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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才見馬牙霜

2016-01-31 11:46五十弦
陽光 2016年2期
關(guān)鍵詞:干爹二叔老子

隊長秦慶良站在掘進迎頭上,嘴巴鼻孔里出來的全是酒氣,新鮮風到處亂竄,刮得他有些站不穩(wěn)。他扶住巖層,吐了口唾沫說:技術(shù)科這幫騾子日的,一會兒從下面開口,一會兒從上面開口,皮尺拉得像條死麻蛇,真不知道紅旗煤礦花這么多錢養(yǎng)著他們有什么用,騾子的雞巴——擺設(shè)。

隊長一身帆布工作服,洗得發(fā)白。他罵完技術(shù)員,眼睛血紅,接著罵我們這幫懶狗日的,照這樣干下去,燒死麻蛇吃都要起早一點兒。

一群黑鬼大氣不出,把頭低在褲襠里。唯有我爹老子滿臉堆笑,站在隊長身邊。雖然他是我爹老子,但我還是要說,他笑的樣子比哭還難看。

破爛不堪的風筒像一臺攪拌機,將地面蜿蜒而來的寒氣、巖層里滲漏出來的海腥氣、隊長嘴巴鼻孔里的酒氣攪拌在一起。

我一陣惡心,頭暈?zāi)垦#秀遍g看見掘進迎頭豁著大嘴,嘲笑我們這群沒有一件像樣工作服的黑鬼。頂板上的巖石像一條骯臟的巨舌,縮回去又伸出來。我期望像舔一只螞蟻一樣,巨舌不經(jīng)意就把隊長舔了去。

我狠狠掐手臂,努力從幻覺中清醒過來,我爹老子和隊長站在一起。這個叫張夸林的老男人即便死了,也要我埋。

隊長罵得牙巴骨酸,出了酒氣,搖搖晃晃離開迎頭。

某一刻,我眩暈得厲害,如同長了透視眼,竟然看見秦慶良一路穿過低矮的回風巷,看見他半吼著打井口值班室的電話,看見他大咧咧坐上徐胖子急匆匆開來的人車。甚至看見他在澡堂里裸露著丑陋的器官懶洋洋洗著熱水澡。最后,秦慶良走進吉祥飯店,脫掉那身包尸皮,嗞溜一下就鉆進馬紅玉的被窩……

我爹老子粗糙的大手在我額頭一摸,問,發(fā)燒了?見我沒答話,他扔了一把十字鎬給我:起來動動,出身汗就好了。

我迷迷糊糊,往礦車里扔矸石,很快出了一身汗,又很快冷下去,潮濕的襯衫貼勒在肌膚上,越勒越緊。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我想我一定是病了,咬著牙,不想讓張夸林看出來。這個連心肝都被煤炭染黑了的人,自從我第一天下井開始,我恨他恨得牙癢,不,恨得咬牙切齒。

天微微亮的時候,我們才出井口來。吸了煙,洗了澡,父親笨拙地爬上摩托車后座。我轟了一把油門,摩托車突突吐著白煙,像一條游魚,輕快地扎進白花花的清晨。

父親一路都沒有說話,身體擰著,像凍僵了的鐵軌。撲面扎來的風僵而硬,我的眉毛頭發(fā)上染了一層白白的霜。我爹老子常說,天亮才見馬牙霜,這場白花花的大霜厚實地趴在烙鐵溝附近的山川上,它啃噬著河流、村莊、煤礦,我能想象到,它甚至肆無忌憚地啃噬著吉祥飯店老板娘的小蠻腰。

二叔請來殺豬的人站在鍋洞邊烤火,抽著煙,舔嘴抹舌,顯然是吃過了嬸子煮得像稀湯一樣的面條。

二叔給我遞煙:張喜,進屋去吃點兒東西墊一墊,你嬸子的手藝,不比馬紅玉差。

大家都哄笑起來,我的臉被凍得鐵青,想紅也紅不起來。都是在一個迎頭上抓飯吃的工友,三親六戚的,我犯不著和這群黑腿桿娃生氣。

二叔裝作莫名其妙,忙湊過來給我點火,我躲開,掏出打火機來,可那該死的玩意兒怎么也打不著。

我爹老子繃著臉撂下一句,別鬧了,該干嘛干嘛!

幾個漢子丟下冒著黑煙的鍋洞。

嬸子站在門口說,大哥,先吃點兒東西墊一墊吧!

我爹老子又撂下一句,我吃過了。

我爹老子回頭看我一眼,我知道他的意思。我們一起從紅旗煤礦騎摩托回來,直接回家去取刀,連熱水都沒上喝一口。

我盯著和我一樣又冷又餓的村莊,張夸林頂?shù)米○I,狠得下心帶兒子下井和閻王爺搶飯吃,我張喜頂?shù)米〔?,也頂?shù)米○I。

二叔說起的馬紅玉,就是吉祥飯店的老板娘。往常下了夜班,我都賴在吉祥飯店,看馬紅玉挺起胸脯甩著小蠻腰忙個不停。她給這個遞辣椒,給那個遞鹽巴,忙起來的時候,臉紅得像個熟透了的蘋果。她眼睛先笑起來,然后才露出小酒窩,那里面裝滿剛出鍋的白米酒。我要磨磨蹭蹭吃過她親手煮的米線,過足煙癮,一直到太陽照進屋,將我的皮子曬軟,才舒舒坦坦打著哈欠回家。那時,我爹老子已經(jīng)用腳把紅旗煤礦到烙鐵溝村的五里山路丈量完畢,靠在火塘邊打盹兒。

二叔趕出一頭肚癟毛長的黑豬,丑陋的大家伙生怕凍壞了蹄子,不時蜷起一條腿,又大又丑的鼻子不停嗅著和玉米面一樣白的霜。我站在鍋洞邊,見幾個人眼睛里露出兇光,像幾匹饑餓的狼,直接撲上去揪耳朵扯尾巴。黑家伙一下醒悟過來,頭高高揚起,嘴巴一張一合,瞇縫著的小眼睛露出一絲惶恐的神情。

我正想上去幫忙,黑家伙揚起頭來,呼呼吹著氣,露出巨大的獠牙。

我爹老子從腰間取下刀,遞給我,說,站遠點兒。

黑家伙受了驚,野性十足,朝我和爹老子沖來。我爹老子弓著腰,擋在黑家伙的面前。黑家伙似乎感受到了我爹老子的殺氣,突然變得靈巧,想繞開堵截,繼續(xù)奔逃。

我沒看清爹老子是如何一把扯住黑家伙后蹄的,他只往內(nèi)一抄,黑家伙便結(jié)結(jié)實實摔在地上。豬蹄被高高揚起,黑家伙半個身子著不了地,拼命打滾兒。

旁邊幾個人突然反應(yīng)過來,忙上前來緊緊拿住了豬蹄和耳朵。饑腸轆轆的黑家伙在霜地上拼命嚎叫,整個烙鐵溝都被它嚎得心慌。

我爹老子從腰間抽下稻草繩,不一會兒就將黑家伙的大嘴和蹄子捆得嚴嚴實實。

黑家伙鼻孔里吹著粗氣,喉嚨里拼命哼,但就嚎不出來。

我爹老子挺直了身子,站在案板前說,刀!

我連忙遞刀上去,鋒利的刀刃閃著寒光。我爹老子瞪著刀,遲疑了一下,才又接過,提在手里,像提一條鱗片硬得發(fā)亮的死麻蛇。

嬸子早燒過了紙錢,端過來一個裝豬血的大盆,放在霜地上。

大地白茫茫,一派肅穆。

我爹老子突然用刀背狠狠敲在豬蹄子上,黑家伙疼得顧不上哼哼,手里的死麻蛇像突然蘇醒了一樣,順著豬胸膛前的一個小口子,輕柔地鉆了進去。

一股猩紅的熱血噴薄而出。

秦慶良上嘴皮露在水煙筒外,整個下巴都伸進了水煙筒。

太陽非常暖和,像一只輕盈的貓悄悄爬進吉祥飯店,陽光好像也爬進馬紅玉的眼睛里,讓她看起來晶瑩剔透。

二叔家今天殺豬,他讓送點兒新鮮肉過來給隊長嘗嘗。

我有些膽怯,生怕說錯了,又挨罵。

秦慶良將嘴從煙筒上拔下來,吐出濃濃煙霧,蓬松的頭發(fā)像著了火,嗯了一聲,又接著把那丑陋的下巴塞進煙筒里。

我情不自禁地跟著馬紅玉晶瑩剔透而又柔若無骨的身體,將豬肉提到廚房里放好。

出來經(jīng)過秦慶良跟前,我硬著頭皮說,隊長,我回去了。

秦慶良沒頭沒腦地說:小伙子,在井下干活不能偷懶,要舍得使力,好好跟著你爹學,幾個班長,就數(shù)你爹有本事。

馬紅玉咯咯笑起來,牙齒白得像一排糯玉米,她瞪了秦慶良一眼:你才好好的學,人家張師傅,人勤快,又愛干凈,哪像你,除了打麻將,就是吃煙喝酒,你會做什么?

