罪地回老家干什么?可他還是思鄉(xiāng)心切,最后一次決定瞞著家人出發(fā)。他備好一大袋干糧和一大壺飲水,在一天清晨,趁著家人還都在熟睡,便牽著家里的那頭小毛驢悄然地出了門。在茫茫的戈壁荒漠,他一邊回憶著來時的路,一邊在溫順的小毛驢的陪伴下,艱難地前行。然而,不幸還是發(fā)生了,幾天后,一場沙塵暴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他和他的小毛驢幾乎都被沙石掩埋……當一對人馬終于尋到他時,他眼睛里、嘴巴里、耳朵里、鼻子里都灌滿了沙子,已經奄奄一息了……
他只能在對故鄉(xiāng)和兄長的無盡思念中一天天老去。臨終前,他對兒孫們再三叮囑:一定要回故鄉(xiāng)陜西看看,實現我的未了心愿。
轉眼,一百多年過去了,當年的小伙子早已離世,可如今,他的后代已發(fā)展成為又一百多口人的一大家子,趙魏青,便是他孫子的孫子。一百多年來,他們祖祖輩輩雖都沒有回過陜西老家,但在心里都銘記著自己的故鄉(xiāng)在陜西。這些年,日子越過越好,交通日益便捷,終于,他們決定要回老家尋找親人。他們一致選出魏青代表全家先行出發(fā)連接起親情的紐帶,因為魏青是他們家族中見過大世面、頭腦最靈活的一個人,他開辦了一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資產上千萬,開上了“奔馳”,住上了城里的洋房,平日里見的都是國內外客商、政府官員。可因為當年趙魏青的高祖爺爺一口陜西方言,又不識字,于是,老家的詳細地址便在后輩們一代代的口口相傳中逐漸變了樣,到最后,就只能確定“陜西渭南”這個地名。不過這位高祖爺爺又給后輩們留下了一張手繪的家鄉(xiāng)“地圖”,盡管“地圖”上沒寫一個字,可他詳細地描畫出了家里房前屋后的景象和村子附近的一些山水風貌特征,再加上趙魏青又聽爺爺講過高祖爺爺在家鄉(xiāng)當過“刀客”的傳奇經歷,找到故鄉(xiāng),尋到親人應該不會很難。
趙魏青本打算要坐飛機回老家的,可后來一想,坐飛機在天上飛兩三個小時就到了,雖然快,卻不能體會到當年高祖爺爺離家的艱辛,于是決定還是開著他的“奔馳”出征,這樣也可一路盡情欣賞祖國西部的大美山川。
趙魏青特意買了一本詳細的公路行車地圖,出發(fā)前,又做了一個詳細的計劃:什么時候行車,什么地方住宿,到哪個名勝古跡游覽,品嘗哪個地方的美食小吃,都一一做了安排,給這次尋親之旅增加一些浪漫的氣息。
“奔馳”一路向東奔馳而去。出新疆,穿甘肅,進陜西,戈壁荒漠、雪山峻嶺、如畫綠洲、一馬秦川,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祖國西部的神奇與壯美!當然路上也經歷了數不盡的艱難險阻,但每當遇到困難時,他就會想象到當年高祖爺爺離家時所經受的艱辛,心想現在這點困難又算得了什么?
