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新
(北京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北京 100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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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文學批評中的文化保守主義探源:特里·伊格爾頓與佩里·安德森
趙國新
(北京外國語大學 英語學院,北京 100089)
英國馬克思主義批評家特里·伊格爾頓的文論著作深受歐陸及本國諸多批評家和理論家的影響,前人對此多有研討。然而,史學家佩里·安德森對他的重要影響,至今尚未有人明確指出,遑論考察辨析。本文認為,安德森對于17世紀的英國革命以及近代英國資本主義獨特性的論述,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他的英國文學批評史觀,為他考察文學研究與現(xiàn)實政治之間的內在關系提供了重要的社會和歷史參考框架。伊格爾頓對近代英國文學批評中暗含的文化保守主義的發(fā)掘和剖析,主要得益于安德森對現(xiàn)代英國社會盛行的政治保守主義的精彩解釋。本文還指出,二者的相關著述也有助于解釋18和19世紀英國小說中一個常被忽略的現(xiàn)象:與同時代的歐陸長篇小說相比,英國小說一直在回護本國的貴族階級,它們從未像歐陸主要國家的長篇小說那樣,激烈批判乃至徹底否定本國貴族階級的思想和統(tǒng)治。
馬克思主義;新左派;“文化與社會”的傳統(tǒng)
特里·伊格爾頓是繼雷蒙·威廉斯之后歐洲的頭號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家,在中西方學界聲望隆重,榮位高聳,不過,他還稱不上是一位很有原創(chuàng)性的理論家,因為他既沒有演繹出一種可以推廣的思想框架,也沒有創(chuàng)造出一個普適性的理論概念??陀^地講,他是文采燦然的批評家和目光如炬的批評史家。在移用他人的時新理論、成就自家斐然篇章的同時,他在英國文學批評史研究中也卓有成就,并體現(xiàn)出一種獨到的學術眼光:他經常在人們習焉不察之處,出人意料地發(fā)現(xiàn)批評實踐與現(xiàn)實政治的隱秘聯(lián)系,令人頓覺耳目一新。這種異常敏銳的洞察力的產生,得益于他旁觀約取、左右采獲的治學方式。
其著書為文,以植根本土、旁采歐陸為主要特色。F.R.利維斯的細繹式批評和威廉斯的左翼文化理論,既是他行文立論的基本方法,也是他時常辯難的主要對象,歐洲大陸的西方馬克思主義和后結構主義為他提供了重要的思想靈感,塑造了他的批評視角:喬治·盧卡奇的總體性理念,路易·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tài)理論,呂西安·戈德曼的發(fā)生學結構主義,安東尼奧·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米歇爾·??碌暮蠼Y構主義話語分析,瓦爾特·本雅明的文化批評,于日爾根·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研究,凡此種種,在他各個時期的著述中時有閃現(xiàn)。這些人的影響都是顯而易見的,前人已有探索,[1-4]然而,還有一個重要的影響源頭,由于十分隱蔽而為研究者所忽略。此人便是他的同時代人、英國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佩里·安德森(1938—)。
安德森對英國社會保守主義特性的歷史研究,塑造了伊格爾頓的英國文學批評史觀,為他考察文學研究與現(xiàn)實政治之間的隱蔽聯(lián)系提供了重要的歷史框架。伊格爾頓對現(xiàn)代英國文學批評中暗含的文化保守主義的發(fā)掘剖析,主要得益于安德森對現(xiàn)代英國社會中顯在的政治保守主義的歷史解釋。這種至關重要的思想啟迪集中體現(xiàn)在伊格爾頓的三部著作當中,它們分別是《文學批評與意識形態(tài)》[5]《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6]和《文學批評的功能》[7]。
1964年,佩里·安德森在《新左派評論》上發(fā)表了成名作《當代危機的起源》,探討了英國社會何以保守成性、社會主義革命何以無法實現(xiàn)的歷史根源。在他看來,這些問題肇始于17世紀英國革命的不徹底以及英國獨特的資本主義發(fā)展道路。在這篇長文中,他主要依據(jù)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分析了17世紀革命的性質以及英國社會的階級結構,進而論證英國獨特的資本主義的發(fā)展道路對保守主義民族文化的塑造作用。[8]