她又笑盈盈地對我說,回去代我們謝謝你二叔,讓他費心了,還麻煩你大老遠跑了一趟,就留在這兒吃飯吧?

我有些口吃:不,不了,我還要回去幫忙。

我腦袋里空空如也,一路上騎得飛快,身體輕盈得像要飛起來。烙鐵溝的霜已經(jīng)散去,起了一層白白的霧氣。兩旁的匍匐著的群山像要站起來,露出烏青的肌膚,太陽掛在高高的天上,天地間暖乎乎的,我仿佛置身仙境。

上半夜,秦慶良下到迎頭的時候,只罵狗日的技術(shù)員。他笑納了二叔送的豬肉,吃人的嘴短,不好再罵我們這幫邋遢得連一身帆布工作服都沒有的農(nóng)民工。

我們這回碰上了一塊難啃的骨頭,新采區(qū)的回風通道在掘進中遇到了斷層,現(xiàn)在從上水平往下打一條暗斜井,橫穿,將堅硬的巖層開膛破肚,去找對面那條不知偏到哪兒去了的上山眼。

按二叔張厚林的話說,興許都偏到馬紅玉的褲襠里去了。

我爹老子急,隊長也急。我爹急工錢,隊長急進度。

隊長歪著腦袋想了半天,終于想到了一個辦法,他說:老夸,打炮眼的時候不要停,我到對面上山眼里去聽,我不信它能跑到天上去!

我爹老子點頭說,好嘞,隊長,如果能聽到響動說明就近了。

我爹老子掐算著時間,估摸著隊長已經(jīng)爬到對面藏著的上山眼里,才提起碩大的風鉆。我爹老子單薄的身體很快淹沒在灰塵里,白天那個殺氣十足的殺豬匠,又變成了一條溫順的麻蛇。他使勁壓著風鉆,風鉆發(fā)出巨響,大地瑟瑟抖動。

我用袖口捂住鼻子,耳朵就沒法再塞起來。折騰了半個小時,煙塵散去,我爹老子灰撲撲站在迎頭上,面前是幾個規(guī)整的炮眼。

二叔提議,要不要放幾炮試試?

震到隊長耳朵咋辦?我爹老子問,臉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又等了好一會兒。我爹老子不甘心,提著錘,走到巖石前,掄起大錘就砸。好像隊長就趴在巖石前的不遠處,耳朵貼著冰冷的石頭,那股微弱的聲音在巖石的裂隙里奔跑,最后跑進他耳朵里去。

我爹老子把錘交給我二叔,說,繼續(xù)砸,我下去看看。

我們輪換著用風鉆、錘子,對著紋絲不動的巖層又折騰了半小時。隊長不在,我爹老子不在,我們像一群沒頭的蒼蠅,干脆都關(guān)了燈,把頭埋在褲襠里,蜷在巷道里打瞌睡。

直到凌晨三點鐘,瓦檢員急匆匆跑進迎頭通知撤人,我才知道井下出事了。我心慌意亂,各種混亂不堪的想象和假設(shè)在腦子里亂竄。大家面面相覷,忙問出啥事了。瓦檢員氣喘吁吁:通知撤就撤,哪來那么多廢話!

井口混亂成一團。水銀燈下,我一眼就看到我爹老子穿著那件灰撲撲的破夾克坐在安全帽上,頭發(fā)亂糟糟,臉上全是煤污。

我爹老子看到我,從地上站起來,瞧了瞧我,又重新坐下去。

我的眼睛熱了一下,但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下來。

兩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正用酒精棉球給王殿奎清理臉上的傷口,一具黑糊糊的東西直挺挺躺在一塊紙板上。二叔帶著弟兄們一下子就圍過去,大家都想不到幾個小時前還活蹦亂跳的隊長,不多大一會兒就成了一具死尸。二叔也許是心疼他的豬肉,他把手指頭放在秦慶良的鼻孔前,半響,他開口說,剛才還好好的,咋說沒就沒了?

沒有人回答,所有人的表情和冷空氣一樣凝重。我回頭去找馬紅玉,不見她的身影。

我爹老子看了一眼王殿奎,好像是在征求意見:外面冷,抬到澡堂去吧?

王殿奎點點頭說:老夸,辛苦你們了!

大家才突然明白隊長是真的死透了。沾了死人,晦氣,誰都不想上前。我爹老子瞪了大伙兒一眼,好歹是一個隊的,搭把手吧。

秦慶良昨晚罵過的幾個人,倆懶狗日的在前,倆懶狗日的在后,像提著白天宰好準備去褪毛的那頭肥豬,不費力地抬著死掉的秦慶良往澡堂走。

隊長半張著嘴,伸著上嘴皮,下巴伸進黑咕隆咚的夜里。

一切都按部就班。不一會兒,有人送來了毛巾、洗衣粉、剃刀。不一會兒,又有人送來了一套嶄新的工作服。

大家七手八腳,褪去了秦慶良那件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工作服,一具壯碩的身體硬邦邦地躺在澡堂子中央。

二叔拉過那根平日里用來沖洗澡堂的皮管,我爹老子用手摸了摸水的溫度,說,最后洗一回了,開點兒熱水吧。

這時候,才傳來馬紅玉在澡堂外的吵鬧聲:他在哪兒?我不信,我要看他……

我忙跑出去,充燈房的幾個女人正攔著馬紅玉勸說著。馬紅玉哪兒聽得進去,掙扎著要往澡堂里闖。女人們七手八腳把她拖了出去,她試圖掙扎著闖開女人的包圍圈,幾個女人又不費力地將她拖了回去。我忙過去看,馬紅玉眼圈像燒紅了的爐芯子,她絕望地盯著我的眼睛,試圖在我的眼睛里找到她男人沒有死的證據(jù)。

我該死的眼淚齊刷刷地流了下來,馬紅玉最后一絲力氣順著我的眼淚流走了,她一屁股癱坐在地板上,往后一仰,暈厥過去。

醫(yī)生忙跑過來又是掐人中,又是翻眼皮。搗鼓半天,馬紅玉才緩過一口氣來,嚎了聲:你個沒良心的……

秦慶良穿著嶄新的工作服,巨大的腳底板像兩只剛洗干凈的豬蹄子安靜地翹著。我爹老子正聚精會神的像是在給一個剛滿月的小孩剃頭。

最后送來的是一副擔架。我爹老子手扶著膝蓋,慢慢站起來,半天才挺直腰桿。二叔和幾個弟兄垂著手,等著我爹的指示。

我爹老子左右看,不見礦上的領(lǐng)導(dǎo)。

我提醒我爹老子:馬紅玉在井口呢,要不要讓她看一眼?

我爹老子沒接我的話,對手下的弟兄說,他還能去哪兒呢?

我哀求說,讓她看一眼吧!

大家都怔怔地望著我。

我爹老子問,他是你爹還是你媽?

