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小燕
1
李洋不得不承認,想林靜了。在這樣一個春雨綿綿的夜晚,在這個失眠的夜里,他渴望她,是因為她而渴望,不是因為渴望女人。這多少令他感到難堪,他,著名大學里的副教授,而她,不過一個保姆。
當腦海里的欲念一波比一波強烈,身體的潮流一層一層涌動時,李洋終于無力地承認這份想念。此時是夜里一點半,他一點睡意也沒有,索性起床泡茶喝。
燒水、洗杯子,打開冰箱拿茶葉,燙杯子,這一系列的動作都會發(fā)出聲響的,但是有什么關(guān)系?家里就他一個人,沒人會受影響。妻子和他離婚了,十二歲的兒子跟她。
當一杯碧綠的鐵觀音喝下肚子后,那個疑問又升上腦海:究竟林靜來田教授家之前是做什么的?一個如果長期以當保姆為生的女人,到三十八歲是不可能有那樣一雙手的,一雙修長、柔潤、白皙的手,那顯然是一雙保養(yǎng)得極好的手。都說女人的手是女人的第二張臉,相比林靜的臉,這“第二張臉”生動多了。
李洋想起林靜的臉,臉色焦黃,眼神憂郁,雙眼看你時深邃落寞。她到田教授家已經(jīng)半年了,但李洋很少見她笑,她那張臉上的表情一直是淡漠的甚至是安靜的。許多時候林靜總是低眉順眼地做著自己份內(nèi)的事,悄無聲息,但李洋卻感覺林靜身上有一股隱忍著的悲憤。
林靜是李洋跑第十次家政服務(wù)公司時帶到田教授家的保姆。田教授用保姆條件有些苛刻,要安靜、懂事的,年紀不能太大又不能太小,容貌還要過得去,仿佛要和他的知識分子身份相符,盡管待遇比市場上要高一些,但能做久的人沒幾個,有的做幾天就走了,好一點的做了兩個月。主要原因是田教授年紀大了,八十歲的老人,自他妻子去世后小病小痛不斷,當他病倒在床上時,保姆要侍候他吃喝拉撒,他的獨生女在國外,一有事得全靠保姆。
李洋一直以為林靜做不久的,但她做得安安穩(wěn)穩(wěn),只把原來的條件,一星期休息一天改成一星期休息二天。難得有一個田教授滿意、自己又做得下去的,這條件就被應(yīng)允了。這樣的兩天假期,在李洋的心中,是被賦予特殊意義的:你想一個三十八歲的年輕女人,可以理解的。
總之,她,是個有秘密的女人。把一壺水喝空,一泡茶喝淡,李洋在心里給林靜下了個定義,抬眼望一下窗外,晨曦喜氣地露出來,窗外傳來幾聲鳥叫。他走到窗邊,一股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新的一天開始了。
樓下的小花園,小徑,供小孩玩的小型滑梯、蹦蹦床,早起的老人、小孩在活動。李洋站在客廳落地窗前放眼一望就可盡收眼底。他不由也在窗前活動起手腳、腰、脖來。
這時一個女人的身影浮現(xiàn)在李洋眼前,是她,那個叫林靜的保姆。她走得急匆匆的。也許是滑梯上的小孩清脆的笑聲也許是小女孩身上的一抹紅(她穿著紅色的公主裙)吸引了她,她的腳步在經(jīng)過那個滑梯時慢了下來,最后甚至停下腳步駐足不前。她仰望著滑梯,臉和樓上的李洋的臉正好正面相對。
也就是在這一刻,李洋終于看見林靜笑。嘴角往上翹,眼神柔和,潔白、整齊的牙齒微微地露出來。原來林靜的笑容如此甜美。
突然李洋看見林靜抬起手在眼睛處不停地擦著。她在流淚?為什么看見孩子突然間笑了,又突然間流淚?
李洋真想跑下去問個究竟。但見她轉(zhuǎn)身走了,急急地逃也似的。他看著她遠去的身影,挎著包,不像是去買菜。這才想起今天是周末,是她的“那天”。突然想起今天是周末,李洋竟像白撿到了個休息天一樣高興。他返身又到床上躺下,想到今天是看望兒子的日子,是美好的一天,心情一下子美妙起來。那么帶孩子去哪玩?吃什么呢?