與傳統(tǒng)史家不同——無論是馬克思主義史家,還是輝格黨史家——安德森認為,17世紀的英國革命既不是標準的資產階級革命,即所謂上升的資產階級與沒落貴族之間的搏斗,也不是什么宗教革命,即新教徒與天主教勢力的對決,而是英國土地貴族內部兩個集團的角力,其中一方為大搞商業(yè)投資的地主,另一方是專事土地租賃的地主。嚴格來講,它不像是一場革命,更像一場政變。彼時工業(yè)革命尚未發(fā)生,資產階級主要集中在商業(yè)和金融業(yè),而非制造業(yè),他們的政治能量和經濟實力還十分微弱,他們既無心也無力領導革命,更不是革命的主力軍,他們只是依附于從事商業(yè)投資的地主階級,跟著搖旗吶喊、以壯聲威而已,結果因緣時會,搭上了這班歷史順風車,輕而易舉地成為這次革命的最大受益者。這場革命為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清除了制度障礙,但它絲毫沒有改變統(tǒng)治集團的人事布局,在革命之后,真正主宰國家命運的依然是大大小小的土地貴族。在思想上,這場革命也未能產生出一種具有普適性的意識形態(tài),例如法國革命產生的“自由、平等和博愛”精神。用經典馬克思主義的話語來說,這場革命只改變了英國社會的經濟基礎,卻沒有改變其封建色彩濃厚的上層建筑。在此后的三百年里,大權在手的土地貴族與日益壯大的資產階級逐漸融合,形成了一個復合型的統(tǒng)治集團,也就是葛蘭西所說的霸權階級。土地貴族的階級意識成為英國社會的霸權意識形態(tài),保守成性的“傳統(tǒng)主義”(traditionalism)和因襲舊俗的“經驗主義”(empiricism)成為社會思想的主流。至于資產階級,既屈從土地貴族的聲威,又害怕法國革命和本國工人運動,益發(fā)喪失了挑戰(zhàn)土地貴族的意愿和膽氣,他們無意另起爐灶,而是固守支離破碎的經驗主義,不愿通盤重新審視社會,只滿足于內部的改良折中,零打碎敲地改造社會制度,以保護自己的最大利益。按照安德森的分析,這就是現(xiàn)代英國在文化上因循守舊、在政治上寂靜無為的癥結所在。
在研究英國社會保守主義成因的著述中,這是最早的一篇馬克思主義論作,它與安德森后來發(fā)表的兩篇長文《民族文化的構成》(1968)和《逆流中的文化》(1992)一道*PERRY ANDERSON. “Components of the National Culture”(1968); “ A Culture in Contraflow”(1990),in Perry Anderson.English Questions. London and New York: Verso,1992: 48-104,193-301.,為解讀英國國民性和社會文化提供了最重要的思想鑰匙,在史學和文學領域均有一定影響,在20世紀80年代風行一時的文化史名著馬丁·威納的《英國文化與工業(yè)精神的衰落1850—1980》,就明顯帶有安德森的上述思想印記,這本書甚至影響了撒切爾政府新保守主義的經濟決策,[9]在文學領域,安德森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伊格爾頓的英國文學批評史研究當中。
1976年出版的《批評與意識形態(tài)》是伊格爾頓的成名作,爭議最多,影響甚大。該書尖銳地批評了20世紀英國的三股文學批評思潮:以克里斯托弗·考德威爾為代表的早期馬克思主義批評、利維斯的細繹派批評和雷蒙·威廉斯的“左翼-利維斯式”批評。在此基礎上,他提出了一種新的文學功能論:文學的主要作用不在于產生審美愉悅,如傳統(tǒng)的人文主義批評之所論,也不在于反映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如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批評之所見,文學的主要功能就是產生審美意識形態(tài),而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的主要任務就在于,發(fā)掘文學中暗含的意識形態(tài)話語規(guī)律。