趙魏青的車終于開進了西安城,此時的他,已顧不上欣賞這個十三朝古都的繁華美景,只吃了碗羊肉泡饃,又一鼓作氣直奔渭水之南的渭南城,一進城,又一路詢問來到市報社,他想尋親最好借助媒體的力量。
尋親啟事連同那張手繪“地圖”很快便刊登在了市報的顯著位置。接著,電話便不斷向趙魏青打來,人們都圍繞著那張“地圖”提供著線索、發(fā)表著看法、告知他詳情,經過再三核實,趙魏青把目標鎖定在了渭北平原上一個叫“柳園”的小村莊。
趙魏青輾轉聯系上了那個村子的村主任。電話里,那位村主任也很是激動,當即告訴他,村子里是有一戶趙家,老老少少也有百十來口人了,趙魏青興奮不已,問好了進村的路線,立即驅車前往。
再說那位村主任放下電話,也趕忙騎上摩托車來到村里趙七叔家。趙七叔在趙家年紀最長,村主任想,他老人家應該對家族的歷史了解最多。一進院門,看到七叔正坐在院中曬太陽,便大聲報喜:“七叔,你有個親人從新疆回家認親來了!”聽到說有親人回來認親,趙七叔一下子便愣住了,疑惑地問:“你說……我們有新疆的親人?”村主任便說,“一百多年前的事了,也許七叔你也不知道?!边@時,回娘家看望父親正在廚房做飯的七叔的大女兒翠英聽見了村長的話,走出屋笑著說:“主任,我們有新疆的親人?!該不會是騙子吧,現在什么騙子都有!”村主任便生氣地責怪道:“人家從那么遠的新疆回來認親怎么能是騙子呢?再說你們家有什么好騙的!”一聽這話,翠英便不再言語,在村子里,她們家?guī)缀跏亲罡F的了。母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離世了,留下了父親和一大堆孩子——她和幾個妹妹加上一個最小的弟弟。父親既當爹又當媽艱辛地把她們姊妹撫養(yǎng)成人,相繼出嫁,如今,家里就剩下父親和她那個最小的弟弟趙寶。趙寶是七叔四十多歲才有的兒子,因在家里排行最小,從小便被嬌生慣養(yǎng),快三十的人了還游手好閑,無所事事,整天不著家,談了幾個對象都沒談幾天人家女孩就不愿意再交往。
趙七叔站起身,急切地問:“人在哪兒?”
“馬上到了,要不你坐我摩托車到村口等吧?!闭f著,便把七叔拉出了屋門。
奔馳車到了村口,村主任已和趙七叔早早等在了那里,趙魏青一下車,趙七叔忙迎上去拉住他的手,問:“你是新疆人吧?”此刻,魏青的眼淚嘩的一下流了出來,一路的艱辛終于到家,終于見到了親人,激動得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時,一旁的村主任開了口,他對趙魏青說:“剛見面,還不知道怎樣稱呼,你就先叫‘七叔’吧,回到家,再把關系好好捋一捋?!壁w魏青便喊了聲“七叔”,把七叔扶進車里。
那天晚上,七叔讓魏青和他睡在他的小屋了,他要和魏青細細敘敘過去的一切?!拔业臓敔敽湍棠潭既ナ赖脑纾腋赣H在九歲的時候就成了孤兒,他對過去的一切也都記不清楚,更沒給我講過過去的事情?!逼呤逑冗@樣開了腔,他怕趙魏青在心里埋怨:怎么老家的人都忘記了新疆的親人?趙魏青便給七叔講起了他的高祖爺爺的故事:“我爺爺的爺爺是1900年離開家鄉(xiāng)的,當時的清政府腐敗無能,加上又連年天災,關中各地民不聊生,我那高祖爺爺的父母都貧病而死,家里就剩下他和哥哥弟兄倆,他當時只有十八歲,哥哥也就二十歲剛出頭。”聽到這里,趙七叔便掐指算來,他說:“這樣說來,家里的哥哥應該就是我的爺爺。”趙魏青想了想,便驚喜地大聲叫道,“那我應該叫您‘七爺’?!苯又^續(xù)講,“兄弟倆家徒四壁,地里的莊稼也因天災幾乎顆粒無收,日子過得異常清苦,整天就靠吃野菜充饑。眼看著這樣下去只能餓死,那年初春,我的高祖爺爺便對哥哥說,他要出外參加‘刀客會’。一聽說弟弟要做刀客,哥哥堅決不同意,說就是餓死也不能去做刀客,整天砍砍殺殺提心吊膽過活。然而我的高祖爺爺做刀客的決心已定,一天清晨,他沒有向哥哥道別便悄然一身提了一把‘關山刀子’投奔當地的一個刀客會。
到了刀客會,拜見了頭領,可頭領卻嫌他身體太單薄,不想收留。于是,十六歲的高祖爺爺便抽出身上的刀子,朝著自己的大腿狠戳一刀,頓時鮮血直流。他終于成了一名刀客?!?/p>
