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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與記憶糾纏

2016-01-19 15:15李治邦
小說林 2016年1期
關(guān)鍵詞:書庫繼母縣長

在蘆葦湖的東邊有幾幢高層,李書香和父親李書庫以及繼母住在十三層。當(dāng)初這幾幢高層修蓋的時候,很多人不愿意買。因為蘆葦湖在這座城市名聲不好,每到了秋季,蘆葦湖四周的蘆葦發(fā)白,像是一個個死人的腦袋。所以李書庫買的時候一平方米才四千多塊錢,買了一百二十多平方米,也就是三室一廳,總共花了六十多萬。李書庫當(dāng)時還是主管文化教育衛(wèi)生的副市長,他買房子就是因為大家都不愿意買。市長犯愁了,他對市長說,我買,我不怕死人腦袋,因為早晚我也就是死人腦袋。李書庫買了,竟然成為一條重要新聞,不少人開始跟著買。有人說,市長都買了,老百姓怕什么。但很快就傳出來別的消息,說李書庫是個民主人士,他就是個去頂死的人。

李書香住一間,父親李書庫和繼母住一間,還有一間是李書庫的書房。為這間書房父子倆爭了很久,最后李書庫急了,說,我是你父親,你做兒子的不得讓著我?。±顣銢]有辦法只好屈從,他心里都是委屈,覺得父親對自己太沒有感情。于是,那一間客廳就被李書香完全占了,他的電腦桌和音響以及書柜滿滿當(dāng)當(dāng)。李書庫不高興,對兒子說,你說我好歹也是個副市長,來了人在哪坐著呢?李書香說,到你的書房。李書庫不悅,說,書房是我的個人空間,懂嗎?李書香回答也很簡便,這也是我的隱私世界。兩個人的對話就是這么劍拔弩張,繼母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哪次都得找一個話題岔開,最后離開的人一定是憤憤不平的李書庫,李書香則是笑著看著繼母。

李書香喜歡看書,為了這個嗜好考進(jìn)了武漢大學(xué)圖書館系。這個專業(yè)很不好考,父親曾經(jīng)不屑,說,全國的圖書館專業(yè)就是兩家好,一家是北大,一家是武大。李書香問,誰的風(fēng)景好呢?父親說,當(dāng)然是武大,那一個東湖就是它的校園。李書香點點頭,說,那我就考武大吧。父親笑了,說,你有多大本事,想考哪就能考哪。李書香第一年沒有考上,差了三十多分,但完全可以考上省城的重點大學(xué)。李書香放棄了,父親惱怒了,說,這已經(jīng)是你超水平發(fā)揮了,你還想上天啊。李書香說,我就是考武大,就是去圖書館系。父親不解,說,你考圖書館系干什么,這么高的分。李書香說,就是喜歡看書。父親火了,圖書館系和喜歡看書是兩碼事,你這就是愚昧!第二年,李書香如愿考上武大的圖書館系,父親啞口了,最后對繼母說了一句話,這小子還真有兩下子。

李書香畢業(yè)后回到自己城市去了圖書館,在借閱部工作了三年提出辭職。父親說,你是不是瘋了,能到圖書館工作是多少人的夢想!李書香回答,你說得對,圖書館和喜歡看書是兩碼事,你對我說了這么多話,就這句話說對了。我在那兒看不了書,也不讓看書,這不就是要我的命嗎。父親愁眉不展,坐在兒子跟前問,你辭職了能干什么呢?李書香說,我自己開一個小書店,在蘆葦湖邊上找了一個空房子。以后我自己一邊賣書,一邊看書,挺好的。父親哭笑不得,說,那得需要花錢,你在蘆葦湖租房子需要花錢吧,現(xiàn)在那的房價看漲。你買書需要花錢吧,現(xiàn)在書成本又貴。李書香沉著地回答,我算了算大約租房子十三萬,買書需要八萬,圖書館給了我一批下架的書,我找人看店三萬,一共也就是二十多萬。我自己存了八萬,你給我十五萬,繼母給我三萬,基本就夠了。父親瞪了眼睛,說,我從哪給你弄十五萬呢。李書香說,十年前,母親去世給我留了六萬,還有九萬是你的稿費。父親生氣了,你怎么知道我有稿費九萬呢。李書香笑了笑說,你出版的那幾本研究清史的書我都有,我也找出版社問了。父親拍了桌子,你混蛋,你怎么能這么做!繼母總在關(guān)鍵時候走過來說,你就給書香,存在銀行里也是閑置著。李書香對繼母說,你還得給我三萬,我知道那是你閨女給你花的,你一直沒有舍得花。父親紅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那是你繼母的閨女從挪威寄來的,只有我知道呀。李書香咂咂牙花子說,是繼母告訴我的,說如果我有了缺錢的時候可以花這筆錢,你父親瓷公雞拿不出一分。

父親瞪了繼母一眼,繼母撲哧一笑扭搭扭搭走了。

李書香開店四年多,生意上不溫不火。

他找看店的都是在校大的大學(xué)生,每月給一千五。來的人不少,因為這個書店的對面就是蘆葦湖。蘆葦湖雖然不大,但一泓湖水倒是干凈,湖面的水鳥也很多,飛起來也是千姿百態(tài)。周圍的蘆葦雖然到了秋季是一片花白色,但春季的嫩綠和夏季的茂盛也很有韻味兒。再加上書店不大,里邊的書都是李書香精心挑選的,所謂精心就是他很喜歡的。他喜歡的成了這個書店的誘惑,在書店能看到很多別致的書。進(jìn)店的人都經(jīng)過李書香的認(rèn)真考核,考核很簡單,一般都是跟你喜歡的書有關(guān)系。能跟李書香對上號了,自然就入選。大學(xué)畢業(yè)的一撥一撥,李書香的書店也就是一批頂一批。有一個女孩子叫敏的,大學(xué)畢業(yè)了也不走,就愿意在書店看店。敏長得不很漂亮,但很有情致。就是那雙眼睛,很汪,像是一眼深井。里面有多深,誰都不知道,李書庫曾經(jīng)來過書店幾次看到的都是敏,回去對李書香說,這個女孩子你最好讓他走。李書香不解,李書庫說,你掌控不了她,她看的不是書,是更多的東西。李書香笑了,說,這不挺好的嗎。李書庫擺擺手,她的家肯定在農(nóng)村,她是想留在城里。李書香說,這很自然呀。李書庫急了,她是奔著你來的。李書香搖頭,我不會跟她,她不是我喜歡的女人。李書庫說,有一天你跟她上了床就不這么說了。李書香怔了怔,隨口說,你說的都對,好幾次我想跟她上床都沒有,因為她皮膚太黑了,我喜歡白的,像剛出屜的豆腐那種。