此書的一大亮點是,作者從社會思想史的角度重新闡釋了威廉斯發(fā)掘的“文化與社會”的傳統(tǒng)。這是威廉斯在文學批評名著《文化與社會》一書中首次揭橥的現(xiàn)代英國所獨有的一股人文主義思潮。[10]從18世紀到20世紀中葉,從英國現(xiàn)代保守主義的鼻祖伯克(Edmund Burke)開始,直到20世紀的左翼作家喬治·奧威爾(George Orwell),這一百多年間的大部分作家、思想家和社會改良者,都是這個傳統(tǒng)中的思想要角。威廉斯沒有系統(tǒng)地歸納出這個傳統(tǒng)的核心觀點,但細讀此書之后,我們還是可以大致總結出其基本要義:在工業(yè)革命之前,英國有著一種自然和諧、自成一體的有機文化(organic culture),然而,自從工業(yè)革命勃興以來,這種有機和諧的社會文化,遭到了人為造就的工業(yè)文明的侵蝕,整個社會變得唯利是圖,人心不古,道德缺失,人的心靈也變得機械麻木,文化水準江河日下,文化欣賞品味也今不如昔,社會的精神和思想危機也由此而產生。若想擺脫這個危機,出路只有兩個,一個是文化保守派的方案,重建有機社會(organic community),重申文化價值,對抗機械性的資本主義文明;另一個是政治激進派的方案,推翻工業(yè)資本主義,另建新的文化與社會形態(tài),改變人與人之間的剝削關系。在文化與社會的傳統(tǒng)中,文化保守主義者占據(jù)大多數(shù)。威廉斯對這個傳統(tǒng)有發(fā)現(xiàn)之功,也有深入反思,尤其對它美化中世紀的做法的批判,很見思辨功力,但作者在寫作此書之時,尚未擺脫利維斯的影響,因此,他的行文論述還是以細繹派的經驗式考察為主,重在尋章摘句、文本分析,缺少系統(tǒng)連貫的理論思辨,他既沒有為這個傳統(tǒng)歸納出一條清晰的思想主線,也沒有解釋它的社會歷史成因,好在伊格爾頓替他完成了后面這項任務:
“19世紀英國的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面臨著一個嚴重問題。由于它生長在思想貧瘠的功利主義土壤中,無法生發(fā)出一套具有強烈感染力的神話,曲盡人們對英國社會的切身體驗,因此,它只好經常求助于浪漫派的人文主義遺產,它把伯克式保守主義和德國唯心主義混雜在一起——后者是科爾律治晚年從德國舶來的,傳給了卡萊爾、迪斯累里、阿諾德和羅斯金,這就是所謂文化與社會的傳統(tǒng)。這種傳統(tǒng)從唯心主義角度批判了資產階級的社會關系,但同時又神化了私有制。19世紀英國意識形態(tài)特有的復雜性就在于,它在一定程度上存在于安東尼奧·葛蘭西所說的“有機”因素與“傳統(tǒng)”因素的矛盾統(tǒng)一體當中。19世紀的英國意識形態(tài)建立在資產階級和貴族階級在統(tǒng)治集團內部復雜聯(lián)合的基礎上。思想貧困的經驗主義,無法上升到真正的意識形態(tài)層面,不得已,它只好去利用浪漫派豐富的人文主義象征資源,援引它抽象的思想認可和準封建制的社會模式,以確認資產階級的財產關系。文化與社會的傳統(tǒng)就是這種意識形態(tài)聯(lián)盟的文學記錄?!盵5]102-103
這段闡述文字簡短,但內涵頗豐。如果讀者不太了解上述人物及其思想,是很難理解其中的奧義的。現(xiàn)根據(jù)《文化與社會》中的相關論述,對這段文字略作申說。按照伊格爾頓的理解,“文化與社會”的傳統(tǒng)有兩個思想來源,一是埃德蒙·伯克的貴族式政治保守主義,二是科爾律治從德國浪漫派那里引進的“有機論”思想;它反對資本主義社會分工,強烈抨擊以金錢交易為基礎的工業(yè)社會。二者對工業(yè)文明的嚴詞批判,深刻影響了一系列英國作家和學者。卡萊爾說,機器生產不僅改變了生產方式,也改變了人的心靈狀態(tài),使人的思想日益機械化;保守黨政客、小說家迪斯累利在小說《兩國論》中控訴說,工業(yè)革命造成了驚人的貧富分化,英國儼然已經分裂為窮人和富人這兩個國度;羅斯金為了表達他對工業(yè)文明的厭惡,轉而熱捧中世紀哥特藝術;馬修·阿諾德批判英國中產階級禁欲克制,崇尚實利,俗不可耐,認為他們急需理性、雅致的思想文化的陶冶,滌除市儈習氣。19世紀英國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塑造者是由兩撥人構成的,一派是資產階級自己的知識分子,也就是葛蘭西所說的、為資產階級張目的有機知識分子,另一派是依附于封建地主階級的傳統(tǒng)知識分子,這兩派貌似水火不容,但在英國卻殊途同歸,站在了一面大旗之下,一邊攻擊唯利是圖的工業(yè)主義,一邊維護財產私有制。換句話說,“文化與社會”的傳統(tǒng)中的大多數(shù)人,固然批判工業(yè)資本主義,但他們多從貴族式的保守主義立場和浪漫派理想主義出發(fā)的,他們所推崇的前工業(yè)時代的有機社會,實質是一個等級制度分明的社會。這種有機論觀念的潛臺詞是:社會各階級要各司其職,安于身份和財產的不平等現(xiàn)狀。在19世紀新出現(xiàn)的功利主義,由于淺陋粗疏,缺少精深的思辨,為自由放任的資本主義的辯護過于露骨,很難成為一套讓人信服、贏得社會共識的意識形態(tài),而英國傳統(tǒng)的經驗主義,因其就事論事、支離破碎的思想缺陷,缺少系統(tǒng)性、條理性和前瞻性,顯得目光短淺、思想貧血,也無法上升到深刻的意識形態(tài)層面,這樣一來,“文化與社會”的傳統(tǒng)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主導意識形態(tài)的替代物。
