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城
一
湯介背起旅行包,一只手似是不經(jīng)意地?fù)P了起來,恰巧碰到墻壁上的電燈開關(guān),房子轉(zhuǎn)瞬變成了深也冷的冰窟。湯介咣當(dāng)一聲關(guān)閉房門,走在狹窄、擁擠的樓道里。傍晚時分,天氣十分陰晦,湯介的兩只腳爭先恐后地?fù)P起落下,試圖激活聲控?zé)?,卻依然是黑糊糊一片,反倒被激活的塵土刮風(fēng)一樣呼呼地侵襲了,揚起胳膊還沒有平衡身體,又被一根橫在腳下的舊拖把絆了一個趔趄,心嘣嘣直跳,捂住胸口背靠在墻壁上喘息了片刻才繼續(xù)往前走來。
這是一棟公寓式出租房。
一股怪怪的味道迅速侵襲了湯介,湯介想逃避,腳下一滑,又閃了一個趔趄,一個鼓鼓的塑料袋被湯介踩破了,樓道里霎時彌散著魚香肉絲和溜肥腸的味道,好像還摻雜著一股臭豆腐的氣味。樓梯的拐彎處是一塊空地,鄰近垃圾道,垃圾道口也塞得滿滿的,露出花花綠綠的包裝袋和硬塞進(jìn)去的一團(tuán)團(tuán)廢紙,廢紙里摻雜著沾著血的紙巾和癟得很難看的避孕套……湯介想起了才吃飽一頓飯滾在地上哇哇大吐的乞丐,笑了笑逃也似地跑到街上,也走進(jìn)了閃著七彩流光的河。雨是在湯介不知不覺的狀態(tài)下飄落的,眼前的河就很動感了。
手機(jī)突然叫了起來,湯介很興奮,王先生說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必須處理,讓他晚上八點去公司報道。時間還早,去見王先生不會用去太多的時間,隨便坐打一輛車就能走進(jìn)那座戳在田野里的大廈。
湯介走在一條安靜的小街上,街道兩邊的法國梧桐伸展著茂盛的樹冠,雨就不容易侵?jǐn)_湯介,極其活躍的潮涼之氣包圍著湯介倒是一點點享受。一家小咖啡館似是專給湯介開設(shè)的,坐在窗前的小桌旁,點一杯咖啡慢慢品著也是一件很愜意的事情。湯介在這座城市工作時,也常在小咖啡館里打發(fā)那些多余也悠閑的時間,像他在神戶時一樣。
一把飄在雨中的花雨傘原是湯介的想象,一個拎著花雨傘的小女子款款地走進(jìn)咖啡館就是現(xiàn)實了。小女子揚起一只小手咧開兩片粉艷的嘴唇?jīng)_湯介笑了笑,坐在了離他不遠(yuǎn)的小桌上。
小女子也是有意無意地品著咖啡,卻不時地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機(jī),像是在等人,又像是靠擺弄手機(jī)打發(fā)時間,可能覺得乏味了,又從包里拿出一本書。湯介很在意小女子的笑臉,小女子好像也很照顧湯介的情緒,不時抬起頭看一眼湯介,兩片粉艷的嘴唇就是兩片滴著晨露的花瓣……離開小咖啡館,湯介的心情還是很不錯的,小女子的笑臉也印在了他的心里。
二
湯介的辦公室在七樓,也就是大廈的中部。臨窗辦公,湯介能“俯瞰”碧綠的田野和綠樹成蔭的村莊,再是公路、風(fēng)馳電掣般的汽車、偶爾穿越公路的農(nóng)人和他們身后的狗,再再是公路邊上的小商店、小飯館……令湯介驚訝的是,大廈旁邊還有一家酒吧,不是很大,也不是很安靜……現(xiàn)在,湯介很愿意使用像“一望無際”這樣的成語。每當(dāng)這個時候,湯介會想起在老家小學(xué)教他成語的跛腳老師。