在李書香開店到第五年,父親退休了。

李書庫還可以在人大或者政協(xié)再待兩年,但他毅然退休了,他對兒子說,干夠了,我愿意退休在家享清閑。李書香悻悻地說,這不是你真心的。李書庫問,為什么呢?李書香說,我看你當(dāng)副市長當(dāng)?shù)煤茏虧?,喜歡有人在你周圍贊美你。你總愛我在跟前說,我是你父親,但我還是這個城市的副市長。我離開圖書館,你會對我說,這座圖書館是你蓋的,設(shè)計是你的主意,是一艘揚(yáng)帆的船。我去蘆葦湖找房子,你跟誰誰打了一個電話,我聽見你說,我兒子就是暫棲身,他是個有抱負(fù)的男人。你不覺得我辦一個書店丟你人,你就給我抹粉。你說敏不好,那是因為怕我喜歡上她。一個副市長的兒子跟一個來自農(nóng)村的女人結(jié)婚,這就是對你最大的不恭。你搬到這里后從不跟鄰居們來往,我和對面的張哥說話,你告訴我不要理睬他,因為你怕鄰居們知道你是副市長,好找你辦事。后來張哥在第一醫(yī)院做心臟手術(shù),要搭橋,醫(yī)院給他做了五個。我給他說用不著,一個就夠了。你后來對我說,醫(yī)院做手術(shù)那是進(jìn)錢的最好渠道,你別瞎起哄。后來我四處打聽才知道,第一醫(yī)院熱衷多做搭橋手術(shù)是經(jīng)過你默許的。有專業(yè)人員給你反映,還被你批了一頓。李書庫怒吼著,我是最清白的市長,我最問心無愧,我最對得起這個市長稱呼!李書香笑了,李書庫討厭兒子的這種笑,覺得這就是對他的褻瀆!endprint

父親退休了,李書香覺得父親突然不愛說話了,就是在家里這么待著。有時間看書,不看書就僵尸般地坐在沙發(fā)上。李書香對父親說,你應(yīng)該出去走走。李書庫說,我去哪,我想跟你繼母去挪威看她的女兒,在卑士根。她女兒發(fā)過來很多照片,我很喜歡那座城市的人情風(fēng)骨。可我這個級別退休下來是不能馬上出國的,因為我沒有因私護(hù)照。李書香說,你辦一個不就得了。李書庫哼了哼,不是那么簡單。李書香說,那你去國內(nèi)走走啊,你不是一直想去浙江徑山老家走走嗎,說那是茶祖陸羽的家鄉(xiāng),風(fēng)景秀麗,茶味無窮。李書庫說,我要是帶你繼母一走,人家怎么說我呢,說我游山玩水,會質(zhì)疑我哪來的錢,誰花的錢。李書香又笑了,你想這么多,你活著憋屈不憋屈呀。

秋天來了,蘆葦湖的蘆葦枯黃了,都是一頭的老發(fā)在風(fēng)中飄蕩。

李書香和敏正在整理新書上架,敏干著干著找到一本書坐在那看起來。李書香在書店的角落里弄了一個咖啡壺,這時咖啡煮開了,有一種濃濃的咖啡香味兒彌漫出來。敏看著很專注,低著頭,但脖領(lǐng)子處顯露出一簇柔白。李書香曾經(jīng)開過玩笑,說,敏啊,你會長,臉和脖子皮膚都還白,別的都黑黝黝的。敏回答,你怎么知道我別處都黑黝黝的呢。李書香就不說話了,因為敏的眼睛有水,望著他濕漉漉的。書店里還有幾個看書的,有的就站起來倒了一杯咖啡慢慢喝。李書香是不收錢的,喝咖啡的人就多起來。敏勸他,說你還是多少收點費,哪怕一杯五六塊。李書香搖頭,說,不要計較這仨瓜倆棗的,你還是在農(nóng)村呆長了。敏不高興,她最不愿聽的就是農(nóng)村兩字。李書香問敏,你看的什么書?敏抬起頭,回答,是日本作家渡邊淳一的《浮休》。李書香嗯了一聲,說是老書了,你怎么喜歡看?敏說,我覺得這個名字怪怪的,就想拾起來簡單看看。書里的題跋對浮休有個解釋,吸引了我。李書香走過去說,浮休就是說人生短暫或世情無常,這是出自于《莊子》里的一句話:“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何必待衰老,然后悟浮休?!泵艉艹绨堇顣愕闹R淵博,她毫不隱晦地說李書香是她最理想的情人。李書香不理會,他三十多歲沒有找到心儀的女人,父親說他是個理想愛情主義,這輩子就得打光棍。李書香問父親,為什么呢?父親說,你理想的女人現(xiàn)在沒有了,有的也是你理想的,不是真實的。

敏覺得書店里有些熱,因為這座城市給的暖氣比較早,再加上暖冬。敏就穿著一條長裙子,于是那條腿總愛伸出來。李書香喜歡,覺得那條長腿像是蘆葦湖的蘆葦,長長的,挺挺的,該彎起來也有弧度,很有性感。后來他直接告訴敏就這么伸著,當(dāng)我的風(fēng)景。后來,敏這條腿絆倒過幾次客人。李書香繼續(xù)對敏說,唐代大詩人白居易也有一句話,那就是“人為天地客,處世若浮休”。敏問著,浮休簡單說什么意思呢?李書香說,一切都是稍縱即逝的,所以要抓緊當(dāng)下好好生活。敏笑了,那我怎么才能抓緊好好生活呢?李書香說,你離開我就好好生活了。