對照安德森的《當前危機的起源》,就不難看出,這套保守主義底色濃重的意識形態(tài),自有其歷史和現(xiàn)實的社會基礎,那就是作者所揭示的近代英國獨有的資本主義發(fā)展道路。這種以政治妥協(xié)、思想融合為特征的資本主義路線圖,造就了商業(yè)、金融資產階級和商業(yè)貴族的歷史大聯(lián)合,決定了近代英國統(tǒng)治集團的人士布局,賦予其社會文化思想以保守主義性質,就此而言,“文化與社會”的傳統(tǒng)就是英式資本主義道路的思想折射。
說到這里,有人可能會提出疑問:在這本書中,伊格爾頓既沒有提到安德森的名字,也沒有提到他的任何著述,只見他反復引用葛蘭西,既然如此,是否可以認為:影響他的只有葛蘭西,而無安德森?有這種疑問是非常正常的,尤其是因為,伊格爾頓又引用了葛蘭西關于英國土地貴族與工業(yè)資本家思想媾和的論述:“有一種廣義上的有機知識分子,他們隨著工業(yè)資本主義經濟集團而出現(xiàn),但是,在更高層次的領域內,我們發(fā)現(xiàn),舊有的地主階級幾乎還保持著壟斷地位,它失去了經濟領導權,但它被新興的統(tǒng)治集團當作傳統(tǒng)知識分子接納吸收,為其出謀劃策。舊式土地貴族與工業(yè)家的這種結合方式,在其他國家,體現(xiàn)為傳統(tǒng)知識分子和新興統(tǒng)治階級站在了一起?!盵5]103
顯然,伊格爾頓在這里繼續(xù)強化讀者的印象:影響他的分析的是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不過,檢視他所援引的葛蘭西的《獄中札記選》后,[11]即會發(fā)現(xiàn),在這部零散的思想筆記中,只有這么一小段涉及到英國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的復雜性,遑論深入探討其深刻的社會歷史成因。換句話說,如果沒有讀過安德森的《當前危機的起源》,如果沒有它所提供的歷史框架的話,僅憑葛蘭西的這寥寥數(shù)語,是很難做出內涵如此豐富、歷史感如此強烈的分析的;況且,伊格爾頓提到的經驗主義的思想缺陷,也正是安德森在文中極力論證和指出的。
書中還有一個亮點,那就是作者對馬修·阿諾德文學批評的政治解讀。作為現(xiàn)代英國文學批評的奠基人,阿諾德并不是追求系統(tǒng)的理論家,他從來沒有演繹出一套批評模式,供人依樣畫葫蘆,但他的一些零散的批評觀念卻影響很大,流傳久遠。像人們熟知的“文學指導人生”這類說法,就肇始于阿諾德。在他的批評名篇《當代批評的功能》以及名著《文化與無政府狀態(tài)》中,[12-13]阿諾德堅持不懈地宣揚,文學就是人生的批評,大文豪的高明之處就在于,他能以遒勁的筆法、優(yōu)美的形式,用思想觀念去指導生活,解決人生在世如何安身立命這一問題;至于文學批評家,理應實事求是地看待事物(see the object as it really is),以客觀中正、不偏不倚的態(tài)度去贊賞和發(fā)揚古今思想和言論的精華(the best that is said and thought)。他的其他批評理念,例如,“希臘精神”“希伯來精神”“無功利性”“美好與光明”等等,常被人不加引用地采納,漸次成為共識,讀者耳濡目染既久,也就無暇追溯其淵源所自了。從T.S.艾略特、I.A.瑞恰慈到F.R.利維斯,這一脈自由派批評人士,無不受這套自由人文主義的熏陶;從雷蒙·威廉斯到特里·伊格爾頓,這一干英國馬克思主義批評家,在欽敬之余,也經常與他進行思想商榷、隔代交鋒。
從馬修·阿諾德文學和社會評論中,伊格爾頓看出了其中蘊含的文化政治用意,并加以系統(tǒng)分析,這在英國文學批評史上,尚屬首次。從他的分析中,可以明顯看出,他念茲在茲的是,葛蘭西的文化霸權理論和安德森的近代英國歷史獨特論:英國資產階級與貴族階級在政治和文化上日益融合而非斷然決裂。阿諾德看到,英國貴族階級在政治上逐漸失勢,而資產階級只管悶聲發(fā)財,忽視精神修養(yǎng),缺乏接班的文化資本,于是,他就嚴厲敦促資產階級加強思想修養(yǎng),繼承貴族階級的文化霸權,進而收編無產階級,成為社會的共主:“資產階級缺乏曾經賦予貴族階級統(tǒng)治合法性的那種無處不在的精神主導地位;除非它能夠迅速取得這種文化主導權,使自己作為一個真正的全民階級安然處在社會的‘思想中心’,否則它就無法完成在政治上收編被剝削階級的歷史使命。”[5]105在建立文化霸權過程中,資產階級必須借鑒貴族高雅精致文學審美情趣,只有這樣,它才能占領文化制高點,造就振臂一呼、普羅云從的喜人局面:“資產階級必須吸收沒落貴族文明的審美遺產,以便為自己配備一種能夠打入大眾之中的意識形態(tài)。在一個‘溫文爾雅、思想自由、受人尊敬、脫胎換骨的中產階級身上’,無產階級會找到‘欣然向往的目標’。”[5]106不言而喻,在這種文化“勾兌”過程中,貴族階級的保守主義價值觀和審美情趣必然會見縫插針,悄無聲息地滲入資產階級意識形態(tài)之中。阿諾德本人廁身其中的“文化與社會”的傳統(tǒng),就是這種思想滲透的明證,就此而言,“文化與社會”的傳統(tǒng)也為安德森的史論提供了形象有力的文學證據(jù)。