天亮之后,我爹老子被事故調(diào)查組傳去問了一回話。

隊長怎么死的,我爹老子說不太清楚。

我爹老子說,等不到隊長,他到下水平去看。他往上山爬,剛爬到一半兒,就見兩盞不會動的燈。等他七手八腳爬上去,發(fā)現(xiàn)一個人匍匐在山眼里一動不動。我爹老子嚇得不行,腿發(fā)軟,沒了神。

我爹老子突然意識到,這就是傳說中的瓦斯窒息。他回頭看,風筒在身后不到五米的地方脫開了,呼呼漏著風。他折回來對著新鮮空氣狠狠吸了幾口,憋了一口氣爬上去,扯住那個人的一只腳往下拖。

后來我爹老子說,當時像拖一根液壓支柱,哪管王殿奎是副礦長。

我爹老子把昏迷的副礦長拖到風筒脫節(jié)的地方,幾乎將他的頭塞進了風筒里去。

我爹老子又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憋著氣返回去,好半天才捉住秦慶良的水鞋。我爹老子用盡全力才把秦慶良巨大而肥胖的身體拖了下來。王殿奎已經(jīng)緩了口氣過來,可那新鮮得讓人沉醉的空氣,秦慶良沒法再吸進去一口。

我爹老子背著秦慶良一路狂奔,跑到車場,一直跑到斜井,半路才遇到急匆匆開來的人車。

作為當事者,我爹老子沒有獲得和二叔一樣看管尸體的資格。我想他一定非常懊惱,心不操力不費,看一天尸體,比在井下拼一天老命掙的還要多。

火塘熱乎乎的,火苗把我爹老子的臉照得一會兒紅彤彤,一會兒又鐵青。自從母親患病去世后,家里冷清了很多。

我爹老子像什么事也沒發(fā)生一樣,佝僂著腰,去屋外提了煤炭回來。悠閑地坐在板凳上,叼著煙斗,伸直脖子,往火塘里去點那半截煙卷。

黑黢黢的屋里,回響著我爹老子吧嗒吧嗒的聲音。旱煙卷旺旺地燒起來,一股刺鼻而又熟悉的氣味彌漫在我身邊。我心神不寧,秦慶良死了,我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

我爹老子問,餓了吧?眼睛卻亮閃閃的,興奮得像發(fā)現(xiàn)了金礦。

我搖搖昏沉沉的頭。我爹老子佝僂著腰上樓去了,回來時手里多了幾個洋芋。他把洋芋丟在火塘里,又找來那把黑糊糊的搪瓷杯,往里扔了一把茶葉??澙@的煙霧里,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爹老子又站起來,依舊佝僂著腰,在櫥柜里找半天,提著酒瓶,拿來了兩個杯子。

我有點兒想哭。這個干癟的老頭子,倔強得像一頭驢的老頭子,不分青紅皂白、不由我抗爭,非要把我?guī)У竭@人間煉獄,苦巴巴掙這幾文血汗錢。海邊的爛尾樓,好歹也是高樓大廈,我住在那里看滿目郁郁蔥蔥,每天聽課,交流,一個國家秘而不宣的偉大工程正等著我掙一千零四十萬白花花的銀子。我爹一定是瘋了。我祖宗八輩都沒見過那么多的錢。還有我不遠千里為她而去的小娥,我投資在海邊的六萬九千八百塊錢。隨便想一條,都足夠我痛恨這小老頭一輩子。

而現(xiàn)在,我看見這個從鬼門關(guān)遛了一趟回來的爹老子,心不禁疼了一下。我自以為頑強的生命卻讓我突然感到了一絲恐懼。

我給爹老子剝好了洋芋,倒?jié)M了酒。

吃了東西,喝了酒,我爹老子瞌睡上來了,他靠在火塘邊的柱子上,睡眼惺忪。

我說,爸,你熬了一宿,去睡會兒吧。

我爹老子怔怔地望著我,隔上次叫他一聲爸,我不知道過去了多少年。他木頭一般點點頭,然后像個聽話而又發(fā)育不良的孩子,慢騰騰往里屋去了。

我把剩余的酒倒進了肚子,也昏昏沉沉睡去。

我看見馬紅玉站在吉祥飯店門口,臉白凈得像烙鐵溝一場最大的霜,她穿著一件碎花布小棉襖,太陽火辣辣地照在她的胸脯上。她從洗衣機里撈出秦慶良那件發(fā)白的帆布工作服,手臂像兩截洗得白凈的藕,她抖動那件衣服,陽光把水汽曬得亮晶晶。她瞅我一眼,嗔道,傻站那兒看啥,還不過來幫忙。

我嗅到了水汽散發(fā)著清香,陽光將馬紅玉嘴唇上細細的茸毛照得透亮,我正想湊近看個仔細,突然看見秦慶良抱著煙筒,從屋里走出來。

我一下子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下身生機勃勃,像一條正在捕食的小蛇。

好不容易熬到了春節(jié),在二叔家吃過年夜飯。大年初二,我爹老子早早把我叫起。他準備好了一個竹背篼,背篼里放了一只火腿,有煙有酒,火腿是從二叔家買來的,煙酒過年前就備好了。我穿戴一新,我爹老子也找到一件半新衣服。我們就從烙鐵溝村出發(fā)了,河岸邊的柳枝已經(jīng)爬滿了嫩黃色。溝兩邊的山經(jīng)歷了一個冬天的風霜雪雨,半蹲起來,青褐色背脊長出了嫩綠色的新肉,春風在它胳肢窩里撓癢癢。

我爹老子給我找的干爹姓王,就是井下險些遇難的副礦長王殿奎。

干爹站在門口,臉上黑色的疤早褪掉了,但還能看出幾條白色的疤痕。地上堆了厚厚一層鮮紅的爆竹皮,他說,來就來了,還帶什么東西。干爹臉上白色的疤痕也跟著笑容彎曲,他接下我脊背上的背簍,把我們讓進屋。

干媽忙給我倒了水,干爹又給我和我爹老子遞了幾包煙。我爹老子推讓著,從兜里掏出煙斗來,說我習慣這個,干爹也不勉強,把煙塞到了我的手里。

我看得出來,新認的干爹是真心喜歡我的。光看他給我取的新名字,我就喜歡。按照宣威州的規(guī)矩,認了干爹,是要依著干爹的姓取個名的。我多了一個王浩然的新名字。

干爹很開心,我爹也開心,他們喝了不少酒。干媽帶著上大學的女兒,不停地給我們敬酒,雖然我們成了親戚,但我看得出來,在他們眼里,我爹老子永遠是干爹的救命恩人。

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在干爹家遇到了馬紅玉。

她進屋里來的時候,屋里變得亮堂堂的。她一進屋,帶著孩子給干爹跪下磕頭。我癡癡盯著她看,一身棉襖裹住了她的小蠻腰。

我竟不知她也是干爹的干女兒,這么說來,我們成了干姐弟?這個讓我朝思暮想又胡思亂想的女人,竟然以這種方式出現(xiàn)在面前。

干爹從兜里掏出紅包,給了馬紅玉一個,給了孩子一個,又遞一個給我。

馬紅玉大大方方接了,甜甜地說謝謝干爹。我也只好接下,跟著干姐姐說了聲謝謝干爹。

馬紅玉看我一眼,似乎明白了我們的新關(guān)系。馬紅玉和孩子的到來讓氣氛變得更加融洽。干爹把孩子抱在懷里逗著她說話。

馬紅玉教孩子,快叫爺爺。又叫奶奶。

然后馬紅玉指著我對孩子說,平安,叫舅舅。

我支支吾吾勉強答應(yīng)了。我突然想到秦慶良從水煙筒里拔出來那又長又丑的嘴唇,仿佛那時,他就在嘲笑我早晚有一天會變成他的小舅子。

多日不見,自然免不了扯東嘮西。馬紅玉搬回了娘家住。婆家和娘家正為秦慶良的賠償金鬧得不可開交。

馬紅玉苦笑說,人都沒了要錢又有什么用,只是可憐的孩子,還沒上學呢爹就沒有了。

我爹老子說,紅玉啊,現(xiàn)在我們都是親戚了,說句自家話,叔對不住你,沒照顧好秦隊長,要是我和他一起去,就不會……

我爹老子看了干爹一眼,干爹嘴巴緊閉,沒說一個字。

馬紅玉說,叔,你別這樣說,你們都是我的娘家人,我知道你們都對我好,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孩他爹沒這個福分,我也沒這個福分,我感謝你還來不及,要不是你我連干爹都沒有了。

干爹說,喝酒。

我爹老子端起酒杯與干爹碰了碰,一飲而盡。

那天,是干爹開車把我們爺兒倆送回來的。我爹老子喝醉了,我從來沒見他喝過這么多酒。干爹扶著我爹老子,在外面說了好多話。干爹回去后,我又才失落起來。我不知道馬紅玉要在礦上住到什么時候。