2
當李洋以一種輕松、滿足、甜美的心情駕車緩緩駛進小區(qū)時,已是晚上九點整。停好車,他被不遠處的一個身影嚇了一跳。
春寒料峭中他那八十歲的恩師也就是田教授站在路口望眼欲穿地等人。他記得恩師的老伴還沒去世時,會偶爾看見恩師站在小區(qū)的路口等他晚歸的妻。如今他這樣等他的保姆,可見恩師對林靜不僅滿意,而且還生出些許依戀吧。人老了,就是脆弱,身邊沒個至親,有個對他稍好一些的人就緊緊抓住不放。
算起來,李洋于他恩師是親近的了,當年李洋考上他的研究生,恩師力薦李洋留校,也因此李洋還差點成了他恩師的女婿。但五年的感情終究沒有善始善終,李洋的女友也就是田教授的女兒最后跟著學校的一位外教出國去了。那時他們甚至已經(jīng)按揭買了房,房子還特意和女方父母買在同一個小區(qū)。也因為這段感情,李洋沉淪了兩年,最后在父母的催逼下,覺得該找個人結(jié)婚了,別人介紹了個公務(wù)員,半年后兩人就結(jié)婚了。孩子十歲那年,妻子提出離婚,說是性格不合。其實李洋心里知道,妻子是因為容不下李洋的心里有前女友的影子,他想挽留,但妻子執(zhí)意離去,她是個個性很強的女人。
李洋到樓下把他恩師勸回家。恩師說他撥了林靜五次電話都沒接。李洋哄孩子似的安慰他說:女人的手機都放在包包里,沒聽見是很正常的。隨即李洋說他給林靜打打看。李洋翻找林靜的號碼,林靜的號碼已經(jīng)不在最近通話欄里,而曾經(jīng)她是的。果然李洋一連打三個電話對方都沒接。田教授開口了:你說這小林,到底怎么回事,每個星期都要出門,你看這都幾點了還不回來,這不是讓人擔心嗎?
李洋心里不由生出對他恩師的羨慕之情來,為他可以這樣毫不隱晦地講出心中的擔憂。而他自己呢?此時時針已指向九點五十五分,李洋勸恩師先到床上去睡,但老人家嘴上應(yīng)好,身子卻不動,盡管他在沙發(fā)上坐著坐著已經(jīng)打起了瞌睡。
好在這時,門鎖轉(zhuǎn)動了,他們都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林靜終于回來了。風塵仆仆、疲憊不堪,眼里布滿血絲,她的眼睛在李洋身上停留了幾秒,李洋看到林靜下意識地扶了一下墻。當林靜看見九點必睡的田教授也立在一旁時,輕輕地說了聲:對不起,我回來晚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你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給你打電話也沒接。我累了,先去睡了。小李你幫小林燒點水。田教授說完,邁著蹣跚的步伐進自己的房間。李洋拿了水壺,接水、燒水,做完這些他就不知干什么了。而林靜坐在沙發(fā)上,讓李洋感覺若不去打擾她,她就要睡著了。
相對無言了一會兒,李洋開口道別,林靜才驚醒過來似的看著他。那一眼,足以讓李洋記一輩子。那眼神愁苦得可以把人融化。李洋拉開門那一瞬間,林靜站起來。臉上是猶豫不決的神情,嘴巴囁嚅了一下,終于還是閉緊了。門在李洋身后關(guān)上的那一瞬間,李洋后悔了,林靜一定有話想對他說,又或者那一刻林靜是想借他的肩膀靠一靠的,如果那時他走近她的話。
為什么只是略為猶豫就走了?是夜,當李洋面對自己的拷問時,他承認自己的小氣。是的,是因為那一天,那一次。