20世紀西方文論以文本中心論起家,以形式研究為主導,以揭示作品的“文學性”為己任。然而,自60年代結構主義興起以來,形式主義批評自身的“文學性”卻大大降低,理論性增強,可讀性弱化,幾乎淪為哲學和社會理論的婢女。個別極端的后結構主義理論和批評,文字生澀,術語滿紙,仿佛惡鬼畫符,令人無法卒讀,其曲折含義,即便是行家里手,也很難心領神會。在此情勢之下,從70年代開始,專事解說當代文論、進行理論稀釋的各式“導論”便應運而生。
在這類著述中,影響最大、流布最廣的莫過于伊格爾頓的《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Literary Theory:An Introduction)。自1983年初版面世以來,該書不斷重印,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對于當代文論的普及居功厥偉;如果說雷內·韋勒克和奧斯汀·沃倫的《文學理論》是新批評的圣經,這本“導論”堪稱當代西方文論的圣經。由于成書較早,它只覆蓋了20世紀西方文論的半壁江山:英美新批評、現(xiàn)象學和闡釋學、結構主義、后結構主義和精神分析。讀者無法在正文中審視作者對新歷史主義、文化研究、后殖民主義和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系統(tǒng)述評,只能在1996年的第2版后記中窺視其精彩點評了。不過,本書的價值并未因此而降低。首先,它不是那種入門級的浮泛之作,而是面向研究者的高端之作,多有新穎獨到之見;其次,文字洗練流暢,插科打諢、諷刺幽默一時俱來,在亦莊亦諧之中,表露出作者深厚的思辨功力。
寫的最出彩的是第一章“英國文學(研究)的興起”,[6]常被收入各式批評文選。它主要講述了英國文學研究如何在大學成為一門常設學科,揭露它如何與現(xiàn)實政治暗通款曲,批判了自由人文主義文學批評虛偽的去政治化主張。在英國文學研究成為一門獨立學科之前,英國的大學,尤其是像牛津、劍橋這樣的老牌大學,主要研究希臘羅馬的古典文學以及語文學(歷史比較語言學),英國文學研究固然存在,但并非大學中的常設學科;文學史研究只是學者在書齋中的個人愛好,文學批評也不過是作家業(yè)余遣興的漫筆。直到19世紀末,英國文學研究才在大學迅速崛起,獨立成系,尤其在綜合性大學里,它已經成為最重要的一門學科。
在伊格爾頓看來,英國文學研究在高校中地位陡然上升,是宗教的社會影響力日漸式微的結果。長期以來,宗教一直是維系土地貴族和資產階級統(tǒng)治的有效意識形態(tài)。作為一股重要的社會安撫力量,它致力于培養(yǎng)民眾的服從、奉獻和內省精神。到了維多利亞時代中期,由于科學的進步和歷史的變遷,宗教的社會功能開始減弱。在這種形勢下,英國文學順理成章地成為一門獨立學科,填補宗教衰落后留下的意識形態(tài)真空,開始發(fā)揮宗教的社會功能。他還發(fā)現(xiàn)一個更有意思的現(xiàn)象,最早設立英文專業(yè)的院校,還不是英國統(tǒng)治階級的搖籃——牛津和劍橋,而是工人階級子弟就讀的“技工學院”、工人院校和大學附屬夜校。原因很簡單,統(tǒng)治階級在利用英文研究來施行文化政治,從思想上收編工人階級。伊格爾頓不無戲謔地寫道,自從誕生之日起,這門“窮人的古典文學”就不斷地給學生們洗腦:社會各階級要和諧團結,要培養(yǎng)同情心,要有民族自豪感。不惟如此,英文研究還被納入公務員考試范圍,成為統(tǒng)治階級界定自身的重要標準。精通英國文學成了帝國官員的標準配置,帝國文化“軟實力”的體現(xiàn),海外殖民的重要手段,經過文學文化的包裝之后,大英帝國的官員就可以帶著民族自信感奔赴海外,向殖民地人民炫耀這種文化的優(yōu)越性。[6]28
細察之下,不難看出,伊格爾頓的這番制度揭秘,是在批判自阿諾德以降直至利維斯的自由人文主義批評路線,雖然作者沒有明說,但我們不難領會其言外之意:文學批評始終是一樁隱蔽的政治事業(yè),自由人文主義所謂客觀中正、不偏不倚的論調,本身就是一種去政治化的政治手腕,它悄無聲息地完成了自己與統(tǒng)治階級的意識形態(tài)共謀,完美地詮釋了文學批評的無目的的合目的性。
