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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乳精

2016-01-28 11:50謝方兒
福建文學(xué)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阿強三哥舅舅

◎謝方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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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乳精

◎謝方兒

小客輪靠岸時,三哥用右手食指指著碼頭上的一個男人說,你看到了嗎,呶,他就是舅舅。我看到一個三四十歲的瘦男人,穿著灰色的短袖衫,站在中午酷熱的陽光下,正皺著眉頭朝靠岸的小客輪張望。

我和三哥爭先恐后地從船艙里跑出來。我十一歲了,從沒坐過輪船,就連鄉(xiāng)下也沒去過。當(dāng)我快超過三哥時,他突然停下來說,你急什么急,跟在我后面。三哥說這話的時候,還抬腳踢了我一下,好像他此刻是一只活蹦亂跳的驢。我不怕三哥,他比我大兩歲,但我們長得差不多高。我再次想趕超三哥,他站住不說話,又踢了我一腳。我很想給他一拳,想到?jīng)]見過面的舅舅在眼前就忍了。

舅舅走上前把我們接上岸,說,阿強,你還這么調(diào)皮。舅舅說的阿強就是我三哥,他的大名叫趙強。

三哥沖著我說,周天放,你怎么還不叫舅舅。三哥嘴里的“周天放”就是我,我原來有一個很好的乳名,叫阿放,順口又叫得響,但現(xiàn)在連我媽媽也很少這樣叫我了。我第一次見到這個舅舅,心里還是有些小心拘謹?shù)摹_@次到鄉(xiāng)下外婆家來過暑假,爸媽都對我提過要求,別人的話可以少聽,甚至于不聽,包括外婆的話,但舅舅的話必須聽。因為舅舅是朝陽公社的干部(其實他是公社革委會的副主任),聽說許多人見到他說話會結(jié)巴手腳會哆嗦。

我低下頭,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舅——舅舅——我——

舅舅穿一雙黑色的塑料涼鞋,上面結(jié)著點點滴滴的干燥泥巴。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說,我以為你也是一個調(diào)皮鬼,還挺靦腆的呢。舅舅的手腕上戴著一塊手表,表面在陽光下折射出一閃一閃的光芒,感覺挺好玩的。

三哥說,舅舅,你不知道,周天放比我還調(diào)皮。舅舅拉起我的手說,周天放,是叫周天放吧,你別把我看成是趙強的舅舅,我也是你的舅舅,聽到了嗎?

我說,舅舅,我聽到了。眼前的這個舅舅,比我想象中的舅舅要親和。

我們的家是個新組合的大家庭,爸媽各帶了三個孩子?,F(xiàn)在這個大家庭是這樣的,趙鋼、趙鐵和趙強是我的大哥、二哥和三哥,之前,我和他們不認識,包括我現(xiàn)在的爸爸。周天燕、周天紅是我的兩個妹妹,是親妹妹。也就是說,我原來是老大,現(xiàn)在只能排到老四了。

我爸爸前年冬天死了,他是生病死的。聽說三哥的媽媽已經(jīng)死了三年,是被一輛大貨車撞死的。想到他們的死,我覺得還是我爸爸死得干凈,他死時像睡著了一樣,只是人瘦得不成樣子。三哥的媽媽一定死得很可怕,被大貨車一撞,肯定皮肉碎了,還會血流成河。

這個暑假到來前,爸媽為如何安置我們弄得焦頭爛額。后來一夜之間,他們達成了一個共識,趙鋼和趙鐵留在縣城的家里,周天燕和周天紅送到自己的外婆家去,我跟趙強去鄉(xiāng)下他的外婆家過暑假。說真的,我厭惡這個三哥,但很喜歡去鄉(xiāng)下過暑假,好奇好玩唄。

舅舅騎的是一輛28寸的自行車,三哥熟練地爬上車的后座,說,舅舅,這是你的公車吧。舅舅把我抱到車的三角架上,大聲說,當(dāng)然是公車。阿強,你怎么每次來都要問呀。

三哥伸過腳來又想踢我,但隔著舅舅踢不到,他好像與生俱來有多動癥和好勝心。三哥說,舅舅,我羨慕你,我以后也要做干部,騎公車。

舅舅笑著說,那你要聽毛主席的話,跟共產(chǎn)黨走,從小好好努力。

三哥的外婆家在紅星大隊,這個地方離輪船碼頭有點遠。舅舅帶著我和三哥,騎行在一條窄窄的石板路上,兩邊綠油油的莊稼,也有彎彎曲曲的小河。舅舅邊騎車邊說,周天放,你會游水嗎?

我說,會的——快學(xué)會了。

三哥說,會個屁,舅舅,他下水就要淹死。

舅舅說,不會就學(xué)呀,鄉(xiāng)下有的是河水。

三哥說,舅舅,周天放是一個大笨蛋,他學(xué)不會的。

我也顧不得舅舅了,大聲說,你才是一個大笨蛋,比我大還不會游水,還好意思說我。

舅舅說,你們別爭了,我有空教你們游水,爭取這個暑假里能學(xué)會。

舅舅這么一說,我心里就踏實了。

紅星大隊有一百多戶人家,大多數(shù)在一條小河的兩岸安家務(wù)農(nóng)。小河上只有一座石拱橋,像個老人低頭躬腰站在那里。舅舅讓我們下了車,把肩膀伸進三角架,扛著自行車朝橋上走。橋腳下有一戶低矮的人家,一扇破舊的木門正對橋頭。一個和舅舅年紀差不多的男人探出頭來說,喂,小外甥,這個小朋友是誰呀?