湯介的工作是做文字,比如,公司簡報、會議紀(jì)要……在神戶時他就喜歡用鉛筆書寫,卻必須書寫外文,在他剛離開的那座城市里工作時必須書寫中文,自然顯得生疏了。湯介有意磨練自己,書寫成了他走進(jìn)大廈后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傍晚時分,被綠樹覆蓋著的村莊上空飄蕩著蟬翼般的炊煙裊裊也婀娜,湯介癡癡地看著還沒想出更貼切的比喻,一只手似是不經(jīng)意地?fù)P了起來,碰倒了滿滿的一杯清水,水肆虐地蔓延開來,伸出手做必要的挽救卻是適得其反,差不多洇透下午用鉛筆書寫的會議記錄,一氣之下將那幾頁稿紙撕扯成潮潮的碎片又揉成一團(tuán)紙漿。湯介又必須拯救這份非常重要的文件,忙著打開電腦,憑著記憶做了好多努力,幾個非常重要的細(xì)節(jié)像本來就不安分的蟲子眨眼消失在大廈外沉沉的夜色里。
樓道里的燈光不是很昏暗,湯介眼前卻模糊,一不留神和一個高顴骨女人撞了個滿懷。高顴骨女人個子不高,大概四十來歲,白天先穿著一件深藍(lán)色的風(fēng)衣、戴著一頂顏色灰暗的鴨舌帽打掃樓道,戴著大口罩只露出一雙眼,完事了才換上顏色也是很灰淡的衣服。湯介只知道高顴骨女人住在離大廈不遠(yuǎn)的村莊里,丈夫在大廈旁邊的車間里干活——他們都習(xí)慣說干活,據(jù)說她有過一個孩子卻死在了肚子里。高顴骨女人從來不回家,也據(jù)說,她曾在家里把和別的女人鬼混的丈夫摁倒在了床上……除了打掃樓道,她還要給來大廈的官員和客戶們提供茶水,再是為大廈的主人,也就是這家公司的總裁洗凈、燙平所有該洗該燙的衣服……之前,湯介并沒特別在意這個高顴骨的女人。
瞎呀你——
高顴骨女人用兩只手捂住露出來的一小塊胸,可一件紅色短背心不可能盡守職責(zé),兩只手又不可能長久合作,除了露出一小塊胸,還有一段細(xì)繩般的脖頸。
對不起……實在對不起呀!
湯介彎腰鞠躬,幸虧沒說出“すいません~”,可換來的是高顴骨女人更惡毒的吼叫:
瞎呀你——
瞎呀你——
瞎呀你——
……
湯介是從高顴骨女人揚起的胳膊下鉆出來的,直到跑出大廈,還能聽到高顴骨女人的吼叫聲,卻多是回音。大廈上的窗戶刷刷地亮了,才還靜得掉一根針都晃動的大廈眨眼火了,好多人打開窗戶探出頭來,似乎都愿意為火起來的大廈助威。
大廈后邊有一個小院,一溜七間平房,小院里有花有草,有一條用彩石鋪成的甬道,一棵丁香樹上掛著裝百靈的鳥籠,百靈有時候比拴在小院鐵柵欄門旁的黑背還兇惡,一聲吼叫會把要走進(jìn)小院的人震懾在鐵柵欄門外。白天,黑背是自由的,又多是跟在大廈主人身后,搖著尾巴蹦起來舔主人的手心、手背。主人不在小院的時候,黑背由何主任照管,卻必須用一根手指粗的鐵鏈子拴住脖子,可高大的黑背常把矮小的何主任撲倒在地,何主任只好抓起被他甩在地上的肉骨頭蹲或干脆趴在地上,再揚起抓肉骨頭的手……那時候,天色也是暗淡得讓人揪心。
何主任的房子里還亮著燈。湯介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小院,黑背趴在地上打著微小的鼾聲,百靈清脆地叫了一聲迫使湯介的心猛烈地顫了一下。房門是虛掩著的,湯介伸手敲了幾門,何主任說,請進(jìn)——湯介推門走了進(jìn)來。