敏抽泣了。

父親李書庫慢悠悠走進(jìn)來,手里拎著一個書包。走到李書庫新書柜前,將書包里的新書拿出來鄭重地擺放好。他曾經(jīng)對李書香說,我給你買,你去賣,這就是對你的資助。李書香走過去看了看,是霍金的《果殼中的宇宙》《時間簡史》《霍金的宇宙》。父親李書庫自得地說,三部輝煌的巨著我就都給你買齊了,花了兩百多塊呢。李書香問,你都讀完了嗎?父親坦白地說,前兩本就沒讀懂,后一本讀完了也沒有明白。李書香說,不懂還買什么?父親李書庫說,因為好奇呀。在父親新書柜上已經(jīng)擺了五六十本,都是父親退休后買的。父親買書已經(jīng)成了他退休后的主要消遣,翻一翻,然后記一下筆記。父親坐下,敏給父親端來一杯咖啡。父親說,不喝,我退休后睡眠不好,喝一口咖啡今晚就甭想閉眼了。敏給父親沏了一杯綠茶,告訴父親,這是她從老家?guī)淼?,是安徽潛山,也是革命老區(qū)。那里沒有一點兒污染,所以云霧茶很干凈,也爽口。父親喝了一口,點點頭,問,你父親種茶的?敏說,我父母都在天柱山種茶,一年能掙個幾萬。父親不再問了,拿過來敏手里的書,說,這本書我也買了,不怎么樣,沒有打動我什么,充其量也就是老套路。敏驚奇地問,您也讀過?父親說,男主人公久我和女主人公阿梓曾是一對戀人,但最終錯過。各自成家多年后,又相逢相戀。正當(dāng)兩人沉浸于中年重新煥發(fā)的情愛中,阿梓患上了重病。面對世俗觀念的壓力,以及所謂的家庭的責(zé)任,是離開,還是不再錯失該如何選擇?結(jié)尾并不出乎我的預(yù)料,比我的經(jīng)歷差遠(yuǎn)了。我和書香的母親也是這樣,我們戀愛的時候,他母親有心臟病,說不能結(jié)婚,也不能生孩子,如果非得這樣就是死。最后他母親離開我,我不愿意。他母親流著淚說,你不能沒有孩子啊。我后來找了一個,可心里還割舍不了他母親??旖Y(jié)婚了,我跑了。最好還是跟他母親成家,結(jié)果還生了書香。我們覺得這道坎過去了,可還是沒有邁過去。十年前的秋天,他母親心臟病爆發(fā),那天就活活憋死了。那天她說話就很困難,最后說了一句話,告訴我給我找了一個替她的女人,就是我現(xiàn)在的老婆。這個老婆跟她是好朋友,早早跟就她定好,你就等著我死,我死了你就嫁給李書庫。這個女人還真的等,一直等了十年。

李書香覺得父親退休后一直在給自己說這個故事,可以前他一直都蒙在鼓里?,F(xiàn)在聽父親反反復(fù)復(fù)地講,有些害怕。他昨晚還給父親說,我知道了,你就不要總講。父親喊來繼母印證完這個故事,對李書香說,我就是要不斷地講,要不然你不知道我和你母親的感情,你也不知道你繼母等我十年這個真相。繼母對父親說,你也是,總說總說就不值錢了。父親憤然,說,我現(xiàn)在退休有時間想了,你們還不容我想,那我天天還能干什么呢!父親給敏講完了,這時從角落里走過來一個中年人,對父親說,您是市長李書庫嗎?父親怔住了,退休一年多還很少有人喊他市長。父親點點頭,中年人握住父親的手說,我聽過您在宗教局禮堂講過課,當(dāng)時我就對別人說這是最有學(xué)問的市長。父親有興趣地問,你怎么這么評價我呢?中年人說,現(xiàn)在哪個領(lǐng)導(dǎo)能講清楚宗教,什么是天主教,基督教,佛教,道教。而且您一個半小時講得清清楚楚,讓我受益匪淺啊。說著,中年人拿出一本書,是美國人比爾·波特寫的《空谷幽蘭》,認(rèn)真地遞給父親,這是我剛才看到的好書,人家美國對中國的佛教和道教研究很深很有道理啊。說著伸過來一支筆,對父親說,您給我簽個字。父親李書庫一筆一畫地簽完字,還吹了吹,交給中年人。中年人接過來深深鞠一躬,走了。endprint

李書香看到父親呆了一會兒,眼角溢出一滴晶瑩剔透的淚珠。

自從父親退休后,不管刮風(fēng)下雨,李書香都要陪著父親在蘆葦湖散步。父親買了一個走步計算器戴在手腕上,他說平均一定要堅持每天一萬多步。敏對李書香說,現(xiàn)在晚上來的客人多,我就給你開晚場。我能不能就住在書店的后屋,不大,但擱下一張床沒問題。李書香沒有答應(yīng),他不想讓敏住在書店,因為這顯得很曖昧。眼睜睜有一次晚上整理上架書,敏沒有走就鋪了一個涼席睡在地板上。然后對李書香甜蜜地說,你不留下。后來,連續(xù)幾個晚上敏都這么住,那次敏問李書香,你跟女人上過床嗎?李書香說,沒有。敏驚訝地抱住了他很久,李書香怎么卸都卸不下來。敏說,我也沒有,正好童男和處女結(jié)合了,這在社會上是鳳毛麟角啊。李書香說,我對這個沒有興趣。敏就流淚,說,我就想找一個童男跟我上床,我把我的處女美給他,多幸福啊。

秋天的風(fēng)有些生硬,拍在臉上有被扇的感覺。

父親和李書香走著,李書香說,退休了就顯得被冷落了,有人簽名就有了一種尊嚴(yán)。父親說,屁,我不是為了這個,我是覺得人家認(rèn)我不是市長,是我的學(xué)問。有幾次開市長會我提出意見,會后市長都跟我說,別說這么有文化的話,要學(xué)會說官話。我對市長說,我討厭官話,我是知識分子,我就說我這種身份的話。市長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那你就在這個位置上不好待了。父親說到這心酸,沉思了一會兒說,知道為什么給你起名叫書香嗎,是讓你從小就知道讀書的好處。李書香說,為這個女人名字我倒了多少霉,有一次在圖書館出差,安排我跟一個女同事一個房間。父親呵呵笑著,那我叫李書庫也是你爺爺起的,就說我將來腦子里有一個書庫,查什么有什么。你老爺爺是清朝的翰林,那是咱李家最有學(xué)問的人。李書香打個哈欠,說,我不想聽了,你天天晚上就這段,還有沒有新鮮的。

兩個人沿著蘆葦湖走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一家餛飩鋪。父親走進(jìn)去,靠著窗戶坐下來要了兩碗餛飩,還有一碟炒花生。餛飩端上來,湯是白色的,熬的是雞骨頭。餛飩很小,晶瑩剔透,白湯上面撒了一些新綠的蔥花。父親津津有味地吃著,李書香覺得晚上吃得很飽就看著父親吃,還問他,晚上繼母不是炒了好幾個菜,你怎么還能吃呢。父親咂咂嘴說,我不愛吃你繼母炒的菜,比你母親差遠(yuǎn)了。李書香一驚,說,怎么會呢,你不是一直在夸她炒菜香嗎。父親說,你母親炒菜才香呢,特別是包的餛飩,比我現(xiàn)在吃的還好。你母親也是浙江徑山人,江南的餛飩就是看著淡,餛飩小,可精致,像是一粒粒白玉。我退下來總回憶的就是你母親,而且?guī)缀跆焯焱砩夏軌舻剿?。她的眼,她的腰,她的腳,她對我稱呼的愛稱。說著說著,父親竟然哽咽。李書香幾乎沒有見過父親流過淚,可父親退下來后總是紅著眼睛。李書香憤憤地說,繼母對你也不錯啊,等了你十年,現(xiàn)在哪有這樣的女人。父親激動得站起來說,我沒讓她等十年,是她認(rèn)為你母親活不了那么久,也包括你母親慫恿她,總給她帶來希望。李書香聽完很吃驚,對父親說,那繼母等了你十年,你知道她的感受嗎?父親驟然不出聲了,然后吃完了一碗,看兒子沒有動筷子又吃了一碗,憤憤地說,你繼母還活著,你母親已經(jīng)去世這么多年了。我現(xiàn)在想的都是過去的事,我不管現(xiàn)在如何!