三哥頭也不回地說,阿水,他是我弟弟周天放。

阿水說,阿強,你什么時候?qū)W會騙人了,紅星大隊誰不知道你是家里的老小,我看你這個弟弟是一個“拖油瓶”吧。

后面這句話,我一聽就火起來了,說,你媽才是“拖油瓶”。

“拖油瓶”絕對不是一句好話,有次我和三哥吵了架,他也說過我是“拖油瓶”。后來我問媽媽,“拖油瓶”是什么意思?媽媽聽了很吃驚,說,誰說的?我說,三哥說我是“拖油瓶”。媽媽的臉色由紅轉(zhuǎn)青了,最后她說,“拖油瓶”就是裝油的瓶。我知道,媽媽這么說,明顯是在騙我。

三哥說,周天放,你知道嗎,阿水是抲魚的,你罵他,你就別想在紅星大隊吃到魚蝦了。

我在鼻子里哼了哼說,誰稀罕。

舅舅扛著自行車站在橋面上,他居高臨下地說,喂,什么事呀?

阿水扔出一個帶火的煙蒂,笑著說,沒事,李干部,你的新外甥挺會說話的。

現(xiàn)在來殺秀容川的,已是絕頂高手了。他們都不是秀容川的對手。最近來的一個刺客,和秀容川不打不成交,反成了朋友。刺客是畫家,他對秀容川說:“我聽說了,將有一個最厲害的人來殺你,這個人,就是你我聯(lián)手都不是他對手。明早你來我家,我告訴你他是誰?!?/p>

舅舅一臉嚴肅地說,阿水,你少說幾句吧。舅舅的話音剛落,阿水的腦袋立即縮回屋子里,看上去他是很怕我這個舅舅的。

第二天舅舅去公社上班了,據(jù)說有十多里地。舅舅走之前說,你們要聽外婆的話,不能擅自去河里玩水。我和三哥都點點頭,舅舅的背影剛遠去,我就按捺不住貪玩的心了。我問三哥,舅舅說的“擅自”,是不是讓我們自己去河里玩。三哥說,你真傻,舅舅說的意思是,我們不能去河里玩水。三哥看到我還想不明白,又說,周天放,你想去就去吧,我懶得管你。

我一個人溜出去了,沿著小河慢慢走。河里有游來游去的魚兒,它們一點也不怕我。河邊的樹上知了在大聲鳴叫,我抬頭看了一會兒,一只也看不到。許多綠頭蒼蠅,成群結(jié)隊地在露天糞缸周圍戲鬧,發(fā)出嗡嗡的聲響。我陪蒼蠅們玩耍,當(dāng)然它們也付出了代價,那些不夠機靈的蒼蠅被我捉住喂魚去了。

我發(fā)現(xiàn)橋下有一只小木船,很像是一件大玩具。喂,小外甥,小心掉到河里去。阿水大聲提醒我。我沒有去理睬他,因為他說過我是“拖油瓶”。

就在這時,我聞到了一股香氣,這不是一般的香氣,有牛奶味也有雞蛋味。我的喉頭動了動,肚子也叫了起來。在我的記憶中,我只吃過一次奶油糖,而且只有一顆,是死去的爸爸給我的。我慢慢朝這股香氣靠近,原來香氣是從阿水家里飄出來的。阿水說,來,來來,小外甥進來坐坐。

我被這股香氣吸進了門。屋子里很悶熱,光線也昏暗,堆著雜七雜八的東西。后來我才知道,因為阿水家在橋頭,經(jīng)常有人到他這里寄存東西。

阿水搖著一把舊芭蕉扇說,小外甥,你叫什么名字?

我說,周天放。

我本來不想理睬阿水,但屋子里的香氣實在太誘人了。我說,阿——水——,什么東西這么香?

阿水看著我說,周天放,你的鼻頭真靈。麥乳精,你看我在喝麥乳精,真香。阿水捏著的搪瓷杯里盛著褐色的水,正在散發(fā)出迷人的香氣。

我說,麥乳精,是什么東西?

阿水說,這是好東西,整個紅星大隊只有我阿水能吃到麥乳精。

我說,你吹牛,誰信呀。

阿水站起來,從灰不溜秋的木柜里摸出一個鐵皮罐頭,說,你看,看清楚了,這就是麥乳精。他挖開鐵皮蓋頭,把罐頭舉到我的鼻子前又說,你聞聞,怎么樣?香到心肺里去了吧。

我從來沒有聞到過這種香味,我咽著口水說,這就是麥乳精嗎?我看到鐵皮罐頭上有一圈淡黃的麥穗,還有“麥乳精”三個大紅字。

阿水啪地把鐵皮蓋頭扣上,說,周——周天放,你想吃嗎?

我渴望嘗嘗麥乳精,這東西一定比奶油糖要好吃。我說,想吃的。

阿水說,你舅舅——算是你的舅舅吧,他是公社干部,但他肯定沒有吃過麥乳精。就算能吃到,也是白吃的,吃完就沒了。你說,麥乳精都沒吃過的人,在紅星大隊有什么好威風(fēng)的。

我說,阿水,你在說我舅舅?

阿水用芭蕉扇趕走了幾只蒼蠅,說,不敢,我不敢說他。你想不想吃麥乳精?

我說,我說過了,想吃的。

阿水認真地說,你說得倒輕巧,小外甥,不是說想吃就能吃到的,這是麥乳精。他放下芭蕉扇,捧住鐵罐頭再次挖開了蓋頭,伸進兩只手指抓了幾粒麥乳精,說,來,張開嘴,你先嘗嘗。

我想都沒多想就張大嘴巴,阿水把麥乳精扔進我的嘴巴里,說,嚼,你嚼呀。對對,嚼幾下就行了。味道怎么樣?

我邊嚼邊說,好吃,比奶油糖好吃多了。

阿水說,比起麥乳精,奶油糖算個屁。還想吃吧,我給你泡一大杯。不過有個條件,如果你答應(yīng),我就給你吃,而且你想什么時候吃,你就過來吃。

我說,你騙人。

阿水說,我有親戚在上海,上海你知道嗎?大城市,想吃什么有什么。我有麥乳精。我有奶油糖。我有動物餅干。

我說,我家也有上海親戚。我家確實也有上海親戚,是我死去的爸爸的表哥,我沒有吃到過他給我的動物餅干、奶油糖和麥乳精,我甚至沒見到過這個上海親戚,他只是爸媽嘴里的一個美麗傳說。

阿水說,這樣吧,你叫我爸爸,我就給你吃麥乳精。阿水笑瞇瞇地看著我,這一臉的笑,像極了我死去的爸爸的笑。

這個阿水怎么能做我的爸爸?我什么話也沒說扭頭就走。阿水捧著搪瓷杯站在門口說,周天放,你想想,想清楚了再來找我。其實,你叫我爸爸是假的空的,我給你吃麥乳精是真的實的。

我走過橋后,沖阿水說,阿水,橋下的小木船是你的嗎?

