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xué)暉
這條街叫落風(fēng)堂,在西安算是比較偏靜的地方,是癤子的領(lǐng)地。
從 133到 245,攏共有二十八路公交車打這里過。司機都跟癤子熟絡(luò),見癤子上車,點一下頭,然后各干各的活。
按癤子說,他昨天洗桑拿時惹上了一個爛女子,摸到了臟處,所以今天諸事不順,踩水都不響,這里剛出手,就被人家別住了手腕子,癤子心里一“哐當(dāng)”,猛地掙脫開來,然后魚脫罩似的,身子一躍就往車下跳。被撮了包的人自然不愿意白挨,也“撲棱”一跳下了車,一疊一折地跟在癤子后面,邊追邊揮動著短小的胳膊吆喝。
癤子不慌不忙,連走帶跑,那吆喝聲漸漸就被丟在后面了。這時,癤子壓根就沒看到,當(dāng)那個被撮了包的人因為短了腳力,蹲在地上喘息時,從人堆里猛不愣地竄出了個大個子男人來。這大個子低著頭,握著拳,跟在癤子后面就攆。這時,癤子更沒注意,天上下雪了,雪穗子又小又薄又稀零,像過路的蟲影子,在眼前一繞一繞的。但畢竟下雪了,這么大的地方下雪了。
過了灞橋區(qū),就算是郊外了,一行一行的,前些日子還花花綠綠的樹身子,這陣子被風(fēng)剝得禿禿的,一片葉子也掛不上了。癤子靠在一棵瘦骨嶙峋的樹干上,蝦著腰,叉著肋,嘴張得跟窨井一般,扒開嗓子喘息,正在這時,他又聽到了腳步聲,抬頭一看,果真還是大個子。癤子連忙踉蹌著,躲到另一棵樹后面。閃挪間,那大個子已到了近前,靠在癤子剛才靠過的樹上,車水般地向外倒著氣,嘴里呼呼地噴著熱浪。
癤子很納悶,自己明明是撮了一個小個子男人的包,怎么跳出個大個子在后面追自己?而且不知是什么時候追上來的,就覺得這家伙跟別人不同,活現(xiàn)現(xiàn)的就是一頭悶驢,只追不吆喝??磥硖阊咀硬恍?,在后面追趕時,發(fā)出的那個聲音跟打夯舂米一般。
這相距不到四米,癤子算看清了。面前這人足有一米八三的身桿子,光頭,青溜溜的腦殼跟焊接過似的,前后有個明顯的坎。身桿子寬大肥厚,癤子覺得,從城里追到城外,跟在后面的這個蟒蟲,遮天蓋地的,似一堵墻般的沉重和危險。
癤子留心琢磨了一下大個子的扮相:穿一套制服,有許多灰白相間的條紋。左胸口處有一綹布塊塊,上面有字:秦冠福利院。下面是一溜電話號碼。
“是個干部!”癤子想,“狗日的是個干部,是個多管閑事的干部。這年頭,這種事,還能碰上這種人,就算是摸到頭名體彩了?!毕氲竭@,癤子喘息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包大中華來,然后捏出兩只煙棒棒,皮笑肉不笑地說:“哥,累著你了。來,抽一支壓壓驚。”
大個子不說話。
癤子發(fā)現(xiàn)大個子的眼神不活歡,跟死魚眼似的。那手長得更魔怪,手指間竟連著一層薄薄的蹼,像個鴨腳。
癤子說:“哥,秦冠福利院就是我姐夫管呢,我回頭說說,給你弄個好人事?!?/p>
大個子不說話,眼神還是那樣可怕。
癤子苦笑著說:“哥,何必呢,你別不言語,揀喜歡的你挑選一個。要不,晚些時候,我邀你弄女子去,哥的身子骨尖朗,三個五個,只要哥壓得住,錢數(shù)都在我這墑。哥說吶?”
