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暢
如果那晚保長不去壓床,也不會發(fā)生接下來的故事。那是麻田侵入尹家村后的第九個晚上,麻田有事派人去請保長,一會兒,差人回來稟報說保長不在家,被人請去壓床了。麻田就問身旁的翻譯:“壓床是什么的干活?”
翻譯是偽縣長的二公子,留學(xué)日本回來后成了麻田的翻譯,他答道:“壓床是咱湘西一帶的風(fēng)俗?!?/p>
麻田是個中國迷,每到一處都對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頗感興趣,一聽說是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立即求知若渴地糾住不放了:“到底是什么的干活?”
翻譯解釋道:“就是新人在結(jié)婚的頭一天,喜床找一人先睡一晚,壓壓床,新人就能沾沾壓床人的福氣,圖個吉利。”
麻田的雙眼立即大放異彩,說:“喲西喲西,壓床的好,下次我也去壓床?!?/p>
“太君去壓床?”翻譯很驚訝。
“我的不可以?原來這片領(lǐng)地是保長的,他去壓床,現(xiàn)在歸我管了,理應(yīng)由我去壓床?!甭樘锵氘?dāng)然地說。
“太君,不是歸誰管誰就去壓床的,我父親是縣長,他都沒去壓過床,因?yàn)槲夷赣H去世的早。”翻譯說。
“那什么人的可以?”麻田的眼睛瞪得溜圓。
翻譯回答:“壓床人必須具備三全:夫妻雙全、兒女雙全、福祿雙全,還要德高望重?!?/p>
麻田就扳起了指頭:“夫妻雙全?我老婆還沒死,兒女雙全?我有兒有女,福祿雙全?我是堂堂的皇軍軍官,福祿還不雙全嗎?至于德高望重,我從中國的東北打到江南,橫掃大半個中國,從沒吃過敗仗,我的德比保長的低?望比保長的輕?”
翻譯哭笑不得。
“這床我是壓定了”。麻田抹了抹東洋刀說,“壓床的意義非常非常的深遠(yuǎn),由咱日本人壓床,然后中國新人睡,不正好體現(xiàn)大和民族和中華民族和諧相處,大東亞共榮了嗎?”
翻譯明白了,原來麻田是想借題發(fā)揮,但仍不忘提醒道:“太君去壓床,很不安全的?!?/p>
“自從我踏上中國這片土地,就將生死置之度外,作為皇軍,能為天皇盡忠,是我的無尚光榮。”麻田的主意就這么定了,最后說:“我不是為壓床而壓床。”
這天,狗子娶婆娘,麻田托保長去傳話,說喜床由太君來壓。狗子的雙腿當(dāng)即就哆嗦起來,嘴唇打著顫,說:“這……這……行……行?!惫纷痈艺f半個不行?太君別說來壓喜床,就是來壓新娘,狗子又能怎樣?