阿水說,是的,抲魚用的,什么時候我?guī)阋黄鹑u魚吧。

我說,太好了,不過我不會叫你爸爸的。

我走進外婆家,他們已經(jīng)在吃中飯了,沒人理睬我,好像我與他們沒有關(guān)系。我也不想理睬他們,拿了碗盛飯就吃。過了一會兒,三哥說,外面好玩吧。

我說,好玩。

三哥說,你一個人去玩水了?

我說,沒有。

三哥說,你騙我。

我在細想麥乳精的事,沒心思理會三哥的話。這樣三哥就感到了失落,他開始吵著要吃白糖,可能他知道外婆家里有白糖。外婆搖著頭說家里沒有白糖,因為糖票早就用光了。三哥當(dāng)然不相信外婆的鬼話,最后外婆只好老實交出白糖。我想這個外婆是三哥的外婆,她肯定不會給我吃白糖。外婆先給三哥一調(diào)羹白糖,然后也給了我一調(diào)羹白糖。外婆說,周天放,你以后出去要說一聲。我看著眼前的白糖說,嗯。

三哥沒有說話,他把右手食指放進嘴巴里吮吸。一會兒,他突然把濕漉漉的手指頭插進我的調(diào)羹里。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三哥已經(jīng)在舔這只白糖手指了。三哥經(jīng)常搶奪我和妹妹的東西。上次媽媽給我們分了半根油條,三哥不但死皮賴臉地咬了周天燕和周天紅的油條,還用剪刀偷偷剪走我的一截油條。

本來我也不好意思和三哥吵架,畢竟這里是他的外婆家。沒想到,三哥濕漉漉的手指頭又插進了我的調(diào)羹。接著,他的濕手指在嘴巴和我的調(diào)羹之間來回穿梭,桌子上撒下一層白糖。三哥快樂地說,甜,真甜,像偷來一樣的甜!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伸手就把三哥的調(diào)羹塞進了嘴巴里。后來,我和三哥打得難分難解,這場打斗我很放開,三哥占不了便宜。外婆扯住了我的小耳朵,大聲說,啊——你怎么能這樣,周天放,你真是個野孩子,沒教養(yǎng)。

結(jié)果當(dāng)然是我吃了虧。三哥說,周天放,只要你聽我的話,我保證你在鄉(xiāng)下玩得痛快,否則——哼。我一口把三哥的白糖全吞進肚里,確實太過分了。我這么干,或許是有原因的,我媽說過,我的壞脾氣像我死去的爸爸,據(jù)說他生前患有狂躁癥,容易沖動。我媽媽經(jīng)常告誡我,你不能像你死去的爸爸,你要好好做人,周家只有你一個兒子。

現(xiàn)在,我想到了媽媽說的話,我說,三哥,我的白糖給你吧。

這天夜里,我聽到舅舅和外婆在說話。舅舅說,媽,你辛苦了,管孩子是一件很累很煩的事。外婆說,都是你死去的姐姐干的好事,她自己走了,給我們留下一堆麻煩事。外婆哭了,好像哭得很傷心。舅舅說,無論怎么說,孩子是無辜的。姐夫也是沒有辦法,再說這些孩子畢竟是我們的骨肉。外婆在抹眼淚擠鼻涕,咝咝地響個不停。舅舅又說,這幾天,趙強和周天放沒給你淘氣吧。外婆說,不淘氣的孩子不是好孩子,你以前就是個淘氣王。舅舅笑了,外婆好像也笑了。

舅舅一直沒說要教我們?nèi)ビ嗡?,他早出晚歸忙自己的都來不及。這讓我感到有些失望,我很想一個人去河里玩水,或者外婆能帶我去,但這都是不可能的事。

有一天,三哥突然提出我們一起去玩。我咽著口水說,三哥,你吃過麥乳精嗎?

三哥吃驚地看著我說,沒有,你吃過麥乳精了?

我說,阿水家里有麥乳精。

三哥說,真的,走,我們一起去吃麥乳精。三哥說這話的腔調(diào),好像我們是回家去吃麥乳精的。三哥一路奔跑,還沒進阿水家就大聲喊,阿水,你家里有那個香噴噴的麥乳精嗎?

阿水說,當(dāng)然有,早幾天你弟弟已經(jīng)吃過了。

三哥說,我弟弟,是周天放嗎?

阿水說,是呀,你不是說周天放是你弟弟嗎。啊哈,你看,他也來了。

我沒有聞到麥乳精的氣味,聞到的是阿水身上的汗臭味。阿水滿臉是笑地看著我,好像在看他的親兒子。他說,你,周天放,你想清楚了嗎?如果你想清楚了,我說話一定算數(shù)。

三哥的眼光在阿水的破屋子里掃來掃去,我知道他在尋找麥乳精。三哥說,阿水,你和周天放在說什么?

阿水右手搖著芭蕉扇,左手撫摸著我的頭皮,他說,我和你弟弟在說吃麥乳精的事,是吧,周天放。

三哥說,阿水,你的麥乳精藏在哪里?我想吃。

阿水放下手里的芭蕉扇,從木柜里摸出那個鐵皮罐頭,說,你看,這是什么?

三哥驚喜地叫起來,啊,真是麥乳精呀。

阿水得意地挖開鐵皮蓋頭,那種特別的香氣沖了出來,很快整間屋子都香噴噴了。阿水用手指夾了幾粒麥乳精,說,阿強,來,張開你的嘴巴,先嘗嘗吧。

三哥說,麥乳精是開水沖著喝的。

阿水看了看我,說,上次,你弟弟也是這樣吃的。是嗎,周天放?