大個子咧開大嘴,流著清水哈拉,呵呵地笑開說:“我那墑子女子多哩,我姐,我媽,我嬸,都跟我弄,我不弄你的女子,嘿嘿……”
癤子手上一痙攣,先是愣眉愣眼地看了大個子一會,然后把自己那條又細(xì)又長的腰一厘一厘地板正了,心里那些原先繃死合嚴(yán)的地方,也“咔嚓”“咔嚓”地都脫了鉤子?!叭漳銈€血祖宗的,是個憨子哩。日你個血祖宗的,是福利院跑出來的憨熊呢?!卑X子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罵,像是罵大個子,又像是罵自己。罵完了,他不慌張了,把煙燒上,扁著嘴,撮了一口,然后把兩個眼珠子溜冰似地向四處旋轉(zhuǎn),預(yù)計著怎么甩掉大個子。
煙燒一半了,癤子說:“哎,我說,你跟著我做啥哩?”
大個子擦了一把鼻涕說:“回公安局?!?/p>
癤子用舌頭舔了一下自己那灰白色的薄嘴唇,戲謔地說:“要我進(jìn)局子?這地界不就是局子嗎。你任務(wù)完成了,你光榮了,回轉(zhuǎn)吧,回遲了,吃不上飯哩。”
大個子不說話,用衣袖很響地擦著鼻子,仰著頭向上看。
天鐵青鐵青的。雪影子照樣在四周稀零,若有若無,漫不經(jīng)心的。這風(fēng)鬧鬼了,四面都來,削尖似地往人身上直扎。大個子穿得不貼切,渾身上下像是被一條細(xì)鞭子抽了,不停地抖,膝蓋抖到一起,發(fā)出“篤篤”的聲響。
癤子把煙把把扔了,并用腳尖使勁擰了擰,然后啐了口唾沫,搓了搓手,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轉(zhuǎn)身就走,有一個趁其不備的意思??纱髠€子警覺著呢,癤子剛撂出去半步,他就接上了,一伸手,差點夠著癤子的腰身。癤子被嚇了一下,身子一顫,臟滴滴地罵了一句,撒腿就跑。
癤子滿以為鉆進(jìn)棗林就能擺脫大個子,哪知,這十一月份的棗林,枝丫疏朗,清清剔剔的,早就窩不住人了。
穿過棗林,癤子迎面就碰上一陣過梁風(fēng),頓時,滿鼻子滿嘴都潴進(jìn)了沙塵。他揉著眼,一邊“呸呸”地往外啐沙土,一邊回頭觀望,只見大個子躬著腰,揮著長胳膊不停地?fù)芘l,腳跟腳地已到了身后。
癤子想到了三年前的那個夏天。
他撮人包時失了手。一個胸谷堆上卡著校徽牌牌的女大學(xué)生被奸了似地尖叫起來,滿城地邀人抓賊。事情敗露的癤子,頭腦一嗡,身桿子抖成了電篩,臉白得跟放過血的王八一般,腿肚子上的各路經(jīng)脈頓時就擰成一團。估摸是膽皮子也驚破了,一口苦湯兀地就涌上了喉頭。
人嚇到這個光景,是有根底的,因為打小,癤子就見過城里人甕賊,一幫子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無論認(rèn)識不認(rèn)識,都上來堵,網(wǎng)魚似地先給兜住了,然后吵吵嚷嚷,齊聲喊打,無數(shù)只手上來撕扯、搓揉,像是要把那賊給弄碎了,做成扯面或泡饃啥的。還有上腳的,先是蕩秋千一般,把一條腿悠揚起來,然后“咣”地一聲,踢在小偷身上,小偷“嗷!”地一聲就裂成柿子了,血湯潑到地面上,撲棱棱地滾出幾顆紅泥疙瘩來。