那天,田教授過生日,他們?nèi)艘黄鹪谔锝淌诩揖鄄汀L锝淌谛睦锔吲d喝了一杯白酒,九點不到就上床睡了。李洋發(fā)現(xiàn)林靜那天化了淡妝,又因為抿了幾口紅酒,氣氛稍顯活潑。林靜收拾餐桌、洗碗筷,李洋在一旁幫忙,林靜洗一個李洋用干凈的布擦干一個,收進碗柜里。他們沒怎么說話,李洋看見林靜的臉上洋溢著甜蜜和紅暈。怎么說呢?自從林靜來了后,李洋發(fā)現(xiàn)自己去恩師家的腳步又變得輕快了,那種情緒來得讓人有些羞澀和莫名其妙。你想,一個保姆,有時李洋會這樣對自己發(fā)問,讓自己蓬勃的感情受點霜凍。但那是一種非常真實的感覺,李洋喜歡看林靜在田教授家進進出出地忙碌,洗、涮、煮。他在林靜一低頭、一回眸、一側(cè)臉中看到前女友的身影,她們的側(cè)面極為相似,曾經(jīng)李洋就是這樣坐在客廳看著前女友這個房間出那個房間進,看得滿心柔軟。
李洋記得那晚,他跟在林靜身后,林靜終于做完所有的家務(wù)活,甚至把廚房、餐廳的地又拖了一遍后,走進屬于自己的房間,也是李洋前女友的房間,現(xiàn)在她偶爾從國外回來,都不住家里,住酒店。李洋自然地尾隨進去,沒有任何的過渡。他從背后緊緊地環(huán)抱著林靜,他感覺得到林靜的身體在顫抖,肩膀不由得哆嗦,呼吸急促。李洋的胸膛緊貼著林靜的背,林靜感覺到李洋的心有力地撲通撲通,他們感覺到彼此的身體如潮水一樣熱浪滾滾……但是,在那樣關(guān)鍵的時刻,林靜卻推開李洋,堅決無比。李洋以為林靜是害羞,就用更緊的擁抱和更熱烈的吻想去融化她,而林靜竟然在推不開李洋時,流淚了,仿佛受到恥辱和委屈,李洋一下子驚懼地停下所有的動作,除了難堪還有不甘心。
你想,一個保姆,一個大學副教授,林靜應(yīng)該是如皇帝寵幸妃子一樣感激地承歡的,不想,她卻在試圖推開自己不成時,流淚了。李洋每每想到這里,自尊心就要受一次鞭笞,在這份感情里他以為自己是可以高高在上的。
3
日子以它晃悠晃悠的步伐又過去了一星期。又是探望孩子的美好星期六,和兒子吃過午飯后,李洋把孩子送到書法培訓班,出來的路上,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是一個縣城派出所的電話,對方先核對他的姓名、身份,才問他是否認識一個叫林靜的女人。在得到他的確認后,對方請他過來把這女人接回去,人就在派出所里。李洋一聽吃驚不小,忙問她犯什么事了?對方一聽,唉地嘆了一聲,才說林靜把別人家的孩子帶到肯德基,害得人家家長四處尋找無果報警。
人販子?李洋一聽不由倒吸一口氣,但他根據(jù)警察的口氣又覺得不是,再想仔細問,對方已掛斷電話。李洋交代前妻去接孩子,說他有急事去一趟縣城,就從市區(qū)驅(qū)車出發(fā)了。車程一個小時左右,用導航開到派出所。他先到所長辦公室了解事情的原委,所長說林靜在某某小區(qū)把一位王姓人家六歲的小女孩帶到肯德基一起有說有笑地吃洋快餐,那家的奶奶說她前一個星期在幼兒園門口就看見過林靜,懷疑林靜是想偷她家的孩子,要警察給予治罪。還好我們在場,否則還不被人家打個半死。也難怪,孩子長得的確有點像。所長竟然用了憐惜的語氣,最后說:這樣吧,你把人先接回去,安慰安慰她吧。
李洋滿腹狐疑,但不敢問下去,林靜帶人家的孩子去吃洋快餐顯然是有隱情的,李洋從警察說的話里判斷他們都知道事情的原委,而自己是來接林靜回去的,如果他連原委都不知道,只怕引起警察疑心不讓他把人接走,為避免生出事端來,李洋就沒問。