我說,是的,嚼著吃,脆香。

三哥張開嘴巴接住了麥乳精,他邊嚼邊閉上了眼睛,感覺是香到陶醉了。

阿水走近我,又伸手想撫摸我的頭皮,好像我的頭皮是他的麥乳精罐頭。這一次我躲開了,我說,三哥,麥乳精好吃嗎?

阿水拿起芭蕉扇搖了起來,他說,阿強,香到心肺里去了吧。

三哥說,真香。阿水,你泡兩杯麥乳精給我們喝喝吧。

阿水說,阿強,只要你答應(yīng)我一個條件,我馬上給你吃麥乳精。

三哥說,什么條件?

阿水捧過鐵皮罐頭把麥乳精倒進搪瓷杯,每倒進一點麥乳精,杯底都會響起下雨一般的沙沙聲。阿水拎過熱水瓶,拔掉蓋子,對準(zhǔn)搪瓷杯沖了下去。

阿水用一只竹筷在杯子里攪了攪,然后把筷子伸進嘴里吮吸。他說,香吧,這就是麥乳精,紅星大隊只有我能吃到麥乳精。阿強,如果你叫我爸爸,我就給你吃麥乳精。

我大聲說,三哥,不能叫,你是有爸爸的。

三哥沒有理睬我,說,阿水,這就是你說的條件?

阿水端起搪瓷杯吹了一口氣,說,是的。

三哥平靜地說,阿水——爸爸,我叫你,爸爸,我要喝麥乳精。

我大吃一驚,沒想到三哥這么爽快叫這個阿水爸爸了。我又大聲說,三哥,你是有爸爸的。

三哥說,是呀,你想想,我有爸爸的都在叫阿水爸爸了,你爸爸死了為什么還不叫阿水爸爸?

我糊涂了,我爸爸確實死了,可現(xiàn)在三哥的爸爸也是我的爸爸,所以我也是有爸爸的。雖然我想吃麥乳精,但要叫這個陌生的阿水為爸爸我做不到。

想不到的是,阿水聽到三哥叫他爸爸后,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他愣愣地看著叫他爸爸的三哥,臉上既不像是笑也不像是哭,捏著芭蕉扇的手也在顫抖。

我緊張地說,三哥,三哥你快看,阿水怎么啦?

三哥說,喂,阿水,爸爸,你——你反悔了嗎,這樣不行的,我已經(jīng)叫過你爸爸了,你至少要給我喝一杯麥乳精。

阿水突然扔掉手里的芭蕉扇,他沒有去拿麥乳精罐頭,而是一把抱住了三哥。他邊哭邊說,我——阿水——成分不好,是壞人,被人欺負,被人瞧不起。我光棍——夜里孤單,白天孤獨,我活得辛苦呀。

三哥想掙脫阿水的摟抱,但阿水像抱住了救命稻草不放。三哥說,你——你——快放了我。阿水,爸爸。爸爸,阿水,我要喝麥乳精,你聽到了沒有?

我驚惶失措地說,三哥,阿水瘋了,因為你叫他爸爸了。我們快逃吧!

阿水終于放開了三哥,他的臉上濕漉漉的,有淚水也有汗水。阿水說,來,來來,兒子,我給你喝麥乳精。他把剛才泡的一杯麥乳精遞給三哥,又說,兒子,喝吧,已經(jīng)不燙了,快喝吧。他看著三哥滿臉都是笑,笑臉上明顯還留有淚痕。

三哥接過麥乳精聞了聞,說,真香呀,我要慢慢喝。不過,我可以叫你爸爸,你不要叫我兒子,你叫我阿強。

阿水用左手撫摸著三哥的頭皮說,這樣也行,反正你叫我爸爸說明你就是我的兒子,我心滿意足了。

阿水和三哥緊挨在一起,阿水撫摸著三哥的頭皮,三哥靠著阿水捧著杯子在聞香氣。我越看越覺得阿水就是三哥的爸爸,三哥就是這個阿水的兒子。

三哥沒有去喝杯子里的麥乳精,他先聞了聞,接著看了看我又聞了聞,后來他的右手食指伸進了杯子里。這只手指尖上掛住了幾滴褐色的麥乳精,三哥張開嘴巴伸進手指,然后很享受地吸吮起來,他看著我一臉壞笑地說,好吃,真香。爸爸,你的麥乳精真好吃。

我說,三哥,你真不要臉。

三哥說,周天放,你跟我到我的外婆家里來,你才不要臉呢。

阿水嘿嘿笑了幾聲說,你們不要爭了。周天放,我給你吃一塊動物餅干。他從木柜中又摸出一只鐵盒子,鐵盒子打開時,一股奶香飄了出來。阿水摸出一塊餅干,這是一塊公雞餅干。他說,這餅干也是我的上海親戚給我的,我不騙你。你吃,快吃吧。

我接過這塊公雞餅干,直接扔進了嘴巴,我妒忌阿水有這么多好吃的東西,也怨恨阿水的小氣和占我們的便宜。我嚼著餅干不說話,三哥說,周天放,餅干好吃嗎?他一直沒有喝麥乳精,他還在用手指蘸著麥乳精吸吮,好像他是個惹人喜愛的嬰兒。

我說,我要回去了。

三哥說,周天放,你不能走。他讓阿水彎腰貼著耳朵說話,接著,阿水拿來一只缺口的小碗,從三哥的搪瓷杯里倒了小半碗麥乳精給我,他說,周天放,喝點麥乳精再走吧。

三哥說,周天放,你不要給臉不要臉,喝吧。他的手指又伸進了杯子里,還在里面攪動起來,真是一只可惡的手指,這么香的麥乳精,他竟然這樣玩了起來。

我一口喝干了碗里的麥乳精。三哥拍拍手說,爸爸,你看,你看到了吧,周天放喝得太狼狽了。

阿水說,周天放,想不想再來一點?