可是那天,癤子把一條街都跑完了,也沒有一個人上來堵。癤子跑到家時,褲子全尿潑了。從滅頂之災(zāi)到劫后余生,癤子感慨萬千,他合榫似地抱著門框,哞哞地哭,像頭叫驢。后來癤子又失了幾次手,別人再喊抓賊時,他不玩命地逃了,因為每一次的光景都一樣,原先鬧蟻荒般的人群,見癤子被人攆過來了,嗡地就散,街道立刻就如水沖得一般干凈和寬敞。
還有一件事讓癤子感到有趣。
今年春天,癤子夜里從西安上車后盯上了一個女老板,火車出城一百多公里了,癤子遲遲下不了手,原因是這女子一直就沒合過眼。癤子心肺葉子上像是被砸上了一排鞋釘,疙疙瘩瘩地生疼,疙疙瘩瘩地急。眼見著快到銀川了,癤子在心里“噗哧”笑了,他從女子又輕又均勻的鼾聲中判斷出,這女子生的是一對看賊眼,睡覺時天生就放不下簾子,關(guān)不嚴(yán)實。于是,癤子下手了,但當(dāng)他剛把女子的錢鉤過來,女子就掉進(jìn)熱湯里似地叫了起來,并緊緊揪著癤子的胸口不放,嘴上大喊:“給我,給我,給我——”
滿車的人都醒了,“呼啦”一下全圍上來,興致勃勃地看。癤子說:“鬧什么,回家再說。”女子說:“不要臉,誰跟你回家?!卑X子對眾人笑著說:“莫辦法,鬧一輩子了?!薄安灰?!”女子尖叫:“給我錢?!卑X子笑著說:“公共場所,注意點嗎?”女子叫著:“不要臉,快還我。”癤子說:“我不要臉不都是你驕矜的。”眾人笑。女子喊:“你們笑什么,他是賊娃子,偷我錢哩,誰幫我叫一下乘警,求你們幫我喊一下。”眾人像得到了統(tǒng)一號令,轉(zhuǎn)眼間全退到自己座位上去了。
女子很詫異,眼睛睜得大大的,委屈得想哭。見女子手上發(fā)軟,臉上發(fā)傻,癤子小聲說:“嬸,你不睡覺嗎?”女子說:“睡?也不看你多鬧心。真是睡上了,莫說錢殼殼了,就是人也搬走了,給錢!”女子手上又緊了。癤子“唰”地一下,就把錢包塞到女子衣袋里去了,“你自己摸一下?!卑X子說。女子摸了一下自己的錢包,但嘴上說:“跟我見乘警去,當(dāng)面數(shù)清?!卑X子不干了,他歪著頭,提高聲音說:“我要批評你呢,你要懂三綱五常,仁義禮智信呢,咋不懂規(guī)矩了?!迸右姲X子發(fā)火了,還那么義正詞嚴(yán),嚴(yán)肅認(rèn)真,便一怔一怔,一恍一恍的,但手還是沒有松。癤子潑皮了,他猛地將女子推開,指著女子腦門,大聲訓(xùn)斥:“你不講理哩?不講理走不遠(yuǎn)的,出門帶那么多東西做啥,多帶幾顆眼珠子你!”
又當(dāng)眾批評教育了一會,車子也靠點停了,癤子整了整衣服,撩了撩頭發(fā),下了車。當(dāng)車子開動時,癤子發(fā)現(xiàn)那女子又狂了起來,原來,癤子推開女子手時,又把那錢包撮了回來。
每次想到這,癤子都想笑,不是笑那女子,就笑那些觀眾,免了票也不敢看戲的觀眾??山裉彀X子笑不起來了,他碰到的是個憨子。
在一個破窯前,癤子實在是跑不動了,膝蓋以下,跟安了假肢似的,一點都不聽使喚了。他雙手扒在破窯的一個豁口上,轟轟隆隆地喘著氣。大個子跑了過來,也累花了,一邊胡亂地涂抹臉上的汗水,一邊靠在破窯的另一邊,斜擰著身子和癤子對眼。
癤子像一件破衣衫,順著那豁口滑落到地面上,然后沖大個子說:“我說……你做啥呢?你學(xué)人家劉翔呢?跑得再歡實,也撈不著獎金哩。你做啥哩?”