幾天后的一個上午,突然下了雨,讓有些浮躁的天氣頓時冷落了。文化稽查隊的人到了李書香的書店,一個領(lǐng)頭的看了看書柜里的書,對李書香嚴(yán)肅地說,你這里有不少從香港和臺灣進(jìn)來的書,有誠品書店的,有香港書城的,很有問題呀。說著,對身后的人說,把所有香港澳門的書都抽下來帶走!李書香連忙攔住解釋說,這都是從淘寶上買的,我問了,是可以買的。領(lǐng)頭的說,誰說從淘寶上買的就是合法的,你給我條文看看。李書香沒有說話,領(lǐng)頭人說,你看看這些書,有沒有違法的和反動的,你能保證嗎。李書香說,我能,這些書我都看過,我買的都是社科類和文學(xué)類,沒有你說的那幾種。領(lǐng)頭人說,是你說得對,還是我說得對?。课医拥讲簧倥e報信舉報你的書店,這些書就有嚴(yán)重問題!在書店的幾個顧客聞聽過來,對領(lǐng)頭人問,誰舉報的,我們都在這看,這些書怎么有問題了?領(lǐng)頭人看了看圍過來的人冷笑了幾聲,說,這就說明有問題,現(xiàn)在國家管得很緊,你這里不能有缺口。說完,他瞪了下邊人幾眼,呵斥道,讓你們搬走,你們倒是動手啊。幾個人上來,那幾個顧客退了幾步,這時候父親李書庫走進(jìn)來,手里拎著幾本書,說著,書香啊,我又買了幾本梁實秋的散文集,還能看看……父親李書庫看見這幾個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陣勢怔住了,他有些不太適應(yīng),就緊張地問李書香,這是怎么回事?李書香說,這是文化稽查隊查咱們的臺灣和香港書,要拿走。李書庫問領(lǐng)頭人,你是誰呀?領(lǐng)頭人斜著眼眉問,你是誰呀?李書庫指了指李書香,我是他父親李書庫。領(lǐng)頭人說,你是他父親又怎么樣啊,李書香買的這些香港臺灣書有嚴(yán)重問題,需要馬上查辦。李書庫把拎著的書交給怯怯的敏,說,有什么問題?領(lǐng)頭人說,我有必要告訴你嗎?李書庫點點頭說,很有必要,我很想知道。領(lǐng)頭人笑了,你回頭和你兒子到稽查大隊吧,在那會有人告訴你。領(lǐng)頭人揮了揮手說,都拿走,不在這廢話了!李書庫攔住領(lǐng)頭人,我現(xiàn)在就想知道,你憑什么就可以到我兒子書店拿走書,而且不問青紅皂白。領(lǐng)頭人火了,使勁兒推搡了李書庫幾下,吼道,告訴你,你再攔著就是違法,我會找另外人帶你走的!李書香趕緊過來拽走父親,說,這事跟你沒有關(guān)系,讓他們拿走,我回頭去跟他們解釋清楚。我在哪進(jìn)的貨,有什么合法手續(xù)。父親李書庫滿臉青紫,嘴唇急劇地哆嗦著,像是蝴蝶的翅膀在抖動。李書香知道父親血壓高,從父親口袋里掏出藥片塞在父親嘴里。父親斷然推開,抄起了手機(jī),顫顫抖抖地?fù)芡娫?,是韋德嗎,我是李書庫。知道你開會,你開會我也要找你說,你的人要抄查我兒子的書店,剛才還用力推搡了我,我想問問,你到底管不管呢!

所有人都怔住了,特別是領(lǐng)頭的人。不知道對方說了什么,李書庫把手機(jī)扔給了領(lǐng)頭人手里,就這么睜大眼睛盯著對方。領(lǐng)頭人聽完忙解釋,韋局長,確實有問題,不少臺灣和香港的書籍,里邊有沒有問題需要帶回去審查。我知道我知道,先不動,對對,我不知道老爺子是退休的副市長,沒人跟我說啊。好好,我賠個錯。領(lǐng)頭人恭敬地把手機(jī)遞給李書庫,對李書庫鞠個躬說,不知道啊,怨我剛才態(tài)度不好。書就不拿走了,即便有問題也是您兒子出的,跟您沒有關(guān)系。我們意思到了,責(zé)任也到了。說著帶著幾個人走了,李書香跟了出去大聲問著,什么叫即便有問題啊。李書香回來看見父親癱坐在椅子上,敏給父親端來熱茶,父親的眼神很茫然。李書香勸慰著,你不要那么較真,我都不在意。父親不說話,李書香陪著父親坐下,那幾個顧客走過來七嘴八舌地說,真沒有想到您是副市長啊,要不然就得被那幾個人查抄了呢。父親勉強(qiáng)說了一句,我退休了。其中一個年歲大的顧客說,看出您是退休的了,要不是給他們幾個膽子也不敢啊。另一個附和著,退休了就什么也不是了,你沒看剛才的意思,人家還不含糊呢。李書香勸走了幾個顧客,默默陪著父親坐著。外邊的雨好像大起來,打在玻璃上山響。原本能看清對面蘆葦湖,現(xiàn)在是一片白色。endprint

中午,李書香陪著父親回家,告訴敏,晚上早點兒關(guān)鋪門。

李書香撐著雨傘,父子倆走著,找不到出租車。兩個人站在蘆葦湖畔,看著湖面的水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原本那點支撐起來的荷葉也沉在湖里。李書香說,從我籌辦書店到現(xiàn)在就沒有打過你的旗號,書店就是一個干凈有文化的地方。李書庫說,我沒想到退下來這么快就人走茶涼。李書香笑了,很正常,官場就是這么不講情理。李書庫罵了一句街,說,剛才韋德還跟我拿腔作調(diào)的,想當(dāng)初還不是我建議提拔的他,那時見了我老遠(yuǎn)就屁顛屁顛的。李書香說,不要想那么多,你就得甘于清貧和寂寞。李書庫瞪了兒子,怨恨地說,我剛退休才幾天呀,也不能就這么忘卻我的過去吧。李書香說,你忘記得越快就會快樂更早。李書庫坐在湖畔的長椅上,盡管上面滾滿雨珠,他垂下頭絕望地說,我怕我回憶起這些就努力回憶更早的,回憶不是官場的,可就是抹不掉。這時,父親手機(jī)響了,是韋德打來的,一直在抱歉。李書庫哼了哼說,我退了,難得你還這么不忘懷。當(dāng)父親站起來的時候,李書香看到父親的屁股和褲腿都濕透了,笑著說,你跟尿濕了一樣。父親回過頭,還不都是為了你!