三哥繼續(xù)用手指蘸著麥乳精吮吸,嘴里發(fā)出啪嘖啪嘖的聲響。他說,爸爸,他又沒叫你爸爸,別給他吃了。

現(xiàn)在,三哥叫阿水爸爸很順口了,好像阿水真的是他爸爸。我厭惡三哥這種表現(xiàn),說,三哥,你愿意叫阿水爸爸,你喝個夠吧。

阿水說,今天是我最開心的日子,因為有人——你阿強叫我爸爸了。這樣一來,你舅舅,朝陽公社的李干部,他就該叫我一聲姐夫了。對吧,哈哈。阿水的下巴上豎著一層短粗的胡子,上面有幾粒細小的臟東西,有可能是受潮的麥乳精,也有可能是掉下來的鼻屎什么的。阿水說話時,多次用手摸下巴,但都沒能把下巴上的臟東西摸下來。他身上的汗衫又臟又破,看上去也灰不溜秋的,白不像白,灰不像灰,還有大大小小的破洞。我想,這個阿水是在侮辱舅舅,舅舅怎么可能叫這個臟兮兮的阿水姐夫呢。

我說,我走了,我要去告訴舅舅。

三哥氣急敗壞地說,周天放,你敢說,我就讓你馬上滾回城里去。

我說,你沒骨氣,自己有爸爸還叫別人爸爸,我看不起你。

三哥用右手食指點著我的鼻頭說,周——天——放——,你敢教訓(xùn)我,你這個“拖油瓶”,想吃麥乳精想瘋了吧。我真想撲上去抓住他的手,把這只手指頭塞進嘴巴咬個粉碎。我說,你再用手指點著我,我就咬斷你的手指頭。

三哥可能真的害怕了,縮回手說,你不敢的。

晚上,舅舅回來了,他的身后跟著一個身穿公安制服的人。舅舅說,這個譚叔叔是公社的公安特派員,以后誰調(diào)皮搗蛋,他就對誰不客氣。

這個譚叔叔戴著白色的大蓋帽,穿著白色的短袖衫和民警藍的長褲,腰里別著一把手槍。他的臉是胖墩墩的,直看橫看都是一張客客氣氣的笑臉。他看著三哥說,這個是阿強吧,我見過你。三哥不敢看譚叔叔,他低下頭小聲說,我沒——沒見過你。舅舅笑了笑,譚叔叔又說,這個小孩子是誰?

舅舅的臉色暗淡了,他似乎還輕輕地嘆息了一聲,說,我姐夫再婚了。

譚叔叔和我們一起吃晚飯,他終于摘下了大蓋帽,把它掛到墻壁的釘子上。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譚叔叔是一個禿頭。譚叔叔摘下大蓋帽后,頭上的汗水藏不住都流了下來。他一邊擦汗一邊埋怨天氣,啊,天太熱了,熱死人了。

舅舅拿來一瓶酒說,老譚,我們喝點酒吧。譚叔叔說,李主任,我晚上還要值班呢。舅舅沒有說話,擰開了酒瓶蓋子,他給譚叔叔倒了半碗,然后他自己也倒了半碗。接下來,他們就喝酒了,我發(fā)現(xiàn)他們沒有說話,感覺是舅舅有什么事不開心了。譚叔叔喝了幾口酒之后,說,李主任,我覺得,我們朝陽公社的階級斗爭形勢越來越嚴峻了。

舅舅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說,老譚,國事家事,都難處理呀。

我和三哥早就吃好了飯,聽到舅舅和譚叔叔開始談事,三哥說,舅舅,我出去玩了。我趕緊也從凳子上跳下來說,舅舅,我也出去玩了。

舅舅拉住三哥說,阿強,你和周天放吵架了嗎?

三哥說,周天放想咬斷我的手指頭,他瘋了。

舅舅說,周天放,是這樣的嗎?

我說,我討厭他這只手指頭。

譚叔叔驚訝地說,周天放,你為什么討厭他的手指頭?

我氣憤地說,他——他吃阿水的麥乳精,用這只手指頭蘸著吃。還有——反正我討厭他。

三哥的臉紅了,說,舅舅,周天放也吃了阿水的麥乳精,他還多吃了一塊動物餅干,是一塊公雞餅干。

我說,舅舅,三哥為了吃阿水的麥乳精,心甘情愿叫他爸爸,我沒叫他爸爸。

舅舅一聽,一拳頭砸在桌子上,把兩只酒碗都砸得跳了起來。他嚴肅地說,誰叫阿水爸爸了?阿強,是你嗎?阿水給你們吃麥乳精和餅干,然后你們叫他爸爸,是這樣的嗎?

我說,舅舅,我只吃了一點點,我沒有叫阿水爸爸。三哥叫他爸爸了,還叫得很親熱。

譚叔叔的臉色也嚴肅了,頭上臉上都在冒汗。他說,李主任,你先別生氣,情況弄清楚再說。

舅舅繞著桌子走了幾圈,好像在深思熟慮。我沒想到,這個事會有那么嚴重,看來我堅決不叫阿水爸爸是對的。舅舅邊走邊自言自語,這個陳阿水,還來這一套,隱藏得太深了,這分明是懷著一肚子對人民群眾的報復(fù)心理,一心想毒害青少年,毀掉革命的下一代呀。

譚叔叔站起來,戴上大蓋帽說,是紅星大隊那個四類分子家庭的陳阿水?

