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琴 徐 婷[廣西大學文學院, 南寧 530004]
?
論李頎、李賀涉樂詩捕捉角度的差異
⊙張慧琴徐婷[廣西大學文學院, 南寧530004]
摘要:李頎和李賀是盛、中唐詩壇的著名詩人,二人皆是創(chuàng)作涉樂詩的高手,其代表作分別為《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和《李憑箜篌引》,兩首詩雖同為涉樂詩的佼佼者,但創(chuàng)作時的角度捕捉卻是不同的,具體表現(xiàn)為:樂器的選取、意象的選取和側(cè)重的主題有異,因此產(chǎn)生異曲同工之妙。
關(guān)鍵詞:李頎李賀涉樂詩捕捉角度差異
音樂藝術(shù)與文學、建筑藝術(shù)相比,更為空靈,難以感受,因它有更獨特神秘的魅力。我國作為歷史悠久的大國,音樂方面的成就非常高,古時音樂由于年代久遠,加之記錄樂譜的工作不甚完善,致使今人無法直接感受到古代美妙的旋律,而涉樂詩的存在很好地彌補了這一遺憾,詩人用他們的筆和才情將當時的樂曲用文學語言譜寫出來,使后人能間接感受到音樂的魅力,實乃幸事!
唐朝是中國封建社會的鼎盛時期,音樂與文學、經(jīng)濟都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唐時中國與西域、中亞、印度等交流頻繁,西域的音樂和舞蹈傳入中原,如琵琶、箜篌、羌笛、胡笳等,也由此涌現(xiàn)出許多技藝高超的歌唱家和演奏家,諸如李龜年、安萬善、董庭蘭、李憑、琵琶女等。這樣的社會環(huán)境自然會成為當時詩人筆下的詩歌題材,大批涉樂詩也應運而生。岑參、李頎、韓愈、元稹、白居易、李賀都是當時描寫涉樂詩的高手,因他們妙筆生花,我們得以“聆聽”當時美妙的歌舞。其中,李頎和李賀筆下的涉樂詩,皆代表唐代涉樂詩的最高成就,前者具有開創(chuàng)之功,后者描寫樂聲臻至仙境,但因描寫角度不同,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值得斟酌。
李頎(約690—753),開元、天寶年間的重要詩人,現(xiàn)存詩歌共128首,《全唐詩》收錄124首,《全唐詩逸》收錄1首,《全唐詩補編》收錄3首,各體兼?zhèn)?。殷《河岳英靈集》曰:“發(fā)調(diào)既清,修辭亦秀,雜歌咸善,玄理最長。”①后代學者對李頎詩歌的研究大多側(cè)重其邊塞詩,如胡應麟《詩藪》云:“盛唐高適之渾,岑參之麗,王維之雅,李頎之俊,皆鐵中錚錚者?!雹谡\然,李頎的邊塞詩歌成就很高,但其創(chuàng)作的涉樂詩亦不容小覷。李頎共創(chuàng)作三首涉樂詩,《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聽安完善吹篳篥歌》及《琴歌》皆被選入蘅塘退士的《唐詩三百首》中,足以證明李頎涉樂詩的重要地位和普及程度。
李賀(約790—817),字長吉,唐宗室鄭王之后。李商隱《李賀小傳》云:“恒從小奚奴騎距驢,背一古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及暮歸……研墨疊紙足成之,投他囊中。非大醉及吊喪日,率如此?!雹劾钯R的涉樂詩繼承了屈原和李白的浪漫主義傳統(tǒng),用大膽的想象塑造了不同凡響的藝術(shù)世界,詩歌變化奇突,浮想聯(lián)翩,這類作品如《聽穎師彈琴歌》《申胡子篥歌》《李憑箜篌引》等。
兩人上述作品中,《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和《李憑箜篌引》最為出色,它們同為唐代涉樂詩的翹楚,在對音樂形象及音律捕捉方面各有其特點。以下將這兩首詩完整摘錄出來,以便在下文作分析。