我爹老子睡在火塘邊的小床上,我給他抱來被子,滿腦子想著我的干姐姐。我爹老子的確醉得不輕,嘔吐了兩次。我拍著他瘦骨嶙峋的脊背,雙手像扶著烙鐵溝兩旁匍匐著的群山。

他一把拉著我,手硬得像一根柴,關(guān)節(jié)粗大,全是繭子。

兒啊,他半閉著眼睛,話語含混不清。你爹我這輩子就指望你能奔個前程,這回十有八九了。

說著刷刷流起眼淚來,淚水把一張枯瘦的臉泡得皺巴巴。

我爹老子說著醉話,說到母親的時候終于睡著了。

母親是肝硬化死的,臨終的時候也沒見到我一眼。當時我根本不知道母親就要死了。我還住在海邊的那座爛尾樓里,幻想著我的六萬九千八遲早會變成一千零四十萬。當警察把我們帶走的時候,我仍然不相信令我激情萬丈的事業(yè)叫做傳銷。

我往火塘里放了煤,將爐子燒得旺旺的,騎摩托返回了紅旗煤礦。吉祥飯店門前的晾衣繩空空蕩蕩,煙囪里沒有冒出一絲火煙。我知道馬紅玉走了,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我爹老子身子蜷得像一只貓,他雙手藏在肋間,背脊弓著緊緊咬著旱煙鍋,火星子熄熄滅滅。晚飯后散步的人群踩著煤灰,人們開口大多問:老夸吃了沒?

我爹老子臉上擰出笑容來:吃了,吃了!

干爹從門前路過的時候,上前來遞一支煙給他,也遞一支給我。干爹私下叫我爹老子歷來都是老張,開會的時候叫張隊長。

干爹盯著馬紅玉的門口,無比惆悵地說,馬紅玉一直沒回來過?

我爹老子搖搖頭,把山風搖得呼啦啦作響。風聲吹動著紅旗煤礦殘破的磚瓦,從我們的屋頂一直吹過馬紅玉的屋頂。

我喜歡住在這個地方。

我爹老子當上隊長,是繼秦慶良瓦斯事故死掉之后的第二大新聞。第一大新聞依舊圍繞馬紅玉展開,關(guān)于她的傳聞將我的耳朵磨出了老繭。一說,馬紅玉攤上了官司,婆家將她告上了法庭,秦慶良的補償款高達一百萬之多,如何分配補償款,馬紅玉和婆家起了爭執(zhí)。男人是她的,補償款當然也應(yīng)該是她的。婆家說秦慶良姓秦,補償款應(yīng)該歸秦家。又一說,馬紅玉自男人死后,一病不起,婆家拿了秦慶良的補償款將她掃地出門。

我寧愿相信馬紅玉被婆家趕出了家門,也不相信馬紅玉為男人的補償款去打官司。昔日里熱鬧非凡、有著美麗女主人的飯店再沒有開過一次門。我看著那根空蕩蕩的晾衣繩,我恨不得變成那件灰白色的帆布工作服,這樣,馬紅玉也許會回來收一次。

半年之后,我爹老子給了我一千塊錢。他說,你要喜歡礦上哪家姑娘,約人家到鎮(zhèn)上去唱唱歌,吃頓飯,我在你這年紀的時候,早當?shù)恕?/p>

我把錢還給他,說,先還債吧。

我爹老子一臉不在乎:債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咬,還債的事情你就別操心了。

我捏著那一千塊錢,感覺比我在做傳銷時候想象到的一千萬還多。我在煤礦上班的工資都交給我爹老子保管,母親住院治療和我被騙去做傳銷讓我爹老子債臺高筑。親戚都疏遠得很,嫁到鎮(zhèn)上的姐姐偶爾偷偷來看看我和我爹老子,淌著眼淚給我們爺兒倆洗洗涮涮,縫縫補補。我爹老子欠了姐姐家一大筆錢,還不起,姐夫已經(jīng)和我們父子斷絕了來往。

讓秦慶良瓦斯窒息的上山早就不見了蹤跡,工作面繼續(xù)往外退,頂板和底板粘合在一起,之前將它們分離開的薄薄一層煤,被源源不斷送出地面??筛山憬愫透傻艿苤虚g隔著一層什么呢?對了,好像是幾戶人家,那幾戶人家的房子像采空區(qū)頂板上自然脫落下的巖石,壓得我喘不過氣。

干媽給我介紹的女朋友在礦上開了個小商店,是個胖乎乎的女孩,她爹是在井下開人車的徐胖子。干媽領(lǐng)著我去她家吃飯,女孩對我不理不睬,半天才把頭從電腦屏幕上挪開。干媽和她給我相中的準丈母娘聊得火熱,我把眼前的那杯水喝得一滴不剩。

我的準丈母娘說,娃娃是個好娃娃,要是能轉(zhuǎn)個正,成個正式工人,那該多好。

我的準岳父挺著肚子,說話很有節(jié)奏,像在井下打電鈴:現(xiàn)在,哪還分,什么正式,不正式,我在紅旗煤礦,干了一輩子,不也是,打工嘛。

兩口子你一言我一語的爭論起來。

干媽嬉笑著說,你看你們倆,瞎操什么心啊,他親爹是隊長,干爹是副礦長,只要你們覺得我這干兒子還順眼,別說轉(zhuǎn)個正,就是比這個難的事,也不是什么天大的事嘛。我們家老王,還能虧待了自己兒子不成?

兩口子滿臉堆著笑,話題轉(zhuǎn)移到了胖乎乎的女兒身上,要是金鳳也能到礦上上班,我們老兩口啊,這輩子也就沒啥可操心的了。

金鳳回過頭,對一唱一和的老兩口說,要上你們上,沒我啥事,反正我是不想在這山溝里待一輩子。

說完,又繼續(xù)把眼睛盯在電腦屏幕上,屏幕上一個光鮮的卡通人在跳舞,那扭動著的小蠻腰絲毫不遜色于馬紅玉。

準丈母娘朝干媽尷尬地笑了笑,好像是對我說的,我這丫頭啊,脾氣不好,可心腸好著呢。

金鳳站起來,徑直出去了,就再也沒回來。

我相親的消息不脛而走,二叔和班里的兄弟們都說我小子鯉魚躍龍門了,哪天發(fā)達了,一定要記得關(guān)照大家伙兒。好像我已經(jīng)成了徐胖子的上門女婿。

有一天,我從井下出來,刺眼的陽光晃得我睜不開眼。徐金鳳像一堵墻一樣站在不遠處,她不客氣地叫我說,張喜,你過來,我有話要和你說。

井口聚集著一大群人,我像一只剛從地獄爬出來的鬼,和這個胖得像一尊佛的女人開始了我們毫無意義的對話。

張喜,別以為你干爹是副礦長,你就可以敗壞我的名聲,我啥時候答應(yīng)做你女朋友了?

你誤會了。

我誤會了?是你誤會了吧?

我沒誤會。

沒誤會,那咋整個紅旗煤礦都在說你是我男朋友?