在接待室,李洋終于見到林靜,一位女警察正遞水給她。他叫了她一聲朝她走去。林靜是哭過的,臉上有淚痕,手里攥著一把面巾紙,雙手冰涼,一看到李洋,眼圈頓時發(fā)紅。
在回家的車上,林靜靠在座背上,閉著眼一言不發(fā),任淚水默默地從眼角不斷溢出。好在半小時后,林靜睡著了。李洋在心里松了一口氣:終于睡著了,她看上去多累,睡一覺會好受些的。一直到進小區(qū)林靜都沒醒,李洋把車開到車位上停好,也沒打算叫林靜,想讓她多睡一會兒,不想車一熄火,她就醒了。
先到我家去吧。林靜的狀態(tài)極差,對李洋的提議,沒有反對點了點頭。
林靜這是第一次去李洋家。她坐沙發(fā)上,李洋為她倒了杯水,找了條干凈的毛巾擰濕給她擦臉。她默默地拿起,慢慢地擦。李洋看著林靜緩緩地擦,緩緩地,雙手的顫抖是突然間的,眼圈一下子發(fā)紅,沒有哭聲,發(fā)冷似的一字一頓:她太像雯雯了,她的笑聲,她的聲音,那幾乎就是雯雯。李洋一把把林靜攬進懷里,這次他沒有半點猶豫,他早該料到是有關(guān)孩子的,否則一個女人何以有那么絕望的眼神。林靜在李洋的懷里,悲傷一下子像泄洪的水,轟然傾泄:我可憐的女兒,她丟兩年了。
4
那一日,林靜并沒有說出孩子丟失的原因,李洋也不忍心問,讓她再經(jīng)歷一次噩夢般的回憶。只是他對這個失獨的女人不禁心生惻隱,他想除了陪她尋找孩子外他什么也幫不了她。
一個月后,李洋開始了陪林靜尋找孩子的歷程。許多時候,他們就那樣開車行駛在去往某地的路上,李洋當司機,林靜坐在副駕駛座上,滿腹隱忍的愁緒,李洋不主動開口說話,林靜就安靜一路。
有那樣一些時候李洋看著身邊這張憔悴的臉,不由為林靜的命運唏噓不已。才兩年,林靜看上去老了十歲。自那天李洋把林靜從派出所接回來后,林靜開始向李洋敞開她的從前。她加了李洋的微信,幾乎用去整晚的時間,李洋才把林靜的從前讀完。李洋的判斷一點也沒錯,林靜的從前根本不是以當保姆為生的,她是政府機關(guān)里的一名公務(wù)員。但女兒的丟失,致使所有的事情發(fā)生了改變。
為尋找女兒,林靜辭掉清閑的工作,踏上尋找孩子的不歸路,游走于城市,以當保姆為生。當她尋遍一座城后,就辭掉當?shù)氐墓ぷ鳎搅硪蛔侨ダ^續(xù)尋找。田教授是她的第三家雇主,是她尋女走上的第三座城。
李洋在微信上看到兩年前的林靜,和她的女兒在海邊的合照,兩人的臉貼著臉,對著鏡頭笑成兩朵燦爛的花,那時的林靜微卷的長發(fā)如瀑布,身穿吊帶波西米亞長裙,明眸皓齒,一臉青春飛揚和說不盡的嫵媚。而林靜的女兒,像個天使,穿著藍底紅色碎花背心,著一條白色牛仔熱褲,長相像極了旁邊的母親,眉眼的笑,可以融化冰雪。如今再看林靜與兩年前的她已判若兩人,她剪掉了長發(fā),身上是簡單的褲裝,最主要的是,臉上再也沒了往昔那種神采飛揚的神情。皮膚粗糙,眼神憂郁,透出郁郁寡歡的神情。林靜的微信,只有一個內(nèi)容,都是關(guān)于孩子失蹤的。有她自己尋找女兒的、有幫人轉(zhuǎn)發(fā)丟失孩子信息的,有打拐消息的,有一些被拐多年后又尋回的消息,還有參加尋找孩子的集體活動的。
李洋想到這,心口發(fā)堵,他無法想像一個家庭丟失孩子后的日子。車里陷入一陣沉默,最終李洋還是問出了個問題:孩子沒有一個明確方向,怎么就辭職出來尋找了?