趙七叔在小時候也常聽村里的老輩們講過,刀客會是關中地區(qū)下層人民中特有的一種俠義組織。成員通常攜帶一種臨潼關山鎮(zhèn)制造的‘關山刀子’,這種刀子制形特別,極為鋒利,人們把這些人稱為刀客。這些刀客成員多為破產農民、失業(yè)手工業(yè)工人、其他城市勞動人員和游民,沒有固定的組織形式與嚴密的紀律,有一個類似首領的人物,大家都稱之為某某哥,在他以下的人都是兄弟。刀客分散為各個大小不同的集團,劃地自封,最初三五成群,后漸結成大幫,分布的地區(qū),以潼關以西、西安以東沿渭河兩岸較多,渭北則更多。他們身上都有一種反抗反動統治階級的精神,在黑暗的舊社會,抱打不平,拔刀相助,除暴安良。
小時候的趙七叔,對刀客很是崇拜,現在聽說他的二爺也是一名刀客,一種榮耀感便在心中升騰起來。
“那時,高祖爺爺雖然年紀小,但卻不畏強暴,俠義沖天,很快便做了刀客的頭領,他們四處活動,威震四方。后來他們還加入了民軍,每次打仗前先喝酒,沖鋒時脫得只剩下大褲衩,精腳片,剃掉長辮子的光頭泛著青光,猶如矯健的獵犬,異常勇猛。
可不料,他們的刀客會遭到清地方當局的精銳馬隊數次圍攻,死傷慘重,高祖爺爺便帶領十余名刀客避走甘肅,他把這些弟兄一個個妥善安頓在了沿途的鄉(xiāng)親們家里,便一個人一路流浪乞討,后來竟隨著一列商隊穿越茫茫戈壁沙漠來到天山腳下一個小牧村落了腳。說著,趙魏青便又打開了高祖爺爺畫的那張“地圖”。
七叔戴上老花鏡,他在燈下仔仔細細地看著這張早已泛黃、線條也已模糊不清的家鄉(xiāng)地圖,在這張圖上,他看到二爺把家里的房屋形狀,門前院后都細致地畫了出來,特別在后院里還畫了一棵高過屋頂的樹。趙魏青說,那是一棵棗樹,他的高祖爺爺常?;貞浧鹉强脳棙?,說棗樹上結的棗兒很大很甜……
夜已經很深了,魏青仍在心潮澎湃地講著,講著這些年他們的幸福生活,講著他們對故鄉(xiāng)的思念,趙七叔耐心地聽著,聽著聽著眼皮便不自覺地不時合上。趙魏青看到七爺困了,便說:“七爺,你睡吧?!?/p>
“你也累了,都睡吧?!痹捯魟偮洌呵啾愕诡^而睡,不久就打起了震耳欲聾的鼾聲??哨w七叔卻睡不著了,他躺在那,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雖然爺爺過世得早,可也從沒聽村里的老輩們提起過這段往事;還有,雖然他已是古稀老人,但對小時候老屋前后情形模樣還是有一點點印象,可魏青帶的那張地圖,卻勾不起他絲毫的記憶,這似乎也不太可能。即使心存疑慮,但七叔仍把趙魏青當親侄孫看待,不顧年老體衰,每天陪著他走親串戶。
轉眼,幾天就過去了,趙魏青又要準備返回新疆了,他對七爺說,現在認了親,他和新疆的一大家親戚會?;丶襾砜纯吹摹?哨w七叔的心里卻像壓著一塊石頭,思來想去,趙七叔托人把他的兒子喊回家里。趙寶聽說家里來了個新疆的大款親戚,興奮異常地趕回了家。一進家門,父親正和趙魏青看電視,趙寶想,這位肯定就是那位新疆來的大款親戚了,可當趙寶和趙魏青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兩個人都愣住了。原來,幾天前,趙魏青剛來的時候,曾在路上遇到過趙寶,還曾向他問過路,看到人家開著“奔馳”,有著“仇富”心理的趙寶當時故意說了相反的方向,害得趙魏青枉跑了不少路。趙寶懊悔不已又羞愧難當,他紅著臉尷尬地問候趙魏青:“大哥,——”剛想解釋,這時七叔對趙魏青介紹道:“魏青,這是我的兒子趙寶?!壁w魏青站起身來,大方地伸出手來,笑著說:“原來是小叔呀?!逼呤迕[擺手,說,“他還沒你年齡大,就叫趙寶吧?!?/p>