何主任穿著睡衣,趿拉拖鞋,像剛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何主任的房子和大廈主人的相似,除了面積略微小一點,廳、衛(wèi)、臥也很齊全。何主任家也在離大廈不遠(yuǎn)的村莊,卻在政府里做了幾十年的秘書,腦殼上還戳著幾根稀稀疏疏的白發(fā),兩只小綠豆眼看不見人也滴溜亂轉(zhuǎn)。看見湯介,何主任咧開兩片干枯的嘴唇笑著請湯介坐下,他也坐在了湯介對面的沙發(fā)上。茶幾上的電話旁放著一個大煙斗,是大廈主人的,主人不在何主任要負(fù)責(zé)清除大煙斗里的煙油子,連粘在斗壁上的煙灰也要一點點刮凈才行。
何主任,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不得不打擾您。
啊……你說……你說。
何主任把大煙斗拿起來,先用一段細(xì)鐵絲捅,再用刀片刮,小綠豆眼來來回回地轉(zhuǎn)著,不時張開嘴吹吹……
何主任,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不得不打擾您。
啊……你說……你說。
何主任用細(xì)鐵絲捅了又捅、用刀片刮了又刮,叼在嘴上嘬了幾下。湯介才張開嘴,何主任揚了揚手制止了湯介,又拿起了那段鐵絲。湯介耐心地等著,待他拿起大煙斗不住地叼在嘴上試了又試才舒心地笑了。
我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不得不打擾您何主任。
電話響了,何主任拿起話筒又忙著拿起大煙斗叼在嘴上,說,啊……是……是……我是讓你過來一下,總裁的身體有些不舒坦,可他出去了……你過來吧,我的胃這兩天也脹得難受。
何主任,我有一件非常……湯介看見何主任放下電話還沒說完,電話又響了,何主任又揚起手制止了湯介,拿起話筒、叼上了煙斗,直到一個背著藥箱的小鼻子女子走進(jìn)來才放下了電話。小鼻子女子是大廈主人的保健醫(yī)生,也住在大廈里。
小鼻子女子放下藥箱,卻喊著湯介嬉笑著說,你去過神戶,一定到過東京,酒井法子就住在東京吧?我買了好多碟,也下載了很多歌,卻喜歡保存碟,伸手摸到的碟,就能天天與酒井法子在一起!
小鼻子女子也有兩片薄薄的嘴唇,卻是紅艷的,一張白胖的臉上洋溢著猶如見到酒井法子般的幸福。何主任瞇著兩只小綠豆眼笑呵呵地看著小鼻子女子,小鼻子女子好像還沒有忘記何主任的胃不舒服,打開藥箱,拿出聽診器倆眼卻還在湯介身上。何主任迫不及待地解開睡衣露出一胸柴骨,好像還不夠,狠勁地拽開睡衣的帶子,連條紋內(nèi)褲都暴露了,還有從內(nèi)褲里突出的一堆鼓鼓的東西。
小鼻子女子把聽診器掛在脖子上,另一頭卻放在了何主任胸前的癟乳頭上,何主任瞇著眼看著一臉甜笑卻還盯著湯介的小鼻子女子。湯介看著從何主任內(nèi)褲里突出的那堆激動得有些顫的東西,倆眼不住的呱唧著,卻必須耐心地等著才行。小鼻子女人沒有得到應(yīng)答,迫不及待地又說,哎——湯介,神戶也一定有歌妓,歌妓是不是和路邊上的洗頭房和小酒吧里的女人一樣呢?
湯介覺得沒辦法回答小鼻子女子的問題,她好像也不需要湯介回答又急切地說,我弟在村邊的小造紙廠里干活,紙廠里用的多是日本廢紙。我弟拿回好多日本畫報,什么近親相奸、熟女人妻,好多畫報上有好多裸照,卻都是五六個男人圍著一個女人……哎——湯介,神戶也肯定有清純的學(xué)生妹吧?你一定和小學(xué)生妹玩過一夜情吧?
小鼻子女子從脖子上拽下聽診器,跑過來坐在湯介身邊抱著了他的胳膊,仰著臉呱唧眼巴望著湯介說話。何主任滿臉?biāo)娫捰猪懥?,卻沒來得及拿起煙斗,聽到對方說話的聲音啊啊著說,是……是于經(jīng)理呀?
