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劍
十七歲的董小橋,第一次離開農(nóng)村的家,來到省城,像進入一片大海。他被淹沒在人流中,被淹沒在城市的尾氣里,被各種車輛和機器的轟鳴包裹。那一刻,他感到自己就像大海上的一只空瓶子,隨風而飄。省城里幾乎沒有什么親人。有一個遠房的表哥,是他姨表姐家的姑表哥,他只在五年前見過一面,就沒來往了。現(xiàn)在,既然來到他的家門口,就打個電話試一試,見一面吧。表哥小名叫凡,大名叫啥,他還真不太清楚。見了面,他叫他凡哥,為了顯得親熱和近乎,很快就抄近道,叫他哥。表哥凡請他在他們單位附近吃了飯,并無收留他的意思,也似乎無力幫他找工作,只說了幾句讓他很溫暖也很辛酸的話。他說,哎呀橋,長這么高這么帥了。要是有錢就全了,地道的“高富帥”。董小橋紅著臉笑,他也知道,人需要錢,所以他就出來掙錢來了。他倒沒想到要多富,一月掙一兩千塊錢,比在家吃閑飯,讓人戳脊梁骨好。
告別表哥凡,董小橋往前走,穿梭在人流中,像海上浮瓶的感覺,再次涌現(xiàn)。他從中午一直走到天黑。倒是進到幾家公司,招工單位問他是大學畢業(yè)嗎,是本科還是研究生。他想,我有那么老嗎?一個十七歲的小青年,要是研究生,那還不是神童。再路過這樣一些單位,知道他們門檻高,他干脆不進去。天黑下來時,城里的霓虹燈真是漂亮,可他無心欣賞。餓。現(xiàn)在有些想家,但是,家是不能回去的。來的時候,父親母親都不同意,自己堅持要出來。現(xiàn)在回去,左鄰右舍同樣會戳脊梁骨,沒準還會朝著他的背影吐口水。不讀書就得出去打工,鄉(xiāng)村哪有這半大小伙的立足地。
董小橋看見一家名為“圣水湖”飯館,以魚為主打菜。他看見了招工廣告,要男要女。男的改刀,女的當服務員。都是要二十五歲以下。他猶豫著要不要進去,這時肚子咕咕響著,提醒他,走一下午了,該吃飯了。董小橋就走了進去。他想,如果人家同意,就先干著,混口飯吃再說。
果然,這家飯店接納了他。一個不起眼的小個子女孩,戴個眼鏡,像是管點事的。她沖他笑,說到飯時了,先吃飯吧。董小橋回她一個笑。他按她指定的位置坐下。先是一杯熱茶,他喝了一口,心里暖暖的。接著就給他端來飯菜,他吃飽喝足,就算安頓下來。
董小橋后來才知道,那個戴眼鏡的女孩叫夏丹,是老板的女兒。老板不像是老板,像是一個老農(nóng)。他其實就是一個農(nóng)民,許多年前帶幾個人,到城里搞建筑,當小包工頭,最后發(fā)展到一個有三十人的建筑隊,賺了一些錢。年齡大了,在工地上跑不動了,就搞起飯館,當老板了,但歲月并沒洗去他臉上的滄桑,他展現(xiàn)在顧客面前的,依然是一張農(nóng)民的臉。
夏丹,很詩意的名字。董小橋一邊學習切菜,一邊在腦子里尋思,為此差點切了手。他在飯店干得很賣力,嘴很甜地稱老板為“大叔”,叫老板娘“大姨”,叫夏丹“丹姐”??墒牵^了那么十來天,夏丹不讓他叫她丹姐,要他叫她小丹,像她家里人叫她那樣。他說,那怎么行呢,你可是比我大三歲。夏丹說,我喜歡,這樣叫著親切。她還喊董小橋為橋,也像董小橋家里人喊他那么親切,這讓他不習慣,但想到寄人籬下,只要人家愿意,就讓她叫吧,是往近了叫,又不是罵人。
董小橋他們在離飯店不遠的地方住,是老板統(tǒng)一為他們租的。他同他的兩個師傅,還有另一個學徒同住一屋。董小橋只是一個改刀的,學徒都算不上。董小橋的想法是,反正出來了,有吃有住,也有七八百塊錢,先干著。覺得好,就拜師,媳婦總會熬成婆。覺得不好,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挨幾個月再回家過年,借坡下驢,找個臺階下。年關(guān),伙伴們都回家了,就沒人笑話他干活沒長性,父母那一關(guān)也就過了。