三個人邊看電視邊聊著天,聊著聊著便聊到趙寶身上,一提起兒子,七叔便是搖頭嘆息,數落這個兒子不爭氣。趙魏青便提出帶趙寶到新疆去,幫著他干,說現在國家西部大開發(fā),這些年新疆發(fā)展很快,前景廣闊。對于早就厭煩了家鄉(xiāng)生活的趙寶來說,這可是個天大的喜訊!隨即一拍大腿,滿口答應。趙寶憧憬著他的美好未來,七叔卻趁著魏青出去上廁所的機會忙把兒子叫到身旁,小聲對他說:“寶兒呀,我總覺得我們不是魏青的親人。”接著便把趙魏青來認親的前前后后簡單地講給趙寶聽,說出了自己的疑惑,想讓兒子去附近幾個村子轉轉看看,問問有沒有了解這段往事的老人,還說他看到魏青帶的那張地圖上老屋的院中有一棵棗樹,看看有沒有誰家院里長著一棵很老很老的棗樹。趙寶一聽,便笑起老爹的迂來,說過了一百多年的事,誰能說清楚?一百多年,人們把山都能搬走,能讓江河斷流,一棵棗樹,還能活到現在?!就算我們不是他要找的親人,但五百年前大家都是一家,認個有錢的親戚有什么不好?還說他找不找對象就是因為家里太窮!趙七叔嚴肅地說,“就算滄海桑田,親情也不能改變!時隔這么多年,人家又這么老遠地跑來認親,我們怎么能糊弄人家呢,要是他的親人真不是我們,那他那一大家子真正的親人一定也在盼望著親人相認的那一刻……”
聽了父親這一番話,趙寶便又騎上摩托車出發(fā)了,他在心中暗笑:我才不問呢!他也根本沒想到會找到那棵棗樹,只是想借著父親交代他的任務閑逛罷了。而這次閑逛,趙寶的心情顯得分外高興,更感到心安理得,似乎還有一種使命在身。初春時節(jié),溫暖的陽光,和煦的春風,騎上摩托車東游西逛,別提有多得意。趙寶騎著摩托車一個接一個村子地亂竄,他的目標只希望能看到哪家有漂亮的姑娘,他想著,如今攀上了一位有錢的親戚,還怕找不著對象?想著想著,趙寶的心里便樂開了花,做起了他的白日夢來。不知游蕩了多久,太陽快落山的時候,在一個村子里趙寶看到一片空曠的場地中央突兀著一座老屋,老屋的后院有一棵龐然大樹,樹和屋的比例很不協調。趙寶從沒見過那么龐大的一棵樹,好奇心驅使他把摩托車騎到了老屋門前,這才看清楚這是一棵高大蒼老的棗樹,別的棗樹這個時候都已是滿樹的綠葉,而這棵棗樹卻還是光禿禿的枝干,好像已經枯死了一樣。
趙寶的心中似乎有了種預感,這種預感驅使他停下摩托車,走到老屋門前敲了敲門,很久,屋門“吱呀”一聲緩緩地打開,接著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幽幽地探出頭來,趙寶禁不住打了個寒顫,倒退兩步,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老人:“大爺,你一個人在這兒住嗎?”老人看了看趙寶,他的回答有些古怪:“我和我家的棗樹住在這兒?!壁w寶覺得有點好笑,便說:“你家院中那棵棗樹不是死了嗎?還不把它挖掉!”一聽要挖掉棗樹,老人顯得有點生氣,他大聲說:“棗樹還沒死,它已經發(fā)芽了。”說著,便拉住趙寶的手,要帶他到后院看看。跟隨著老人,穿過蛛網遍布的老屋來到后院,那棵粗壯高大的棗樹一下子便矗立在眼前。趙寶驚奇地喊道:“我還從來沒看到過這么大這么老的棗樹!”老人說:“這棵棗樹有一百多年了?!彪S即,老人的目光便望向了遠方,默默地,陷入了沉思。趙寶懷著敬畏的心情走近那棵粗壯高大的棗樹,只見它粗糙的樹皮龜裂出一道道溝壑,他伸出雙手,環(huán)抱樹身,竟只能抱個半圓。他抬起頭來,只能看到零星的棗芽從黑黢黢的枝干里擠出來,像一個耄耋的老人在拼盡最后一絲氣力做著生命的期待與掙扎。這時,老人對趙寶說:“小伙子,你想知道這棵棗樹的故事嗎?”趙寶睜著一雙好奇地眼睛瞅著老人,老人的目光轉向了這棵棗樹,他的面容變得凝重而悲戚,“在我很小的時候,爺爺就常給我講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老人剛講到他的二爺,趙寶便眨巴著眼睛問:“您的二爺是不是做了一名‘刀客’?”“你是怎么知道的?后來怎樣了?”老人的眼里閃出一道亮光,他瞪大了眼睛盯著趙寶問,趙寶隨口說是聽別人說的,后來怎樣也不清楚。沉默了良久,老人繼續(xù)講道,“二爺離家后,爺爺常常呆坐在屋門口向外張望,他多么希望弟弟能回家啊,可過了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始終沒有盼到弟弟的身影,連一點音訊也沒有。在對弟弟的思念中爺爺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后來,在一年秋季,年久失修的老屋也在一場連陰雨中倒塌了,屋毀了,屋里的一切物什都毀了,萬幸的是家人都逃了出來。過后,一家人東拼西湊開始重建房子。房子修好了,還要有幾件必需的家具,我父親決定砍掉這棵棗樹,做家具??僧敃r剛到初夏,棗樹才長出嫩葉,一家人商量,還是等到秋季棗兒成熟的時候再砍伐。
