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紅莉,70后,獨立撰稿人,出版有《華麗一杯涼》《低眉》《風(fēng)吹浮世》《詩經(jīng)別意》《讀畫記》《育嬰記》《萬物美好,我在其中》《四季書》等,現(xiàn)居合肥。
喜歡吃蘿卜,可能是童年養(yǎng)成的飲食習(xí)慣。記憶里,烀一鍋蘿卜,煮半鍋米飯。黃澄澄的鍋巴鏟出來,澆上蘿卜湯,焦脆爽口,汁液淋漓,不曉得有多好吃。
等到霜降以后,蘿卜才會迎來它一生中最好的華年,無論燉湯,還是紅燒,搛一塊放舌上,剎那間化為無形,必是鮮美無渣,味道才最服帖。蘿卜數(shù)水脆脆的為佳。買六七個蘿卜,再來豬前夾五六兩,肥瘦連切備用。熱鍋素油,八角、京蔥段煸香,入前夾肉爆炒,半勺醋去腥,老抽上色,開水沒過肉塊,改小火燉十來分鐘,再倒入切成滾刀塊的蘿卜,猛火翻炒,炒至辣腥氣消失,加水,沒過蘿卜塊為宜,改小火烀。五六分鐘后,酥爛無比。
秋風(fēng)一日涼似一日——不曉得怎么回事,雖吃了近30年的城里飯,但,每到霜降時節(jié),總是候鳥般地想起鄉(xiāng)下——
我們那里每戶人家年年都會種上五六分地的蘿卜。大部分腌漬。霜降以后,把蘿卜起了,挑到圩埂上晾曬,黃昏時,收起,歸攏一塊。第二天早上太陽起山后,再把它們一一攤開。三四個日夜的暴曬寒浸后,蘿卜的水分消失殆盡,挑到河里洗,再挑回家,囫圇倒進大木盆,撒上粗鹽,出勁地揉捏,至出水,再晾一夜,第二天裝壇。腌漬蘿卜最關(guān)鍵的步驟,就是要夯緊——是體力活,非小孩能勝任,只看著大人干,一層蘿卜,一層粗鹽,拿棒槌壓了又壓,原本團滾滾的蘿卜簡直被壓扁了,直至鹽水撲撲地冒出壇口……一片干荷葉蓋住壇口,細(xì)麻繩沿著荷葉一溜兒扎緊,阻隔了壇外的空氣。只等壇內(nèi)的蘿卜在黑暗里漫長地發(fā)酵。個把月的時間吧,就能掏出來吃了,一個一個,滴著汁,黃娭娭的,香脆,清口。我們那里蘿卜品種小,無須動刀切,直接搛來佐粥。那種漫無邊際的酸香,無敵,無匹,它就像一只無與倫比的鶴,至今立于往事的河岸。
——童年不朽啊。
上世紀(jì)90年代初期的某一年,媽媽帶著我們姐弟仨回老家過年,吃住都在二嬸家,早餐用來佐粥的小菜就是這一碟陳年的腌蘿卜,吃齁著了還要吃……臨回城,也沒什么好捎帶的,二嬸心細(xì),見我好這一口,便吩咐我堂姐去蘿卜壇里掏些蘿卜帶上。堂姐不屑道:這有什么好帶的!我站在那里對堂姐充滿了渴望,恨不得對二嬸說:我自己去掏。但,尊嚴(yán)適時克制了我。
幾十年往矣,二嬸早已不在人世,至今猶記她站在堂屋吩咐我堂姐的神情……何等一副慈悲心腸!
鄉(xiāng)下長大的孩子,都是被齁死人的咸菜滋養(yǎng)大的,因為情深,所以永難忘懷。那個年代,每家腌漬兩三壇蘿卜,冬天吃到春來,春去后,蘿卜在壇子里開始了涅槃的過程,從初始的橙黃褪成灰褐,再慢慢委身于一攤稀糊。舀一坨蘿卜糊出來,略加菜籽油,擱飯鍋里蒸透,挑一筷頭抹在米飯上,吃來醒胃,是酷暑里的獨一味,下飯,又解暑。
蘿卜原本性寒,加上在壇里悶了三季,淹漬發(fā)酵腐爛后的蘿卜更加寒涼,抹在飯上,散發(fā)出一種勾人心魄的微臭。正是這種氣味,在本質(zhì)上與臭豆腐相若,皆來源于一種菌群的傳播發(fā)酵,于人體有益。至今憶起,都是紛紛擾擾的美好。
——“秋天深了,王在寫詩”。我在鍋里烀一碗蘿卜,一樣平凡日子,一樣甘甜鮮美。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