何主任好像忘記了自己的胃,近乎于癲癇地和于經(jīng)理說著話。小鼻子女子得不到湯介的答話,干脆拽起湯介走了出來。黑背好像特別痛恨小鼻子女子,一聲狂吼,嚇得小鼻子女子媽呀一聲撲倒在了湯介的懷里。湯介差不多抱著小鼻子女子走出小院,不想又和高顴骨女人撞了個滿懷,可高顴骨女人的目標(biāo)卻不是湯介。
瞎呀你——
小鼻子女子離開湯介,呸呸地吐向撲過去的高顴骨女人。湯介還沒做出相應(yīng)的反應(yīng),兩個女人滾在地上抓撓在了一起。拴在小院門前的黑背激動了,大廈上的窗戶又刷刷地亮了,幾個保安拎著電棒跑過來拽開了兩個女人。
小鼻子女子示威似地又抱住了湯介胳膊,高顴骨女人蹦跳著吼叫:
瞎呀你——
瞎呀你——
瞎呀你——
……
湯介拽著小鼻子女子跑到公路上,還能聽到高顴骨女人的吼叫聲,卻沒有回音。
小酒吧里坐著幾個從大廈里走出來的男人,他們看見拽著小鼻子女子的湯介都把憤怒的目光投了過來。小鼻子女子反拽著湯介坐下,一個小嘴女人走過來問他們喝點什么,小鼻子女子看見小嘴女子不住地拿火辣辣的眼神搔湯介,眼里呼呼地冒出了火,推開身邊的湯介要撲向小嘴女人。湯介慌忙抱住了小鼻子女子,小鼻子女子在湯介的懷里還不住地指手畫腳,攻擊目標(biāo)卻只是那個小嘴女人:
賣賣賣賣——
湯介在小酒吧里喝過幾次酒,也知道小嘴女人天天在賣。湯介知道,好多事情不該問為什么,死乞白賴地抱著小鼻子女子離開小酒吧,他必須回到大廈,也必須解決那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明天早晨八點之前也必須如期印發(fā)公司簡報,簡報的頭條就是那份很重要的會議紀(jì)要。
那幾個從大廈里出來的男人呼啦啦地從小酒吧跑出來,推推搡搡地跟在湯介和小鼻子女子身后。一個醉漢突然從公路西邊竄了過來,手里拿著一只雞腿,大唱“不是不想要,是你不想給”蹦蹦跳跳的還如癲癇般地沖著小鼻子女人傻笑,小鼻子女人啊地大叫一聲撲倒湯介的懷里……那群從小酒吧里追出來的男人啊啊怪叫著緊緊地追了上來,湯介氣喘吁吁地抱著小鼻子女子跑進(jìn)了大廈。
三
晚上沒人看護(hù)電梯,湯介抱著小鼻子女子一口氣跑到四樓更喘得不行了,一間房門被人悄悄拉開,一個滿是白發(fā)的老太太探出頭來覷著眼,看見湯介牛一樣喘著氣卻不肯扔掉懷中里的小鼻子女子,噌地縮了回去,咣地一聲關(guān)閉了房門。湯介沒在意大廈外邊還有一群男人學(xué)貓狗的怪叫聲,抱著小鼻子女子一口跑到第十四層,和小鼻子女子一起軟在了樓道里。
湯介被一堆胖乎乎的肉壓在身下,血噌地沖上了腦袋,也遍及了全身,某一部位也異軍突起,稍一用力,小鼻子女子尖叫著蹦了起來。湯介爬起來還沒弄清事情的原委,小鼻子女子又撲倒在了他懷里,指著一只趴在墻壁上的爬墻虎尖叫不止……湯介把小鼻子女子送到宿舍門前,小鼻子女子還死死地軟在湯介的懷里,湯介卻必須找到于經(jīng)理。
于經(jīng)理住在四樓。
湯介敲開了房門,接待他的是那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太太。大廈里有很多以廳、臥、衛(wèi)成就的獨立單元,卻都是高管們的住所。沙發(fā)旁的木柜上放著一盆君子蘭,君子蘭前邊戳著一張于經(jīng)理的放大照片,湯介忽略了時間元素很果斷地把清純送給了于經(jīng)理,也相信每一個走進(jìn)來看見這張照片的男人都必須把想和于經(jīng)理上床的欲望死死地壓在心底。
老太太坐在沙發(fā)上拿起茶幾上的一大團(tuán)毛線倒開、纏上,纏上再倒開……湯介覺得該說話了,老太太突然揚起手里的毛線團(tuán)扔過來,砸在湯介的腳面上,大吼,你知道才抱著的那個小女子是什么東西嗎?狐貍……不長毛兒的狐貍!