大個子不說話,頭微微低著,目光從前額口翻出來,死死地照著癤子。
癤子向四周看了看,田野荒涼多日了,風(fēng)一撩,煙塵滾滾的。遠(yuǎn)處稀零的幾個人影被風(fēng)沙漂得若隱若現(xiàn)的,還有那荒原邊界上的古城,婆婆娑娑的,只剩下個大致輪廓,在半空中沉沉浮浮的不安分。這時節(jié),雪沫子比先前多了,或隨風(fēng)輕飏,或被風(fēng)收了,紛紛亂亂地抱成一團,再紛紛亂亂地作煙消散。癤子看見了,去接沒接住,都從他那臟兮兮的指縫里漏下了。他打了個冷噤,又打了個冷噤。這時,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從衣袋里扯出一張 50元大票子來,先在干裂的嘴唇上磨了一下,然后沖大個子晃了晃。
大個子沒有表情,不停地擦著鼻涕,鼻子前半部被擦得通紅,像穿個紅褲衩似的。
癤子眼微閉著,感覺著,又從衣袋里邊掏出幾張票子來,沖大個子甩了甩。票子是真的,透著光,能看到一條黑底反白字的金屬線和毛澤東的頭像水印以及 RQ36854986等字樣。
大個子沒看,他的臉跟樹脂膠做出來的一樣,生硬生硬的。癤子舔了一下干巴巴的嘴唇,向四周看了看,無力地拍了一下地面說:“哥,你說哩,多少錢叫停?”
大個子呼呼地喘著氣,在那摳自己手指間的蹼。癤子用手指點著大個子,沙啞著嗓子罵:“你這個憨熊,我要弄你全家女子,弄完了,在這窯子里烘,烘干了,再弄一回,烘干了再弄,我弄你全家女子,你這個憨熊。你說,你家女子給不給我弄?”
大個子認(rèn)真地剝他手指間的蹼,都剝出血來了,聽癤子問他,他說:“那給,嘿嘿……”
癤子仰天長嘆,搖了搖頭,身子往后一軟,不吭聲了,手上一用力,那幾張人民幣便蔫成了陀,癤子能聽到那些人民幣筋骨斷裂的聲音,嗓子里急躁得起著殼殼。
過了一會,癤子突然發(fā)現(xiàn)大個子在那發(fā)呆,癤子不敢把這個機會丟了,先吸滿了氣,蓄足了勁,然后伸著頭,犁躬著背,撒腿就跑。
這一次,癤子的速度特別快,一口氣穿過石榴園就算把 300米拿下了。出了園口,他一抬頭,傻眼了,大個子正迎面向自己跑來。癤子罵了一句,轉(zhuǎn)身再跑,一邊跑,一邊把十幾張大小票子向后撒,只圖向大個子買個腳步松軟??善弊佣紒G出去 20多張了,那腳步聲只強不弱。癤子一邊狂逃,一邊大罵:“我日你個血祖宗!我日你個血祖宗——”
癤子還能記起那次在洛陽。哥仨個,上車就被乘警絆住了。乘警先是虎著毛扎扎的臉膛子,一一驗了他們的身份證,然后勒令他們站在過道口,不許進(jìn)車廂。
癤子見乘警遠(yuǎn)了,對棒棒頭說:“騷他娘的,這老虎皮眼真毒呢。我要有巴掌,就給他一釘子。”
棒棒頭說:“慌么子?眼毒就洗眼?!?/p>
這時過來一輛售貨車,棒棒頭要了兩條小熊貓,然后帶著癤子和拖拖尋那乘警去了。
他們在一個人影子稀落的當(dāng)口追上了乘警,棒棒頭扯住乘警的胳膊說:“叔,年成不好,您得給個歇腳的地落。這是孝敬你的?!?/p>
乘警惡狠狠地瞪了棒棒頭一眼,把煙接了,身子一閃,進(jìn)了餐車。
那一場,他們撮了三千,下車時,是癤子去上的錢,規(guī)規(guī)矩矩給了 1200,還留了一張條子給那乘警,上面寫著爛腳般的字:3000=6;4=1200。
第二次上車,又被乘警絆住了,乘警召集他們開了會,帶他們嘰嘰咕咕地學(xué)了一番車上的條例,然后說:“莫弄出人命,莫要搶,憑本事吃飯!”說完,乘警先走了。癤子聽到乘警在車廂里喊:“親愛的各位旅客,不要睡覺,看好行李,賊娃子猖狂著呢!”