你能想象那種感覺嗎?一陣停頓,林靜雙眼不動地望著前方,反問。
在那座城里,何處沒有雯雯的記憶?家里、公園里、超市里、路上、公園里我們一起玩過:超市里我們一起買過東西,街上我們手牽手一起走過。最可怕的是家里,犄角旮旯,都藏著孩子的音容笑貌。每當夜深人靜,我躺在床上,就聽到雯雯的聲音,她在不停地叫媽媽、媽媽救我回家。我會失控地從床上一躍而起,去翻箱倒柜尋找雯雯。我以為她只是調(diào)皮,跟我玩躲貓貓忘記出來了。也許她就藏在衣櫥里,也許就藏在門后,也許會是在柜子里。每晚我都要這樣折騰一番。惟有這樣我焦躁的心才能平靜下來,然后仔細地翻看、整理她的東西。呵,她的東西可真多。這時的林靜臉上顯現(xiàn)一片柔和,聲音悅耳,目光溫柔。雯雯的衣服,從出生到她六歲丟失那年,春夏秋冬,整整齊齊擺滿她的衣柜,從剛出生的嬰兒服,每一件我都能說出它的出處,那一件件衣服上都還帶著她身上暖暖的、甜甜的味道。她的玩具,安安靜靜地呆在角落里,她最喜歡的芭比娃娃、布娃娃身上落滿了灰塵,暗夜里我甚至能聽到它們因沒了小主人照顧而哭泣的聲音。還有她的書,都一本本整齊地排列在書柜上,曾經(jīng)我為雯雯總把書弄亂而惱怒,但現(xiàn)在再也沒人會把它們弄亂了。家自從少了活蹦亂跳的雯雯后,整齊了但也從此了無生機。
李洋沒出聲,他能想像林靜在家里看到孩子的物品時,觸目驚心的感覺。他騰出一只手,握了握林靜的手。林靜突然像一臺啟動說話開關(guān)的機器,停不下來。
在單位里,我也無法融入同事的談笑風生中。許多時候,同事聚在一起談得起勁,看見我會立即沉默變得沉重起來,我的存在,開始影響他們自由自在的快樂,有我的地方氣氛就變得壓抑。次數(shù)多了,后來只要有同事聚在一起,我就懷疑他們是在議論我,議論雯雯失蹤后是被賣掉了還是遇害了。
林靜說完,眼圈發(fā)紅,但沒有淚水。李洋疼惜地說,無論再難,也要不斷前進,生活總要繼續(xù)下去。
生活是在繼續(xù),但那能叫生活?生活是你可以聽見鳥叫、聞到花香,露出會心的笑容;是你期待并隆重地等、去過每個節(jié)假日。然而雯雯丟失后,生活只有灰蒙蒙的底色,日子從此失去色香味。我想起以前我?guī)┗馗改讣?,那小小的套房會立刻飛出歡聲笑語,但雯雯丟失了,這一切從此不復存在。后來,我回父母家,我們?nèi)嗽谝黄鹬荒芟鄬o言,一看到雯雯愛吃的、愛玩的東西,只有悄悄地抹淚,誰也不敢先提及有關(guān)雯雯的話題。我的父母,兩個60多歲的老人,自從雯雯丟失后,是整宿整宿地睡不著覺。父親犯了失眠癥,夜里一兩點時睜眼到天亮。母親還好一點,畢竟家務(wù)活占去了她的一些精力。你說,我能不走嗎?林靜眼里蓄滿淚水,卻微笑著發(fā)問,那笑看上去苦澀無比。
接下來的路程他們沒有說話,各自陷入沉思中,半小時后,他們到達要去的縣城。縣城不大,只有三條主街。走遍了主街,他們穿小巷,然后是菜市場,把尋人啟事貼在最顯眼的地方,到縣城的三所小學門口等待學生上學和放學,試圖在那一張張鮮花一樣的臉孔中尋到夢寐以求的臉。李洋看林靜幾乎不眨眼地看著一張張走進校園的臉孔,臉上的表情瞬息萬變,每張新面孔經(jīng)過她的眼前時她的眼里都會閃耀出新的希望,然后轉(zhuǎn)瞬即逝,一直到校門關(guān)上,一無所獲。李洋在一旁發(fā)放尋人啟事,結(jié)果也是無果。李洋看著林靜,他很想告訴眼前人,這種大海撈針的尋找,是難有結(jié)果的,但他開不了口。到了午飯時間,他們走進一家小炒店,要了三個菜一個湯,兩碗米飯,默默地吃起來。李洋心里堵,咽不下,但見林靜,雖然吃得緩慢,但最終還是把一碗米飯和李洋為她舀的一碗湯吃光了。林靜的臉上始終平靜淡然,沒有特別的失落。那一刻,李洋頓悟,于林靜來說不停地尋找就是希望,其實林靜未必不知道這樣的尋找的渺茫性,但她需要有個盼頭支撐。李洋惟有在心里深深地嘆氣。