似乎轉(zhuǎn)眼間,就在這里干了一個月。月底有兩天休,董小橋在宿舍找自己的工作服,還有外套,換下來的內(nèi)衣。平時沒時間洗,今天下決心定為自己“大洗的日子”??墒?,他找了半天,也沒找見自己要洗的衣服。衣服被盜了嗎?難道連沒洗過的衣服都偷,而且是內(nèi)衣?他不敢喊,宿舍就這幾個人,他怕遭師傅們反感,以為他懷疑他們。他就悄悄到街里買了兩條內(nèi)褲,別的明天再說吧??墒?,到了晚上,他們回飯店吃飯的工夫,他的衣服都出現(xiàn)在他的枕頭邊,洗得干干凈凈,疊得整整齊齊,外套還熨過。
董小橋好生納悶,七仙女偷下凡塵,給窮人干活的事,還真的在人間發(fā)生?他也不便問。直到他在他的枕頭下發(fā)現(xiàn)心形巧克力,他才猜測到夏丹這么對他。瞅個機會,他說,姐,你對我真好。夏丹笑了,說,不是跟你說過嗎,別叫姐,叫我小丹。董小橋說,那多不禮貌。夏丹說,我怎么說,你就怎么辦吧。
夏丹剛大學畢業(yè),不怎么樣的大學,就是一個職業(yè)大專,但比起他這個初中都沒畢業(yè)的農(nóng)村娃,夏丹也算得上知識分子。大三歲叫人小丹,他叫不出口??扇思沂抢习宓呐畠?,說了,她怎么說,他就怎么辦。于是,他就小丹小丹地叫著。
夏丹對董小橋越來越好,好得讓他感到不安。他也沒多想,只好好地干活,甭管分內(nèi)的活,還是分外的活,有空就不閑著,搶著干。比如拖地,擦窗玻璃??墒?,他常常干著,就被夏丹喊住了。夏丹說,小橋,你歇著,那不是你干的活!
月底的一天,夏丹對董小橋說,小橋,今晚我回學校去補考,你到車站去送我吧。夏丹的學校離得遠,在另一個城市。董小橋說行。他覺得這是一個光榮的任務。飯店的廚師,學徒,男服務生好幾個,偏偏叫他,他內(nèi)心有一種說不出的愉悅。晚飯后,他們一起走了。出了門,他們打了個車,并沒上火車站,而是到一個旅店。董小橋問,不是去火車站嗎?夏丹說,時間還早,先到旅館歇一會兒。
那時已是深秋,夜里有些涼意。坐了一會兒,董小橋覺得空氣有些緊張,夏丹卻很放松。她躺在那張雙人床上,說,你上來坐一會兒吧,時間早得很,還有三個多鐘頭呢。董小橋說,這么長時間?來得太早了。夏丹說,飯店里悶,你也挺累的,帶你出來放松放松,透透氣。停了停,她又說,我冷,你坐過來。董小橋坐過去,有些不自在。夏丹拿出一件男夾克,品牌的,少說也得千兒八百。一個農(nóng)村孩子,以前還沒穿過這么高檔的衣服。夏丹說,過幾天再穿,別說是我買的。董小橋說,姐,叫我怎么謝你呢。夏丹說,我冷,你把我抱著,就是謝我。夏丹說著,先把董小橋摟過去,將董小橋的頭埋在她的胸前,兩個發(fā)育完全的鼓脹的奶子頂著他的兩腮,把一股強大的溫熱和柔軟,傳送到董小橋的全身。她趁機把床頭燈滅了,沒關(guān)窗簾,窗外霓虹燈閃爍,將光線照進來,使這個房間顯得很溫馨很美麗。慢慢地,她往下去,用嘴去尋找董小橋的嘴。他躲避著,喊道:姐,姐,別這樣。姐,姐,這樣不好!他掙扎著,無奈,那一刻,她瘋狂了,力量特別大。她的一只手從他的腰間伸進去,極其快速而精準抓住了他。那剛剛發(fā)育完全的身體,很快就變得堅硬、強壯,不可控制。而整個人,卻癱軟了。
一切都按照夏丹的設計往下進行,而且,超出了她的想象。這個第一次品嘗到性的美妙的小伙子,在窗外射進來的朦朧的光線里,一次又一次翻身而起。
天快亮時,夏丹告訴董小橋,你先回飯店,我下午再回去,免得我爸媽懷疑,董小橋才想起她回學校的事。他說,你不去了。她說,我根本就不需要補考。董小橋才知道,他被她算計了。他等出租車。清晨的大街空蕩蕩,他竟然有一種失落感。真的沒想到,他這么快就會有女人,就偷吃禁果了。自己的身體或許還沒長成呢。他覺得自己完全跌入了一個陷阱。女人也是好色的!他憤憤地說。