李頎 《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
蔡女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古戍蒼蒼烽火寒,大荒沈沈飛雪白。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葉驚。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竊聽來妖精。言遲更速皆應手,將往復旋如有情??丈桨嬴B散還合,萬里浮云陰且晴。嘶酸雛雁失群夜,斷絕胡兒戀母聲。川為靜其波,鳥亦罷其鳴。烏孫部落家鄉(xiāng)遠,邏娑沙塵哀怨生。幽音變調(diào)忽飄灑,長風吹林雨墮瓦。迸泉颯颯飛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長安城連東掖垣,鳳凰池對青瑣門。高才脫略名與利,日夕望君抱琴至。
李賀 《李憑箜篌引》
吳絲蜀桐張高秋,空山凝云頹不流。江娥啼竹素女愁,李憑中國彈箜篌。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十二門前融冷光,二十三絲動紫皇。女媧煉石補天處,石破天驚逗秋雨。夢入神山教神嫗,老魚跳波瘦蛟舞。吳質(zhì)不眠倚桂樹,露腳斜飛濕寒兔。④
作為涉樂詩的工具載體——樂器的選取不容忽視,其承載著演奏者及詩人的情感,因此,了解樂器的特點及音色將更有利于解讀詩中所包含的情感。李頎的《聽董大彈胡笳聲兼寄語弄房給事》一詩,乍一看,選取的樂器是胡笳(胡笳出自西域、塞北,是一種吹奏樂器,唐代胡笳詩大多源自東漢蔡琰的《胡笳十八拍》,其聲悲涼悠長),但這首詩,由題目中的“彈胡笳”及詩中的“一彈一十有八拍”可知,演奏者是在彈而非吹奏,那么演奏者是誰呢?用什么樂器呢?即董大,董庭蘭,宰相房的門客,《唐詩三百首》曰:“董庭蘭善鼓琴”⑤,由此可知,詩中的樂器應為琴而非胡笳。琴是我國最古老的彈撥樂器,相傳為神農(nóng)發(fā)明,到漢代定型,魏晉以后的形體已與現(xiàn)在大體相類似。琴聲音域?qū)?,音色變化多端,嵇康嘗曰:“眾器之中琴德最優(yōu)”⑥。琴在唐代的樂器中也占相當重要的地位,在表達志趣情感方面尤為文人墨客喜愛。自古描寫琴聲,大多通過寫樂音之美妙來澆自己心中之塊壘,如李白《月夜聽盧子順彈琴》曰:“鐘期久已沒,世上無知音”⑦,寄寓詩人生不逢時的悲慨。這首詩中“先拂商弦后角羽,四郊秋葉驚”句,古琴有七弦,配以七音,即宮、商、角、徵、羽、變宮、變徵,其中“角音激烈,羽音悲涼”⑧,奠定了全詩悲涼的基調(diào),之后的“秋葉”“驚”則進一步渲染了悲涼的氛圍。
李賀的詩歌中的樂器從題目中便可得知,乃為古時的撥彈樂器——箜篌?!段墨I通考》曰:“箜篌,唐制似瑟而小,其弦有七,用木撥彈之……有大箜篌,有小箜篌?!雹帷锻ǖ洹氛f:“豎箜篌,胡樂也,漢靈帝好之,體曲而長,二十有二弦,豎抱于懷中,用兩手齊奏,俗謂之擘箜篌。”⑩唐代的燕樂和清樂中都能見到箜篌的身影,“被稱為胡樂的西涼樂、龜茲樂、天竺樂、疏勒樂、安國樂中,箜篌都是弦樂器的主角”???梢婓眢笤谔茦菲髦械牡匚?,此詩由箜篌的地位指涉了演奏家李憑的地位,也暗示了作者的自我定位之高,接下來從描述箜篌樂音使用的意象和典故來看,在詩人耳中,箜篌是一種空靈、虛幻、奇妙的樂器,整首詩也是浮想聯(lián)翩、天馬行空,帶有浪漫主義基調(diào)。