湯介被一股股氣浪沖得左搖右擺,莫名其妙又不得不信以為真,挺直了身子才張開嘴,老太太又拿起一個煙缸,可能覺得很金貴又放在茶幾上,又大吼,我十二歲進(jìn)了你們家門當(dāng)童養(yǎng)媳,男人天天夜里在我身上扎一把刀……熬到四十了,男人的刀軟了,我也為他生了一大群孩子,卻還不死心,天天醉醺醺地還在我身上插刀,末了給我丟下一個老閨女自己個兒去陰間享福了。天天夜里有一群男人圍著家門轉(zhuǎn),我能嗎?你說我能嗎?死后要下油鍋的,我才把一個不要臉的男人那東西揪掉炸了當(dāng)下酒菜……老閨女怎么就不恨呢?!
老太太突然站起來跑進(jìn)臥室,湯介還沒醒過神來,從里邊飛出一盒東西,啪地落在了湯介的腳下,還伴著老太太的喊叫,我為什么不能進(jìn)你的臥室……你是空守閨房嗎?守得住嗎我的老閨女?
湯介低下頭看到一盒避孕套咧開嘴還沒笑出聲,啪地一聲又有一個紙盒飛了出來落在湯介的腳下。湯介想笑又不能,可老太太未必知道按摩棒是做什么用的。緊接著,湯介迎接的是一件件睡衣和內(nèi)褲,還有一件肥大的花條紋襯衫……老太太不住地罵著不住的往外扔?xùn)|西,湯介轉(zhuǎn)身跑到門外又不得不回過頭來,把一件被他用腳裹出來的內(nèi)褲甩了回去。
時間還在深入,漫無目的地走在樓梯上的湯介甚至能聽到秒針震動的聲音。湯介決定回自己的辦公室,走到六樓的時候,隱隱聽到從一間房子里傳來歌聲。湯介收住腳,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了于經(jīng)理的辦公室門前。湯介把耳朵貼在門縫上,證實了自己的猜測,揚起手敲在房門上聲音都像帕瓦羅蒂歌頌太陽時那么激情。
歌聲嘎然而止,湯介還沒把伸出來的手縮回來,房門開了。于經(jīng)理見到湯介很失態(tài)地笑著做了一個請進(jìn)的手示。湯介不由得彎腰鞠躬,說,于經(jīng)理,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不得不打擾您。
于經(jīng)理好像沒在意湯介說什么,拽他請進(jìn)房間才是最迫切的。湯介浸泡在被于經(jīng)理制造的暗淡得有些曖昧的光線里,忽然有了暗無天日的感覺。于經(jīng)理扭著細(xì)腰從酒柜里拿起一瓶威士忌打開往兩個高腳杯倒著說,湯介,你一定喜歡日本清酒,可我覺得只有威士忌才不辜負(fù)《今夜無人入眠》……是吧?
湯介站在班臺前,說,于經(jīng)理,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不得不打擾您。
于經(jīng)理的著裝很前衛(wèi),露出的大腿光滑得可以,一段脖頸子勉強(qiáng)能用上白皙那個詞語,可那張皮膚松弛的臉就難讓湯介恭維了,戴上一副寬邊眼鏡大概為了令她憂心的魚尾紋。
于經(jīng)理端著兩杯威士忌走到湯介面前,說話的聲音也像湯介剛才敲門的聲音,卻必須壓抑著帕瓦羅蒂式的激情、盡可能地像一個優(yōu)秀的日本女優(yōu)才行。
湯介接過酒杯卻放在了班臺上,于經(jīng)理心無旁騖地坐在班臺后邊的老板椅上,鏡片后邊的眼睛里放射出來的是歲月倒流后才有的清純之光,卻讓湯介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湯介,你很像一個人……真的,我第一次在大廈里見到你覺得時光真的倒流了,之前,你一直活在我心里。那時候,這里還沒有大廈,能看到的只是一個大大的用墻圈起來的院子,大院子里有幾排平房,我必須把工人們在車間里制造的機(jī)器賣出去才行。那年,我才十八歲,必須背著空空的行囊游走他鄉(xiāng),也是在我孤獨、寂寞的時候遇到了你……湯介……
于經(jīng)理一口把高腳杯里的酒喝掉,火辣辣地看著湯介,湯介很謹(jǐn)慎地看著于經(jīng)理,說,于經(jīng)理,我的確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不得不打擾您……
哈哈哈——我第一次見到你,你也這么客氣,就是你和我第一次在床上還是這么客氣。湯介……湯介,我……我至今還在等著你呢湯介,我不是在做夢吧湯介?