又到月底,夏丹說要進行論文答辯,得回學校去一趟。她還讓董小橋送她。董小橋知道是讓他上旅館去。他不想去,但性的快感,像一個幽靈牽引著他,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強烈誘惑著他,便鼓動自己:去吧去吧,反正你是男人,你他媽的不吃虧!去吧,想去就去,裝啥裝!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以后就成慣例了。夏丹每月都要回那個城市去一次,每次都讓董小橋送她,每次都是躲到旅館里快活得死去活來。有一段時間,董小橋竟然嫌時間太漫長,希望她半個月“回去”一次,但夏丹拒絕了他。她怕引起老板懷疑,同時也是想吊著董小橋的胃口。直到有一天,他們的關(guān)系浮出水面。
雙方的大人都不同意這門親事。董小橋的爸媽認為門不當戶不對。那邊呢,嫌董小橋小。董小橋的爸說,我就一個兒子,又不是養(yǎng)不起,又不是娶不起媳婦,又不是賣兒子,又不是……董小橋打斷爸說,行了,你別‘又不是又不是的,像說排比句。要不是我小心防著,你都有孫子了。董小橋的爸盯著他,驚呼道:你,你都把人家睡了。你這么小,身體還沒長成,你這身體可毀了。你這個頭還沒長起來呢。本來能長一米八的大個,這可好,長到一米七就不長了。她哪點好,那樣的女人,我都看不上,你的眼睛咋長的?
董小橋覺得當爸的,說得有些過分,便不理他,把求援的目光投向當媽的。當媽的說,行了,都這樣了,還說啥呀。跟她過日子,又不是跟咱們過。他愿意就行,我不管。以后結(jié)婚,我們有就拿點,沒有,自己張羅去!
話里話外,還是不滿意。董小橋呆了兩天,家里實在沒意思,就回了省城。他的確很難拿主意,他就去找表哥凡商量。其實,他內(nèi)心是有傾向的,他還是想同夏丹處。他找表哥凡,只是想從他那兒得到一些安慰。果然,表哥凡很支持他。表哥凡說,夏丹雖然不漂亮,個子也不高??善林皇菚簳r的,女人娶進家,最終是為了過日子。夏丹家雖然算不上土豪,但是城里人,比你家是強多了。娶了她,你至少要少奮斗二十年。你二十年,在城里打拼,也不一定能拼出這樣一個飯店,你哥我就是個例子。再說,你沒文化,找個大學生,雖說是個大專,比你不強多了?以后,教育孩子也有優(yōu)勢。指望你教育孩子,我操!
董小橋干了一杯啤酒,說,就是她了!
表哥凡就以為他有功,幾天后到飯店來吃飯,還帶了兩個朋友。本來他想,等熟悉了,就多帶幾個朋友來,幫董小橋拉拉生意??墒?,第一次,夏丹就涼了他的心。他吃飯,就點了四個菜,她居然讓服務員下單子。表哥凡強壓著怒火去結(jié)賬,董小橋拽住他。他以為不用結(jié)了,董小橋卻從他自己的口袋里掏錢,買了單。后來,他再來,又是如此,表哥凡就叮囑董小橋,唉,這世道,親爹有都不如自己有,小伙子,長點心眼吧!董小橋說,他們就一個女兒。他們死了,還不都是我們的。表哥凡說,恐怕你等不到那一天。董小橋說,怎么等不到。他們老來得女,都奔六十的人了,我還活不過他們。表哥凡說,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董小橋問,什么意思呢。表哥凡冷笑一聲,沒有回答。
晚上下了班,董小橋同夏丹說表哥凡來吃飯的事。夏丹解釋說,她不喜歡表哥凡,油嘴滑舌的。董小橋說,可他是我表哥,你總得適當?shù)亟o點面子吧。夏丹說,不給!做生意,掙錢難,守錢更難。親戚朋友都來吃,多大的飯店也讓他們給吃黃了。這口子開不得,開了,就別想再堵上。
董小橋陰沉著臉,卻不敢再言語。
表哥凡來得少了。
幾年后,夏丹張羅結(jié)婚。董小橋回家同父母商量,當媽的說,結(jié)吧,她家有錢,就讓她家張羅去。當?shù)膮s不這么認為,他從一個男人的角度考慮,他說,兒子結(jié)婚,咋說也得給兒子在城里買房子,要不,董小橋在她家,永遠也別想挺起腰桿做人。他讓董小橋回去買房子,他東挪西借,付了首付,剩下的讓董小橋自己每月還貸。房子不大,七十多平米,位置也不是特別理想,但畢竟董小橋在城里有了自己的房子。