5
林靜意外地收到一條署名知情人發(fā)來的短信,短信說林靜的女兒很可能被拐賣到福建一個海邊小村落,給一對多年不育的漁民夫婦當女兒。知情人說她“五一”隨同男友回家去走訪親戚時,看見鄰居家的孩子似曾相識,就多看了幾眼,不想孩子趁人不注意悄悄地塞了個字條到她手里,上面寫著姐姐救救我。當時她不敢輕舉妄動,過后細想才想起,她曾經(jīng)看到同學的同學在幫同學的親戚轉(zhuǎn)發(fā)尋女的消息,她不僅轉(zhuǎn)發(fā),而且因那女孩嬌俏、甜美的樣子印象特別深刻??催^短信,無論林靜如何給對方打電話、發(fā)信息,對方自始至終不接電話也只字不回。林靜想想也是,能提供知情消息已經(jīng)要感恩戴德了,對方一定不想讓人知道是她把消息透露出去的,怕惹麻煩。
林靜當即決定前去尋找,李洋雖然心存疑心還是決定陪她去。正好是周末,李洋叫了兩個學生給田教授做飯,兩人就出發(fā)了。
他們先是坐三個半小時的動車到達福建,又轉(zhuǎn)乘一個半小時的汽車輾轉(zhuǎn)到那個海邊小村莊。然而他們來遲了一步,當他們好不容易找尋到那戶人家時,只見一把鐵將軍鎖住了大門,一家人已不知去向。他們向村民打聽消息,大家還沉浸在那戶人家突然不知去向的意外新鮮中,你一言我一語爭相說得熱烈。這個說:前天早上,村里的黃阿婆發(fā)現(xiàn)大清早老范家的大門用一把鎖鎖住了,覺得納悶,去敲門一直沒人應(yīng),這才知道夜里一家人突然不知去向了。另一個說:白天還有人看見他們家的女兒在海邊的身影。唉,那小女孩看見人終于會微笑了,不是才剛剛適應(yīng),怎么就舉家不知去向了。
林靜幾乎要撲過去拉住那個說小女孩終于會微笑的村民的手問個究竟,李洋則攥緊她的手不讓她輕舉妄動。人們還在爭相著說:夫妻兩人都是快五十的人了,靠打魚過了大半輩子,這一走要靠什么生活。唉,都是為那女孩吧,也難怪好不容易這把年紀養(yǎng)了個女兒,寶貝一樣疼著。聽說那女孩根本不是領(lǐng)養(yǎng)的,是從人販子手里買的,因為“五一”假期有陌生人來村里怕被人認出,就偷偷舉家搬遷了。這人說話時還故意壓低聲音。林靜終于掙脫李洋的手,顫抖著手從包包里掏出女兒的照片,帶著哭聲激動地問:是這女孩嗎?是這女孩嗎?照片在人們的手中流傳。只一下人群安靜了,剛剛還搶著說話的人群立即不肯出聲了,比賽著緘默不語。大家的表情高深莫測,對眼前的兩個陌生人突然生出警惕。只一個小男孩,七八歲左右,點了點頭說是她,卻被人群中一個中年女人、大概是男孩的媽媽用本地話大聲地訓斥了一聲,小男孩急忙搖了搖頭,跑開了。
林靜的淚水一下子大滴大滴地掉落,李洋抓起她的手輕聲說:走,我們找村長去。他們一路找到村部,村長并沒在村部,一位好心的大爺把他們帶到村長家。村長是位五十多歲的人,看上去實誠。他看了看林靜手中的照片承認長得很像,但他強調(diào)說,據(jù)老范他們自己說那女孩是領(lǐng)養(yǎng)的。他也沒要求看領(lǐng)養(yǎng)證,所以不知真假。說老范夫妻都是老實巴交的人,不至于做如此傷天害理的事吧。李洋他們問了那范姓夫妻可能去的地方,比如說女方的娘家、兄弟姐妹親戚家,村長搖了搖頭,說老范的妻子是童養(yǎng)媳,娘家生疏,應(yīng)該不會去投奔。而老范是獨子,他的父親也是獨苗,老范的父母老年得子,雙親早已過世,村里也沒有親戚,這一走是了無牽掛啊。村長自始至終不問兩人從哪里來,來做什么。顯然,他心知肚明。