此外,文學研究的制度化,也是貴族與資產階級實現(xiàn)階級融合的重要手段:“由于需要將勢力日益強大而精神粗鄙的中產階級與占統(tǒng)治地位的貴族結合起來,由于需要傳播溫文爾雅的社會行為舉止、‘正確的’趣味習慣和共同的文化標準,文學獲得了某種新的重要性?!盵6]16作為文學研究制度化的重要推手,阿諾德是最早倡導這種階級-文化融合的英國批評家。作為中產階級的有機知識分子,阿諾德已經看出,貴族階級已經無力承擔統(tǒng)治階級的使命,而這個國家的新主人資產階級,又缺乏一種精妙的意識形態(tài)來鞏固自己的權力,在這方面,他們只好求助于傳統(tǒng)貴族,“這些貴族,阿諾德敏銳地認識到,已經不再是英國的統(tǒng)治階級,但他們還是有一些意識形態(tài)庫存,可以資助他們的中產階級主人。”[6]23而這兩大階級在政治和文化融合過程中體現(xiàn)出的社會保守主義特性,不可避免地影響到英國文學研究的制度化。
其實,早在阿諾德發(fā)出這番倡導之前,這種階級-文化的融合就已經悄然進行了,新古典主義文學就曾經擔當過這樣的歷史重任。18世紀的新古典主義文學理念即體現(xiàn)出貴族階級的政治訴求。18世紀新古典主義中的理性、自然、秩序以及得體(propriety)等概念的產生,是有其社會原因的,它們折射出的是,在經歷過17世紀的血腥內戰(zhàn)以及一系列動亂后,英國統(tǒng)治階級尋求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的心理。[6]16在他的下一本書中,伊格爾頓更為詳細地論述新古典主義文學理論如何服務于貴族與資產階級的文化媾和事業(yè)。
1985年出版的《文學批評的功能》,僅有一百多頁,但內容卻相當?shù)呢S富,其中論述18世紀英國文學批評興起的那一章最見思想功力,畢竟18世紀文學也是他的研究專長,也正是在這一部分,安德森的階級融合論體現(xiàn)得至為明顯。書中既沒有談英國文學批評的具體策略,也不去講它的理論源流,而是大寫特寫18世紀以來英國文學批評的政治思想史。其核心觀點是:當代英國文學批評已經與日常生活完全脫節(jié),批評家不再去指點江山、擘劃社會走向,文學批評也因而喪失了其原有的社會批評功能,它要么蛻變?yōu)槲膶W產業(yè)的公關手段,要么偏安于高校文學系,成為教授兼批評家的謀生手段。[7]8
然而,在現(xiàn)代英國文學批評誕生之際,情況卻與此完全相反?,F(xiàn)代歐洲文學批評產生于資產階級反對絕對主義國家的斗爭中。當時資產階級血氣方剛,冉冉上升,面對依舊強大的封建勢力,義無反顧地去創(chuàng)造出一種獨特的話語空間,進行理性評論和啟蒙批判。這就是于日爾根·哈貝馬斯所說的公共領域。它處于國家和市民社會之間,由俱樂部、報刊雜志、咖啡館組成,吸引了一批文人雅士。他們在此坐而論道,指點江山,評說宦海風云,議論市井新聞,宣揚禮俗政教,品鑒文學藝術,陶冶思想情趣。有資格進入公共領域、進行平等交流的,來自社會各個階層,這里的入場券不是貴族身份,也不是萬貫家財,而是理性的思辨能力。隨著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出現(xiàn),文學探討走出了貴族沙龍的小圈子,近代歐洲文學批評由此而產生。
在歐洲諸國當中,英國的公共領域出現(xiàn)得最早,但與歐陸大國不同的是,英國的資產階級公共領域不是封建貴族的死敵,而是它耿直的“諍友”:“鑒于英國民族的獨特性,資產階級公共領域因為追隨政治絕對主義而得到鞏固,而不是從內部去抵制政治絕對主義?!盵7]10顯而易見,英國公共領域的這種反常特性,成因于資產階級與封建貴族的歷史融合。在18世紀初,期刊雜志是英國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主要組成部分,斯蒂爾主編的《閑談者》和艾迪生主編的《觀察者》為其中的翹楚,它們能夠在全國范圍內塑造公共輿論,進而影響政府的一些政治決策。從二者的辦刊宗旨和行文風格可以看出,英國資產階級的公共領域在努力制造社會共識,而非革命性決裂。它們一邊挖苦諷刺生活放蕩的貴族階級,矯正其道德品行;一邊仿效貴族的儀禮風尚,為資產階級暴發(fā)戶制定端莊得體的行為法則,培養(yǎng)其文化品位,進而推動資產階級與封建貴族結盟,形成一個新的統(tǒng)治集團。例如,約瑟夫·艾迪生的文風“謔而不虐”,一邊斥責傳統(tǒng)的統(tǒng)治階級,一邊與其步調一致,避免烈性謾罵,體現(xiàn)出建立社會共識的良苦用心。
現(xiàn)代英國文學批評就誕生于這樣一種政治妥協(xié)和社會共識的氛圍之中。散文作家、小冊子作者彼此舌劍唇槍,貌似無比激烈,但他們都是有政治底線的;哪些可以說,哪些不可以說,說到什么程度,大家心里一清二楚,而且,犯忌可能遭到嚴辦,笛福就曾因言獲罪,被當街示眾。伊格爾頓舉例說,在18世紀的法國,伏爾泰、盧梭等啟蒙文人與公共輿論截然對立,但在同時代的英國,塞繆爾·約翰遜這類批評家卻與公眾觀點一致。這對啟蒙運動時期的文學批評來說,絕對是一個諷刺。它打著反對絕對主義的旗號,但實際行為卻是保守的、矯正性的,而不是顛覆性的。換句話說,它是社會改良性質的。在理性臣民之中傳播文雅話語,在符號層面上彌合資產階級與封建貴族的差距,這是文學批評的歷史任務,而完成這項歷史任務的旗手就是斯蒂爾和艾迪生這樣的文學批評家。