要結(jié)婚,本是一件歡喜的事,可就在結(jié)婚的前一天晚上,董小橋卻哭了,而且哭得很傷心,很痛苦。夏丹問他怎么了,他不說,只是哭。夏丹的父母問,他先是不說。他越是不說,老板和老板娘就越急,越是逼著問。這時,他才甕聲甕氣說,他還年輕,他不想結(jié)婚。他說他想奮斗幾年。他說他沒有事業(yè),沒有產(chǎn)業(yè),配不上夏丹,他要奮斗十年再結(jié)婚。他的態(tài)度堅決。
老板很生氣,但事到臨頭,他壓制著怒火。他說,你這不是給我們出難題么?董小橋的爸媽也從鄉(xiāng)下趕來了,看著兒子哭得這么傷心,現(xiàn)在又看見未來的親家正訓斥著兒子,估計兒子在這兒,肯定是當牛做馬。那個夏丹,把兒子管得嚴看得緊,他們也是見過的。兒子現(xiàn)在有手藝了,也買了房子,是個城里人,照他們不差啥!這么對待我們。我兒子是找不到媳婦咋的?兒啊,不想結(jié)就不結(jié)!當媽的上去拉起兒子的手,大聲說。
不結(jié),夏丹一家將非常被動。董小橋的親戚在鄉(xiāng)下,董小橋結(jié)婚,還沒通知他們,只等結(jié)了婚,不忙了,再回去補辦一個婚宴。夏丹家呢,親戚朋友都在城里,請柬早就下了,明天上午十點過八分,客人就到了。夏丹一想到明天的情景,急得也哭了。夏老板沒辦法,收起怒火,說,行了,多大點事?!笆ニ倍拷o你不就完了。董小橋仰起一張布滿淚痕的臉,問,真的?夏老板說,難道你還要我給你寫個贈與書不成?董小橋笑道,那岳父大人就寫一個吧。
夏老板被他這個樣子,弄得想笑,又笑不出來。他拿出一張紙,寫了個贈與書,把“圣水湖”的分店(二部),包括里面的一切設施,全部贈與董小橋。以后由董小橋自己來經(jīng)營,管理,“圣水湖”二部,自此與他夏家無關(guān)。他把贈與書遞給董小橋,說,董小橋,你這下就不是個窮光蛋了。這下,你就有自己的事業(yè)了。明天的婚禮,你就樂呵呵地參加吧。別哭哭啼啼,不吉利。
董小橋雙手捧著那張紙,一個三層樓的飯店,就捧在他手心。他朝夏老板說,爸,這是真的嗎?爸,我一定努力。夏老板臉上的肌肉松弛開,一張陰沉的臉露出笑容,說,好吧,你叫我爸了。這張字據(jù),就算是我給你的紅包,是改口錢。
婚禮如期進行,讓鄉(xiāng)下來的董小橋父親母親,感覺好不風光。新娘打扮后,夏丹似乎不像平時那么平庸,顯得有幾分姿色。董小橋媽高興地對她說,你們早點要孩子吧,趁我年輕,可以幫你們帶。兩人笑著說,并不那么早想要孩子。董小橋的意思是,頭三年要把全部精力用于經(jīng)營飯店。他清楚,有了飯店,并不一定就是有了自己的事業(yè),得有能力把飯店經(jīng)營起來才行。
董小橋就這么成了老板。夏丹呢,兩個飯店跑。主店待得少,主要還在二部這邊。董小橋不讓她過問這邊的事,她說,你不相信我。董小橋說,我相信你,但是,我不放心你手下的人。手下沒個過硬的人,飯店早晚得垮掉。
董小橋以為,他擺脫了夏丹對他的控制,沒想到,看得更牢,飯店其實還是他們夏家在經(jīng)營。不過,好歹是老板了,要有個老板的樣兒。他在三樓給自己設了一個辦公室,配備電腦,聯(lián)上網(wǎng)線。既然有夏丹操心,他樂得個清閑,晚上很少下樓,就在樓上上網(wǎng),很快就迷上了游戲和QQ聊天。他同夏丹本來就沒什么共同語言,長期忙于工作,少培養(yǎng),現(xiàn)在,話竟然是越來越少,少到他對她感覺有些陌生了。
有一天,無聊的董小橋,發(fā)現(xiàn)他的QQ空間里,有一只漂流瓶子,他猶豫一下,就用鼠標點開了它。里面寫著,非誠勿擾。如有誠意交友,就可記下QQ號和電話號碼。他忍不住就聊上了。幾次聊天之后,那邊發(fā)來照片,很漂亮的一個女人,年輕,漂亮,夏丹同她沒得比。更主要的是,人家說話好聽,聲音溫柔,還體貼人。