從村長家告別出來,林靜反復不停地撥打從村長手里要來的范姓夫妻的手機。手機里一直是個甜美卻毫無感情的電腦聲音在說:您撥打的手機已停機。
他們這是要把雯雯帶到哪去呀?林靜突然號啕起來,這次她的情緒失控了。她搖晃著李洋的手,雙眼血紅地追問,指甲掐進對方的肉里,還渾然不覺。雯雯還活著,我就要找到她了,可一下子她離我更遠了。你知道嗎?雯雯是被她的繼父帶出門后離奇失蹤的。說完這句,林靜像一只泄氣的大氣球,一下子疲軟、虛弱下來,她的傷痛終于決堤了。李洋這時才發(fā)覺被林靜抓傷的地處正火辣辣地痛。
是夜,他們住在鎮(zhèn)里的旅社。
在林靜的心里,她一直覺得,如果不是春天,那個萬物蘇醒的季節(jié),也許就不會有那樣一場猝不及防的愛情,她的雯雯就不會丟失了。當林靜能以一種相對平靜的口氣述說時,她終于講出那個春天發(fā)生的愛情故事以及由此而來的愛情事故。
四年前的一個春天,林靜和女友們相約去學車,在這里她邂逅了一段愛情。僅僅因為一句話,一句教練對所有學員都會講的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話:沒事,別怕,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我就在你身旁。她記得那時她們在路訓,街燈漸次亮起來,她們還在回家的路上,輪到她開,是一條新建的筆直公路,配套設(shè)施還不全,裝好的路燈未亮起。開著開著,右邊突然冒出閃閃爍爍的街燈,她以為走錯了,受驚地失聲叫起來,連同車身都跟著震了一下。因為她知道左邊是河流,她以為她把車開到河里去了。這時,副駕駛座上的教練穩(wěn)穩(wěn)地幫她扶住方向盤,對驚得花容失色的她柔聲安慰:沒事,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我就在你的身旁。林靜在聽完這句話后,立馬要求換人開。因為淚水溢出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視線。好在那時是晚上,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一個女人為何脆弱得因為一句話淚流滿面呢?因為林靜是個離異的女子,單身帶著女兒,前夫在開同學會時和大學的前女友舊情復燃。對方未婚,以懷孕來逼宮。那時林靜的女兒才一歲,年輕氣盛的林靜,不顧前夫請求原諒的負疚感,不顧家人考慮考慮的勸告,執(zhí)意離婚,一個人帶著年幼的孩子獨自生活。盡管和父母同在一座城,孩子基本是老人幫著帶大的,但個中酸甜苦辣惟有她自己心里清楚。這樣的一句話無意中勾出了林靜深藏在心里的辛酸,她想不起多久沒被人這樣疼惜過了,她突然發(fā)覺離婚后的這一程路自己是咬著牙堅持走過來的。
這以后,林靜對教練竟然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直到最后相戀、結(jié)婚。對方未婚,沒有固定職業(yè),沒有房子,親朋好友一開始勸,但見他對林靜的母女倆好,都以為林靜是找到一個可以相依相靠的后半輩子。不想新任比前任還不堪,前任對林靜只是不忠,而新任甚至有販賣林靜女兒的嫌疑。