湯介看見于經(jīng)理更加火辣辣的眼神不由得后退了兩步,于經(jīng)理嗔怒地把高腳杯放在班臺上,站起來繞過班臺伸出手要拉住湯介,班臺上的電話響了。于經(jīng)理跑過去抓起電話,聽到對方的聲音很壓抑地說,啊……有事情明天再說不好嗎何主任?
于經(jīng)理啪地放下電話,倆眼依舊火辣辣地看著湯介。湯介覺得該離開了,于經(jīng)理突然撲了過來,湯介措不及防,被于經(jīng)理壓在了身下。湯介躺在地板上揚起一只手,說,于經(jīng)理……于經(jīng)理,我……
于經(jīng)理瘋狂地抱住湯介的頭貼在她的懷里,湯介的血噌地沖上了腦袋,也遍及了全身,某一部分又異軍突起,稍一用力,于經(jīng)理尖叫一聲蹦了起來。高顴骨女人蹦跳在樓道里歇斯底里般地吼叫:
瘋……瘋了你們——
瘋……瘋了你們——
瘋……瘋了你們——
……
湯介逃也似地跑回自己的辦公室,還能聽到高顴骨女人的吼叫聲,卻多是回音。
四
那份會議紀(jì)要印發(fā)在公司簡報上相當(dāng)于《人民日報》的頭版頭條,可湯介不能馬虎也得馬虎。印發(fā)公司簡報前,湯介還是做了好多努力,可參加那次會議的經(jīng)理、主任們上午八點鐘之前都忙自己的事情,有人開著手機(jī),聽到湯介的聲音也是含含糊糊詞不達(dá)意……湯介用英語和日語說難得糊涂都不是滋味,用中文說出來又突然覺得一陣陣惡心。
湯介抱著一疊印好的公司簡報先去大廈后邊的小院,大廈主人還沒回來,辦公室的門卻開著的,在辦公桌上放了一份簡報賊一樣跑了出來。湯介走進(jìn)小院的時候,拴在小院門前的黑背正低著頭啃一塊肉骨頭,聽見湯介急促的腳步聲,猛然抬起頭沖著湯介狂吼著揚起了前爪。湯介瞪著黑背嬉笑著仰起頭盯著光芒四射的大廈嘿嘿地笑了兩聲,手機(jī)叫了起來。
何主任問湯介簡報是不是印好了,湯介忙應(yīng)答著跑回了大廈。高顴骨女人把自己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地正在擦樓道。湯介躲避著高顴骨女人要走過去,可能腳步聲驚動了高顴骨女人,高顴骨女人停下手里的拖把,露在口罩外邊的眼睛呱唧著,目光很溫和。湯介看到高顴骨女人的嘴唇在口罩后邊動了幾下,猜測她肯定笑了,聲音卻被口罩濾掉了。
于經(jīng)理坐在班臺前處理一份文件,聽到敲門聲喊一聲請進(jìn)又把頭埋了下去,以致于湯介把簡報放在眼前還渾然不覺。
于經(jīng)理的著裝是很職業(yè)的,盤起來的頭發(fā)凸顯的是那段不再清純的脖頸子,化妝品的效應(yīng)消除了昨夜酒精帶給她的倦怠,眼角處的魚尾紋里飄蕩著霜粉的濃味……湯介站在班臺前很陌生地看著于經(jīng)理,于經(jīng)理突然抬起頭來,好像看見了湯介,可湯介發(fā)現(xiàn)她的目光在班臺上的一盆臺灣扁竹上。
何主任的辦公室在五樓,坐在辦公桌前不時拿起電話和別人您好、您好地說著話。湯介把簡報遞給何主任,何主任卻拿眼示意湯介放在辦公桌上。湯介轉(zhuǎn)身要離開了,突然聽到放下電話的何主任呵呵地笑了。湯介忙著回過頭來,何主任死死地盯著掛歷上的一個美女,嘴咧得跟瓢一樣。
湯介還要把剩余的簡報發(fā)到車間里去,走到四樓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一間房門仿佛是被湯介吹開的,那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太太走出來,慈祥地沖著湯介笑著說,上班呢?湯介沖著老太太微微地點點頭,逃也似地跑出了大廈。