她住在一個海濱城市,那邊有一所大學。她不是教授,是一個教授的專職太太,叫文竹。她向董小橋要照片,董小橋隨便挑了幾張,就發(fā)過去了。照片發(fā)過去之后,董小橋發(fā)現(xiàn),他竟然那么牽掛她,忍不住同她多說兩句,噓寒問暖。那邊竟然哭了。他聽到了她的哭聲,很快,她關(guān)了視頻,改用文字聊。她訴說著她的可憐,說她的無性婚姻。說那個教授不喜歡女人,但也沒發(fā)現(xiàn)他喜歡男人,反正,除了一個月上兩堂課,就是在家里玩電腦,搞軟件開發(fā)。
幾天后的聊天,就更加深入人心。文竹說,他們半年也做不了一次愛,還是她主動的。教授是一個太監(jiān)一樣的男人,除了電腦,沒有別的東西。但他控制她,她像坐牢一樣,被他控制。他把她當做私有財產(chǎn),卻似乎并不愛她。好像他娶她,是專門為他裝點臉面。她說,董小橋是一個帥小伙。是的,董小橋很帥,這一點,很多人說過。但不知為什么,從文竹的心里說出來,董小橋就感到特別滿足。
有一天,董小橋接到文竹的電話,說她到省城來了,就住在某個賓館,她想董小橋去看她。董小橋覺得特別突然,但還是決定去見她,畢竟,見面,也是他一直以來渴望的事。
那天晚上,董小橋告訴夏丹,說表哥凡找他有事。他往文竹住的賓館去,像是奔赴一個陷阱,奔赴一條遠離最終出發(fā)點和出發(fā)目的的路,卻又不能自控,這種感覺,既興奮又刺激。她呢?她就那么相信我?她會不會覺得我是壞人?她會有一種飛蛾撲火的感覺嗎?
到了賓館,他問在哪個房間,她不告訴他,說下來接他??磥?,她的戒備心還是有的,畢竟網(wǎng)絡可以騙人。其實,在樓下先見一面,也正合他意,他也怕她是騙子。他甚至懷疑她的名字都是假的,叫文竹,很詩意,很像一個網(wǎng)名。等她下樓,在旅店的門口,他們見面,彼此確認是照片上的人,而且比照片上的人還帥,還漂亮。于是,互相點頭一笑。文竹往樓上走,董小橋就跟了上去。他們還是很小心,怕被別人看見,保持著三五米遠的距離,像特務接頭。到了屋,她把她的身份證拿出來給他看。她說,你懷疑我用的是網(wǎng)名,你看吧。董小橋不看,她硬塞過來,他就瞄了一眼,說,我不是不信,我就是覺得這名字太美了,美得像是網(wǎng)名。
她說,不是網(wǎng)名,可比網(wǎng)名還空。董小橋疑惑地望著她,她淡然一笑,說,不是嗎?竹子的心,都是空的。我的命,就因為叫了這個名,才這么苦。
說到命苦,他自然想到了那個教授。他說,你怎么跟他說的。文竹說,我姨媽在省城。我說我上我姨媽家。她這么說,讓他心里一震,想起第一次被夏丹騙至旅館的事。
她反問他,你呢?他說,理由差不多。我說上表哥凡那兒去了。他仔細看她,她竟然那么小,至少不比他大。
人家出示身份證了,董小橋也把自己的身份證拿出來,她堅決不看。他就跟著她坐到床上,賓館里微暗的燈光讓他再次感到既興奮又刺激。事實上,從他還沒出他的那個飯店,這個興奮和刺激就開始了。
是的,都是燈光惹的禍。一切也注定好像要發(fā)生了。他們一見鐘情,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他不可控制地想同她做愛,完全不同于同夏丹的那種想。他認為,認識夏丹時,他不懂愛情??墒?,她就是不同意。她訂的是標準間,兩張床。她躺在床上,她說,你晚上別過來,我穿著衣服睡不著覺,我睡覺是不能穿衣服的。這折磨著他,是暗示他,還是提醒他。
他怕夏丹來電話,關(guān)了手機。到時候,就說手機沒電。幾個小時過去了,他被折磨得不行,就爬到她的床上去。她把被子裹得緊緊的,就是不讓他碰。她說,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我不是那種壞女人。她還做出一副生氣的樣子,女人嘛,就是捉摸不透。他只得回到自己的床上去。被折磨得不行,他就裝作買煙,跑下樓,給表哥凡打了個電話,說,哥呀,求求你,幫我出個主意。怎么辦啦,搞不定啦。
表哥凡笑道,傻瓜,她既然敢來,就說明對你有好感,想同你好。你就多磨一會兒吧,女人嘛,當然要矜持一會兒。董小橋沒多少文化,不知道矜持這個詞,但他好像知道這個意思,說白了,就是裝一下。