那一日,林靜永遠記得那一日,2013年1月17日,林靜的新任帶孩子去公園玩,隔兩個小時,卻給林靜來電話,問孩子有沒有回家,說他找不到孩子了。他說他和孩子從公園出來后,他發(fā)現(xiàn)香煙沒了,就想到對面街食雜店買包煙,此時孩子在公園門口看走江湖的手藝人捏糖人看得出神,不肯隨他去,他以為就幾分鐘的事,就交代孩子別亂跑,等他回來。誰知他買煙耽誤了一點時間,他拿了一張一百元給小店老板,老板找不開就到隔壁店找人換零,耽誤了那么一點點時間,前后也就十分鐘,當他回到原地,孩子已經(jīng)不見了。他們發(fā)動親戚朋友找遍公園的各個角落,問遍旁邊小店的老板,都回答不曾見到小孩是怎么丟的。公園是新建的,監(jiān)控還沒到位,無影無蹤的,幾乎無從找起。林靜問小店老板可否有那樣一個人去買煙,得到了證實,她想找那個擺攤的手藝人問情況,但林靜天天去等,卻是再不見那人來。如今,好了,終于知道孩子的下落了,我就要重新?lián)碛兴?,只要找到她,就可以知道我的雯雯她究竟是被捏糖人的拐走了,還是正好遇上人販子被帶走,又或者被繼父有意弄丟或是賣掉的。一番敘述后,林靜的情緒已趨于平靜。
如果是繼父做的,總要有個理由吧。李洋小心翼翼地問。
他希望我為他生個孩子,而我怕冷落了雯雯,堅決不同意。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理由。林靜說得面無表情。
李洋一聽渾身哆嗦了一下,隨即轉(zhuǎn)移話題,說了些連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的安慰話:活著就還有希望,她那么聰明的孩子會尋找機會求救的,再說她丟失時已經(jīng)有記憶了,長大后會尋回來的。
其實誰心里都明白,等個十幾二十幾年,孩子沒尋回來那是終生遺憾,孩子真尋回來的話,那又能怎樣?那空白的十幾二十幾年又如何彌補?
6
林靜做出了一個決定,她要搬去那個鎮(zhèn)上居住。因為她覺得也許那范姓夫妻會回來,也許會有人發(fā)現(xiàn)他們的行蹤,而鎮(zhèn)離村近,只有半小時的路程,對方一有任何消息,她就可以第一時間知道。李洋和田教授都勸不住她離去的決心,田教授的眼里流出了濁淚。林靜紅了眼圈,她答應(yīng)等找到接替她的人后才離開。
李洋一邊到家政中心物色人選,一邊在心里審視自己對林靜的感情。終于在林靜臨走的前一夜,他約了她。
在他家里,他艱難但完整地說出了自己的心意。他說留下來吧,只要你愿意,可以把過去那頁翻篇,趁著年輕,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家,還有孩子。
我不會放棄尋找,不會放棄雯雯的。林靜迎著李洋的目光堅定地回答。
重新開始,并不意味著放棄。
你知道嗎?雯雯失蹤后,我在心里對她發(fā)誓:今生我不會再與任何男人結(jié)婚,我不能對雯雯食言。如果不是因為我不謹慎的選擇,雯雯就不會遭罪、受苦的。
這一刻,李洋終于知道那晚林靜拒絕他的原因。直到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才幾天,林靜瘦了一圈,臉色蒼白,雙眼紅腫。只此,他可以知道林靜的夜晚是怎么熬過來的。
在林靜臨走那刻,李洋說:無論哪一天,只要你覺得累了,這里永遠歡迎你。
林靜緩緩地點了點頭,抬眼望著天花板,把溢出的眼淚生生地逼回眼眶。
7
幾天后,那個小鎮(zhèn)的人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搬來了一位陌生的女人。只一個人居住,除了來當天有個男人送她之外,人們幾乎不見她和外人來往。漸漸地,鎮(zhèn)上的人熟悉了她的習慣,幾乎每天,她都會往那個叫下潘的小漁村跑,無論刮風下雨從不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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