我不知道。

不知道?別以為你那點兒花花腸子我看不出來。

我真不知道。

那我現(xiàn)在明明白白告訴你,第一,我現(xiàn)在還不想處對象;第二,即便哪天我想處對象,也不可能是你。你死了那條心吧。

徐金鳳旗開得勝一樣,甩著肥嘟嘟的腰離開了。

這場對我來說毫無意義的對話,變成了徐金鳳是我女朋友的鐵證。要不誰有事沒事,到井口來找一煤黑子說話?這又不是演《平凡的世界》。

我爹老子并不知道我兜里的一千塊錢一直沒花掉。我心里想著如果馬紅玉哪天回來,我要給她和孩子買身衣服。

就這樣想著,馬紅玉回來了。

我爹老子帶著下一個班的人從她家里搬出東西來,不一會兒就把吉祥飯店門前堆成一座小山。

那根晾衣繩還拴在原處掛著冷冰冰的秋風。

我進屋去,馬紅玉正收拾一堆舊衣服。那都是秦慶良生前穿的。我站在她背后,看著她忙碌的身影,叫出口的竟然是一聲姐。馬紅玉用袖子擦了擦臉,回過頭,給了我一個慘白的笑臉。顯然,她認我這個干弟弟。

她指著一些破舊的桌椅板凳說,我不知道你們搬過來了,我和你爸說了這些東西留著給你們用,你看還有什么能用上的都留給你們了。

我低下頭,我知道我即便開口也留不下我想要的。我突然感覺我長大了,說,姐,我來幫你。

馬紅玉緩緩站起來,指著一堆衣服說,我看見這些東西難過得很,正好,張喜,幫姐個忙,抱出去燒掉吧。

我答應(yīng)著,就去抱那堆東西。

見我把那堆東西抱起來,馬紅玉扭過頭去嗚嗚哭起來,我把衣服放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終于狠心地抱起那堆沒了主人的衣服,一直走到馬紅玉看不見的地方,點燃了,我看見火光里秦慶良在罵技術(shù)員,在罵我們這群懶狗日的,最后瞪著我,瞪得我脊背發(fā)涼,然后,他隨著一股嗆人的濃煙朝密密麻麻的棚戶區(qū)飄去。

我爹老子并不知道,后來那段時間,我經(jīng)常夢見馬紅玉。有時候夢見馬紅玉笑,有時候夢見馬紅玉哭,最恐怖的一次是夢見她吊死在那根晾衣繩上。

醒來之后,我痛不欲生,仿佛晾衣繩上吊死的不是馬紅玉,而是張夸林的兒子。

我精心策劃了很久。先悄悄賣掉了摩托車,加上之前我爹老子給我的一千塊錢。我兜里揣著三千塊錢離開了紅旗煤礦。臨走之前,我給我爹老子發(fā)了一條短信,讓他不要找我,我實在不想當一個煤黑子,哪天我混好了,我回來給他養(yǎng)老送終。然后我就關(guān)了手機。

我住在一家便宜的賓館里,睡醒了就在街上溜達,壓根兒就沒去找工作。我干嘛非得找工作呢。只是半夜醒來的時候,我都有一種錯覺,四周黑得不見五指,我下意識地摸摸頭,不見安全帽,摸摸冰冷的巖石,摸到了柔軟的床。

我這是在哪兒?我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那個溫潤如玉的女人,她看著我,似笑非笑。另一個穿著破夾克的張夸林,臉上全是煤污。

哦,我是奔馬紅玉而來的。

我沒有急著去找馬紅玉,而是在她新開的小吃店對面的人行道上觀察了很久。她開店的地方并不熱鬧,一排法國梧桐遮住了招牌,門倒是開著,很少有人進去。我很想見到她又怕見到她,如果可以選擇,我寧可看在死去的秦慶良面上叫她一聲嫂子,而不是看在干爹的面上叫她一聲姐。

這天,我卻意外看見我爹老子從小店里出來,馬紅玉和他說著什么,我趕緊躲到一棵梧桐樹后面,心跳得厲害。我爹老子平日在紅旗煤礦一言不發(fā),像根坑木,難道他早看透了我難以啟齒的心事?他佝僂著身體,穿著那件變色的灰夾克,他往前走了一段,像是記不清路了,揚起頭來看了看四周,又折回來,要到馬紅玉的門口了,又折回去。直到他瘦骨嶙峋的身影消失,我才從樹后閃出來。

馬紅玉站在小店門口,她用手遮著前額,像孫悟空用火眼金睛看妖怪一樣,她分明看見了我。

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挪著腿來到店門口。

啊喲,我說張喜,進城來這么多天了,也不過來看看姐姐,是不是姐姐哪兒做的不對???

馬紅玉看著我,似笑非笑的眼睛里飛出幾顆釘子,把我釘在原地。

我臉燙乎乎的,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馬紅玉把我讓進去,倒了一杯水遞給我。

我攥住那杯水,不敢看對面大不了我?guī)讱q的女人。馬紅玉的女兒平安走了過來問,媽媽,這是誰???

馬紅玉低頭對女兒說,快叫舅舅。

平安怯生生地叫了我一聲。我點點頭,沒有答應(yīng)。

馬紅玉說,兄弟,你都這么大人了,成天東游西逛的,不是個事??!我聽說你都是有女朋友的人了?

我沒女朋友,我根本就不喜歡她。

我忙解釋,抬眼看了看馬紅玉,生怕她誤會。

喲喲,有女朋友是好事啊,老徐家姑娘我認識,挺好一姑娘啊,人家哪兒配不上你了,你看你這急的滿頭是汗。

馬紅玉咯咯笑起來,眼睛瞇成一條縫,小牙齒白得像烙鐵溝的霜。

我唯唯諾諾,說,嫂子,如果你不嫌棄,我來給你打工吧,工錢多少都無所謂。

馬紅玉瞪著我看了半天,沒有說不答應(yīng),也沒說答應(yīng)。

正好你爸剛走,我打電話讓他過來,他如果同意,我就留下你。

我急了,差點兒要去搶她的手機,求她別打電話,要不我現(xiàn)在就走永遠不再回來。

馬紅玉這才放下手機,顯然她把我當一個孩子來看。突然,我覺得面前這個美麗而無情的女人,讓我的心涼透了。

我站起身準備離開。

你明天過來試用試用吧,不過我這孤兒寡母的可沒地方給你住。

我沒想到她答應(yīng)得這么爽快。我出了門,摟著一棵梧桐樹痛痛快快哭了一場。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馬紅玉的小店早就坐滿了吃早點的人。我仿佛是回到了吉祥飯店,馬紅玉見我來了,指著灶臺上剛出鍋的米線,說端到那桌去。

我剛端起碗,燙得險些把碗扔出去。

馬紅玉笑著說,咋樣,不比挖煤辛苦吧?

我悻悻地站在一旁,看著馬紅玉的小蠻腰穩(wěn)穩(wěn)支撐住上身,雙手靈巧地托住碗,滿臉的春風和在紅旗煤礦時一模一樣。我能做什么呢?我像塊井下用來墊軌道的枕木,一個大早,呆頭呆腦站在馬紅玉的店里,不知道干什么。

中午,飯店進來幾個人。馬紅玉熱情招呼著,吃點兒啥?一個中年人咬著個牙簽,一肚子肥肉,胸口敞著,露出半只龍頭,他說,給我們哥幾個來碗紅燒人肉?

馬紅玉笑笑,大哥真會開玩笑,這菜名也太嚇人了,我還是頭次聽說,我們這小店,做不出來啊,你們要不嫌棄,我炒幾個家常小菜,請幾位大哥嘗嘗。

肥佬說,看你伶牙俐齒的,人也長得漂亮,也就不和你繞彎子了,干脆點兒吧,我瞧你身上這肉也夠嫩的,多少錢一碗(晚)?

我聽得火冒三丈,正想讓他們滾出去。馬紅玉一把將我揪到身后,用身體擋住我。

馬紅玉滿臉堆著笑,幾位大哥,小妹初來乍到不懂規(guī)矩,早就該請幾位大哥過來嘗嘗手藝,幾位大哥如果不嫌棄我們店小,我做幾道菜給大哥們賠個罪。

馬紅玉轉(zhuǎn)過身朝我使眼色,張喜,去對門給大哥們買包煙抽。

我狠狠盯著領(lǐng)頭的那個中年男人,悻悻地走了出去。回來的時候手里多了塊磚頭。

幾個人還在店里,馬紅玉又是端茶又是倒水。我站在門口喘著粗氣,指著店里的幾個人,有種的出來!

幾個人一下子就躥出來了,把我圍在中間,胖子瞪著我,咋的?還想練練?

我把磚一揚:別逼我。

馬紅玉從店里沖出來,搶我手里的磚,口里說,幾位大哥,我弟弟不懂事,你們別和他一般見識。

胖子一把推開馬紅玉,把頭一低,瞪著我說,有種往這兒砸!