上了樓,董小橋再次湊到文竹的床邊,文竹還是不同意,他就故意激她,穿上外套,說我飯店里還有事,那我先走了。她說,我得在這里呆三天,那你明天來行嗎?他說,不行,我老婆看得緊。他說著,就去開門,卻并不一下子把門打開,將門栓弄出一陣響動。很快,她的聲音就從背后傳來。她說,那你過來吧。
他回到她的床邊,一切水到渠成,連避孕套都不要。她說,她不生育,那玩藝兒用不上。這可能也是他冷淡我的原因。她說。
天快亮了,他疲憊而暢快地熟睡著。她在朦朧的晨光里醒來。他甜睡的樣子讓她覺得他是那么單純。她越發(fā)生出愛意。她抱著他,這次,她是主動的。她渾身顫抖。他也是。好像他們都是新手,都是第一次。兩人從來都沒這么暢快過。停下來后,兩人的心卻久久沒有平靜,怦怦地跳著,彼此能感受到對方的心跳,向?qū)Ψ絺鬟f著疲憊后的幸福。連屋子里蕩漾著的空氣,都是幸福的,帶著一種淡淡的香甜的味道。
這才是愛,人心合一,而與夏丹,其實,就是一個肉體的需求。而現(xiàn)在,年紀輕輕的他,與夏丹在一起,似乎連肉體的需求都沒了。他總借口累,其實不是。是不愛了,或者說根本就沒愛過。有一次,他無聊了,還被一個師兄帶到洗浴中心推了一次油。事后,更加空虛與無聊。自那以后,他以為他完了,這輩子找不到性的快樂了??晌闹竦某霈F(xiàn),讓他動了真感情。雖是偷偷摸摸的,在驚恐中度過,但來勢兇猛,簡直經(jīng)受了一場沙漠風暴。這無疑是他最銷魂的夜晚,是他有記憶以來,最快樂的時光。他感嘆道,女人同女人,原來是不一樣的。他走在大街上,星星掛在天空,向他調(diào)皮地擠眉弄眼,似乎在說,你放心吧,我保守你的秘密。他感激回報星星們一個笑。天邊那慢慢亮起來的一道霞光照著他,也照亮了他一直被壓抑著的內(nèi)心。許久以來,一直空虛著的心,因為文竹的進入,竟然那么充實。人也真怪,剛離開,就思念。那么地想,擔心她,怕她被那個老教授發(fā)現(xiàn)。他知道,這種擔心,就是牽掛,就是愛。相比較,他發(fā)現(xiàn)他從來沒有愛過夏丹,從來沒有。
事后,他給表哥凡打電話,感謝他幫他出主意,感謝他一直是他的幌子,給他圓謊。甚至包括他結(jié)婚前的那場痛哭,都是表哥凡導演的。他說,哥,你是我的親哥。以后,你有用得著弟的地方,弟沒得說的。你就看小弟的行動吧。
文竹每個月都到省城來一次,他們每次銷魂一晚。他給她買衣服,她不要,她一點也不貪婪,她說她不是圖他的錢,她說,要是圖錢,她認識比董小橋更大的老板。她只是喜歡董小橋這個人。后來,他又一次同表哥凡談到文竹,表哥凡說,這不稀奇,女人也是好色的。男人長得帥,跟女人長得漂亮一樣,都是資本。
文竹住在海濱城市,那是一個美麗的城市。文竹希望董小橋能在他們那個城里買棟房子,他們在那里過日子。董小橋說,這太難了。文竹就沒再談這事,直到半年后,文竹告訴他,說她有了他的孩子。他心里一驚,說,怎么可能?你不是說你不生育嗎?她說,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是不懷孕的,看來,是那個老東西不行,不是我的原因。她哭著說,我們走吧,我同他離婚,他要不離,我們就跑,跑得遠遠的。
董小橋覺得,天黑壓壓的,又是一個霧霾天。
董小橋越來越像老板。夏丹還像以前那么管束著他,到哪兒都要向她報告,得到她同意,這讓他很煩。他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剛到城里的少年了。更讓他容忍不了的是,他的朋友來,她還要求他下單子。每晚,她不辭辛苦地查帳,查得那么仔細。其實,他這邊飯店的收銀員,都是她找來的。大堂經(jīng)理也是她的人。都是她老家來的,不是表哥就是表妹,也不知她哪來那么多的鄉(xiāng)下窮親戚。