半夜,敏打過來電話,哆哆嗦嗦地說,剛才有人打電話給我,說早晚要把咱的書店點把火燒了,我害怕。李書香說,那你不要在那住了,我說過你。敏說,我不想走,我走了你就更想不要我了。李書香上衛(wèi)生間看見父親和繼母屋里的燈還亮著,慢慢推開門,見父親還在那兒看書。他走過去說,都半夜了,還不睡?父親說,退下來就開始失眠,腦子里想的都是過去的事。李書香看見燈桌上有藥,拿過來看被父親攔住,但他還是看清楚了那是羅拉,是治療抑郁癥的藥。他裝作什么也沒有看到轉(zhuǎn)身走了,掩上門,覺得父親有些悲傷,以前父親躺在床上就能入睡,現(xiàn)在居然吃了羅拉。李書香看過美國斯瓦多寫的《我的抑郁癥》,他記得里邊有這么一句話,抑郁癥就像當(dāng)官,當(dāng)?shù)煤煤玫?,忽然被降了一級,天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呀。李書香想到這兒又回到父親身邊說,睡吧,太晚了。父親抬頭看著兒子,痛苦地嘆口氣,實在睡不著啊,想的都是過去的事。李書香說,你沒發(fā)現(xiàn)你最近瘦下來了。繼母突然插話,他退下來瘦了二十多斤呢。父親沒有說話,眼角濕潤,李書香知道抑郁癥人就愛哭。

幾天后,秋天變深了,顏色都是黃黃的。

秋雁連接著朝南飛,李書庫站在陽臺上就這么看,一看就是半天。

李書香決定帶著父親出去逛逛散散心,他選擇了亂石灘。亂石灘在這座城市的南面一個水庫沿線,那里一路隨江轉(zhuǎn),江闊水碧,群山抱翠,影倒水中,風(fēng)光無限旖旎。李書香曾經(jīng)帶著敏去過,李書香的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張思在那里的龍莊鎮(zhèn)當(dāng)副鎮(zhèn)長。鎮(zhèn)里要建一個農(nóng)民書屋,張思讓他幫著挑挑書目。敏纏著他也要去,說在書店里待長了人也會長醭。那次在水庫大壩里乘竹筏,敏借著水勢躺在李書香的懷里。父親同意,說也想出去走走,龍莊鎮(zhèn)屬于上睢縣,縣長是他的秘書。說著,父親就要給縣長打電話,李書香攔住,說,不要驚動人家,你畢竟退了。父親怔住了,但還是很堅決地打了電話,李書香感覺對方很高興,父親放下電話欣慰地笑了笑。

早晨,秋日在云層里裹著,但陽光卻頂了出來,撒在云彩邊上顯得很輝煌。

李書香朝鄰居張哥借了一輛車,張哥說你就開著,我最近身體不好不敢開車,怕開著開著就窒息在車?yán)铩@顣銌?,你做的搭橋手術(shù)怎么樣啊?張哥笑了笑,回答,比以前喘氣痛快了,可有人說搭一個和搭五個是一個道理。李書香覺得臉紅,因為當(dāng)初他曾經(jīng)告訴張哥不要搭這么多,可是張哥說不是他能做主的,醫(yī)生說搭就得搭。你父親不是也支持醫(yī)生搭嗎,后來你父親還到醫(yī)院看了我,所有病室的人都高看我,說一個副市長能看你。李書香本來是能買車的,他想買一輛大切諾基,好裝書??筛赣H一直不讓,說你買輛大切諾基車,花個十六七萬。人家會問,你哪掙的錢,怎么能買得起車,還不是你父親給你的。再下面就該問你父親哪有這么多錢,我就成眾矢之的了。李書香只能放棄,因為父親做事的原則就是不能讓別人說出自己什么,他的副市長就是一只美麗的孔雀,不能傷害一根羽毛。父親退休后,李書香又動了買車的念頭,父親又說,你更不能買了,你買了人家會問,副市長退了,他兒子買輛新車,錢都是他在職時貪的,現(xiàn)在拿出來了。李書香很生氣,說,都是別人說的,你自己腳正不怕鞋歪,我買車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父親就是死咬住不讓買,李書香也無奈。張哥知道后對他說,你父親其實個好官,現(xiàn)在打著燈籠都難找了,就是太愛惜自己了。

李書香和父親吃完早飯,父親穿戴整齊。李書香問,又沒有外事活動,你干什么這么正襟危坐的。父親呵斥道,我出去就是一個政府形象,我邋邋遢遢的,人家會說什么。繼母忍不住插了一句話,你舒服就行了,還操這么多心。父親指了指繼母,你不懂,不要說。父親去衛(wèi)生間,繼母對李書香說,你父親當(dāng)市長我跟著受罪,襯衣整潔干凈,衣領(lǐng)不能有半點污垢,鞋必須擦得锃亮。穿西服領(lǐng)帶必須不能太顯眼,還要看得合體。我就是你父親的一個保姆,接人家電話,不能口氣硬了,又不能顯得過分熱情,不卑不亢,那勁頭真難拿。現(xiàn)在退休了,原本我覺得可以舒口氣了,還不行,跟人說話不能有牢騷,不能有怨氣,不能怎么怎么的,我就是一個受氣的小媳婦。李書香笑了,你等了十年,就等了這么一個讓你受罪的男人。繼母說,這就是命,你母親夸他夸出一朵花,羨慕得我要命。等你母親走了,我覺得我就是抱著一只刺猬,哪哪都是刺兒。說著,父親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不高興地說,烙餅需要翻個兒,我對你好的呢?你病了誰給你拿藥倒水,你腿疼了誰給你按摩,你想吃香椿,誰大冬天跑到幾十里外的蔬菜大棚里去摘,回來給你香椿炒雞蛋。繼母笑了,父親耷拉著臉。