二李的涉樂詩皆運用通感的藝術(shù)手法,且皆有很高的造詣。所謂“通感”,錢鍾書先生在《七綴集·通感》中寫道:“在日常經(jīng)驗里,視覺、聽覺、觸覺、嗅覺往往可以彼此打通或交通,眼、耳、舌、鼻、身各個官能的領域可以不分界限。顏色似乎有溫度,聲音似乎會有形象,冷暖似乎會有重量,氣味似乎會有體質(zhì)。”?李頎、李賀都善用通感,把音樂藝術(shù)轉(zhuǎn)化為語言藝術(shù),也即“解賞”音樂。運用通感藝術(shù)不可避免要選取意象,李頎選取的意象來自現(xiàn)實生活,發(fā)源自然;李賀選取的意象則奇譎怪誕,馳騁天際。
李頎善用實際可見的物象,用自然意象和可見的聲音比擬樂聲,充分激發(fā)讀者的想象,對以后的韓愈、白居易、李賀描寫音樂的詩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對唐代涉樂詩的發(fā)展功不可沒。詩中,“先拂商弦后角羽”,點出董庭蘭開始撫琴的動作,隨著琴聲起,“四郊秋葉驚撼撼”,選取的“秋葉”及“驚撼撼”,使人感覺到琴聲的悲愴凄涼,自然中體味真實。這種感覺神奇到什么程度呢?連“深山里的妖精”也來竊聽,可見其樂聲的魅力之大!接下來的“空山百鳥散還合,萬里浮云陰且晴”“嘶酸雛雁失群夜,斷絕胡兒戀母聲”中,“百鳥”分散又攏合;“浮云”陰沉又見晴,形容曲聲回旋收攏有致,也表明聽者的心情隨著樂曲起伏跌宕,而失群的“雛雁”,再加以“胡兒戀母”的典故,樂聲的酸楚哀怨、悲慟夷國真如身臨其境。“幽音變調(diào)忽飄灑,長風吹林雨墮瓦。迸泉颯颯飛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句中,后半句選取大自然現(xiàn)象形容前半句的曲聲,恰到好處。以上皆是大自然中隨處可尋的意象,都是緊扣主題及詩歌氛圍選取,讓讀者深切感受音樂的魅力,李頎匠心獨運的能力可見一斑。
李賀是強調(diào)個人感受的詩人,善用神靈意象。他用可見的形象比喻可聽而不可見的樂聲,使聽覺和視覺通融,在有聽覺和視覺形象的同時給我們以嗅覺和溫覺的感觸。杜牧《李賀集序》:“云煙連綿,不足為其態(tài)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殿,梗莽丘隴,不足為其怨恨悲愁也;鯨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簡而言之,就是李賀詩中選擇的意象很少平常事物,他的詩中“玉碎”“鳳凰叫”表現(xiàn)音樂的悅耳清脆;“芙蓉泣露”“香蘭笑”則是樂曲由高亢逐漸轉(zhuǎn)向柔美;而“石破天驚”“逗秋雨”則表現(xiàn)樂曲高潮部分氣勢澎湃和緊密的節(jié)奏,想象神奇,意境瑰麗?!傍P凰”“女媧”“神嫗”“寒兔”等意象皆來自神話傳說,讓讀者完全依靠想象感受李憑空靈脫俗的技藝,自然就產(chǎn)生一種幻化空靈的意境。
李頎的這首詩,大約作于天寶(742—756)年間,此時李頎年事已高,經(jīng)歷人世的歷練和滄桑,所謂落盡鉛華見真淳,其詩歌側(cè)重表達情感。詩歌開頭便用典,冠以文姬歸漢之事,奠定了全詩傷感的基調(diào),但又不是純粹的傷感,當中有贊賞董大高超動人的演奏技藝,如“言遲更速皆應手,將往復旋如有情”;有能夠為自己解賞音樂而欣慰的“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竊聽來妖精”;有為房得遇知音而高興的“高才脫略名與利”;最后相比之下才為自己懷才不遇而傷感“日夕望君抱琴至”。這諸多感情,皆是通過對樂曲的描寫娓娓道來,另外,還交代了《胡笳弄》的由來,引出文姬歸漢的典故以奠定全詩的感情基調(diào),接著嫻熟的琴藝介紹演奏者董大及房的身份和關(guān)系,看似用典和營造意境平實自然,實則蘊含了豐富深厚的情感,真可謂是平易中見真情。