那天,他們又撮了 4000。晚上,癤子喝暈眩了,他不停地?fù)]動著細(xì)胳膊說:“明晌去華清池,丟幾張花紙,邀楊妃子一起桑拿尋歡心!”這就是說,癤子感到這錢能包打天下,連幾千年的事都可以回轉(zhuǎn),任自己盡興安排了。
今天不行了,今天他碰到的是個憨子。
跑下一個土坡坡,癤子身上一歪,癱在一塊石頭旁。不久,大個子攆下來了,兩條腿蹬著土坡子,“嗵嗵嗵”像塊巨大的石墩從天穹里往下墜落,煙塵四起,雪瓣子飄搖,瞧這出場的光景,就像電視里的那個什么閃光俠客哩。
癤子忙爬起來,連滾帶翻騰轉(zhuǎn)到另一邊,把那塊石頭讓給大個子。大個子的臉被風(fēng)拍得棗紅棗紅的,頭發(fā)上沾滿了灰塵,像落了一層霧。他也跑不動了,就在那塊石頭上喘氣。
兩人對峙了約十分鐘,癤子哭喪著臉,自言自語地說:“叔,狗日的我沒辦法呢?!?/p>
“好!嘿嘿……”大個子揩把鼻涕歡呼說。
“叔,娘老子管不上我了,都埋在西凹子里呢。”
“好!嘿嘿……”
“就一個妹子,跟人沾上了毒沫沫,又被人弄成了大肚子,上個月,條子把她鎖了,踩到大獄里去了?!?/p>
“好!嘿嘿……”
“叔,狗日的我也是大學(xué)生哩。賭壞了稟性,被學(xué)校攆了?!?/p>
“好!嘿嘿……”
癤子把臉轉(zhuǎn)過來,瞌睡似地看著大個子說:“叔,你說你老跟著我做啥哩?”
“回公安局,嘿嘿……”
癤子不說話了,迷茫地看著大個子。大個子被樹枝劃了,肋下的那片棉衣露出一大片破綻來,大個子不停地把那些被撕扯到外面的棉花往里塞。
癤子身上向前傾了傾,舔了舔嘴唇,指著自己的皮夾克說:“莫掏了,我把這皮殼殼給你吧,好幾千呢,頂兩件襖子,給你,你要不要?”
大個子不理癤子,繼續(xù)撮衣服上的豁口子,這時他聽癤子說:“叔,你這也不稀奇,那也不稀奇,你可看過這個寶物?”