舅舅說,是的,他老子是剝削壓迫農(nóng)民的惡霸地主,解放初被政府鎮(zhèn)壓了。陳阿水對新社會一直懷恨在心,這是階級斗爭出現(xiàn)的新動向。

譚叔叔大聲說,我這就去把他抓起來吧。

舅舅攔住譚叔叔說,我們不能打草驚蛇,要密切注意這個人的反動言行,有了足夠的證據(jù)后決不手軟。

譚叔叔一口把碗里的酒喝干,摸住腰間的手槍說,這個陳阿水搞到你的頭上來了,你還對他客氣呀。我去抓他。

舅舅給譚叔叔倒上酒,說,老譚,你從部隊轉(zhuǎn)業(yè)時間不長,地方上的事比部隊要復(fù)雜多,而且更具有階級性。舅舅和譚叔叔坐下來邊喝酒邊談阿水的事,他們的臉色都很嚴肅,我和三哥站在一邊不敢出聲也不敢走開。后來舅舅說,阿強,周天放,你們吃阿水的麥乳精沒有錯,他主動要給你們吃,你們痛痛快快吃吧。他有多少,你們吃多少。

我和三哥以為舅舅酒喝醉了,他的臉紅得像一張漂過水的紅紙,雙眼也紅絲絲的。我覺得,舅舅說這樣的話肯定是酒話。我說,舅舅,你說的是真的?阿水要我們叫他爸爸,怎么辦?

舅舅哈哈地笑了起來,聽上去不像是假笑,他說,阿水要讓你們做什么,你們就照他說的做。不過,你們要把他做的和說的情況都記住,回來原原本本告訴我,記住了嗎?

我和三哥都說,舅舅,我記住了。

譚叔叔把大蓋帽又掛到墻壁的釘子上,他說,李主任,你的想法是好的,但這兩個孩子能按照你說的去做嗎?

舅舅的心情好多了,他笑著說,放心吧,老譚,接下去就要看你的了。

天色朦朧了,暮色中彌漫著濃郁的刺鼻煙味,這是因為家家戶戶都在燒煙堆驅(qū)趕蚊子。有些煙堆里摻入了殺蟲劑“六六粉”,這樣整個紅星大隊都烏煙瘴氣了。

舅舅帶著我和三哥送走了譚叔叔,譚叔叔也騎著一輛和舅舅一樣的自行車,不過他的這輛比舅舅的要舊多了。譚叔叔的自行車嘎吱吱地響,騎出好遠,我仿佛還能聽到這種聲音。譚叔叔酒喝多了,自行車騎得歪歪扭扭的,我擔(dān)心他會掉到河里。我說,舅舅,手槍掉到河里還有用嗎?

舅舅驚訝地看著我,接著摸摸我的頭說,周天放,你真是一個機靈的孩子。放心吧,譚叔叔不會掉到河里的。

三哥聽到舅舅表揚我,感覺很不服氣,他在舅舅背后用腳踢我。舅舅也喝多了,他居然對此沒有反應(yīng)。天已經(jīng)黑了,一大群蚊子跟著我們在嗡嗡地叫。舅舅的嘴里也在咕嚕咕嚕悶響,開始的時候,我以為是蚊子在響,后來舅舅蹲在路上把嘴里的聲響吐出來了。我看不清楚舅舅吐在地上的東西,但聞到了難耐的酸臭味。舅舅站起來說,我醉了,難受。他說完就往家里走,腳步像在走樓梯。

三哥望著舅舅黑暗的背影說,周天放,你服我了吧,舅舅也支持我的。明天你也叫阿水爸爸吧,這樣我們就能痛痛快快吃麥乳精了。

我說,阿水是一個大壞蛋!

三哥說,周天放,你也不想想,阿水如果是一個大壞蛋,舅舅會支持我們吃他的麥乳精,讓我們叫他爸爸。

我說,我不會叫他爸爸的,我有自己的爸爸。

三哥被一陣迎面吹來的煙嗆著了,他咳嗽了幾聲說,你要想清楚,你的爸爸死了,你現(xiàn)在的爸爸是我的爸爸。三哥又用右手食指點住我的鼻子說話,我憤怒地說,你——你把手拿開,你聽到?jīng)]有?

三哥說,算了,我不和你爭了,反正你不是我親弟弟,你是周天放。

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舅舅上班去了,夜里我想過,早上我要問問舅舅,昨天他說過的話還算數(shù)嗎?三哥記住了舅舅的話,他吃完早飯就去阿水家了。

舅舅很晚才回家,看上去他很疲憊,臉色也冷冷的。他把自行車停到園子后,好像站在原地發(fā)了一會兒呆。我覺得,舅舅一定有心事了。果然,舅舅一看到我和三哥就說,你們今天去阿水家吃麥乳精了嗎?阿水對你們說了什么?阿水家里來了哪些人?

我說,舅舅,我沒有去阿水家?

三哥說,我——我也沒有去。

舅舅驚訝地說,我叫你們?nèi)?,你們怎么不去了。是阿水罵你們了,還是有別的原因?我說,舅舅,你昨天說的話算數(shù)嗎?舅舅臉上有了一絲笑容,說,周天放,你是個懂事的孩子,現(xiàn)在舅舅讓你去阿水家吃麥乳精,你就應(yīng)該去,叫他爸爸也沒問題。

三哥說,舅舅,我已經(jīng)叫阿水爸爸了,上次我叫他爸爸時,阿水他抱著我哭了,哭得很傷心。還說了好多話。

舅舅的臉又板起來了,他的瘦臉像極了一塊臘肉。他大聲說,阿強,你上次怎么沒說這個情況,阿水抱著你說了些什么?

舅舅沒有去吃外婆準(zhǔn)備好的晚飯,從隨身帶的包里摸出筆和筆記本,拉我和三哥坐下來。三哥有些緊張了,他說,舅舅,我忘記了。

舅舅說,你再想想。周天放,你想起了什么,一句兩句都行的。

我想了想說,他好像說——成分不好——活得辛苦——別的,我也記不清了。

舅舅趕緊把我的話記在本子上,他說,周天放,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再想想,阿水還說了些什么話?

我又想了想,還真的又想起來了。我說,舅舅,阿水說,你——李干部——要叫他阿水一聲姐夫了。對了,他說這話的時候笑得很開心,好像舅舅你正在叫他姐夫。

舅舅把筆和筆記本摔在木凳上,大聲吼叫起來,陳阿水,你——你這個階級敵人,你膽敢侮辱我,死路一條。

我和三哥都嚇得不輕,舅舅覺得自己失態(tài)了,他干咳幾聲拾起筆和筆記本說,舅舅嚇著你們了吧。好,沒事了,明天你們?nèi)フ野⑺伞?/p>

我小心翼翼地說,舅舅,我從來沒有坐過小木船,也沒有看過別人在船上抲魚。我——我能跟阿水去抲魚嗎?