李賀少年得志,卻因身世遭到時人的嫉妒,被排擠出考場之外,郁郁而終,終年僅二十七歲。由于生活基礎不厚,他重于錘字煉句。善用奇特的印象、奇特的文學語言來表現(xiàn)情思,以產(chǎn)生奇特的聯(lián)想,詩歌刻意在事物的色彩和情態(tài)上著力。作者筆下,“兔”是“寒兔”,“光”是“冷光”,“魚”是“老魚”,“鮫”是“瘦鮫”,把樂曲的感覺皆賦予生命的色彩,使詩歌帶有詩人獨有的風味。李賀此詩中化眼前的聲音為遙遠的幻聲,完全打破了時空界限,從韻律、用典、結(jié)構(gòu)等奇特的想象勾畫出了一幅奇譎瑰麗的圖畫,用想象去理解箜篌的那種無以言說的魅力,被稱作是“摹聲之至文”。前人認為李賀此詩是“為藝術(shù)而藝術(shù)”,過分追求技巧而忽視了情,這種評價有失公允,細讀這首詩,可窺見詩人的意圖,他使用的典故和意象皆來自仙界,“紫皇”“江娥”“素女”“鳳凰”“老嫗”“吳質(zhì)”等,詩人是想借此表達李憑之曲“只應天上有”,在人間是找不到可解賞的知音的,相比自己,滿腹才華和滿腔的報國熱情卻沒人理解,沒人賞識,在這世間又何嘗不是知音難覓,壯志難伸?因此,李賀作此詩,看似哀人,實則自哀。
音樂與文學本就是不同的兩類藝術(shù),音樂通過聽覺傳遞美,而文學則通過語言表達美,音樂無法傳遞的美可借助于語言,而語言無法言說的美可寄寓于音樂,二者各有所限。但上述兩位詩人卻用筆將這兩類藝術(shù)溝通起來,使讀者不僅感受到詩歌語言的美,也通過語言體味到古代音樂的美。雖然二人在創(chuàng)作方面有上述差異,但讀者還是從他們的詩歌審美方面得到了很大的滿足。
①李珍華、傅璇琮:《河岳英靈集研究》,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73頁。
②胡應麟:《詩藪》,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47頁。
⑤蘅塘退士編,陳婉俊補注:《唐詩三百首》,中華書局1959年版,卷2第4頁。
③周振甫:《李商隱選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14頁。
④⑦ (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增訂本)》,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4405頁,第1862頁。
⑥蔡仲德:《中國音樂美學史資料注譯》,人民音樂出版社2007年版,第492頁。
⑧?王春明:《唐代涉樂詩研究》,吉林大學2013碩士畢業(yè)論文。
⑨ (元)馬端臨:《文獻通考》,新興書局1965年版,第1213頁。
⑩ (唐)杜佑:《通典》,新興書局1965年版,第753頁。
?錢鍾書:《七綴集·通感》,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73頁。
? (唐)杜牧、張厚余:《杜牧集》,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207頁。
作者:張慧琴,廣西大學文學院2013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文獻;徐婷,廣西大學文學院2013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學文獻。
編輯:康慧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