大個子瞇縫著眼看去,癤子手里晃動著一把匕首。匕首是才買的,彎彎的,刀腰子是黑的,刀刃是白的,迎著亮處,滴下一束束光來。
大個子歪著頭,半張著嘴,兩只手撐著地面,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刀刃上的那道一飄一飄的弧線。
癤子說:“知道這叫什么吧?你把眼消停一會,看真切了?!?/p>
癤子說著,把下嘴唇給咬住了,然后顛了顛匕首,將那白的朝下,在自己的手背上用力抽了一下。那手背上的一片深黃色頓時向一邊分開,顯出一條兩端細(xì)窄,當(dāng)中粗放的白線。接著,一道紅紅的影子從白線的底部漂上來,稍稍遲鈍了一下,便鼓墩成幾粒血珠珠,噼里啪啦地向地皮子上落去。
癤子突然激動了,他漲紅著臉,高高地喊:“你走不走?走不走——不走,我再放血,走不走——。”
“叭!”癤子手中的匕首落地了,整個人墊了桌腿似地,眼珠子骨突在外面,嘴張得大大的。癤子看到,大個子舉起身邊半塊磚頭,先在手里顛了顛,然后對準(zhǔn)自己的腦袋就是一劈,接著“嗷!”地一聲,倒了下去。
癤子忙爬起來,撒腿就跑,跑了幾十米,他又跑了回來。他一把拖起大個子喊:“哎哎哎,你還在嗎?哎哎哎,你在就吱一聲,莫嚇我,哎哎哎你不能斷氣哩,哎哎哎,我日你個血祖宗呀,你這個憨熊呀,哎哎哎……”
任癤子怎么哀求,大個子只有出氣,沒有回氣。頭上的血跟開花似的,一朵一朵地綻放,一朵一朵地凋謝。癤子被嚇亂了綱線,一層一層的汗水,開了鍋地在腦門上蕩漾,半天才想起來用衣服去包裹大個子的爛腦袋。接著,又大喊大叫著去掐大個子的人中。眼見著把大個子的人中都掐塌了,掐紫了,大個子有了回應(yīng),“嗷!”地一聲就緩醒了過來。癤子舒了一口氣,他抹了下汪在凹臉模里的汗滓子,松開手,一步一步往后退,最后撒腿就跑。
都跑下去一里多路了,癤子才收住自己的腳力,他正要在一個大墳堆旁歇個腳,突然又聽到了腳步聲。他慢慢轉(zhuǎn)過身來,他看見,大個子正向這邊跑來,腦袋跟爛葫蘆一般。
癤子徹底絕望了,他表示不可思議和無奈地?fù)u了搖頭,從腰里慢慢抽出那把匕首,然后咬著牙,抿著嘴,鼻子里喘著氣,迎著大個子,一步一步地走了過去。
就是今年九月份,癤子、棒棒頭和拖拖上了一輛長途汽車。一上車,三人就滿車廂撂眼珠子。棒棒頭的眼真尖,他一眼就看見了坐在車廂右側(cè)第二排靠里的一個中年人,此時正擰著脖子在昏昏地迷盹,一個棕色公文包就放在中年人身子的里側(cè)。棒棒頭使個眼色,癤子靠了上去。他想坐在第三排靠里的那個位置上,因為,這里正在中年男子的背后,可以利用椅子的縫隙,鉤出那只包瓤子??墒?,中年人的身后卻坐著兩個戴眼鏡的男子,兩人正在說伊拉克事,都搶著說,跟開新聞發(fā)布會一樣。癤子彎下腰,微笑著輕聲地對坐在靠窗口戴一副“眼鏡”的說:“哥,讓我一下好嗎?十分鐘?!薄把坨R”看了看癤子,翕動了一下鼻翼,又和旁邊的說話去了。癤子嘆了口氣,裝著一失手,把匕首掉在兩副眼鏡腳下。癤子微笑著說:“哥,筷子……落地了,我揀一下?!眱筛毖坨R春筍一般,兀地就立起來了,然后一前一后,磕磕碰碰地貓到了后車廂。癤子到現(xiàn)在還能記得那兩個眼鏡見到匕首時的神情,是灰色的,是深度灰色的。
可今天不行了,他碰到的是個憨子。