有一次,董小橋同他媽打電話,她就在旁邊喊,橋,有事,橋,快點,橋,來客人了。董小橋說,來人了,大堂里不是有人嗎?夏丹說,人家就是要找你。那邊董小橋的媽聽見了,心疼兒子,就坐車過來看看。當媽的看見夏丹把兒子管得那么緊,竟然眼睛都濕了。在無人的角落,當媽的埋怨董小橋:當時不同意不同意,你不聽。我兒子哪方面條件又不差,又不是找不到媳婦,非要找她??船F(xiàn)在,把你管的。當媽的來了,還前跟后攆。我要跟兒子說句話,就這么盯著,好像你媽是奸細,電話里也是朝你喊,我這當媽的,心里難受。
董小橋說,媽,你放心,她管不住我。董小橋說著,給他媽拿五百塊錢,讓她早點回家。車票買好了,一會兒,買菜的面包車就送她上車站。這五百塊錢,你拿去打牌。你不愛打牌嗎?當媽的說,我不要,我有錢。我就是想多住兩天,多陪陪兒子。董小橋說,媽,你看,飯店這么忙,哪有你呆的地方。當媽的眼睛突然濕了,拎起包就走。董小橋跟上去。當媽的說,別跟著我,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一定是那個夏丹攆我。人說,娶了媳婦忘了娘,沒想到忘記得這么快。我走,你要還記得你有這個媽,就多往家打電話。
當媽的強忍著淚,走了,董小橋突然很傷感,內(nèi)疚,晚上,找表哥凡過來喝酒。沒想到,夏丹還是下了單子。當時,夏丹不在,讓服務員下的。董小橋說,你拿回去,我是老板。服務員說,是夏經(jīng)理讓下的。
董小橋就起身,說,哥,咱們換地方喝。他們到對面的川菜館。剛坐下,電話來了。董小橋不接,夏丹三分鐘一個五分鐘兩個,說來客人了,重要客人,催他回去。表哥凡說,我明白了,我不是客人。董小橋,你這老板當?shù)?,你有一千萬我也不羨慕你!
表哥凡再也沒來過。時間一長,董小橋想表哥凡。他去找他,表哥凡說,你那日子過得有勁嗎?那個夏丹,也太霸道了,離了得了。董小橋說,咋能說離就離?表哥凡說,現(xiàn)在離婚還叫事嗎?何況你有文竹。董小橋被他說動了心,但還有顧慮,畢竟今天擁有的一切,是夏丹給他的。表哥凡說,這個好說。他說著,貼著董小橋耳語幾句,把董小橋弄了個大紅臉。表哥凡說,你紅什么臉,是演戲,又不是真的。
夏丹第一次看見表哥凡在董小橋的辦公室,從身后將董小橋摟著時,她以為是兩人鬧著玩。后來,又發(fā)現(xiàn)過幾次。她警告他們,你倆沒事吧?董小橋的臉紅了,他真的是很別扭。表哥凡則顯得羞愧難當,低著頭沒臉見人的樣子。他匆匆離去。夏丹望著表哥凡遠去的背影。那身影越來越小,最后,竟然化作一只黑色的蒼蠅,在她肚子里,久久揮之不去。她一陣長嘔。當媽的以為她懷孕了,她心里知道怎么回事。她和董小橋商量暫時不要孩子,現(xiàn)在,更不想要了。
那天休息,表哥凡喝得有點多,說不回去了,要在董小橋家住。他提出要與董小橋住一起。他說,你們年紀輕輕的,三更半夜再整點動靜出來,我可受不了。橋,你就忍一忍吧。橋就笑著,兩人住進為客人準備的房間里。第二天,他們遲遲不起床,夏丹去推他們門,發(fā)現(xiàn)兩個赤祼的男人,竟然摟在一起。夏丹當場就指著董小橋,罵他不要臉。她罵董小橋跟好人學好人,其實也就是把表哥凡罵了。她甚至把他們的私生活都暴露了,她說,難怪你最近不像個男人。
夏丹說得沒錯,董小橋最近的確不像個男人。他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同夏丹上床,他說累,他說沒意思。她也以為他累,也就算了?,F(xiàn)在看來,他在做著這比偷女人更不要臉的事。她大喊大叫。表哥凡在她的叫喊聲中,匆忙穿著衣服,落荒而逃。她重重地甩了門。沉重的鐵門,突然讓她意識到,家是有門的,門是一個家庭的私密空間。家丑不可外揚。她就走過去,檢查鐵門是否關(guān)好,還關(guān)上了里面的木頭門,之后,她又走到窗前,把剛剛打開的氣窗關(guān)上,這才一本正經(jīng)地跑過來,指著董小橋咬牙切齒地說:惡心!