李書香開車朝龍莊鎮(zhèn)方向走,沒有高速,只有顛簸的小道。李書香盡量開車慢些,父親在后面叨叨著,我一直說要修這條道,每次開市長會都提出來,每次都不重視。后來我就不說了,市長問我,你怎么不說了。我說,我還不如一個屁呢,放屁都有味道。市長笑了,說這條道肯定需要修,就是現(xiàn)在拿不出更多的資金。我對市長說,為什么拿不出來呢,每年的工程費用都是幾十個億啊。市長問我,這條道最后去哪,不就是一個水庫嗎。你要是去省城不早就修了,還得不斷拓展路道呢。我就跟市長說,那個水庫也很重要,擔(dān)負(fù)全市四十多萬老百姓的供水。市長對我說,就得顛顛簸簸的,修好道了都朝那兒去,不就成了風(fēng)景區(qū),禍害的水都臟了。父親就這么自言自語,李書香覺得有些沉悶,就說,退了就什么都忘了,不要總想著這些不愉快的事。父親不理會,又說,前幾天副市長陳峰在家門口的公園里自縊身亡,其實我跟他面合心不合,他總是給我出難題。我修建醫(yī)院需要進(jìn)人,他管人事就是對我卡著??晌抑?,陳峰有多年抑郁癥病史。我吃的羅拉就是他給的,他說自己早早晚晚得自殺,自殺了就輕松了,要不然得瘋了。我是選擇死還是選擇瘋,我當(dāng)然選擇死。我天天瘋瘋癲癲在外邊,雖然活著,但得有多少人看我的笑話。我跟市長還有書記都說過,現(xiàn)在官員患憂郁癥的不少,陳峰就是一個,要引起注意。書記很重視,調(diào)查完了跟我說,人家陳峰沒有事啊,跟我說說笑笑的。我告訴書記,沒人跟你說自己有抑郁癥,也不會去醫(yī)院看病,都是自己偷偷吃藥,覺得自己偷偷頂頂。書記問我,為什么不看病呢。我說,誰說自己得了抑郁癥,你想還提拔他嗎,你還敢用他嗎。書記問我,那怎么辦?我說最后就是自殺,自殺是抑郁癥人的最后出路。但你要知道自殺的未必都是貪官,或許還是好官!endprint

車開了兩個多小時,拐到了一個山風(fēng)口。

李書香停下車,父親跳下車走到風(fēng)口處,能鳥瞰到那碧波蕩漾的庫水。父親在那站了很久,盡管秋風(fēng)很硬,打到身上都有些疼。李書香對父親說,接著開吧,到龍莊鎮(zhèn)得到中午吃飯了。父親笑了笑,我的秘書在那兒等著呢,都是我愛吃的。李書香不知道父親為什么,突然恢復(fù)了過去的那種神態(tài)。過了風(fēng)口路就好走了,父親有些疲倦地睡著了。李書香開得很慢,父親能睡著太不容易了。到了龍莊鎮(zhèn)的進(jìn)口,李書香看見停著兩輛黑色轎車,從車上下來幾個人畢恭畢敬站在那兒。父親走下來挨個兒跟大家握手,所有人都稱呼李市長。在龍莊鎮(zhèn)一個幽靜的小院子里邊,雅間里上來四個小菜。李書香看出門道,四個小菜是水晶皮蛋、腐竹卷、涼拌油豆腐和黃瓜素雞。這四個小菜都是父親平常最愛吃的四道菜,接下來就是四道熱菜:蓮藕煮牛肉,腐香排骨,山藥燴秋葵,十香素錦,然后麻辣海鮮湯。本來縣長要上白酒,父親制止了,說,喝酒就是宴,咱吃工作飯,給你們省麻煩。于是,上了幾碗白米飯。父親沒等大家動筷子就先夾了一口蓮藕煮牛肉,連說好吃好吃,說豆瓣醬擱得恰到好處,牛骨湯也很純正。他止不住問縣長,廚子是哪的?縣長笑著說,跟您這么幾年知道你的胃口,是從我們縣政府食堂叫的。父親被桌上恭維的氣氛感染,談笑風(fēng)生,李書香覺得縣長的樣子很謙恭,周圍人也都老市長老市長喊著,不顯得獻(xiàn)媚,倒是有幾分真誠。說著說著,縣長突然說,老市長前年批的大劇場工程現(xiàn)在停止了,市里投資一個億,我們投資兩千萬,現(xiàn)在還差三千萬的缺口。李書香等待的話題終于來了,父親停頓了片刻,為難地說,當(dāng)時定的市里投資一億兩千萬,你們投資兩千萬。后來,市里的資金確實很緊張,再加上下面的反映意見很多,說你們縣里的大劇場投資太多,沒有必要這么奢華??h長說,這就是市里說話不算話了,我們按照約定的投資兩千萬,但市里的錢卻遲遲下不來?,F(xiàn)在大劇場被擱置著,里邊老鼠到處亂跑還弄了一場小火災(zāi)。問題是這么樣還拖多久,如果再拖個一兩年,以前投資的也會白投,損失就大了?,F(xiàn)在縣里沒有劇場,只有文化館一個小場地,才能坐三四百人??h里開什么會也只能在那兒擠著開,縣里確實需要有一個劇場。開會是次要的,老百姓能看到文化活動是重要的。父親頻頻點頭,問縣長,你就沒有再跟市長問過?縣長低下頭,說,您退了,我還能找誰,都知道我是您的秘書,人家誰都不管。父親生氣地問,為什么呢?縣長說,誰給我辦了都是在給您辦,哪有自己的功勞呢。父親梗著脖子,這不是我的事,這是老百姓的事??h長說,我找過市長,市長對我說了一個字,等。父親問,等多久?縣長說,我也是這么問,市長笑了笑沒有說話,甩手走了。