湯介回到辦公室一直忙著手頭上的事情,臨近中午的時候,電話叫了起來,于經(jīng)理讓他過去拿一份需要翻譯的外文資料。湯介再見到于經(jīng)理,她好像很悠閑了,可她把那份外文資料遞給湯介,開始收拾那盆臺灣扁竹。湯介很認(rèn)真地環(huán)顧著于經(jīng)理辦公室,得到了一個顛覆不破的結(jié)論——一切都井然有序。
中午飯,湯介一般在辦公室里吃,除了落一份安靜,還能悄悄地喝一點酒。湯介把要翻譯的外文資料看了一個大致,也到了吃飯的時候。食堂在大廈前的幾間平房里,好多員工們聚集在還沒開門的食堂前,也是很秩序的……湯介咧開嘴笑了,心情也輕松了許多。
湯介突然決定在食堂里用餐仿佛為了小鼻子女子,排在一群人身后的湯介回頭看見小鼻子女子很客氣地讓她排在前邊,小鼻子女子很矜持地笑笑卻站著沒動。湯介忽然有了強(qiáng)烈的說話欲,打完飯準(zhǔn)備回辦公室,看見也坐在一張餐桌旁吃飯的小鼻子女子走過來,很禮節(jié)地點了點頭。小鼻子女子那張白胖胖的臉上有兩片潮紅,看一眼坐在對面的湯介笑笑忙用手擋住了嘴……好多人吵吵嚷嚷的,湯介卻如入無人之境,和小鼻子女子說神戶,說酒井法子,說酒井法子曾因吸毒被送進(jìn)班房,反被粉絲們奉若神明……小鼻子女子說話非常節(jié)制,湯介卻如醉酒般放縱了,很陰謀地說到了日本畫報和日本畫報上的女人,小鼻子女子突然端起飯盆站起來潑向湯介,憤怒地瞪著湯介連小鼻子都不住地抖動著……好多人都圍了過來,看猴兒一樣瞅著一臉飯菜的湯介嬉笑不止。
五
下午,于經(jīng)理催促過湯介幾次,湯介直到傍晚才把那份資料譯出來。湯介從食堂里打來飯一邊吃著一邊把譯文勘校了幾遍。于經(jīng)理又打電話給湯介,湯介卻拿出藏在柜子里的酒一杯杯喝了起來。直到夜色深沉了,湯介才拿著手機(jī)和那份譯文離開了辦公室。
路過于經(jīng)理辦公室的時候,湯介隱隱聽到歌聲,卻不停歇地跑出了大廈。何主任蹲小院門前喂黑背,黑背趴在地上,何主任拿著一根肉骨頭放在黑背嘴邊,黑背要叼住骨頭了,何主任又把拿肉骨頭的手高高地?fù)P了起來,黑背呼哧呼哧地竄起來叼住肉骨頭,也把何主任撲倒在了地上。湯介站在何主任身后由不得笑出了聲,主人還沒回來,小院里的燈光很寡淡,湯介卻清楚地看見站起來的何主任那張才滿是笑顏的臉倏然冰一樣堅硬了。
湯介的手機(jī)響了。
是于經(jīng)理嗎?啊……我這就過去。
湯介把手機(jī)的聲音調(diào)到最大,堅信何主任聽到了于經(jīng)理柔得有些嬌又嬌得讓男人們酥的笑聲。
湯介跑進(jìn)大廈,好多房門被人悄悄拉開,探出一個個腦袋,看見湯介跑了過來忙把房門掩上了。湯介好像沒見他們,卻故意把腳步聲抬得最高,以致于震得于經(jīng)理急切地打開了房門。
燈光依舊暗淡得有些曖昧,于經(jīng)理看見湯介也如入無人之境,連房門都來不及關(guān),在兩個高腳杯里倒著酒說威士忌。湯介把那份譯文放在班臺上只是一場戲的序幕,于經(jīng)理將盛著威士忌的高腳杯遞給湯介后戲才正式開演了。于經(jīng)理打開音響播放的還是《今夜無人入眠》,與湯介并排坐在沙發(fā)上說的還是過去,那湯介就是活在她心里的湯介了。湯介卻演戲一樣和于經(jīng)理一唱一和,待于經(jīng)理的情緒飽滿了又撲了過來,還沒等湯介身上的任何一個部位異軍突起,走廊突然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接著有人大吼,瘋了,瘋了你們——