我膽怯了,往后退了兩步,一群人哄笑起來。

胖子往前走了兩步,仿佛看穿了我的懦弱,說,不砸也行,只要你姐好好陪陪哥幾個,哈哈……

“啪”!胖子倒在地上。我站在原地,像我爹老子站在大霜地里,將殺豬刀送進豬胸膛里一樣威風。

而后,我突然覺得全身發(fā)熱,眼前金光四射。像秦慶良站在迎頭上罵人的那晚,我又產(chǎn)生了幻覺:馬紅玉提著一把菜刀從店里躥出來,她血紅著眼睛,揮舞著刀,把那幫人砍得東逃西竄。

我睜開眼睛,又看到了那張苦巴巴的臉。一個柔弱的小老頭坐在我的床邊,身體佝僂著,那件敗色的夾克裹著他瘦巴巴的身體。我這是咋了?我腦海里突然躥出馬紅玉,眼淚汩汩流出來。

我爹老子什么也沒有說,我知道他兜里揣著旱煙,盡管醫(yī)院不讓抽煙,我想讓他掏出來抽兩口。我開不了口,腹部像被撕裂了一樣。我爹老子見我醒來,沒有罵我,也沒有摸我的頭,他血紅著眼睛,說,我找狗日的算賬去。

他站起來,腰間鼓鼓的,一定是藏了那把殺豬刀。

晚上,我爹老子帶著一身疲憊回來了,從他憤恨而失落的眼神我看得出來,他沒有找到那伙人。我想伸手拉他,腹部像燒了一盆炭火一樣。直到馬紅玉穿戴整齊走進病房的時候,我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

一個月后,我開始下地走路。我鄉(xiāng)下的姐姐、姐夫,干爹干媽,親戚朋友都來看我。干爹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肚子上被穿了三刀,其中一刀距離腎臟只有兩公分。公安也來做了筆錄,但那伙人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案子一直放那兒,馬紅玉沒去問,人家也沒來找過我。這段時間,都是馬紅玉在照顧我,她從店里帶來雞湯,有時候是菜稀飯,我嗅到了她身體發(fā)出來的那股令我迷戀的氣息,像一枚熟透了的果子。

如果這一切可以永遠下去,我寧愿永遠躺在醫(yī)院里,而不是紅旗煤礦烏煙瘴氣的井下,對我來說,那里不亞于十八層地獄。

我的準岳父母和與我劃清了界線的對象一直沒來看我。姐姐后來又來過兩次,每次都哭天抹淚,咒罵不爭氣的爺兒倆,老的像頭倔牛,小的鬼迷心竅,早晚要被紅旗煤礦和馬紅玉這小妖精害死。

我安慰姐姐,等出院了,我就老老實實挖煤去。

姐姐摸著我的頭,淌了一會兒眼淚,說,咱們農(nóng)民,能有什么法子呢,生來就是站在莊稼地里的牲口,泥巴吃得,草根吃得,還有什么咽不下去呢?

我的心像被割走了一樣,我離馬紅玉越近,越看得清楚,她是一只云雀,我卻是一頭站在地里的牲口。

出院后,我決定洗心革面,忘掉那害人的小妖精。我爹老子為我欠了兩肋骨的債,我一心只想著幫我爹老子早日把債還上。

轉(zhuǎn)眼又到了冬天,我爹老子越來越瘦弱了。他每天都下三次井,整天穿著那件破得不成型的夾克。我到鎮(zhèn)上買了兩套嶄新的帆布工作服,兩雙嶄新的水鞋,我和我爹老子都換上了一套。我爹老子對新工作服極其不適應(yīng),不像紅旗煤礦發(fā)給正式工人的帆布工作服,也不像雜牌軍一般的農(nóng)民工,只穿了一天,他又換回了那件破夾克。

我爹老子帶著的隊掏空了一整塊工作面,竟然沒有發(fā)生過一次擦破皮的小事故,干爹非常高興。礦上開會重新安排工作任務(wù)的時候,干爹說,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要是所有的隊都像張夸林帶的隊一樣好,不愁工作干不好,尤其張夸林的小子,是個好苗子,應(yīng)該好好培養(yǎng)。

礦上就把一塊更難啃的骨頭交給了我爹老子。我爹老子帶著我們,從井口附近一塊最堅硬的地上,往下打掘進,準備打出一條專門的人行通道,俗稱猴車井。

我接到礦上的通知,去煤炭局參加特殊工種培訓(xùn),考瓦檢員資格證。我爹老子和我都深知瓦檢員在煤礦的含義,雖然只是派去學習,也就意味著一個農(nóng)民工會登堂入室,進入正式工人都夢寐以求的清閑崗位,我距離變成正兒八經(jīng)的工人只剩下一步。

在城里學習的時候,我去過馬紅玉店里一次,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她看我的眼神完全變了,她的眼神和我親姐姐是一樣的。她給我做了一桌好吃的,還喝了一小杯酒。我心里又突如其來的失落,我把平安抱在懷里,像抱著自己的親外甥女一樣。我住院的費用都是馬紅玉墊的,好幾萬塊,雖然她說是為了她打的架,醫(yī)藥費由她出,不必我們操心。但我知道我爹老子的性格,不還是不行的,再說住院的時候我想得很明白,男人就是死了,卵子也要朝著天。

馬紅玉送我出了吉祥飯店,我心里酸酸的,我抱了抱平安,平安傻乎乎地問,舅舅,你啥時候來啊?

我摸摸她的小臉蛋,你想舅舅了,就給舅舅打電話。

馬紅玉望著我,把我看穿了一樣,說張喜,你現(xiàn)在也是個大人了,回去好好和人家姑娘相處,哪天要結(jié)婚了,別忘了告訴姐姐,姐姐送你一個大紅包。

我應(yīng)了一聲。

馬紅玉又說,回去好好干,為咱爹爭口氣!

我點點頭,問,姐,干爹給你取了個什么名?

馬紅玉愣了一下,臉紅得像猴子屁股。

從井口抽下來的風冷得很,我挎著瓦檢儀,在我爹老子的掘進隊跟班。最近我爹老子咳嗽得厲害,一咳就半天,腰幾乎要垂到地上。我上去給他拍拍背,我爹老子喘著氣,回頭對我笑了笑,能抽口旱煙就好了。二叔悄悄和我說,我看你爸最近身體不好,抽時間送衛(wèi)生院去檢查一下。

二叔是對的,我爹老子這頭老牛即便沒啥問題,也該歇歇了。

我爹老子一直拖著沒去,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只好和二叔商量,想個法子,讓我爹老子去醫(yī)院檢查一下。二叔點點頭,滿腹心事,他提起風鉆,朝煤層底部的巖石鉆下去,煤層在中間,上面又是頂板,前面是無窮無盡的地心。人往高處走,我和我爹老子的朝向地心的路何時才是盡頭。

時間一晃又到了殺豬的季節(jié),二叔帶著他的班,我爹老子站在一旁,指揮著二叔殺豬。二叔提著我爹老子的刀,照著我爹老子的樣子,在豬蹄上敲了一下,可能是力量不足,豬疼得掙扎起來拼命嚎叫。我爹老子在一旁說,做事情不能心慈手軟,要給它個痛快,磨磨嘰嘰會讓它更難受。

說完,我爹老子又咳個不停。

二叔正準備敲豬蹄,我爹老子勸住他說,厚林,你已經(jīng)把他敲醒了,再敲沒效果了,直接來吧。

二叔提著刀手抖個不停,案板上的大家伙像是他的親人。

我爹老子走過去比劃著入刀的位置,從這兒進,刀進偏了就不好補刀了。我們宣威州的規(guī)矩,殺豬講究的是一氣呵成,再補一刀,一來預(yù)示來年不順利,二來也沒這規(guī)矩。

二叔臉色煞白,像去年的那場大霜,盡管今年氣候比去年暖和,但頭一次殺豬的二叔還是猶豫了。我爹老子一把奪過刀,罵道,不爭氣的東西,滾一邊去。

二叔眼睛里含著淚,要哭出來的樣子。

我不知哪兒來的勇氣,上前對我爹老子說,爸,我來吧。

我爹老子怔住了,他盯著我看了看,把刀把遞給我,刀鋒藏在袖口下。我愣了愣,突然想到去年,我把刀鋒迎著父親遞過去的那把刀。

我接過刀,站穩(wěn),運足了氣,照著我爹老子早就比劃好的位置,刀像一條毒蛇,輕而易舉進了豬的胸膛,我的手一攪,燙乎乎的豬血順著我的手奔流出來。

我就這樣完成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課。

我爹老子叼著煙斗,贊許地看著我。那苦巴巴的臉舒展得很。

二叔準備好了新鮮的粉腸和豬肝,一大塊排骨,讓我給干爹送去。我搖搖頭,因為我突然想起秦慶良就是吃了我送去的豬肉才死掉的。我爹老子將旱煙鍋往地上敲了敲,敲出來一團沒有抽完的煙鍋巴,站起來說,我去送吧,中班我還得下一趟井呢。

我不是迷信,是覺得干爹真對我好。

第二天清早,我爹老子交給我兩萬塊錢,指著二叔家提來的新鮮排骨,讓我送進城。我爹老子很慈祥,他摸摸我的頭交待說,這點兒錢先還馬紅玉,我們還欠她兩萬塊,以后再還吧,你先把這錢交給她,如果她不收你就先收著。

他挺直了腰桿,從里屋翻出一個小本子說,你看我們這債有的還了,有的還沒還,這些年三親六戚人家能幫的都幫了,債是遲早要還的,要不然良心過不去,這個你也拿好。

父債子還,天經(jīng)地義。我翻開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名字,名字后面是數(shù)額,有的已經(jīng)劃去,明顯是還了的。

最后赫然寫著一筆天文數(shù)字,張厚林,二十萬,原封不動,沒有劃去。

我不知道我爹老子竟然欠著二叔家這么多錢,正想問,我爹老子止住了我,我交待的事情記清楚了?