餐桌上有些冷清,父親就悶頭吃飯,縣長也不再問。李書香覺得縣長很精明,在一個恰當(dāng)?shù)臅r機(jī)停了話題,給父親一個充分等待時間。縣長底下人忙說,今晚老市長就住在亂石灘招待所,出門就是水庫。父親繼續(xù)吃著,底下人說,給您準(zhǔn)備了一條船,您上去沿著湖面走走。雖然是秋季了,可各種鳥都飛出來了,很是好看啊。湖面的東頭是一個發(fā)電廠,所以湖面不結(jié)冰,到了冬天就是零上四度。所以鳥都不南飛,都在湖面上待著。父親問,都有什么鳥???底下人說,有白額雁、小白額雁、豆雁、白琵鷺、黑鸛、天鵝、白鶴等。父親有了興趣地問,還有天鵝呢?縣長找到父親興奮的話題點,說,有,幾十只,飛起來都是成群結(jié)隊的,很壯觀。父親說,不能打啊,一定要保護(hù),誰打了就抓誰??h長說,我們保護(hù)得很好,您就放心。餐桌上有些熱鬧,飯也差不多了,父親站起來,縣長跟上去說,還得您出面跟市長說說這件事,也算代表我們四十萬老百姓啊。父親說,我試試,退休了,人家聽不聽的就是人家的事了??h長說,市長對您很尊重,這個誰都知道。父親的笑容也自然了,說,這是你說的還是別人說的?縣長說,大家說的,老市長擔(dān)任了兩屆也就是十年,市長和書記都是您小字輩的呢。父親擺擺手,我退了,就是老百姓了??h長說,那您就以老百姓的名義跟市長提這件事,正好呢!

下午從水庫回來后,李書香和父親住進(jìn)了亂石灘的招待所,確實很雅靜。走進(jìn)去是一個小院子,正南的三間房子,一間是客廳,兩間是臥室。黃昏西下,李書香老同學(xué)張思過來準(zhǔn)備了幾個菜端了過來,然后就撤走了。撤走前,張思對李書香說,縣長正犯愁呢,你父親來正好給他解了套,縣長私下說,對你父親是不用白不用。李書香很難過,他不了解官場,但聽完這話他覺得父親要是知道了該多痛苦。

李書香和父親慢慢吃,父親說不上高興,還喝了一瓶子啤酒。李書香對父親說,縣長給你拴套呢,你退下來就什么也不要管。父親不理睬,李書香知道父親肯定不愛聽這些話,但還是說,市長不給錢了,這里肯定有事。你過去說,就會讓市長很為難知道嗎。父親瞬間發(fā)了脾氣拍桌子,我不管誰管,這是我的工程,現(xiàn)在扔在那就是晾我!李書香很吃驚,說,這跟你沒有關(guān)系,你管的事多了,你退了都能成了。父親紅著眼睛,我退前就跟市長說這個事,他都愛搭不理的。這件事以前他最積極,現(xiàn)在就是跟著風(fēng)走,說不能蓋樓堂館所了,就不敢繼續(xù)建了。劇場是老百姓休養(yǎng)生息的地方,跟樓堂館所沒有關(guān)系?,F(xiàn)在投了這么多錢就活活爛在那兒,就是浪費。李書香也不含糊,說,那跟你也沒有關(guān)系,那是人家的事,你現(xiàn)在退休了,享受你退休的生活。父親的身子顫抖著,說,我享受什么生活,我現(xiàn)在就是度日如年。我干了十年副市長,把我的所有情感都放在那兒了,現(xiàn)在說扔就扔下,我忍受不了,知道嗎?這件事我要管,我不能讓這兒的老百姓罵我。不就是再投三千萬嗎,對市里算不上是砸鍋賣鐵。李書香追問,人家要是不理睬你呢?父親說,我就一直找,直到解決為止。李書香說,你就這么執(zhí)著,那你當(dāng)初制定的兩所大學(xué)遷到郊區(qū)計劃呢,現(xiàn)在還不是一張圖紙,你還能繼續(xù)給辦嗎?父親斜著眼睛看著李書香,這你也知道?李書香說,你跟我眉飛色舞地說過多少次,而且市長辦公會和市委常委會都過了,現(xiàn)在也不是擱淺嗎。父親說,那不怨我,是占的農(nóng)村土地過多,省里沒有批。李書香說,所以說你不能都是你的,縣長這件事能不能不管呢?父親站起來堅決地說,必須管,而且管到底!

李書香知道不能再說了,他很后悔不該帶著父親到這里來,或許是父親早就想來,或許就是自己闖的禍。月亮上來了,李書香和父親走到水庫邊,看見遙遠(yuǎn)的水庫那邊有火光,還有陣陣的轟鳴聲。李書香問父親,那是怎么回事?父親不悅地說,那是炸山呢,估計是修路用的。隨著轟鳴聲,湖面上一片鳥被驚起,在上空徘徊著發(fā)出嘎嘎嘎的呼叫。李書香說,不是不能在水庫旁邊建工程嗎。父親艱難地喘著氣說,回去吧,我在這兒覺得呼吸都難。父子倆回到房間,父親問兒子,你帶什么書過來了嗎?李書香熟悉父親這么問,只要他煩悶了就會問他有什么書,好像書就是藥。李書香走出去從車屁股后面拿出來幾本書,回來后遞給了父親看。父親挑了一本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李書香去洗澡,回來見父親在那兒坐著發(fā)呆。李書香問,不好看?父親說,看不懂。李書香過去拿走那本書,順便坐在父親跟前。父親說,我在小學(xué)畢業(yè)后趕上了十年動亂,你爺爺讓我回老家的徑山村,在那里,我在一個遠(yuǎn)房哥哥帶領(lǐng)下偷偷去了學(xué)校圖書館,說偷偷是因為門窗都被釘死了,是我遠(yuǎn)房哥哥砸開一扇后窗。我和他每天都去,貪婪地閱讀。在那里我結(jié)識了法國作家巴爾扎克和雨果,還有美國作家德萊塞和杰克倫敦。有一次偶然機(jī)會,遠(yuǎn)方哥哥從一摞書里遞給我一本中國作家林予寫的《雁飛塞北》。他說,你別總看外國人寫的,看看中國人寫的東北建設(shè)的故事。我一讀就喜歡,竟然偷偷帶回來。遠(yuǎn)方哥哥看到很生氣,喊著不是說好了不能帶出來嗎?這要是讓人逮住了,那就是偷竊,懂嗎?我在那時就想,我將來也要成為一個為國家建設(shè)作出貢獻(xiàn)的棟梁。李書香說,你現(xiàn)在就是,我還什么也不是呢。父親笑了,你不會趕上我的,你就是一個書店的小老板。endprint

父親那天吃了四片舒樂安定和兩粒羅拉終于睡著了,夜深人靜。李書香到父親的床前看見了一張照片,是父親和母親的合影。李書香心動,因為這張照片還是第一次看見,母親偎依在父親身邊,一副甜甜蜜蜜的樣子。母親的眼睛很大,好像很專注地看著什么,李書香覺得是在看著自己。他暖了一下,就覺得眼眶子很潮濕。他悄聲退走,在客廳那兒坐著,想起了母親去世前拉著自己的手說的那句話,你要對你父親和你父親的另外一個女人好,不能太任性了。有鳥飛到了院子里,然后站在窗戶臺上,李書香看到的是一只白色鳥,眼珠是瑪瑙色。很快,另外一只也飛過來,兩只鳥互相啄著對方,像是親吻。