斯蒂爾的評論文章通常是就事論事和印象式的,缺少理論結構和主導原則;艾迪生的評論更具分析性,但他的文學批評,本質上還是經驗主義的,走的是霍布斯和洛克的路數(shù),追求打動人心的效果,很在意文學對讀者的心理影響,而不是探討技術性或理論性很強的問題。此時,文學批評還沒有形成一種自主性的專業(yè)化話語,它只是廣義上的人文主義倫理學的分支。就內容來說,《漫談者》和《觀察者》主要是評論藝術、倫理、宗教、哲學以及日常生活,文學評論還是很邊緣的。嚴格來講,它們的批評還不是文學的,而是文化的,本質上是提高資產階級個人修養(yǎng)、為社會制定行為規(guī)范的一項文化工程。
伊格爾頓的上述評論和分析顯示,與歐陸現(xiàn)代文學批評不同的是,現(xiàn)代英國文學批評在興起過程中,就帶有濃厚的保守主義特色,它非但不是反封建主義的利器,反而是彌合新舊階級差異的文化粘合劑,它反映并且強化了當時的英國現(xiàn)實,即安德森所論述的資產階級與封建貴族日益融合的趨向。在這本小書中,安德森的名字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但是,從他的這些論述中可以感覺到,安德森的階級融合論簡直無處不在。
在閱讀18世紀和19世紀歐洲長篇小說的時候,如果稍加留意,就會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非常奇怪的現(xiàn)象:歐陸長篇小說汲汲于丑化和抨擊封建貴族,而英國小說卻忙于諷刺和批評資產階級,從而有意或無意地去回護貴族階級。18和19世紀的歐洲文學,尤其是資產階級的史詩——長篇小說——以反映該階級的思想心聲、反抗封建貴族為主潮。揭露封建貴族驕奢淫逸的生活方式,批判其保守陳舊的價值觀念,這類主題在18、19世紀的法國、意大利、俄羅斯等國的文學中是屢見不鮮的,但在同時代的英國文學中卻是鳳毛麟角的,幾乎沒有一部英國小說名著全盤否定貴族統(tǒng)治和思想,美化貴族和鄉(xiāng)紳生活的長篇小說和田園詩歌反倒層出不窮。在英國小說家中,描寫封建貴族最多的非瓦特·司各特莫屬。這位中世紀主義的文學代表,在他卷帙浩繁的歷史小說中,不遺余力地頌揚騎士理想,而他本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竭力模仿貴族的做派。按照馬克思主義批評家拉爾夫·??怂沟姆治?,司各特筆下的貴族人物實際上是他心目中的資產階級的理想形象;[14]套用雪萊在《為詩辯護》中的名言,[15]司各特就是在為世人立法。
說到這里,有人可能會提出反對意見:在18世紀英國哥特小說中,不是有大量的惡魔式貴族主人公嗎?作者不是在丑化他們嗎?然而,稍加留意,即會發(fā)現(xiàn),英國哥特小說的故事背景大多設在歐洲大陸的天主教盛行的意大利、法國和西班牙,在大部分時間里,這些國家都是英國的政治、經濟競爭對手,也是清教的敵人,也就是說,這些邪惡的貴族多是外國人,且為天主教徒,就此而言,英國哥特小說簡直是英國民族主義和宗教斗爭的文學白手套。在19世紀的英國小說名著中,狄更斯的《雙城記》對貴族的批判是最嚴厲的,但其中罪大惡極的貴族可不是英國人,而是法國人。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曲意回護貴族的做法儼然已經成為18和19世紀英國文學的傳統(tǒng),甚至到20世紀還綿延不絕。在工人階級出身的小說家D·H·勞倫斯的筆下,《查泰來夫人的情人》中的克利福德男爵固然被描寫成負面人物,他的門第觀念和自私做派尤其招人厭惡,但是,對于他在那場帝國主義戰(zhàn)爭中的不幸遭遇,作者還是給予深切同情的,而他對康妮的死看硬守,也有一往情深的成分在內。
英國小說的這一顯著特色,尤其是英國與歐洲大陸小說之間的這種顯著差異,迄今尚未引起學界的廣泛關注,其實,它們非常值得英國文學研究者、尤其是比較文學的研究者進行平行研究,系統(tǒng)考察,而安德森對英國近代社會性質和英國資本主義特色的歷史探索,伊格爾頓對近代英國批評的政治思考,無疑會為這種視野宏闊的比較研究提供不可或缺的歷史背景和極為重要的思想框架。