我點點頭。

我爹老子一直把我送到了班車上,一路都很慈祥,那件敗色的灰夾克像長在了他身上一樣。

正如我爹老子預(yù)料的那樣,馬紅玉收下了排骨卻沒有收下錢。馬紅玉說,她早把我們父子當成娘家人了,這錢她不能收,醫(yī)藥費就算是她出的。如果秦慶良還活著,這錢使得還有點兒意思,人都沒了,要錢還有什么用,錢沒了還可以掙,人沒了,哪兒掙去?

我說不過馬紅玉,既然是要還的,早晚都得還上。我沒有在城里停留,兜里揣著我爹老子給的兩萬塊錢,往紅旗煤礦趕。

半路上,我就接到了干爹打來的電話,說我爹出事了。

剛到井口,我就見姐姐哭得不成人樣。見到我,她撲上來抱著我,又撕又打。我這黑心黑肺、被馬紅玉那小妖精迷得神魂顛倒、連爹老子都不要的人,等不及姐姐捶打完便急匆匆走進澡堂。

我仿佛踏上了一條最漫長的路,黝黑的過道到處粘滿了煤塵,更衣室里靜悄悄,鐵皮做的火爐靜立在那兒,一絲火煙也沒有。我看到我爹老子的木更衣箱,高高蹲在鐵皮更衣箱的頂端,那是一個雷管箱改造的,我爹老子每次都踮起腳尖,把它從高處夠下來,換上它那件到處是破洞的夾克,又把他費力地舉上去。這個連更衣箱都沒有的農(nóng)民工,我一想起他來,就覺得心酸。

這是咋了?我呆呆地站在澡堂門口,早上還好端端的我爹老子,怎么一會兒工夫就直挺挺睡在澡堂中央了?他穿上了一件嶄新的帆布工作服,看起來和紅旗煤礦正式工人沒什么兩樣。這個男人怎可能是我爹,一塊爛糟糟的臉看不出五官,細小的煤渣子還鑲嵌在肉里,像一個腐敗過度而扔進垃圾桶的梨子。

我的心像被霜染過一樣,寒冷透徹肺腑。我蹲下身,仔細打量這個面目全非的人。我抓起他的手,干柴一樣,滿是老繭,我又卷起他的褲腿,膝蓋上一層厚厚的老繭。我終于認出了他,他就是那個無所不能的張夸林。

整個世界白茫茫一片,我不知道這是咋了,我仍然懷疑這就是一個夢境,只希望早點兒從這令人絕望的夢境中盡快醒來。

二叔垂著手站在一旁,渾身是血,很明顯他也受了傷。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回頭看見一張酷似我爹老子的臉,眼淚止不住淌下來。

我爹老子的喪事辦得很簡陋,是由姐夫一手操辦的,在姐姐撕心裂肺的哭喪調(diào)中,我終于把我爹埋掉了。

我爹老子入土好長一段時間,姐姐的哭聲一直在我的耳畔回響。

我爹老子是咋死的,干爹說不清楚,二叔也說不清楚。

二叔說,不知道是發(fā)爆器出問題,還是雷管連線出了問題。炮是二叔親手放的,發(fā)爆器啟動了,炮沒響。我爹老子帶著他下去查線,沒多大一會兒,炮突然響了。我爹老子在前,二叔在后,我爹老子當場斷氣,二叔受了輕傷。

干爹說,那天是他帶班,還沒下去幾步,就聽到炮響了,他折回來,等炮煙散了才下去,可張夸林已經(jīng)不行了。

事故調(diào)查組調(diào)查了幾天,也不好下結(jié)論,到底是誰違章動了發(fā)爆器,還是雷管已經(jīng)引爆,我爹老子趕去查線時,炸藥爆炸的沖擊力才剛好釋放出來。雖然后者幾乎不成立,但也不是沒有可能。這成了困擾紅旗煤礦的一個謎,但紅旗煤礦很快參照秦慶良的補償標準,對遇難者家屬進行了賠償。

二叔作為家屬代表,向紅旗煤礦提了一個附加條件:將我們叔侄二人轉(zhuǎn)成紅旗煤礦的正式工人。

我的配合讓干爹特別感動,所謂轉(zhuǎn)正,也只不過是給我和二叔買五險一金。我爹老子一直要為我找的前程其實一點兒也不困難。

除了欠二叔的那一筆,我替我爹老子還清了生前欠下的債。我把錢放在馬紅玉跟前的時候,她收下了。我終于明白馬紅玉那句話的意思,人都沒有了,要錢有什么用?

還來還去,還不都是用命換來的?錢可以還,命哪里找來還。我仔細回想我爹老子讓我去給馬紅玉還錢那天的所有細節(jié),包括我爹老子交給我的那個賬本。我爹老子一定是作好了準備的,他一定是為那天的死做了許多準備工作,但我不知道我爹老子為什么要這么做。

我提著一個袋子去了二叔家。要過年了,家家戶戶都貼上了紅春聯(lián)。二叔看見我手里的袋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把我讓進屋,嬸子帶著孩子們趕集去了,我們叔侄倆就那樣坐著,半天都沒有說話。

二叔的臉色開始變得煞白,又變得漲紅。仿佛我爹老子就坐在我們中間,佝僂著腰,伸直了脖子往火爐里去夠火星,他吧嗒吧嗒抽了幾口,將口水吐在炭灰里。

二叔說,我答應(yīng)過你爸,有些話只能爛在肚子里,如果你要問二叔什么,你可以問,但你是大人了,你想清楚了再問。

我要問二叔什么?我不知道。我是張夸林的親兒子,他是張夸林的親兄弟,干爹不是說了嗎,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我們都是張夸林上陣打虎的至親骨肉。

即便是至親骨肉,我也得弄明白我爸是咋死的。

二叔說,你爸的死與我沒有關(guān)系,但與你有關(guān)系。

我爸死的時候我沒在紅旗煤礦,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我爸已經(jīng)死了,你怎么還把責任推到我身上。我只想知道,到底是誰動了發(fā)爆器?

二叔低下頭,不說話。

延時爆炸?你們哄鬼去,我壓根兒不相信那玩意兒。我有些激動,憋在我心里的疑問已經(jīng)無法再憋住,如果現(xiàn)在給我一個發(fā)爆器,我腦袋里蹦出來的疑問就立刻能把自己炸死。

二叔抬起頭,很認真地望著我,張喜,你爸的死真的與你有關(guān)系!

看著二叔認真的神態(tài),我簡直要瘋了,這些天我思前想后,我爹老子臨走前和我說的話,那眼神,還有那些細節(jié),一個埋藏在心里但未能證實的猜測,正向我揭開它的面紗。

我惶恐不安,害怕二叔繼續(xù)說下去。

但一股力量又撕扯著我,我必須要知道真相。

我從包里拿出一件藏青布包著的東西,二叔一定知道那是什么東西,我爹老子和我都用它結(jié)束過另一個生命。

這件東西在藏青布里蠢蠢欲動,它仿佛時刻準備為它的主人報仇。不等二叔開口,我逼視著他,替他說出了真相:

是你炸死了你親哥哥,為了二十萬塊錢。

二叔惶恐地看著我,又看看那把藏在布里的殺豬刀。

二叔語無倫次:二十萬,什么二十萬?