由幾層哨兵把門,麻田把狗子的喜床給壓了,在喜床上做了一個摟著花姑娘的美夢,濕了一個褲襠。第二天一大早,麻田在喜床上打了一個哈欠,伸了一個懶腰,無比的愜意,起床后不忘對狗子說上幾句吉利話:“來年生一個像皇軍這么優(yōu)秀的男孩,長大扛槍,當(dāng)官?!惫纷蛹案改缚弈槷?dāng)笑臉開,應(yīng)和著:“謝謝太君的吉言,謝謝太君的吉言?!比缓舐樘镌诠纷拥南惭缟洗笸氲暮染?,大塊的吃肉。
客人和麻田一伙散去之后,洞房里的狗子和新娘不睡被鬼子壓過的床,而是把被子鋪在地板上,兩人的人之初是在地板上干成的,開門紅也流到地板上。事過后,狗子偷偷的又請木匠師傅打了一架喜床,遲到的壓床還是請保長去壓的,把被麻田壓過的喜床劈了丟進(jìn)灶孔煮了豬食。
以后,村里壓床的差使被麻田包攬下來,但村里人聰明,事先偷偷的準(zhǔn)備了兩架床,一架讓麻田壓,等麻田走了之后就撤換掉劈了煮豬食或狗食,但喜床還得壓,這是千百年留下來的習(xí)俗,大伙仍找保長壓,由于時間關(guān)系,壓一晚已無可能,就讓保長在床上滾幾滾,意思到了就成。
我爺爺奶奶是民國三十三年臘月初八成的親,成親前,我太爺爺也偷偷的給爺爺準(zhǔn)備了兩架喜床。
臘月初九這一天,天剛蒙蒙亮,我太爺爺和爺爺噼里啪啦的把被麻田壓了的床抬到后院,穿著火紅的婚衣的奶奶幫著打下手,跟著床一起挪動。
我爺爺朝斧頭把啐了一口水,雙手上下一梭,斧頭把就牢牢的磁在爺爺?shù)氖中摹!肮纺镳B(yǎng)的,想讓我們中國人睡在被你小日本鬼子壓了的床上?那樣的中國人還沒出生,永遠(yuǎn)也不會出生?!蔽覡敔敻吒叩?fù)P起斧頭,就向劈小日本似的斧頭在空中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然后“咣”的一聲,床當(dāng)即就瘸了下去。“老子把你千刀萬剮,慢慢地煮狗食喂狗?!蔽覡敔斢謯^力的把斧頭撐過頭頂……
“咚咚咚。”突然后院響起敲門聲。
爺爺?shù)母^定格在空中。
太爺爺?shù)哪樫康亻W白。
奶奶趔趄幾步,跌坐在石凳上。
死一般的沉寂。要是被小日本逮了個正著,被千刀萬剮的可是我爺爺。
“我,保長。”
三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太爺爺打開后院門。保長閃進(jìn)來后太爺爺迅速的把門合上。保長心急火燎地說:“這床不能這樣劈了”。
“難道劈床還有章法?”爺爺問道。
“我有一種預(yù)感,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咱們寨里的人成親,請麻田壓了床又把床劈了煮豬食,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他麻田難道一點(diǎn)都不覺察?覺察了為啥不露聲色?看似風(fēng)平浪靜,其實(shí)暗流涌動。要是他偷偷的在你的床上做了記號,被他逮著,遭殃的不止是你,還有以前被他壓過床的以及正準(zhǔn)備成親的年輕人們?!北iL說。
我爺爺他們倒吸了一口涼氣。幾人在床的暗處仔仔細(xì)細(xì)的找起暗號來,還真的找到一個“乂”號,像是用軍刀刻的。
我爺爺在另一架床的同一處也刻了一個一模一樣的“乂”。
果然沒過多久,麻田一伙氣勢洶洶地闖進(jìn)我爺爺?shù)男路?,出來的時候,臉上漾著笑,對我爺爺連說喲西喲西,大大的良民。
保長用他的細(xì)心和智慧不僅拯救了我爺爺,還拯救了尹家村許多的后生。
民國三十四年也就是公元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一日,日方在湘西的芷江投降。麻田帶著他的鬼子兵灰溜溜的滾出尹家村,滾出湘西,滾出中國。在滾之前,他去向保長辭行,他一直把保長當(dāng)做朋友。麻田說:“雖然我們敗了,但我最大的成就感就是壓床,我會對我的子孫說,在中國,我曾經(jīng)壓過床?!?/p>
保長嘿嘿一笑,回敬道:你一共在床上刻了五個“乂”、六個“0”和三個“A”對吧?你壓過的床全被我們劈了煮了豬食和狗食。你聰明,但你小看了咱中國人的智慧,更小看了咱中國人的骨氣。
“八嘎!”麻田猛的一拔褲腰帶上的軍刀,但軍刀已繳了械,手只觸到一根皺巴巴的腰帶。立即,麻田像被抽了筋的風(fēng)箏,軟作一團(tuán)。
又是一個好日子,一個年輕后生請保長去壓床。臨行前,保長大聲的對屋里喊:“孩子他娘,我壓床去啰!”他嘴含旱煙袋,拄著拐杖,邁著的是揚(yáng)眉吐氣的腳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