董小橋坐在床沿上,扇著自己的耳光。幾個耳光之后,他捂著臉,像是流了淚。他說,是的,我也覺得我惡心,可是,我改不了,我沒辦法,我無法控制自己。我根本就不愛女人。
你從來沒有愛過我?夏丹問。
沒有,不僅是你,包括所有的女人。
那以前呢?我們在一起的夜晚。
那不是愛,那是性。董小橋說,如同我的手淫。
你變了,你哪像個農(nóng)村青年!
我早不是農(nóng)村青年了,我在城里有房有戶口。
別忘記了,那不是你的。
也許吧。
他們開始了漫長的冷戰(zhàn)。
年關(guān)到,與夏丹進進出出的,不再是董小橋了,而是前臺那個姓郝的經(jīng)理。那是一個離了婚的男人,三十五六歲,人高馬大。小個子夏丹與他站在一起,很是不般配。但是,他們似乎發(fā)展得很快,如影隨形,如膠似漆。夏丹的爹媽出面勸過幾次,讓她跟董小橋好好過。夏丹的媽說,董小橋那孩子多好,樸實,能干,對我們還有孝心。夏丹說,媽,你不懂。當媽的再說,她就說,我的事,不用你管。當媽的就找個人少的地方,把當?shù)穆裨挂煌?,說是他把女兒慣壞了。嘆一聲: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由她去吧。夏丹開始顯懷,這讓飯店的服務員很迷茫,這孩子是誰的呢?董小橋?大堂經(jīng)理?
拖了一段時間,夏丹的肚子越來越大,她提出離婚。董小橋心花怒放,卻是一副痛苦得要哭的樣子。夏丹說,放心,我會給你補償?shù)?,“圣水湖”二部給你。她急著甩掉董小橋,她實在不想讓人知道,她曾經(jīng)嫁的,是一個愛男人的男人。他們協(xié)議離婚。夏丹當天就搬出了他們的新房。望著她那鼓起的肚子,他沒有一點感覺,因為他知道孩子是怎么回事。
不出所料,文竹并沒有順利地離婚,這說明,她將在一段時間內(nèi),還得同董小橋過著偷情的日子。很刺激,但也很有風險?;蛟S,正是因為有風險,才感覺刺激。他正想著文竹,文竹來電話了。文竹的電話,一下子就把美好前程拽到他眼前。文竹說,我這就過去,今晚就過去。董小橋說,來吧。這時,表哥凡敲門而入。表哥凡說,答應我的好處費,該給我了吧。
董小橋遞給表哥凡五萬塊錢。他說,你走吧。表哥凡眼里放射著一種貪婪的光,說,就這些?他說,你還要啥?表哥凡的目光有一絲淫邪,把手指在董小橋的臉上輕輕一劃,說,要你。董小橋說,你瘋了? 表哥凡說,我沒瘋,瘋的是你。或者說,是你把我?guī)Н偭???禳c來吧,我已經(jīng)喜歡這種感覺了,快點陪陪我。你同文竹的事,我自此不知道。你談論文竹的話題,我這就刪除。他說著,把蘋果手機在董小橋眼前晃了晃。董小橋無奈地望著表哥凡,求饒的目光無力地朝著他。他說,可是,文竹就要來了。
不會那么快的。表哥凡說著,就來摟董小橋。董小橋推開表哥凡,問:你確定你是認真的?
認真的!表哥凡肯定地回答。
沒想到你有這種愛好。
也許沒有。也許有,但一直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總之,被你開發(fā)出來了。沒辦法,人的心情,有時候就像人的命運,隨風而飄,隨波逐流,自己都掌握不了。
漂流瓶!董小橋低下頭去。他表哥凡的話,讓他的腦子里涌出這三個字。他癱坐在床上。任憑表哥凡在他身后,把他摟得緊緊的。他一動不動,像一具死尸。
不!當淚水奔涌而出時,董小橋推開表哥凡,站起身。他的聲音很大,穿窗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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