三哥看著舅舅說,舅舅,周天放在胡說八道。

舅舅摸了摸三哥的頭,又摸了摸我的頭,說,阿強,你弟弟沒有胡說八道,你們想去就跟他去吧。不過你們不會游水,不能下到水里去哦。

我覺得,舅舅的手心比阿水的手心要溫暖得多,而且舅舅的手心是軟軟的,不像阿水的手硬邦邦的,仿佛是一塊破磚頭。

我說,舅舅,你說的話我記住了。

舅舅好像想了想,說,你們聽好了,我對你們說的話,絕對不能和阿水說,一句都不能說,知道了嗎?

我和三哥都向舅舅保證,一定不說。

晚飯吃得很安靜,舅舅不說話,我和三哥也不敢說話,外婆忙完來吃飯時,我們已經(jīng)吃好了。外婆對舅舅說,你又在為阿水的事煩惱了,阿強和周天放都是小孩子,他們不會懂你的心事的。舅舅說,下午公社革委會又開了會,研究階級斗爭新動向。我是領(lǐng)導(dǎo)之一,思想上的這根弦一定要繃緊。

外婆嘆息一聲說,你的事是國家大事我管不了,可孩子的事是家事我要管。你不能讓阿強和周天放去找阿水,萬一他狗急跳墻對孩子會造成危險的。

舅舅皺著眉頭說,這個事不用你操心,我都會安排好的。

這天下午,太陽鉆進了烏云里,大約下午二三點鐘,我和三哥午睡醒了。我喝了幾口冷水,精神氣爽地去找阿水。三哥追上來說,周天放,我叫阿水爸爸了,我應(yīng)該走在你的前面。

我站住不說話,三哥急匆匆走到我的前面,他看到阿水老遠就喊起來,爸爸,爸爸我來了,我要吃麥乳精!

阿水看到三哥很高興,甚至于有些興奮,他說,啊,你來了,兒子——阿強,快來快來,麥乳精有——有——有!

阿水捧過麥乳精罐頭,挖開鐵皮蓋頭,把麥乳精倒進搪瓷杯。三哥說,周天放,你叫爸爸吧,叫了就能一起吃麥乳精了。

我聞到了這種特別的香氣,聞得到卻吃不到,這實在太折磨人了。我想了想說,三哥,你是我哥哥,你叫了就是我也叫了。我想到了舅舅說的話,但我還是不愿意叫阿水為爸爸,我連叫現(xiàn)在的這個爸爸也很別扭,如果不是我媽媽逼著我一定要叫,我估計我不會叫三哥的爸爸為爸爸的。

阿水看了看我,拿過那只缺口小碗也倒了一點麥乳精。他先往搪瓷杯里倒熱水,熱水似乎變成了濃濃的香氣,從搪瓷杯內(nèi)往外飄散開來。阿水笑瞇瞇地對三哥說,你喝,喝吧,多香的麥乳精呀。接著,他準(zhǔn)備往小碗里倒熱水,我說,等一等,小碗里的麥乳精是給我吃的嗎?

三哥捧起搪瓷杯聞了聞?wù)f,周天放,你真頑固,怎么還不叫爸爸?舅舅——哦——我不說了。

阿水說,當(dāng)然是給你喝的,你說過了,阿強是你哥哥,所以他叫我爸爸,也就是你在叫我爸爸,是這個意思吧。

我看著小碗里的麥乳精點了點頭。阿水說,這就對了,來,吃麥乳精吧。反正你們其中一個叫我爸爸,我就是你們舅舅的姐夫了。哈哈。

阿水笑起來的臉歪了,好像一半在笑另一半在哭。我看著這張變形的臉說,你不要倒熱水,我想嚼著吃。

三哥一口接一口地喝著麥乳精,但眼光不停地斜到我這邊來,突然他的右手食指又插進了我的小碗,很快這只掛著麥乳精的手指又躲進他的嘴巴里。三哥嚼著麥乳精說,好吃,嚼著更好吃,脆香脆香。

新仇舊恨一齊涌上心頭,我把小碗放到三哥面前說,你膽敢再動一動我的麥乳精,你敢——

三哥說,你以為我怕你呀,周天放,如果不是我叫阿水爸爸,你麥乳精的屁都輪不到吃。他邊說邊把手指又插進小碗里,而且反復(fù)用手指蘸著吃我的麥乳精。我不顧一切地撲上去捏住三哥的右手食指,想用力擰斷這只萬惡的手指頭。

阿水的歪臉發(fā)白了,好像口水也流出來了,軟軟地掛在嘴角上。他一把抱住我說,你——周天放——你怎么能這樣,他是我兒子,還我麥乳精。

我緊緊扭住三哥不放,我覺得三哥確實不是我的哥哥,他在我心里就是一個陌生人。此時的三哥正用這只手指上的指甲掐我,把我的手背掐得血跡斑斑。我們的搏斗達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阿水突然說,阿強,快放開周天放;周天放,快放開阿強。我?guī)銈儝u魚去,聽到了沒有——

三哥和我聽說要去抲魚,像受到了什么刺激,馬上停止打斗。我揉著被三哥掐出血的手背說,現(xiàn)在就去嗎?