不知是棗樹得到了充沛的雨水滋養(yǎng),還是棗樹希望主人‘刀下留情’,那年秋季,這棵棗樹結的棗兒特別大、特別多。當家人把一碗蒸熟的紅棗兒端到身患重病的爺爺的床前時,爺爺傷心地說,房子已經倒塌了,現在只有這棵棗樹是老屋里的唯一印記……終于,這棵棗樹存活了下來。
爺爺終沒有等到二爺的回家,他在惆悵和悲涼中永遠地閉上了雙眼。爺爺臨終前,告訴我的父親,說那棵棗樹千萬不要砍掉,要給二弟留個念想。
漸漸地,這棵棗樹的境況也一年不如一年,就像垂暮之年的老人,生命力日漸消退,反應越來越遲緩,每年它發(fā)芽的時間越來越晚,棗兒也越結越小,越結越少,少得家人不忍心再吃它。每到深秋,滿樹只剩下枯黃的葉子,秋風一起便嘩嘩地飄落,偶爾還會聽到‘啪’的一聲,那是熟透的棗兒從枝頭跌落的聲音,像是在悲戚又像在嘆息。
終于那年,已到了初夏,這棵棗樹上仍看不見一個棗芽,我們都以為它死了,便決定砍伐掉這棵棗樹,父親準備砍伐之前,又讓我爬到棗樹上再仔細看看,是否真的沒有發(fā)芽。我爬上了棗樹,仔細地搜尋著,終于發(fā)現了一處剛冒出的芽尖,老棗樹又幸運地存活了下來。
再后來,在鄉(xiāng)村城鎮(zhèn)建設的整體規(guī)劃中,已幾次動議要建一個村辦企業(yè),不料每次臨動手的時候,就出些意外的原因,工程被迫停工。聽他們說,現在各項準備工作已就緒,今年夏天工程就真要開工,再不會拖延了。哎,這棵棗樹一直在等著它的親人回家呀,等著親人的手最后的撫摸?!?/p>
老人斷斷續(xù)續(xù)吃力地講完了這一切。
聽著眼前這位耄耋老人的訴說,趙寶幾次都忍不住想對他說“大爺,您的親人回來了”,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天快黑的時候,趙寶默默地告別了老人?;丶业穆飞?,他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也做著激烈的思想斗爭:如果回去把這一切告訴老爹,他的美好的未來將化為泡影;可要是不說出來,又覺得于心難安。想了很久,趙寶還是決定向老爹隱瞞真相。
晚上躺在床上,趙寶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明天就是他跟趙魏青去新疆的日子,可趙寶的耳旁總在回響起那位老人憂傷的話語,眼前總也揮不去那棵棗樹滄桑的樹影。
第二天一早,老老少少的親戚鄉(xiāng)鄰都來為趙魏青和趙寶送行,訴不盡的親情鄉(xiāng)愁,道不完的平安祝福。只有趙寶低著頭,心事重重的樣子。人們都以為趙寶舍不得離開家鄉(xiāng),紛紛勸他,讓他去了就好好干,甚至開玩笑說,下次回來一定要帶個漂亮的媳婦回來!趙寶的老爹趙七叔此刻已是老淚縱橫,但他還是叮囑兒子,讓他不要想家,要為他們趙家爭光。可趙寶始終低垂著頭,一言不發(fā)。該出發(fā)了,趙魏青向人群揮了揮手,便喊趙寶上車。不想趙寶跑到車前,猛然跪下,每個人都驚愕不已,他們都以為趙寶是在以這種方式向親人和鄉(xiāng)鄰告別,想不到平日里嘻嘻哈哈的趙寶竟也如此重情。趙魏青走下車,他動情地拍了拍趙寶的肩膀,拉起他,說:“別難過了,現在交通方便,想回來隨時都可以回來的?!壁w寶抬起頭來,幾乎要哭出聲來,他哽咽著說:“大哥,對不起,我們不是你要找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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