初冬來了,樹上的綠色還頑強(qiáng)保留著,但被風(fēng)一片片叼走。

李書庫一直在為他秘書的事奔忙,回來都不跟李書香說,可李書香知道一點兒結(jié)果也不會有,而且還會給父親添了很多煩惱。那天晚上,一家三口吃飯,李書香憋不住說了,你不用再跑了,你已經(jīng)費心了。父親不說話就是埋頭吃飯,繼母也說,不要讓人家討厭你。父親依舊不說話,李書香和繼母就不能再講什么了。吃完飯,繼母收拾碗筷說,我閨女從挪威的卑士根來了,一晃好幾年都沒有見到了。明天晚上是不是一起吃個飯,算是全家團(tuán)聚。父親說,在家吃吧,你多做幾個好菜。李書香說,別介,還是在外邊吃吧,在蘆葦湖東頭有一個上海本幫菜飯館不錯。父親說,在家吃,我剛才不是說過嗎。李書香說,人家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在外邊吃不是顯得有禮節(jié)嗎。父親說,我說了在家吃!說完,拂袖離去。繼母對李書香笑了笑,聽你父親的就在家吃吧。

轉(zhuǎn)天晚上,繼母的閨女拎著從挪威卑士根帶回來的鹿角進(jìn)了門,那兩根鹿角凌厲而雄偉。父親很喜歡,就跟繼母的閨女聊天,李書香也跟進(jìn)來。他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裝飾得自己很淡雅。一襲的黑裙子十分肅穆。她長得雖然不很漂亮,但身材高挑,皮膚白皙,眼睛很大,透著一種憂郁。三個人聊天,李書香知道這個女人叫凌琳,覺得心里有一種被牽扯的東西,這種東西是他以前從來沒有的。凌琳給了父親一盒陽光膠囊,白色的盒子,紅色的膠囊。她對父親說,聽我母親說您睡眠不好,有些抑郁。這種陽光膠囊是專門治療抑郁癥的,因為在挪威長期見不到陽光,生活缺乏變化和顏色,人們就有一種無聊和郁悶的感覺。當(dāng)?shù)厝艘姷阶疃嗟念伾褪呛诎?,黑夜,白雪,難以見到陽光燦爛。于是只得跑到酒吧里去喝酒,去揮發(fā)內(nèi)心的郁悶。但也有人認(rèn)為,北歐的國家出現(xiàn)了這么多科技發(fā)明,就是因為天黑的太久了,給了人過多的思考時間。凌琳笑著,父親認(rèn)真接過膠囊,見上面凌琳已經(jīng)標(biāo)好怎么吃。吃完飯父親說有些累回到房間了,李書香和凌琳繼續(xù)聊天,凌琳問他,你知道陽光是有顏色的嗎?李書香說,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凌琳說,不止是這幾種顏色,它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顏色,能溫暖你的心。有陽光的時候,這里就覺得歡樂來了,大家在一起聚會,唱歌跳舞,在街頭散步。那時看到的綠草都是鮮艷的,看到的鮮花都是變化著。在北歐的國家,很多樓房都是紅色。他們的理論是見不到陽光,還不能讓我們的建筑是陽光嗎。我們有時走在街頭,陽光出來的時候都自然地躲到陰涼地方走,覺得太陽太晃眼,皮膚也曬黑了。可當(dāng)?shù)厝硕荚陉柟庀旅孀?,各個喜笑顏開的。李書香覺得凌琳的眼睛一直看著他,很清澈。

有些晚了,李書香提出送凌琳回賓館。

兩個人就這么走著聊天,初冬的月亮很純潔。李書香接到敏的一個電話,說她要回安徽老家了,鑰匙放到了抽屜里。李書香說,你怎么突然走了呢?敏說,我等不了你,我回家等著吧。那兒有我的父母,還有我的香茶。凌琳好像穿得少,有些冷。李書香脫下自己的外套給凌琳披上,兩個人圍著蘆葦湖走了一圈,看見了鳥在湖面上蹦來蹦去的。凌琳說,我要回國陪著母親,我覺得她太孤單了。李書香說,有我父親呢。凌琳說,你父親并不愛我母親,我早就跟她說過了。李書香問,那你為什么才回來呢?凌琳說,我在那邊離婚了,我要帶著我的兒子回來。他今年四歲了,能跟我走了。

轉(zhuǎn)天一早,李書香沒有看見父親出來,問繼母,繼母說是出去遛彎了。李書香馬上覺得事情不太好,他也說不出哪不好。他下意識穿衣服下樓,繼母著急地喊,怎么了?你父親可沒穿外套??!李書香腦子嗡的一聲,父親那件外套是在德國科隆談一個項目時買的,花了九百多歐元,算是父親最奢侈的衣服,他很喜歡。李書香來到蘆葦湖到處跑,早晨起來的霧很大。他知道蘆葦湖已經(jīng)有了結(jié)冰,但書店對面那塊沒有,因為愛釣魚的人多,都把那個地方的冰面砸開。父親說過這塊湖面他喜歡,將來學(xué)學(xué)釣魚。他快步走著,看不到湖面,只看見偶爾會有汽車在跟前掠過。李書庫站在那個地方,他又一次接了縣長電話,他對縣長平靜地說,我解決不了,就算是我失敗吧。撂下電話,李書庫看見腳下的那塊湖水在蕩漾,有很多魚在里面擠來擠去地涌動。有好幾只鳥在有冰面的地方啄著什么,好像抬頭看著他。他把手表摘下來,這塊表是妻子給他在上海買的,戴了好多年。他脫下皮鞋,這雙皮鞋是后老伴兒買的,當(dāng)時花了兩千多塊。他想伸出腳試試水溫,腳一滑就自然進(jìn)了水里,冰涼,但很是暢快。他想繼續(xù)下滑,就覺得有人緊緊拽住他。他掙扎著,但拽的力量很大。

他回過頭,見到兒子那雙盈滿眼淚的臉……

作者簡介:李治邦,1953年5月出生天津, 1970年入伍,1978年轉(zhuǎn)業(yè)到天津市群眾藝術(shù)館工作?,F(xiàn)任館長,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長篇小說五部,散文隨筆集一部,中篇小說90多部,短篇小說100多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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