三哥說,爸爸,你不要帶周天放去,他把我的手指頭擰斷了。

阿水摸著三哥的頭皮說,讓他也去吧,一起去熱鬧,有你們兩個兒子,我阿水光榮自豪,沒有白活這三十六年。

我說,趙強,我現(xiàn)在開始不叫你三哥了,你不是我哥哥。

三哥說,隨你吧,我有沒有你這個弟弟無所謂。告訴你,你聽了不要傷心,我爸爸也是這么說的。

我說,隨你們吧,我有沒有你和你爸爸也無所謂。

阿水笑了幾聲說,看你們說的,現(xiàn)在你們是我阿水的兒子了。走吧。

阿水拉起一根拴在河岸上的麻繩,它的另一頭拴在橋下面的小木船上。阿水拉了幾把麻繩,小木船慢慢靠過來了。他跳上船說,來吧,你們一個一個跳上來,跳到中間,這樣小船不會太搖晃。

我和三哥先后跳上小船,小船搖晃了幾下。事實上,也算不上是跳上去的,因為船靠在一個河埠頭,我們只是象征性地跳了跳。阿水開始劃動一支小木槳,他說,你們坐穩(wěn)了。

三哥說,爸爸,你要到哪里去抲魚?

阿水說,前面河面寬闊,魚也多。兒子,你會游水嗎?

三哥說,不會,但我能潛二三米水。爸爸,你叫我阿強吧。

阿水說,好的,兒子,你不會游水怎么能潛水呢。周天放,你會游水嗎?

我搖搖頭,感覺不會游水確實是一件恥辱的事。

阿水邊劃船邊說,如果你們不聽我的話,我就把你們?nèi)拥胶永镂刽~。聽到了嗎?我說話是算數(shù)的。我覺得,我和三哥都上當(dāng)了,阿水是想把我們騙出來扔到河里去。上次,舅舅和譚叔叔說到阿水是個壞人,而且譚叔叔當(dāng)時就想去抓阿水了。我哆哆嗦嗦地說,我——我肚子疼,我要拉——拉肚子了。

阿水兇巴巴地說,你吵什么吵,拉到河里去吧,魚要吃的。

三哥說,爸爸,周天放在裝死。

我望著越來越寬闊的河面,心里害怕得想叫喊媽媽。我說,趙強,你沒有好下場的,你想想舅舅的話吧。

阿水聽到我說舅舅果然怕了,他說,你舅舅說什么了?

突然有個人站在橋頭高喊,阿水,喂——阿水——陳阿水,我上午寄存在你家里的東西——我拿一下!

阿水大聲說,你明天來拿吧,我現(xiàn)在去抲魚了。

那個人說,不行——不行的,我有急用,你回來一下吧。阿水劃槳掉頭說,他媽的,真煩。不是因為他經(jīng)常幫我做事,我才不會理睬他呢。

小船很快靠岸了,阿水說,你們在船上等我。說完,他跳上岸走了。一只柴油機船迎面開來,馬達聲震得我頭昏腦漲,水浪還差點把我們的小船沖翻。三哥突然把我往后拉,想自己先爬上岸去,他的雙手抓住了河坎。

我說,我拉肚子了,我先上去。

三哥踢了我一腳,差點把我踢到河里去。他的雙手在岸上,但兩只腳還在船上,此刻胸部下面就是翻動的河水。三哥進退兩難地掛在小船和河岸之間,他說,周天放,你快用木槳把船鉤住??禳c,快點呀。

我說,我不會用木槳。

三哥的左手抓緊河坎,右手食指又指著我說,周天放,大笨蛋,拖油瓶!

我盯住三哥在叫喊的嘴巴,順手操起濕漉漉的木槳,朝我眼前的這只手指頭劈了一下。三哥的身子軟塌了,他很快就和河水沉浮在一起。

我不知道是如何回家的,我也不知道我走后發(fā)生了什么,但我心里明白,阿水確實是一個壞蛋,而趙強不是我的親哥哥。

天黑了,舅舅回來了,可是三哥還沒有回來。舅舅說,周天放,阿強怎么還沒回家?

我說,我不知道。

舅舅像預(yù)感到了什么,他說,你們有沒有去過阿水家?我想平靜地面對舅舅,但我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慌亂,我說,他——他——去了,我沒去。外婆催促舅舅去阿水家找人,舅舅拿了一個電筒說,走,周天放,我們?nèi)フ野姟?/p>

我硬著頭皮跟舅舅去阿水家找三哥,我說,舅舅,阿水是壞蛋嗎?

舅舅說,當(dāng)然是的,陳阿水是紅星大隊的階級敵人,是一個大壞蛋。

我說,這么說,他是罪該萬死的。

舅舅說,當(dāng)然是的。

阿水驚訝地看到站在門口的我和舅舅,他說,李干部,你找我有事?

舅舅說,阿強呢?

阿水說,阿強不是回家了嗎?

舅舅說,陳阿水,你給我老實點,不要再耍陰謀詭計了。

阿水的臉白了,感覺他是真的害怕了。他說,周天放,你要作證,阿強是跟你回去的。

我靠近舅舅,仿佛膽子也大了,我說,陳阿水,你是紅星大隊的大壞蛋。舅舅,他在騙你,我今天根本沒有見到過他。

阿水大聲說,小畜生,你想冤枉我陳阿水,阿強和你下午不是來我家吃過麥乳精,后來我們還一起劃船去抲魚的。

舅舅說,周天放,有這事嗎?

我說,舅舅——沒有的事,他在胡說八道。

舅舅說,陳阿水,看你這副反動丑惡的嘴臉,這筆賬要一起算了。

我和舅舅在紅星大隊轉(zhuǎn)了兩圈,三哥的影子也沒有找到。

第二天早上,外婆說,你舅舅天不亮就去公社了。外婆說這話的時候,在用一塊小手帕揩眼睛,我看到她的眼睛又紅又腫。

大約十點多,太陽已經(jīng)火辣辣了。有人來告訴外婆,我舅舅和譚叔叔一起來過阿水家了,他們先給阿水戴上手銬,又用麻繩五花大綁后把他帶走了。我連忙趕到阿水家,看熱鬧的人已經(jīng)散了,現(xiàn)場冷冷清清的。阿水家的木門還敞開著,里面飄出一股麥乳精的香氣。

我猜想,舅舅和譚叔叔來抓陳阿水時,他肯定又在喝麥乳精!

責(zé)任編輯楊靜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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