癤子拎著匕首直直地走了過來。這一回大個子站住了,眼里有驚悚之情,臉上的肌肉也出現(xiàn)了痙攣和扭曲。癤子不管這些,他走到大個子面前,“撲通”跪下,把刀舉到頭上叫喚:“大!我大!你把我這個狗日的攮了。大!我親大!你照死里下手?!贝髠€子把癤子的刀拿過來,一揚胳膊,扔了出去。那刀帶著一道尖細(xì)的熾白的弧線,飛揚了一陣,跌進(jìn)一片黃塵之中,那土地太松垮了,刀落下去,就濺起一陣煙垛垛了,如石頭落入黃河中一樣。
大個子扯起癤子就走,癤子腿一彎曲,整個人癱在地上。大個子真如癤子所罵的那樣,是個有蠻力的憨熊。他拖起癤子走時,輕快得像是拖一張狗皮。癤子先覺得屁股上著了火,接著他感到凡是落在地上的都要開裂了。他喊了一聲,忙站了起來,跌跌撞撞地隨大個子向前走。
進(jìn)了城,野外的風(fēng)聲沒有了,空間也突然小了起來,各種聲音像搗碎的蒜泥,糊得滿耳都是,那忽大忽小、忽遠(yuǎn)忽近的景象,炸了蜂窩似的把眼眶子擠兌得生疼。滿城里,雪花盛開,能接住的,很快就得了一片潔白,一片寧靜。
站在城門下面,大個子緊緊箍著癤子的胳膊,東張西望地找尋公安局,不一會,大個子笑了,癤子轉(zhuǎn)頭看時才發(fā)現(xiàn),有三個警察排著隊向這邊走過來。
到了派出所,已是下午三點了。在派出所里,聞訊而來的日報女記者正在采訪癤子。癤子在女記者的一再啟發(fā)和邀請下,斷斷續(xù)續(xù)地敘述了自己搶救一個迷路的弱智人的經(jīng)過。
記者是個女孩,照死里青春,照死里漂亮,看著衣衫襤褸且手背上帶有深深傷痕的癤子,聽著一個年輕人為了拯救一個陌生的生命所經(jīng)歷的三個小時的生死奇遇,眼窩子里亮哇哇的,充滿了敬佩、感動和憐愛,拿話筒的手不時地顫抖。曾有一個時段,幾乎忘了自己是在采訪,癤子的形象把她充盈得陣陣眩暈。
接到電話,秦冠福利院的院長也來了。這男人跟剛在鍋里爆炒的一樣,急腔急調(diào)地說話,連蹦帶跳地走路,見到癤子,一把抱住,不停地說感謝,不停地敘述在大個子走失后他是如何心急如焚的,敘述他為了找尋大個子所作的工作部署,敘述他接手福利院工作以來在人性化管理上所作出的探索,敘述……百感交加之下,眼里的淚波兒直悠蕩。
女記者是一個講究畫面效果的人,她提議讓癤子、福利院院長、幾名警官和大個子在一起錄個音。福利院院長眼槽子一亮,他一指女記者說:“可以可以。都被你想周全了?!?/p>
大個子被鎖在戶籍室里,民警進(jìn)去時,他沖民警嘿嘿地笑著,突然,他看到了走進(jìn)來的福利院院長,臉上立馬就翻了盤子,用手抱著頭,蹲了下來,渾身抖成一團,無論民警怎么樣勸怎么拉,也不愿站起來。這時,院長向大家抱歉地說:“算了算了,是個憨子,算了算了?!庇谑谴蠹叶颊f算了,只是女記者有點遺憾,她又瞥了癤子一眼。院長則扭頭去找癤子,找著了,又抱著癤子的手,玩轂子似地猛搖,連聲謝個不停 ……
外面,雪鬧翻了天,一層一層地編織、縫合,一朵一朵地穿插、集結(jié),再卷過來,翻過去地潑灑、彌漫……
到了夜里,古城連帶古城外面的原野都鏈接到了一起。有人說,下雪是件大事,不下雪時,那是有秩有序的,彎的直的,深的淺的,還有赤、橙、紅、藍(lán)、青、黃、紫,都是規(guī)劃好的,這一下雪就都得變了,一切都顯出古怪來了,一切古怪也都顯出來了。
一個月后,我去西安畫大雁塔,聽我那個在落風(fēng)堂街開公交車的五叔說,落風(fēng)堂街早就看不到癤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