我把那塊布里的硬器頂在他的胸前,張厚林驚慌失措,他抬起手說,你爸是叫我擰發(fā)爆器,我擰不下去,可你爸一心要尋死……

我該死的眼淚又刷地流下來。我爸果然是二叔親手炸死的,我手里那個硬家伙,它像條死麻蛇一樣,慢慢垂下來。

二叔喘了口氣,慢慢坐下來,他哆哆嗦嗦,從兜里掏出煙,又哆哆嗦嗦把火點上。開始向我講述這件事情令人無法置信的始末。

起初我爹老子找二叔商量,二叔死活不干,無冤無仇,干嘛要害死自己的親哥哥,這事往小了說是詐騙,往大了說是謀殺。

我爹老子好說歹說,如果二叔不同意,他回家就上吊自殺,走個干干凈凈,一了百了。

二叔被我爹老子逼得無奈,就開始策劃如何在井下神不知鬼不覺制造一起事故。二叔只想讓我爹老子缺個胳膊斷個腿,從來沒想讓我爹老子丟掉性命。我爹老子說,他不死,死的就是張喜。他鐵了心要走那條路。

我爹老子和二叔策劃了很多次,甚至開始訓(xùn)練二叔的殘忍,但二叔連殺豬都下不去手,這讓他非常失望??晌业献幽睦镏?,在我爹老子眼睛里那是一頭豬,而在二叔眼里,那是他親哥哥。

直到這天,時機終于成熟。我爹老子支開了我,開始實施蓄謀已久的計劃,我爹老子和平常一樣,親自打好眼,裝好藥,連好線。斜井下去的位置不算遠,除了我爹老子、二叔,大家都撤出了井筒,我爹老子站在迎頭前,用燈示意二叔放炮,二叔拿著發(fā)爆器,怎么也摁不下去。二叔臨時反悔,他丟下發(fā)爆器,跑下迎頭去勸我爹老子。

二叔離開躲硐,往下走了三十多米,炮響了。炮煙彌漫,二叔顧不得飛石,跌跌撞撞往迎頭跑,哪里還見張夸林,二叔拼命刨,在巖石中間刨出了我爹老子,我爹老子當時就斷了氣。

我仿佛親眼目睹了飛出來的巨石砸碎了我爹老子的胸膛。他連哼也沒哼,安然等待終結(jié),等著地面的人來給他收尸。

可我爹老子為什么一定死?到底誰扭了發(fā)爆器?

二叔憤恨地給了我一個響亮的嘴巴。

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媽治病,你去傳銷,你打架差點兒死在醫(yī)院里,你知道你爸欠了多少債?

我渾渾噩噩,我知道,我爹老子欠了很多錢,那個小本子上密密麻麻的記著??赡且膊恢劣谧屛业献尤ニ?。

二叔說,你連騾子日的都不如,去年你爸就得了肺癌,整天咳咳咳,我讓你帶他去檢查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期,你鬼迷心竅,被馬紅玉那個小寡婦迷得神魂顛倒,連你爹的死活都不顧。

仿佛往年那個站在大霜地上的瘦弱老者提著刀,就那么不經(jīng)意,一刀捅進了我的心臟。

二叔繼續(xù)說,你爸生前只和我說一件事,一定要和礦上提出讓你轉(zhuǎn)正,也是我鬼迷心竅,讓我自己也得了好處。

二叔給了自己兩個響亮的耳光。他挺起胸膛,閉上眼睛,張喜,你要為你爸報仇,動手吧。你說的二十萬,我真聽不懂。

我把袋子里的二十萬交給二叔,說,這是我爸交待我的,一定要交給你。

二叔含著眼淚,他瞅著袋子,沒有動一個手指頭,仿佛里面裝著的是他親兄弟的尸體。

我抱著藏青布裹著的刀,離開了二叔家,走了很遠,才聽見二叔嚎啕大哭。

十一

我決定辭去我爹老子用命為我換來的正式工人身份,去馬紅玉旁邊開一個小店,至于做什么生意,我還沒有想好。

馬紅玉仿佛知道我要來,問我,想通了?

想通什么?我不知道。

我爹老子像小學課本中講的那個固執(zhí)老頭,非要追到太陽,我就是他的太陽。其實我也像那個固執(zhí)的老頭,非要追到我的太陽,馬紅玉就是我的太陽。

馬紅玉說,我知道你是咋想的,可我們不可能。

我一下子想起我爹老子非要把我留在紅旗煤礦,我知道那不可能,可我爹老子不知道。有什么不可能呢?

我問馬紅玉:秦慶良是咋死的?

馬紅玉突然驚慌失措地望著我,她想不到我會問這個問題,仿佛秦慶良是她害死的一樣,她緊張地問,你爸和你說什么了?

我仿佛看見了一年前那個寒冷的夜晚,一個女人坐在井口要死要活的神情。我腦中靈光一現(xiàn),突然想起兩次事故,干爹都在現(xiàn)場,難道是我爹老子看見了不該看見的最后招致滅口?我咋能這樣想?干爹對我那么好,再說,干爹不是那樣的人。

我爸說,欠人家的,遲早要還。

她反問我,你爹是咋死的?

這回輪到我心驚膽戰(zhàn),但我沒讓馬紅玉看出來。我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還不都是紅旗煤礦害死的。

馬紅玉苦笑著說,他們到下面,又可以組一個隊了,這回給閻王爺挖煤,可別讓閻王爺再害死了。

我們各想心事,半天,我才認真地和馬紅玉說,我想娶你!

馬紅玉呸了我一口,張喜,看你人模人樣,虧你想得出,記住,你叫王浩然,我叫王美麗。

我無法原諒自己已經(jīng)變得如此厚顏無恥。我可以沒了爹,沒了紅旗煤礦的工作,可除了我那死去的爹,誰能知道我不能沒了馬紅玉?

馬紅玉憤怒地看著我,仿佛是我殺死了秦慶良,殺死了我的親爹老子。

馬紅玉嘆了口氣說:不過,你終究還算得上是一個人,可我配不上你,對不起你爹,你該回去,和老徐家姑娘好好過日子,不要去想你爹是咋死的。我也不去想秦慶良是咋死的,死的就讓他們好好死掉,活著的也要好好活著。我照顧你是因為我答應(yīng)過你爸,其實我不是你姐姐,更不是你老婆,你走吧,就當我們從不認識。

我的太陽在一個最漆黑的夜里熄滅了。

我又一次嘗到了失戀的苦果,孤單走出吉祥飯店,站在梧桐樹背后久久不愿離開。

幾個小時后,我看到一輛車停到了吉祥飯店門前,我一眼就看出,那是干爹的車。他熄掉火,從車里下來,徑直走進了吉祥飯店。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我熄滅掉的太陽永遠不會升起來了。

那晚,我喝得酩酊大醉。

我竟然夢見了徐金鳳,她扭著肥胖的身體,費力地站起來,很拘謹,給我倒了一杯水。我說,我爹老子生前欠了很多債,我要一筆一筆還掉。

準岳父岳母吃驚地望著我,顯然我爹老子生前沒有欠他們錢。但是我爹老子在離開之前,一定幻想過我成了正式工人娶了徐胖子的閨女,或許他還給我的兒子取好了名字。遺憾的是他并沒有告訴我他未來的孫子應(yīng)該叫什么。

我領(lǐng)著徐金鳳爬到了紅旗煤礦的最高處,我們牽著手,和我爹老子想象的一樣美好:腳下開遍了桃花,紅得像血,我們一路奔跑著,從紅旗煤礦一直奔向烙鐵溝。

我說,多美的春天。

是啊,多美的春天。

回答我的竟然是馬紅玉。

然后,我聽見警笛呼嘯,山腳下王殿奎正領(lǐng)著警察往上爬。

我爹老子站在另一個山頭喊:張喜,快跑!

太陽明晃晃地掛在空中,我拔腿就逃,可怎么也邁不開腿。警笛聲越來越近。

我大汗淋淋,從夢中驚醒過來。

窗外白花花一片,說不定又是一場馬牙霜。

作者簡介

五十弦: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八屆高研班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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