湯介把于經(jīng)理推倒在地板上,癲癇一樣蹦了出來,高顴骨女人大吼著往樓上跑去了。湯介原想跑回自己的辦公室,卻神使鬼差般地一口氣跑上了第十四層次,聽到樓下又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一頭撞開了小鼻子女子的宿舍門。小鼻子女子也被驚動了,看見闖進(jìn)去的湯介卻也是醉眼迷離的樣子。湯介嬉笑著拉住小鼻子女子的手,高顴骨女人也跑了上來:
瘋……瘋了你們——
瘋……瘋了你們——
瘋……瘋了你們——
……
小鼻子女人早撲倒在了湯介的懷里,湯介卻必須丟下醉意十足的小鼻子女人逃也似地跑出大廈,卻還能聽到高顴骨女人的吼叫聲,卻多是回音。
大廈外的小酒吧里好像很安靜,湯介癲癇一樣跑進(jìn)來,小嘴女子坐在小桌前擺弄著撲克牌一副無所事事的樣子,看見湯介又眉開眼笑了。湯介要了一大杯啤酒,一口氣喝掉后也沖著小嘴女子笑,小嘴女子好像盼望已久了,可還沒等湯介抓住她的手,黑背狂吼著沖了進(jìn)來。小嘴女子媽呀一聲扎進(jìn)了里屋,黑背卻不放過湯介。湯介越過小桌蹦到公路上,黑背也氣勢洶洶地追了出來。湯介順著公路跑了一段,黑背停止了追蹤。湯介回過頭去見大廈門前聚集著好多男人,站在最前邊的是何主任,那個戳著幾根白發(fā)的腦殼在暗淡的燈光非常扎眼。
湯介彎著腰要喘一口氣了,黑背的屁股上遭受了一塊石頭的重創(chuàng)又把目標(biāo)對準(zhǔn)了湯介,湯介見黑背后邊追上來的黑壓壓的人群,轉(zhuǎn)身又跑。公路兩邊是茂密的莊稼地,湯介像行走在夾縫里,反倒享受了一種無法名狀的快感。從大廈里跑出來的男人們不會放棄黑背,黑背就不會放棄跑在前邊的湯介。湯介聽到黑背越來越近的吼叫聲,看到穿插在莊稼地里的一條小徑一頭扎了進(jìn)去。
黑背緊追不舍,湯介聽到身后撲來一陣陰風(fēng),猛然收住腳轉(zhuǎn)過身來,擒住黑背的前腿,咬著牙掄了起來,撲通一聲,黑背倒在了湯介腳下。湯介沒有給黑背留下翻身的機(jī)會,撲上去死死地壓在黑背身上,鉗子一樣的大手掐住黑背的脖頸子,嘎巴一聲,黑背的魂噌地飛走了,連藏身在草棵里的蛐蛐都噤聲了。
周圍靜得讓湯介現(xiàn)出了一臉呆呆的神情,大貨車偶爾從公路上駛過,湯介慢慢站起來看著軟在地上的黑背,突然學(xué)著黑背狂吼了一聲順著彎曲的小徑跑下來,穿過一片玉米地,又穿過一片紅薯地,一頭扎進(jìn)一片小柳樹林。湯介想不出自己要跑到什么地方,卻收不住腳。湯介眼前一黑又扎在一片亂草里,才發(fā)現(xiàn)離開小柳樹林跑進(jìn)了一片墳地。戳在遠(yuǎn)處亂草里的墳包上竄著點點磷火,藏身在亂草里蛐蛐毫無顧忌地吼一聲又激動了湯介。湯介爬起來,全身沾滿了亂泥,腳踩著一洼積攢下來的雨水。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驚動了湯介,湯介扭頭看見一片黑呼呼的影子向他快速移動著,曳著脖子沖著那個戳著幾根白發(fā)的腦殼狠著勁兒地尖叫了一聲,像鬼泣,那片黑呼呼的影子,包括那個戳著幾根白發(fā)的腦殼刷地消失在茫茫夜色里,月亮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