近二十年來,中國學界非常推崇文史互證的方法,陳寅恪的《柳如是別傳》、錢鐘書的《管錐編》和《談藝錄》,常被奉為這種方法的典范。其要義與優(yōu)勢約略可以歸納為:以詩證史,彌補史筆之缺失,以史釋文,曲盡作者之隱衷。但文史互證的范圍,應不止于材料的補充、背景的還原和內容的互釋,也應包括研究思路和方法的借鑒。在這方面,伊格爾頓提供了一個成功的范例,他的英國文學批評史研究襲用了安德森的史學研究思路,成功地揭示和闡釋了英國文學研究中的保守主義特性及其歷史起源,當然,他在上述研究中列舉的大量案例,也為相關的歷史研究補充了文學方面的佐證,有助于拓寬其思想視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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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楊文歡)
Origins of Cultural Conservatism in English Literary Criticism:Terry Eagleton and Perry Anderson
ZHAO Guo-xin
(SchoolofEnglishandInternationalStudies,BeijingForeignStudiesUniversity,Beijing100089,China)
Terry Eagleton’s critical works have been under multiple influences from various critics and theorists both at home and abroad, which have been recognized and discussed in details in some relevant studies. However, another source of influence, the historical studies by Perry Anderson, has never been identified, much less examined up to the present day. The paper attempts to argue that, Perry Anderson’s insightful critical accounts of the English Revolution and the particularities of English capitalism shaped to some extent Eagleton’s fundamental view of the history of English literary criticism, and provided him with an important socio-historical framework for reference to examine the inner connection between critical practice and real politics. Actually, Eagleton’s illuminating analyses of the cultural conservatism hidden in modern English literary criticism was greatly indebted to Anderson’s convincing explanation for the political conservatism explicit in modern English society. The paper also suggests that their works could be used for explaining an often-neglected phenomenon in the 18th and 19th English classical novels: unlike their counterparts of the same periods in major Euro-continental countries, they tend to avoid severely criticizing let alone completely negating the aristocratic thoughts and ruling at home.
Marxism; New Left; the “culture and society” tradition
2016-07-15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項目(12JYC752047);北京市哲學社會科學規(guī)劃項目(11WYB010)
趙國新,男,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文學博士,主要從事西方文論及英國文學研究。
I06
A
1009-1505(2016)06-0005-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